第89章 慕容九妹，青龙鳞爪
鹿尘在诸葛神侯府后院亭子里见到慕容九，他见到慕容九时，面前摆满了经书、笔墨。
这是他近来日常，却是自苦思冥想自己的破功之路，已先破了武当派“流云飞袖”的几招精要，正研究少林派“般若掌”最后一招“一空到底”的玄奥。慕容九便在这时来了。
她看来十七八岁，身着淡绿色衣衫，体态轻盈，五官绝美，看来楚楚动人，身上却背着个好大的长方体黑匣子。
无情的金剑童子“金俑枭神剑”林邀得领路，带来了她，却见鹿尘十分沉浸。林邀得正要开口招呼鹿尘，她却一伸手，让林邀得不要说话，又随意地摆摆手，让他退下。
她那一伸手、一摆手，十分自然，且待有一种凛然威势，先把林邀得给吓唬住，令他下意识住了嘴，往后退去。
等到退开之后，方才懊恼醒觉，暗暗忖道：这女人刚来这儿，怎么跟主人家似的。
却又不好再上去了。
院子里只剩两人，慕容九走到鹿尘身前，侧头端详鹿尘。看了他容貌身形，再看鹿尘目光所聚的桌案上的记载。
只看那儿摆满书本笔墨，除了已有两部深奥的武当少林绝学，还有鹿尘抄写草稿，似做题一般，抄抄写写、涂涂画画的胡乱线条。
只看一会儿，慕容九神色一怔，慢慢点了点头，把背后匣子放置下来。站在鹿尘身旁，也跟着深入看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鹿尘方有余暇，伸手拿起了毛笔，似有落笔之意，却终于没有在白纸上增色，而是放下了笔。
此前两人来时，他自然也感觉到了，只是思维正紧要时候，分心不得。
现在他解开了难题，侧头一望，却见到慕容九淡雅清秀的面容上，正露深思之色，双眼凝聚，神思俨然已前往一个抽象的武学领域，别无他想。
鹿尘哑然失笑，也不多嘴打扰她，只是起了身子，去远眺院子里景致，还看了看旁边那黑匣子。他一见这匣子，便知道这是剑匣，里面藏的是剑器。鹿尘武功虽去，眼光还在。
这该是慕容家送给自己的礼物，但毕竟没有明言，他也没有失礼触碰。
鹿尘远观许久，忽然回过头来，“好了？”
在他眼前，慕容九刚好抬起头来，双眸死死盯着他，口吐两个字，“兑九。”
鹿尘笑了笑，走上去，用笔在纸上先写“兑九”两个字，然后跟着写“屯三”两個字。
他写完之后，把毛笔一挑，倒置探向了慕容九。
慕容九眼前一亮，走上来接过毛笔，埋首向纸墨，跟着写“蒙五”“坤一”“艮五”几个字眼，鹿尘亦间或拿过毛笔，接“离四”“坎五”几个说法。
他们一来一回，你起我落，落笔时十分专注，起身时对方又落下，都以欣赏的目光看向对方，如同打哑谜。只有彼此知道，他们在交流武学。
这一切，建立于纸上留下的墨迹，那是鹿尘今日定下的一项课题，他正用基于六十四卦创演的剑法，破少林武当的拳掌绝学。每两个字，都成了一道招法，而他们迄今为止，思路一路，别无二致。
连写十多招后，慕容九本来兴致盎然，却渐而叹息，“不愧是少林七十二绝技，我们以同样的思路破它，但十多招方能破一招，真正实战时候，早给人打死了。”
鹿尘笑道，“但这恰恰不是实战，而是游戏之作，用以训练思维而已。实战珍贵之处，在于千变万化，即便破了招式，也未必胜过了对方。总能给予人惊喜，这才是武学的魅力。慕容九姑娘，初次见面，真是特别，请坐下罢。”
慕容九点了点头，也不客气，坐在鹿尘对面，淡淡道，“你好，鹿尘少侠。你刚才的话，我不敢苟同，武学的魅力……这东西能有什么魅力么？”
她神色并非冷酷，只是一种淡淡的轻蔑与冷漠，她并非要对别人不好，只是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世上无论多重要的人物，在她眼中似乎都不值得一顾。
鹿尘忽然感觉到她的不可亲近，两人刚才的相处模式，似是一种概率极小的偶然，慕容九在大部分情况下，应该是现在这样子。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的信息。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深深了解她，她不愿意成为自己几个姐姐似的政治工具，于是千方百计，寻到武功秘籍“化石神功”，这是一门更胜于古墓派武功的秘籍，功成九转，绝情灭欲，几成僵尸。
好吧，刚刚把李莫愁和小龙女变得像个人，又来了个更冷冰冰的女人么？
鹿尘不欲与她争辩，话锋一转道，“九姑娘，你今日过来，是为了慕容复之事罢？”
慕容九一拍旁边的黑匣子，果然匣子打开，露出其中一柄长剑。慕容九看着鹿尘，神色不动，伸手探入其中，骤然拔出剑来。
剑色澄清如秋水，淡淡的青光一闪，闪起了一道比灯光更惨烈的光芒，只见一道耀眼剑光惊虹般飞起，落入慕容九掌中，在剑脊上有一道奇异的痕迹，似乎泪水。
慕容九双手将剑递出，“慕容复自掘坟墓、不知所谓，妄图复国，是他一人所为，与慕容世家无关。听闻鹿少侠用剑，尊奉家主之命，特送来‘泪痕剑’一柄，以示歉意。”
鹿尘哦了一声，目光一凝，“这就是当年铸剑大师萧大师的作品，听说这柄剑铸造之后，注定要害死萧大师的亲人。后来果然阴差阳错之下，刺死萧大师亲儿子卓东来，乃是一柄不祥之剑。”
慕容九似笑非笑道，“鹿少侠大名鼎鼎，却怕了这剑？”
鹿尘笑道，“我孑然一身，无儿无女，能怕什么？世上大凡玄妙奇异，多与九空无界脱不开干系。但萧大师武功高则高矣，恐怕也只是大宗师，而未能臻至陆地神仙境界，可以夺造化。这是他借天机所铸，对么？”
说完，伸手接过了这剑，细细端详起来。他此刻心中所想，别人定然不明白，因为这世上没人听过“俄狄浦斯”这种字眼。
慕容九颔首道，“这是不详之剑，也是魔剑。这柄剑可以放大真气，达无坚不摧之境界，几乎等同于另一个丹田。用得久了，它记住剑主血气，每一年须得用剑主鲜血，或是亲缘者鲜血祭剑，方能继续使用。”
鹿尘伸手抚摸泪痕，“听说这道泪水，是萧大师造剑而成，流泪于剑身。这东西对你们而言，看来也是烫手山芋，干脆拿来卖个人情，对么？”
慕容九道，“鹿少侠是众矢之的，想必有用得着的地方。”
鹿尘莞尔，“有道理，那我就收下了。”他将剑回了剑鞘，重新关上了黑匣子，又看了看慕容九，忽然毫无前兆道，“你怎么知道我会用剑？你和公子羽是一伙儿的？”
慕容九脸色微变。
她松弛自然的身体，忽然间紧绷起来，像是一张拉满的弓。
但在瞬间，她的身子重新松弛下去，只是微微前压，“鹿少侠，你什么意思？我实在不明白。”
鹿尘看着她说道，“其实慕容世家要知道我用剑，是很正常的，他们没可能调查不到师姐包袱里的木剑和玉剑。九姑娘，伱太笨，上当了。”
慕容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安安静静的看着鹿尘。
鹿尘却知道，无形的气劲已经将自己给笼罩起来……嘿，先天高手么？
——他娘的，这年头怎么是个年轻人都有这般功力？欧阳克，你被我拦在大金，没来中原被打击自信，真可是天大好事！记得在阎罗殿保佑我平安啊！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慕容九才道，“你怎么看出来的？这剑的确是家族真心赠与你的。”
鹿尘道，“我知道，慕容世家自是真心与我和解，他们家大业大，在江南称霸一方，逍遥快活，犯不着与我纠缠不休，随便给我点好处，堵住我的嘴，让我别把他们打成复国余孽，也就是了。”
慕容九还是疑惑道，“所以你为什么……”
鹿尘道，“但是慕容世家是慕容世家，慕容世家里的人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要问为什么，那我的回答是：我总觉得你不会是这么乖巧的人。”
慕容九静静看着鹿尘，亭子里也安静得很，她幽深的眸子里似有某种一闪而逝的无奈，似乎无法接受这个理由。
好一会儿了，她才仿佛叹了口气般说，“就是因为这种理由？”
鹿尘点头道，“这个理由听来可笑，我却十分肯定。因我看过你此前的资料，你父亲不是没有想把你嫁出去过，但总是在关键时刻出了状况，有神秘无比的武林高手，将预定的计划搞得一塌糊涂。你认为这位高手是谁呢？”
慕容九冷冷道，“谁也没说我要嫁给你。”
鹿尘苦笑道，“你不想嫁，我也没说想娶。但你父亲的意思，又有谁看不出来呢？”
慕容九叹了口气，“你想得很仔细，那确实是我，做得并不干净。但在最初的几次后，父亲亦如你一般发现了这事情，我们大吵一架，他再不强逼我。这次若非要对你下手，我绝不会亲自过来，你能发现这点，是了不起。”
鹿尘道，“其实我看穿你，也不全因为这一个理由，至少还有另一个，那是个人的名字，叫做‘慕容秋荻’。”
慕容九脸色微变，“你知道姑姑。”
鹿尘道，“也许你并不相信，你们慕容家这么几百号人，我最怕的是两个名字，一个叫慕容博，一个叫慕容秋荻。我这个人警惕心强，遇着任何慕容家的，总会想起他们。”
慕容九不屑道，“我大伯、姑姑的武功虽高，但家主到底是我父亲。”
鹿尘摇头道，“谁说我怕他们的武功，你父亲武功也许更高，但我用屁股也能想得到你父亲的想法，他无非想要撮合你我，借你用我，给慕容世家入驻临安的机会，这事儿不好不坏，一次政治试探而已。”
他又叹了口气，“但更进一步，慕容秋荻和慕容博，却让我浑身发麻，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发什么疯。而慕容秋荻可怕，又要在慕容博之上，因为慕容博已经与慕容世情决裂，而慕容秋荻却没有，这点从你身上便可见得。你是奉了她的命令，前来找我。”
慕容九冷笑道，“你怕姑姑，怕得实在像个胆小的孩子。”
鹿尘无所谓道，“若她在我面前，你会发现我根本不怕她，我会骂她卑鄙无耻、下流恶心、龌龊矫情……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只怕她的疯狂，而不怕她这个人，我简直对她非常不屑，她在我眼中和一坨屎一样。”
慕容九此生大概没听过这般比喻，嫌恶地皱了皱眉，只是追问道，“那你如何将公子羽与我们联系在一起？”
鹿尘道，“哦，这只是顺口一提，你们还真有关系啊……”
慕容九猛然站起来，总算面露怒色，“你说什么！？”
这一声又尖又利，鹿尘则发现周围罩身的气劲越来越紧，像是有无数丝线缠绕过来，要把自己分成好多块。
他叫苦之余，也苦中作乐般欣赏她脸上升腾的晕红，“这是实话，我脑子里灵光一闪，顺口问了就是，结果你经验太少，人又太笨，被我诈了出来。这么说来，你、慕容秋荻、公子羽都是一伙的？”
慕容九道，“好……很好……”
这已经是鹿尘第二次说她笨了，她虽然拼命想作出冷淡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偏偏作不出，偏偏忍不住气得全身发抖。
鹿尘笑道，“你生气的模样，的确比刚才冷冰冰的样子好看。九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并非信口胡说蒙对，刚才这般说出，只是为了看你生气的模样而已。”
慕容九冷冷道，“你真以为你比我聪明了吗？那么你知不知道，我特意选了今天这个日子，就是因为诸葛正我被赵构叫到宫里，四大名捕亦各有任务，整个神侯府空虚，而我随时可杀了你！”
鹿尘道，“你不会杀我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并未中‘极乐大悲咒’。只要不是中了此咒，便没人真心帮公子羽。是慕容秋荻唤你找我，对吗？我没有威胁到她，她只有用我之处，而没有杀我理由，我真是三生有幸。”
慕容九忽然不怒反笑，扬了扬眉，一把抓住鹿尘，似乎抓起一只小鸡，“你也许真是个聪明人，可惜等到见着姑姑，我实在很想见见你这聪明人，如何当面骂她。”
鹿尘在她手中，却不慌不忙的点点头，吩咐道，“到时候一定叫你大开眼界，请带路吧，九妹。”
慕容九脸色一变，她习练化石神功有成，也是个冷漠寡情，不易动怒的人，但不知怎地，鹿尘随便三两句话，就能把她气得发疯，“你叫我什么？”
鹿尘满不在乎道，“既然你不可能杀了我，我随便叫你什么，你都得应着。说起来，你们这一伙人到底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我实在实在想不明白……”
慕容九面露不屑，冷哼一声，“天青如水，飞龙在天。怎么，就算说了，你能听懂这番话？”
说完之后，她一把提起鹿尘和黑匣子，飞身起落，往外离开了。
从这公然离开可以见得，她这次行动胆大包天，早做好了败露准备，本就是要来掳走鹿尘的。到时候，不管诸葛神侯怎么发怒，也只有慕容世家承担，而她却已到天南地北了。
鹿尘身在半空，既震动于“天青如水、飞龙在天”几个字，同时也在慕容九见不着的地方，非常隐秘地向某处瞥了一眼。
他暗忖，“诸葛小，我可算是用命帮你探路了，一定要对得起我啊！”
两个身影离开之后，亭子静了一会儿，从门口走进来了诸葛正我和四大名捕，五个人看着鹿尘和慕容九离开的方向，彼此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诸葛正我分析道，“看来和我们此前想的没差，公子羽为了自保，加入了青龙会。慕容秋荻也是青龙会的一员，竟从他口中，得知鹿少侠能避免极乐大悲咒，是以动了歪心思，借着这机会对他下手。”
追命笑道，“不过他们却没想到，自从慕容世家送礼的消息一出，小鹿和叔父便猜测到其中五六成，特意给出机会，却给我们留下暗号，可以直捣黄龙。不过这样一来，小鹿又以身涉险了……嗯，我为什么要说又？”
冷血道，“为什么不直接拿下那女子？”
诸葛正我解释道，“他认为，那女子年纪轻轻，连续八个姐姐成了联姻工具，自己何其绝望，行差踏错，可以理解。更何况，以慕容秋荻此人性子，只怕也的确不会为了一个后辈而做出什么，还是现在这样，更有把握。”
无情忽然对众人说，“关于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李莫愁和小龙女。”
铁手点头道，“对，是不能令她们伤心。”
无情摇了摇头，“我不是怕她们伤心，我是怕她们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