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贪生怕死，英雄汉子

　　乌日神心再临。

　　这一次甚至比此前更加雄伟，整个天幕都收拾起来了，朝着中央汇聚。那颗太阳，仿佛成为了宇宙的中心，它变得很重，很大，很圆，其中的光也更亮，只是却黑色的，又亮又浓的黑色。

　　天空乌黑，天上的太阳更是乌黑中的乌黑，世界仿若一下子颠倒了，成了黑为贵，并且黑中还有更加黑。

　　地上的完颜康也站立了起来，身上有一种冷然。他冷冷瞧着鹿尘及郭靖，就好像瞧着两枚明珠，仔细看来观去，带一种惋叹。

　　他说，“你们二人，很好，真可谓少年英杰。一个武功有成，一个觉知无碍，一个有胆气，一个有志气，并且都不乏勇气。可惜，可惜，你们马上就要死了。”

　　他高呼一声，“完颜决啊，我的叔叔，你还在等什么？”

　　长天之上，倏然送来一道虹光。虹光中，端坐着一憧乱影，那影子乱，光色成了杂，却又梳理一致，变得杂而不生厌，乱而有条理。显然，这人也是由乌日神枪天地皆乱大法而推动，却成就了另一种功夫，演化出另一种格局。

　　那身影之中，传来一种雅致的声音。雅致中，独有一种看淡了生死，颠覆了伦常，只剩下一种霸气的味道，“完颜峰，真个鲜见伱求朕了。两个少年，便令你乱了心神么。”

　　完颜峰道，“正是因少年才该杀。”

　　完颜决道，“哦？”

　　完颜峰解释道，“任何惊才绝艳之辈，总都是少年成长起来。人都有少年的时候，少年的人也总比不上壮年、成年。但越是少年，越是危险，我们应当尽力杀，全力杀，不给他们留下丝毫机会。”

　　完颜决赞同，“有理，当年你少年时，朕若想通这点，也许便没这么麻烦。”

　　完颜峰冷笑道，“你既错了一次，就绝不能错第二次。好了，完颜决，使出你的天地霸拳罢。”

　　完颜决道，“隔了千万里，哪怕送来武道元神，也不好直接出手。把这小子的躯体，让朕三分，供朕驱策。”

　　话音刚落，完颜康身子一震，面上的冷然骤然一去，转而显露出一种邪异狂放的表情来。光看表情，人人可清楚感觉到他与此前截然不同，一个冷静，一个狂放，一个高傲，一个霸道。

　　这正是大金完颜至尊府主人，修成昊天罡气及天地霸拳的“十全霸王”完颜决。

　　而另一边，完颜峰已完成“乌日神心”的蓄力，再不需要完颜康的躯壳，元神一起，扑入苍穹。他搅乱天地，使得天光云影皆成混乱一片，反哺黯淡天幕之上一轮黑色的太阳。这乌日既是他的乌日神心，亦是他的功体所在。

　　一尊金国天子，一位金国至尊，他们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成了虚无，一个承载实体，同时朝着鹿尘及郭靖释放惊天动地的杀气杀意。

　　地上的“完颜康”行走之间，仿佛已与天穹之上的乌日互相照应，一呼一吸，均有对应。

　　而他们的目标，鹿尘和郭靖刚刚从半空坠下，两人立在一起，只觉得在这两位金国大宗师眼前，浑身上下都冰冷无比，几乎已经死过无数遍，而现实只不过是已逝去的梦境。

　　鹿尘问道，“郭靖，你还有余力么？”

　　郭靖亦面带苦笑，摇摇头，“我的长生天神功，到底未能臻至‘黄祸’极境，周天神灵死伤惨重，已力有未逮了。看来，咱们初次见面，就要死在一起，哈哈。”

　　鹿尘叹了口气，“难道真要坐以待毙……”

　　想了想，他话锋一转，“哎，郭靖，初次见面，你能来救我，我真荣幸。”

　　郭靖愕然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而且你认识我么？”

　　鹿尘却不说话，只是颇有一种疲惫的想法，喃喃道，“认识，怎能不认识你呢……哎，我只可惜一点，老天好像不让我休息，也不让我好好活着，我好累啊……”

　　郭靖忽然问道，“你后悔了么？”

　　鹿尘闭上眼睛，“怎么会后悔呢，迄今为止的事情我都做得快活死了。这般畅快，这般痛快，这般快活，真是别人求也求不来，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要说后悔，要说后悔……哈！”

　　他说着说着，忽然鼻子一酸，埋首垂头，流下泪来，一滴一滴坠地上，“我只后悔没早来这世上，我没早来杀人救人，成事改命……等我终于发现这世上好多有意思的事情时，我却要死了……他娘的，我好不想死啊……”

　　郭靖目瞪口呆，他早听闻了鹿尘一身事迹，心中佩服万分，因而前来相助。但未曾想到，真正见了鹿尘面后，这家伙不只脏话连篇，满口他娘的，还是个爱哭鬼。

　　无论如何，他很想安慰鹿尘，也有心权威鹿尘，起码别这么难看，“你别哭了，你是英雄人物，谁也听得你的名字，谁也敬仰你……”

　　鹿尘仰头大哭道，“什么英雄人物，是个死人才对！”

　　忽然又怆天呼地，跺了跺脚，破口大骂，“完颜峰，完颜决，你们两个混账老东西，不讲武德，欺负我年纪轻轻……你们有胆子的，给我十年时间……”

　　完颜峰和完颜决只当充耳不闻，一个慢慢酝酿神功，一个慢慢靠近杀来。他们做事都是慢慢的，但越到这时候，越是缓慢，反而越见一种笃定，不留丝毫机会。

　　鹿尘怕死怕到了极点，眼见他们漫步而来，心中惶急，又连续骂了十几句，无不是气急败坏，无能狂怒。

　　郭靖听了，忍不住道，“鹿兄，何至于如此？死便死了，你是我心目中英雄人物，临死之前，该当视死如归。”

　　鹿尘大叫道，“错了。”

　　郭靖一怔，“怎么错了？”

　　鹿尘脸上的泪痕，都没有擦干净，一道一道，一条一条，挂在脸上。

　　他像只猫般狼狈，却义正言辞道，“所有视死如归的人，都是做了应做的事，尽了应尽的责任。但我不一样，我还有一万件想要做的事情，我绝不想死！”

　　紧接着，他斩钉截铁说，“所以我贪生怕死，我贪生得理直气壮，我怕死得理所应当。”

　　郭靖喃喃道，“贪生怕死，也可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应当么？”

　　鹿尘哀伤道，“生命多美好啊，怎么能不贪？死亡多虚无啊，怎么能不怕？郭靖，你若见过别人感谢你时的模样，你便知道活下来多么有意思了。”郭靖听得心头一震。

　　他回头道，“鹿兄，这世上确没人感谢过我……我只杀人，只会破城，我见着别人，往往都骂我。但我忽然之间，好想我娘，大汗，师父……我绝不能死了，我好想再见他们！这就是你所说的贪生怕死么！？”

　　贪生怕死。

　　一个常用来骂人、贬低的词汇，但在此刻听来，郭靖却感同身受，觉得有人一把揪住自己的心脏，心头一紧，既火热，又狂烈。有一种酸酸涩涩，千肠百转的情绪，环绕其中。

　　忽然之间，他懂得了鹿尘为何而活，为何怕死。其实他不怕死，他怕的只是再不能与在乎的人相聚。

　　鹿尘一把揩拭眼泪，欢欣道，“啊，你懂得了，我真为你开心，我们一定要活下来，绝不能坐以待毙。就算贪生怕死，也不是怕了完颜峰和完颜决，我们怀着对生的希望，再与他们斗一斗，拼一拼，如何了！？”

　　“好！好！好！”

　　郭靖以实际行动回答了鹿尘，他闭上双眼，双手结手印，大叫道，“鹿兄，我学会了，我也了解了！看我如何——贪生怕死！”

　　身上的诸多残缺神灵，一一复苏。他的长生天神功，虽能集合儒道佛、萨满、密宗、摩尼等诸宗诸教的神灵，但归根结底，还是以八思巴所传授的密宗一派，和成吉思汗亲授的本土万灵信仰为根基。

　　是以，郭靖起码六成功体，来自于这两脉，一处是他的君王大汗，一处是他的师父活佛。他凝聚精神，意图在这两处上，将自身被破的长生天神功，重新搭建起来。

　　鹿尘亦闭上双眼，双手搭在郭靖身后，将己身木属九阴真经的气力，尽数灌注进去。

　　以木属九阴真经的能耐，倒可参与到大三合争斗之中，可惜寄主鹿尘十分不争气，令杯水车薪，难以为继。但无论如何，他也加速了几处神灵的恢复。

　　在这一刻，他们并肩而立。

　　肩靠着肩，相依为命。

　　在江湖上，很多人喜欢“寂寞”和“孤独”这两个词，但他们不懂得这两个词的意思，不懂得寂寞的可怕，孤独的可惧。他们也不懂得人的弱小，与人的伟大。

　　也许，鹿尘的实力孱弱，只有郭靖的八百万分之一。但是他的一席话语，给郭靖的力量支撑，岂止十万个鹿尘所能比拟？

　　至少完颜决和完颜峰将他们看在眼中，都觉得心中一凛。

　　并且感慨。

　　他们无需言语，就知道彼此之间感慨的是同一件事情。他们在感慨：我们也是两个人，他们也是两个人。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和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却有不一样的味道。

　　比如完颜峰想要杀了完颜决，完颜决也绝不留情给完颜峰。但鹿尘却只想保护郭靖，郭靖亦把命交给了鹿尘。同样是两个人，却展现出截然不同、天壤之别的差距。

　　“完颜康”沉思，然后狞笑，“好小子，朕本来小瞧这叫鹿尘的，没成想他三言两句，倒是激起那叫郭靖的斗志。不过，他们反抗越激烈，倒让朕越发兴奋。好了，完颜峰，朕功力已至，且看杀敌！”

　　说话间，他握拳在手，朝着虚空之中一引。

　　刹那间，苍天横贯下来一道霹雳雷霆，正中他的双手。似乎连老天亦听从他的号令，把自己无穷威能的轰雷，亦化作他的权柄，环绕在拳掌之间，形成了无数四射的电蛇。

　　“完颜康”既引雷在手，便猛地一掼，凌空朝鹿尘及郭靖轰来！

　　这一轰雷，力道之大，等若天惊地动。无数丫丫叉叉的光痕，紧随着一道电球而来，仿佛虚空之中，曼生无数金色的珊瑚。过处更在地上犁出巨大的痕迹，形如沟渠，既深且宽，均达数尺。

　　如此一击，威能等若一道巨炮，怕是可以轰平一座山头。这招虽比不得此前完颜峰来得声势浩大，但收拾现如今的郭靖鹿尘二人，却是绰绰有余。

　　这当然不至于是他威震八方、天下闻名的“天地霸拳”之中任何一招，仅仅只不过是内力引发的自然现象，随手一击，随便一招。

　　因现在的鹿尘郭靖，加在一起，也并不值得他真正全力出手。

　　眼看着电光雷霆，扑面而来，鹿尘心中只觉得绝望。

　　此时此刻，两人功力连接，彼此透明，他最清楚郭靖的状态，只怕接不下这一招，两个人就要一起化作飞灰。刚才的豪言壮语，转瞬间在绝对实力面前，成了笑话。

　　他终于心生绝望。

　　他这样的人，其实不容易绝望，很多常人眼中的绝境，反而能迫出他的潜力，令他做出种种常人不可能想到的应对。在这方面，欧阳克和完颜康最有发言权，鹿尘的韧性叫他们大为吃惊，并且都付出生命代价。

　　但是，鹿尘这样的人一旦黔驴技穷、江郎才尽，感到了绝望，那种绝望就真真正正，别无他法了。

　　他忍不住想：难不成，我这么辛苦，这么拼命，这么努力，一路南下，做成的这许多事情，都成了白费？老天就是这样对待我，就是这么玩弄人，就是这么叫人头疼、心疼、憋屈、委屈？

　　他真想大吼：老天爷，你有没有眼睛！老天爷，你对不对得起我！老天爷，你叫我穿越到这儿，就是来玩我的吗！

　　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没有做错，你的努力没有白费，老天是有眼睛的，所以我来了，你便不用怕了。”

　　这是什么声音？

　　鹿尘惊讶，愕然，目瞪口呆。一只手不知何时，拍在他的肩膀。

　　无法形容的磅礴内力，自那只手灌注在他体内，又从他的体内，一路灌注到郭靖身上。这内力之壮大精纯，达到恐怖境界，沛莫能御，又摧枯拉朽。

　　郭靖浑身一震，周身上下的神灵，倏然间已千百倍的速度，一一复苏过来。他此前身体上种种损伤，都在须臾之间，得到强大补助，裨补缺漏，惊人恢复。

　　他忍不住大叫，“是谁？”

　　大叫声中，他抬手一掌，将那雷光电球，降服手掌之间，一拍而散。

　　鹿尘身上的那只手，也骤然退去。一个身影，从旁走来，却是个极高大雄壮的汉子，只见他三十许年纪，满脸风霜，傲然雄姿，昂首挺胸，好一个伟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