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风雨，夜归人
沈复兴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这么难？
可思来想去，答案可能只有一个。
如果按照难度划分，他以前看过的那些架空抗战，应该分为简单、普通、困难、地狱。
而目前，他自己走的这条路，应该就是先辈们走过的那条路，难度：
当年！
看着刚上来的两个连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投入了那个缺口，身后的参谋又开始急吼吼地从后方调集援军，他的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面板上的伤亡数字已经破了4位数，仅仅这一天，1674人战死，583人受伤。
击毙日寇1021人，击伤日寇733人。
“特务营上来了吗？”站在指挥部观察壕上的沈复兴扭头问道。
“上来了，就在指挥部后面集结，等待您的命令！”
沈复兴又看了一眼远处硝烟弥漫，与天空一起变得暗淡的前线，深吸一口气转身。
指挥部后不大不小的广场上，400名全副武装的特务营已经列队完毕。
营长张森泉见到沈复兴立马敬礼：“总团长好！”
沈复一摆手，看着那一个个如他一般年轻的战士，心中无比沉重。
很快，他就要把这些年轻的战士亲自推进深渊，噬人的深渊。
沈复兴紧紧抿着嘴，在400名战士的注视下，来到右侧第一排那个看上去略显稚嫩的战士身前：“叫什么，几岁了？”
“报告！我叫王小海，今年18，对，18了！”
那张稚嫩的脸上有些紧张，但沈复兴抓起他的手腕，却看到了满手的老茧。
“王小海，好名字，属什么的？”
“属猴~”王小海咧嘴，回答很快。
“哈哈哈哈！读过书吗？”沈复兴摸着他的脑袋，没有戳破他的谎言。
“读过，我读了三年中学哩！”
“为啥当兵？”
年轻人突然皱眉：“前年长江决堤.家没了，我.”
沈复兴缓缓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上前抱了抱年轻人，没有安慰，而是缓缓走向下一个。
17岁的孩子，17岁.在后世应该在准备高考吧？
“你叫什么？”
“报告，俺叫李福田。”
“嗯，看来家里还是有很多田，怎么不种地，出来当兵了？”沈复兴整了整他的领口。
李福田有些受宠若惊，憨笑着回答：“哪有田，就是么田，才给俺起的名字叫福田。”
“哦？你读过书吗？”沈复兴扭头看向营长，你们这掺沙子了啊。
“读过，俺小时候家里有百亩田，俺两个哥哥操持的好，还有些菜田，刚好供俺念了小学，只是后来.”李福田低着头，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嗯，沈复兴知道了，狗日的地主。
都是受苦受难的老实人，沈复兴此时哪里还说得出保家卫国的满腔热情。
他只是缓缓掏出烟，递给李福田：“抽烟吗？”
李福田的手才举到一半就缩了回去，沈复兴哪里管这个，直接塞到他的嘴边，然后为他点燃。
很明显，李福田还是第一次遇到，长官给他点烟，第一口入肺竟然呛到咳嗽。
“咳咳~咳咳~长官，我没事，您这是好烟，俺，抽不惯咧。”
沈复兴摇头，转身指挥跟在他身后的参谋们：“把指挥部的烟都拿上，给将士们点上。”
“啊？是！”
这一刻，就连营长张森泉也有些激动，他也掏出自己的珍藏，分给大家。
一时间，烟雾缭绕，或许，这就是独属于男人的浪漫。
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沈复兴的眼眶有些湿润，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到有人壮着胆子喊道：“长官，不用说咧，俺们知道，要去杀鬼子！”
“哪个混账！”
营长张森泉想找出那个家伙，却被沈复兴伸手制止。
“凑是（口音），要去跟小鬼子拼命，俺们都晓得。”
“沈长官，您是英雄，我们也不是孬种！”
“我手榴弹丢得很准，一定多杀几个鬼子。”
“俺家里还有弟弟，么的事！”
沈复兴红着眼眶，大声问道：“要死人的，你们怕不怕？”
“不怕！”
“才不怕！”
“对，不怕！”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沈复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还有什么愿望吗？”
“么咧，遗书都上交了，长官，别墨迹了，该我们了！是不是啊，兄弟们？”又有人朗声道。
“是！”
400人的齐声呐喊在沈复兴的心头萦绕，他只能转身，咬牙喊出：“特务营，出发！”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字，万众一心的：
“杀！”
400人的特务营很快就闯入那枪林弹雨之中，沈复兴不知道，这一战过后，还有多少人活着回来。
预备队还剩下不到2000人，要防备后面的鬼子，能抽调，不多了。
守不住今夜，那就真的完蛋了。
“让总团直属警卫、通信、后勤都准备好枪，我们就是下一批。”沈复兴抹了一把脸，继续下令。
“是！”
那些个提议撤退的参谋，此刻眼神无比坚定。
军人么，何处不是青山？
何处不能埋骨？
又是300人的队伍被集结起来，等待着他的最后命令。
前方的战事再次陷入焦灼，有了特务营的加入，从南侧闯入陆渡镇的鬼子被挡在了距离指挥部还有500米的巷战中。
特务营是税警总团最后的精锐，就如同沈复兴所知的，他们都是读过书的，算是当时最聪明的一批人。
在有了巷战技能的加强下，入侵陆渡镇的鬼子伤亡直线上升。
重藤千秋接到的报告里，时不时就有中队长级别的将官死亡，远处的陆渡镇，此刻化身另一个罗店，另一个杨家行，不断吞噬着士兵们的生命。
层层叠叠的尸体甚至无法让战车通行，杀红了眼的双方不断有人将战友的尸体充作沙包。
他们的枪架在同伴的尸体上，麻木的扣动扳机。
一枪，两枪、三枪，直到自己也变成沙包的一部分。
枪炮轰鸣中，天空逐渐被黑夜替代，陆渡镇的街头只有不断亮起的火光。
燃烧的废墟点亮了周围的尸体，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在摇曳的火光中似乎在寻找着自己的归宿。
魂归大地？
魂归苍茫！
在一声声不屈的呐喊中，一团团火光再次冲天而起。
巨大的爆炸带走的，不仅仅是敌人的生命，更是他们自己的生命。
王小海的步枪早已打光了所有的子弹，他所在的那条狭窄小巷，前前后后已经倒下了十数具尸体，有特务营的，也有鬼子的。
整个班，只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连续翻找了几具同伴的尸体后，他绝望地发现，只有最后的三发子弹。
沙沙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小巷里又闪过几道黑影。
王小海知道，那是小鬼子又上来了。
他轻轻地将最后的子弹压下，深呼吸一口气，枪下压着的就是李福田，此刻早已没了声息。
“嘿嘿，沈长官，其实我骗了你，我只有17岁呢。”
嘭！
王小海一边呢喃，一边扣动扳机，远处的一道黑影直接撞在了墙上，然后缓缓倒地。
“老李头说了，加2岁，加2岁就可以当兵了，我去年是18岁，今年还是18岁，嘿嘿。”
嘭！
又是一道黑影，扑倒在夜黑中。
“我也没读过中学，那是有钱人家才能去的地方，私塾老师的束脩，也是我娘变卖了嫁妆凑的，不都是读圣贤书么，一样的。”
嘭！
啪——！
子弹打在墙上，那道黑影快速趴下，堪堪躲开了这一枪。
“可恶！”
王小海缓缓将刺刀装上，咧开嘴：“可要说遗憾，就是好想去看看繁华的申城，还有繁华的外滩，听说，还有什么电影，我一直没看过呢！听说，那里还有叫可乐的东西，好喝的很。”
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黑影，他想起了小时候私塾老师敲着戒尺逼他背下的一首诗。
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杀——！”
17岁的王小海大喝一声，挺枪而出。
这一枪，他练过无数次！
噗~
噗！
感受着刺枪扎入身体的穿透感，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但.为什么身体越来越冷，握着刺枪的手也已经失去了力量。
扑通
王小海整个人跪了下来，而眼前的黑衣人也跟着他跪下，鲜血从两人的胸口不断留下。
这时候，王小海也看到了对方的面容。
竟是与他一般大的孩子！
王小海咧嘴一笑，鲜血就从嘴角涌出，而对方在这个时刻竟然也笑了起来。
“笑你妈！”
噗——！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王小海抬枪再刺，小鬼子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或许，他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眼前与他一般大的少年，竟然还有力气。
“还有人吗？”
“快点！快点！”
在王小海的世界开始逐渐被黑暗吞噬之际，有人将他抱住，就如同在指挥部后广场时一样。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庞，他缓缓开口：“我记得你，沈长官。”
“我也记得你，王小海，17岁，属猴！”
“嘿嘿，咳~原来是这样.”
王小海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可他却在那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明。
沈复兴缓缓将尸体放下：“杀！”
明月高悬，血染大地。
整个陆渡镇彻夜不眠，陷入无限的尸山血海。
双方的士兵与指挥官全都杀疯了，许多部队更是直接打光了每一个战士。
不退！
这就是淞沪会战，是一个受伤人数远远低于阵亡人数的战场。
是一个民族奋起反抗侵略的不屈斗争！
战至深夜，双方已经精疲力竭。
一场小雨，却又悄悄的落了下来，仿佛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要涤荡这人间的血腥。
整个陆渡镇的外围全部失陷，沈复兴带着最后的3000人，死死守护着指挥部上那面【国难时刻见忠诚】的大旗之下。
部队折损近半！
阵地尚在！
沈复兴看着面板上的数字，税警总团共计战死：3572人，受伤：983人。
击毙日寇4125人，击伤日寇1131人。
“呵，也不算太亏~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守到明天，兄弟们，看你们的了。”
轰轰轰~日寇的大炮再次开始宣泄，爆炸带起的气浪掀飞了落下的小雨。
今天的日寇彻底疯了，整整一天，居然轮番上阵一刻不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驱赶着他们一般。
最后的战士又次扑了上去，双方再次战至一团。
黑夜里，无数身影撞在一起，撞飞了雨幕，撞飞了生命。
直到
“杀——！”
远处的喊杀声如同神兵天降，冲破这噬人的风雨夜。
激战一日，日寇憋着的最后一口气，还是散了。
第6联队的联队长仓永辰治大佐突袭中直接身亡，第7联队联队长伊佐一男看情况不对，只能从东侧撤出陆渡镇。
沈复兴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就这么抬起头，任由雨滴打在自己的脸上，冲刷掉心中的悲痛。
“叔！”
“你在哪里？叔，我带援兵来了，叔！”
熟悉的声音与熟悉的身影在远处跌跌撞撞的向他跑来，不是前天出发的沈小满又是谁？
“叔！你没事，啊~~呜~~太好了！我带援兵来了。”
沈复兴揉着小满的脑袋，将他紧紧抱住，眼睛却一直盯着远处狂奔而来的两人。
啪！
一个标准的站定敬礼，那洪亮的声音仿佛要撕碎这无尽的黑夜：
“沈长官，第7师廖耀湘向您报到！我部接到何长官命令，在俞部长的协调下，经沪宁铁路一日便达太仓，前锋新一团已击溃日寇包围！”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廖耀湘的肩膀，缓缓探出一个极为疲惫的苍白面庞：“复兴，不怕，舅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