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顾风尘跑得人困马乏,天色将晚时看到一个废弃的大宅,前临水泽后靠山坡,不禁心中暗叹:这宅子风水不错,却不知怎的破败了。看来世间万事,终是福祸循环,却不知我这次的行程是福还是祸。

  他一边想,一边牵马入内,幸喜还有半间屋子可以避风遮雨,他将马拴在门外啃草,自己入内,啃了几口干饼,倒头便睡。

  也不知睡过多久,突然之间,顾风尘猛觉得眼前一亮,似有人点亮了蜡烛。他一睁眼,果然有一盏灯笼飘进来,后面的人将灯笼挂在残墙上,然后走到顾风尘眼前,蹲下身子,向着他冷笑。

  顾风尘依稀觉得此人极是眼熟,绝对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人着一身黄衣,一双细目如鹰眼一般锐利,声音如同怪鸟尖嘶:“你是死了爹还是没了娘,跑得这么快,弄得老子都没空大便了。”

  顾风尘觉得此人甚是眼熟,猛然想起,叫道:“阳关盗!”

  那人鼻子中发出一阵冷哼:“记起来就好。跟我走吧!”顾风尘暗觉奇怪,道:“你一直都是抢宝贝的,什么时候变成抢人了?难道也是‘盗亦有道’?”

  阳关盗哼了一声:“少废话!快快跟老子回万花谷,你若不应,就别怪我手下无情。”顾风尘道:“你从不杀人的,怎地改了规矩?”阳关盗有点不耐烦了,突然晃动身形,欺到顾风尘身前,举手一指点向他的膻中穴。

  若是在十数天前,顾风尘绝闪不开这一指,但现在他体内充盈着逆天神功,心思电闪之下,自然而然生出反应,身子不晃不动,向侧后滑出数尺,这一指竟落了空。

  阳关盗一怔,嘴里咦了一声,又要抢上,顾风尘一摆手,道:“且慢,你怎么知道万花谷,又为何要我回去?”

  阳关盗道:“哼哼,我受伤之后,并未远遁,一直跟着你们,跟到一个山谷,不知怎的被迷倒了,第二天直到午后才醒,然后被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制住,将我灌了毒药,要我在后面跟踪你,如果你一直向西去,我便不用现身,可若发现你有逃走的迹象,便将你擒回来。谁知道你的马跑得挺快,我又害怕毒性发作,不敢急追,竟然跟丢了。只好四处打探,终于听说你在大同城中出现过。可到了那里,你又已失踪。哼,老子直追到太岳山,方才看到你。只是那时你身边高手太多,我便先将他引走了。一甩脱这些家伙,我马上回去追你,追了几天,才算把你逮到了。现在离我毒发的日子已不足半个月,快快跟我回去。”

  顾风尘这才明白,怎奈自己也身有要事,如果回万花谷,二十天之内绝赶不到黄山,便道:“我不能跟你回去,我是要去黄山救人,晚了便人命不保。”

  阳关盗怒道:“我管不了那许多,自己的命自己知道,你不回去,我便要动武了。”

  顾风尘道:“你是想与我打上一架?”阳关盗阴笑:“两个家伙要你活着,我若一掌将你打死,他们便不肯为我解毒了。我只是想跟你比比,绝不伤害你。”顾风尘道:“比什么?”

  阳关盗将灯笼向这边移了移,挑亮灯芯,两人的影子便落在墙壁上。阳关盗一指影子,道:“还是那个比法,谁的影子先进入墙壁,谁就算胜了。”

  风尘知道他还记着月前在客店里输给自己的事,总想找回这一场,便道:“如果我赢了呢?”阳关盗冷笑道:“如果你赢了,我就不纠缠你,自己找地方死个干净,可如果你输了,就马上跟我回万花谷。”

  顾风尘道:“说话算话?”

  阳关盗知道他身怀少林派内功,讲究根基,进展缓慢但极为扎实,月前顾风尘的内力远远不及自己,就算他日夜苦练,短短一个月之内也绝不可能与自己比肩,方才他一指落空,虽然有些吃惊,但内心还是极有把屋的,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现在的顾风尘身上所怀的已完全不是少林派内功了。

  当下不由顾风尘分说,阳关盗将他按坐在墙下,自己隔开几步,两人并肩而坐。现在是晚上,不会担心日影摇移,灯笼又不会自己乱跑,所以这一场比试阳关盗认定是有胜无败。

  二人盘膝而坐,全力运功。阳关盗为雪前耻,加倍努力,意欲一举破壁。顾风尘按照逆天诀上所载的运功心法,将全身内力由奇经八脉导入周天,立时觉得全身气血鼓荡,喷薄而出。

  轰地一声大响,顾风尘面前出现了三尺多高一尺多宽的洞。尘土飞扬中,顾风尘转头向阳关盗看去,只见他显然被吓了一跳,脸色灰白,眼睛瞪得如牛铃一般。

  阳关盗万万也想不到,顾风尘会有如此高的内力修为,还以为他是作弊,不禁怒发,一把扯住顾风尘左手,怒道:“小子,又捣什么鬼!”顾风尘手腕被他扯住,顿时觉得全身酸麻,不由心中一凛,害怕阳关盗反悔,急切之间,一股阴寒内力从脉门直催而上,传入阳关盗体内。

  阳关盗一握顾风尘的脉门,便觉得有些奇异,没等他分辨清楚,只觉得对方体内传来一股冰寒之气,刹那间自己的右手已是气血不通,动转不得。

  他大吃一惊,不知顾风尘用了什么古怪法门,急忙运功抵御,但觉得寒气越来越重,由手臂直上而来,半边身子像被冻结了一般。他想甩开顾风尘的手腕,但内力运不到右手上,干着急没有办法,一任寒气汹涌而来。

  顾风尘见阳关盗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青白一片,神色狰狞可怕,像是被怪兽咬到一般,手腕上传来的颤抖表明,阳关盗虽尽全力抵御,还是螳臂当车,全无效果。顾风尘不忍他死在自己手里,便将内力慢慢撤回,他害怕对方乘虚而入,所以内力收得极缓,直过了盏茶功夫,方才收尽。

  饶是如此,阳关盗也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般,全身虚脱,头上冷汗淋漓,身子颤抖不已。顾风尘将右手握住他手掌,一股纯阳内力透入,片刻之后,阳关盗才稍稍恢复,脸上青白之气渐消。

  阳关盗瞪大双眼凝视顾风尘,仿佛眼前是位天外来客,半晌才道:“你……这是什么功夫?”顾风尘苦苦一笑:“我也不知道什么功夫,也不是我自己想学的,可偏偏就粘在了我身上。”阳关盗长叹一声:“完了……我打也打不过你,请也请不动你,没办法……”

  说完站起身来,也不提灯笼,一步步向外走去。他来时神完气足,现在竟如同一个久病之人,精血都像被抽干了。

  顾风尘眼见他如此,心下忽有不忍,叫道:“我……”他原本想说,我随你回去好了。但话到嘴边,想起莲儿的事来,又将后半段话咽回肚里。

  阳关盗身子顿了顿,听他没有下文,便再不停步,走了出去。

  由于那日阳关盗抢去逆天诀之时,顾风尘正在全神运功,没有听到幽冥双煞叫出阳关盗的名字,所以并不知道逆天诀还在此人身上,见他步履蹒跚,也没有多问,眼见他消失在黑夜之中。

  顾风尘暗叹一声,怕阳关盗暗算自己,不敢再睡,快马加鞭,沿着大路飞奔而去。

  一直跑了几十里,天色渐明,忽听后面马蹄声急,五六匹马追了上来,如一阵风般从身边刮过,马上汉子都是劲装急束,腰间带刀跨剑,都是武林中人,看身手都很是矫健。

  一个汉子在掠过顾风尘眼前时向他看了一眼,与另几人道:“这人奔行很快,像是同路的。”另一人道:“管他是不是同路,速去碎心城。晚了可大事不妙。”

  顾风尘听得心底一惊,暗道:碎心城?这是个江湖邪派的字号啊!这些人去哪里干什么?

  几个人过去后,不多时侧路上又奔过来几匹马,看方向与前一批人同路。

  走了不到二十里,一连过去二十多人,都是一个方向。

  顾风尘知道肯定有事发生了,但不关自己的事,也就没有多想。正行前,前面出现一泊烟波浩渺的大湖,顾风尘一打问,原来已到了巢湖,这是方圆千里内最大的湖泊,波面上船只来往,渔歌应答,一派平和生机。

  顾风尘问明了去黄山的道路,最近的路程只有穿湖而过,如果绕湖而行旱路,要多走一天。顾风尘见前面是一个渔村,便跳下马来,准备去雇只船来。

  渔村中多是女子,大都在织补渔网,见顾风尘来到,很多人偷眼直看。顾风尘也不加理会,自去雇了一只无篷船,使船的是两个年青女子,讲定价钱之后,两个女子自去吃早饭。

  顾风尘在湖边洗了脸,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已脏得不成样子,便脱将下来,就着湖水洗了一遍,生起一堆火烤着衣服,自己也吃些东西。

  很久以来顾风尘一直穿着秦唐关那件外袍,现在洗过后展开在火堆边,现出上面那个红红的莲花图案来。顾风尘看着这红莲花,心中暗自思量:不知那个红菱儿是何许人,多半也是红莲教的,黄山光明顶以前是红莲教的老巢,他们隐遁十多年后,重新出山定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后的江湖恐怕要热闹了,想来是要比围炉打铁有意思得多。

  又转念一想,管它热不热闹,自己只求自由自在,有酒喝,有肉吃,想睡便睡,想醉便醉,那是何等的逍遥。在江湖上打滚,既要算计别人,又要防别人算计自己,何来乐趣可言?哼哼,做完这件事后,自己便打马回乡,快活自在去了。

  正想到此处,身后有人在叫,他转回头,见两个青年女子正站在面前。顾风尘看看衣服,也已干透了,便自行穿起,仍将外袍反穿了,不让那个红莲花显露在外。

  两个青年女子仔细打量顾风尘几眼,也没多说,将船摇了过来。顾风尘将马赶上船去,自己坐在船头,听着吱吱呀呀的摇船声,小船飘飘荡荡,进入了巢湖。

  往日骑马,顾风尘从未留心过沿途风景,现在船行不速,满湖风光尽收眼底,但见碧波荡漾,湖色连天,一片片的莲叶飘萍随风而动,有如活的一般。耳边不时有清甜的歌声传来: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顾风尘心中暗叹,自己活了三十来年,何曾见过此等美景?江湖中人奔波拼杀,就算赢得一统江湖的权势,哪如这些湖上泛舟的女子,无忧无虑,快活似仙子一般。

  正想着,突然一名女子走到跟前,递给他一个竹筒,道:“客人,要不要喝水解渴?”顾风尘接过竹筒道:“多谢。”说完咕咚咕咚地喝了半筒,只觉得清水甜甜地甚是好喝,抹抹嘴道:“这水真甜,姑娘唱的歌儿也甜,这巢湖真该改名叫甜湖才对。”

  那女子嘻嘻一笑:“那样可不好哟,免得世上的人全到这儿来喝水,我们的湖再大,也不够天下人喝的。”顾风尘问道:“像姑娘这般划桨,几时能到对岸?”那女子道:“很快的,客人只要睡上一觉,醒来时马上到的。”

  顾风尘大摇其头:“如此好的风景,我一眼都不忍心错过,哪里还想睡觉?”那女子格格一笑:“真的不想么?”

  猛然间,顾风尘觉得一阵眩晕,头脑如同灌进了铅块般沉重,身前的女子突然变做两个,并且不住的摇晃。他心中猛然一惊,暗道不好,自己像是中了迷药,而这迷药不用说,肯定是来自竹筒的水里。

  顾风尘暗骂自己大意,事先中过红菱儿一回暗算,这次居然又栽在女子手里。

  其实就算换做老江湖,也不一定防得了如此清纯的女孩子会下药害人。顾风尘体内中过两种剧毒,若是那女子用毒,根本制不住顾风尘,但迷药与毒药药性不同,所以顾风尘脑中一晕,倒头睡去。

  但这也只是短短一刹那,顾风尘晕晕沉沉之中尚有能力引导真气,因为这两个女子所用迷药远不如红菱儿的迷迭香厉害,红菱儿的迷迭香能使人的真气无法运行,而这种迷药只可使人昏晕。

  顾风尘慢慢将真气行遍全身,两种剧毒一遇其他药性,立时联手抗敌,不到盏茶功夫,顾风尘脑中渐渐清醒过来。

  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去,见那两名女子使船突然快捷如飞,划向湖心。过了一阵,顾风尘看到湖心中出现一座小岛,青青绿绿地,虽然不大,但四处白鸟飞翔,岛上雾霭轻飘,如同仙境一般。

  顾风尘问路时听人说过,这座小岛上有山叫姥山,是一处风景名胜之处,自己若不是身有要事,或许会大大游览一番。看这两个女子船行去处,正是这座小岛,看来自己想不游览都不成了。

  过不多时,小船靠岸,顾风尘见是一处港湾,四处都停泊着大小船只,因为是游览胜地,船多一些也是常理,两名女子将顾风尘抬下船来,打声唿哨,过了片刻并无异动,两名女子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疑惑,再打几声,还是一无动静,两名女子脸色突变,都道:“不好!总坛可能有变……”

  二人抬着顾风尘,向岛上跑去。顾风尘从她们的跑步之中可以看出,二人武功平平,如果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他急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明岛上道路,所以决定先假做晕沉,看看情形再说。

  两个女子抬着顾风尘,跑进密林间,七扭八拐地穿行,极是迅捷,看来已是走惯了的。没过半个时辰,便来到了一座小山之下。这座小山林幽石奇,景色秀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顾风尘惦记着岛上发生之事,并没有多留心,那两个女子绕到山后,另取一条小路上山而来。

  正走着,前面是一条石阶,约有数十级,阶前立有一块石碑,上面用朱砂写着:凡男人敢擅上一步者,万针穿心死。

  二人抬着顾风尘并排而行,刚刚走上石阶,就发现眼前倒着一个全身浴血的女子。两名女子惊叫一声,放下顾风尘扶起那伤重女子,问道:“阿兰,出了什么事了?”

  那女子阿兰声音十分微弱,但顾风尘内力大增之下,耳力也变得异常敏锐,听她说道:“来了几伙子人,约有五六十个,很多好手,帮主……她们就在总坛,快要顶不住了……”其中一名女子急问:“是不是红莲教?”但见阿兰头一歪,睁目而逝。

  那两名女子悲愤异常,道:“快去帮忙。”一名女子指指顾风尘,道:“这人怎么办?”另一女子道:“可能是他们的人,抬上去做人质。”

  二人抬着顾风尘如风一般来到山顶上,这里地势平坦,百十丈宽的地面上,建着一座大殿,迎头三个大字:碎心城。

  顾风尘心中一动,暗道:原来这里便是碎心城的所在,哼,人传这碎心城乃是一个阴毒帮派,城中尽是女子,都是些心计狠毒之辈,她们平生最恨男人,因为帮众都是受过男人欺负或是欺骗的,刻骨铭心的仇恨使她们视男人为毒蛇猛兽,必欲除之而后快。碎心城有个规定,凡来姥山游览的游人,如是女子,可以通行无阻,食宿不要银钱,如果是男人,只能在山腰之下,只要敢踏上通向山顶的石阶一步,就会被抓上山去,万针刺体而死。

  顾风尘暗自庆幸,如果自己真的被迷倒,醒来时多半要变成刺猬了。想到此,不由得遍体刺痒,恨不得伸手挠抓一番,却没敢动。

  两名女子见殿门大开,四处洒溅的都是血迹,显见得这一场恶斗极是惨烈,不禁红了眼睛,怒叫着冲了进去。

  大殿中的恶斗已到分际,一百多人分为两部分,里面的七八十人全是女子,一个个中刀受剑,都伤得不轻,但却一个个咬牙切齿,面无惧色,外首四十多人服色各异,不像是一个帮派的,手中的家伙也是五花八门,四外还有十数具尸体,多数是女子,比较起来显然碎心城众人不是敌手,已被击败。

  此时大殿中已然罢斗,一个沉浊的声音叫道:“花城主,你败局已定,还要困兽犹斗?”顾风尘偷眼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紫面道人,手中一柄长剑,已然入鞘,这柄剑当真长得可以,足有五尺余。

  江湖中使如此长剑的绝不超过三个,顾风尘依稀听广性谈起过,但却忘记了名字。正自寻思,一个冷冰冰却又满含妩媚的声音道:“天平老道,你们上得岛来无视岛规,下手便杀人,我们不做困兽之斗又能如何!”

  顾风尘这才记起,这人叫做天平道人,乃是淮南一带的剑术名家,一手“指天划地”剑法独出心裁,着实不易抵挡。

  天平道人冷笑道:“花月痕,只要你把解药拿出来,我们这些人抬腿就走,再不踏上姥山一步,如何?”那花城主冷笑道:“莫说没有什么解药,就算是有,也不会给你的,大不了碎心城百十条性命全部埋骨姥山,也绝不让你们得到想要的。”

  天平道人怒喝一声:“如此说来,贫道只好得罪了。”说着手上发力,那柄长剑竟从鞘中跳了出来,龙吟之声不绝于耳。整个大殿中闪过一道电光,显见得此剑不凡。

  天平道人一晃六尺剑,在身后众人喝彩声中,踏步上前。

  便在此时,抬顾风尘进来的两名女子大叫一声:“都住手,你们敢再动一动,我就先杀了他……”众人一直注意大殿内的碎心城人众,没有料到外面还会有人闯进来,先是一惊,齐齐回头看去。

  两名女子将短剑架在顾风尘脖子上,怒视众人。

  天平道人打量几下顾风尘,转头问道:“那人是谁?哪一派的?你们有谁认得?”

  众人全都摇头,纷纷道:“不知道,没见过。”有人大声道:“花月痕,这就是你碎心城的不传之宝吧,原来是派这个用场的。”更有人不耐烦地道:“杀吧,不过两位妹子的剑太短了,用这个吧。”抬脚踢过去一柄血泊中的单刀:“这刀锋利,一刀下去,人头落地。”

  两名女子万万想不到手中人质居然不是对方的人,不由得没了主意。

  天平道人冷笑一声,长剑斜指,向花月痕走去。

  那花月痕不到三十岁年纪,生得体态妖娆,面赛桃花,一对销魂夺魄的眼睛时时都汪着一泊清水,当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只是脸颊上斜斜划着一道伤痕,未免有点美中不足,大概这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花月痕用一条长鞭,也是长逾九尺,比寻常软鞭长出两尺多,这种兵器越长越不好练,越长鞭梢越难以控制,常常会误伤自己。花月痕敢用它做兵器,也算得奇门高手。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一场长剑斗长鞭,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好杀。

  天平道人左手捏个剑诀,眼睛却向手臂上扫了一下。花月痕看到他手臂上一道绿气直贯手肘,料知是中毒之状,她虽不精通毒术,却也知道绿气只要一入肩窝,便要攻心,那时便再也无救了。

  天平道人自己当然更加明白此时的险境,并不多言,手起一剑向花月痕刺去。

  众人一见他出手,便咦了一声,原来这一剑竟是离着花月痕的身子足有两尺远,似是花月痕身边仍有一人。花月痕见这一剑远离自己,也是微感诧异。

  但天平道人的剑法确是高人一筹,剑招刚刚用老,猛然间剑锋从中弯了过来,两尺多长的剑身如一条灵蛇般折回,闪电般刺向花月痕左肋。

  这一剑出其不意,乃是用内力逼弯长剑,如果是普通三尺长剑,这一弯非从中折断不可,也只有这等长的宝剑方能做到,这正是天平道人剑法的独到之处。

  花月痕也没有料到长剑竟会中途变向,再想躲闪已来不及了,但碎心城主也不是寻常之辈,手中长鞭一起,直向天平道人脖子套去。

  她的长鞭乃是用乌金丝铰成,可柔可刚,而且鞭上满是极短的倒钩,若是套中脖子,用力一扯之下,脑袋非搬家不可。花月痕这一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你刺我一剑,我便钩掉你的脑袋。

  天平道人不想与她拼命,便上步闪身,避开这一鞭,手上内劲一撤,长剑恢复笔直,中宫直刺。花月痕长鞭乱抖,晃出数个圈子,直卷天平道人。

  数个回合一过,天平道人越打越急,他的长剑虽然招数精妙,但花月痕始终存了个鱼死网破的念头,一遇险招,便不顾自身的抢攻,倒是弄得天平道人颇为被动。

  正斗到激烈处,猛然天平道人身后一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就地打起滚来。旁边众人急忙将他摁住,但见那人舌头吐在外面,已被咬得鲜血淋漓,有人赶紧将他的下巴卸掉,免得舌头被他自己咬掉。

  这人叫不出来,只是咽喉嗬呼作响,极是怕人。

  众人看他情形,知道是毒发,不由得都去看自己的手臂,一个个脸如死灰。突然有人高叫一声:“咱们并肩子上,性命要紧,还管它什么胜之不武……”

  这一声叫出来,众人一同响应。大殿之中刀枪碰响之声乱起,四五十人紧握兵器,一拥而上。

  花月痕尖啸一声,手中长鞭如同乌龙出海,回舞盘旋,护住自身以外的方圆五尺地方,如同在体外罩上一张大网,众人的兵器撞到网上,都被弹开。但花月痕如此用鞭,极耗内力,片刻一过,她已是额角见汗,长鞭也渐渐缓了下来。

  这次来的人好手众多,见此情形,知道她已支撑不了多久,所以便在外围游斗,耗她力气。

  花月痕的长鞭护住的圈子越来越小,最后已不到两尺,天平道人厉啸一声,手中长剑一起,已从长鞭的间隙中刺进去,直指花月痕咽喉。

  身后众女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呼。

  眼看花月痕便要被一剑夺命,猛然间众人头顶上有人一声轻笑,随着笑声,一条人影从空中慢慢飘落,如同散花的天女般落入场心,随手一抓,将天平道人的长剑捉在手中,另一只手同时握住了花月痕的长鞭。

  此人一出现,便制住了两件最难制住的兵器,众人都是一惊,向后退开。

  眼前站立一个绿衣美妇,笑容可掬,她一手握住一件厉器,但却连一丝油皮也没割破。

  天平道人并不认得这妇人,只觉得长剑被制,脸上无光,暗地里运劲猛抽宝剑,却如同铸进了山石,纹丝不动,另一边的花月痕也是如此。

  众人看到这妇人空手制住两人兵器,心底都暗自吃惊,却不知此人来意,纷纷凝神戒备。

  天平道人喝道:“你……你是何人?”

  绿衣美妇道:“你们这么多好手,欺负一帮女人,所为何事啊?”天平道人怒道:“怎么是我等欺负她?明明是碎心城的人暗中下毒,要害我等。哼哼,要讲明刀明枪,咱们纵然死了,也不会这等没出息,但碎心城阴狠毒辣,我等只好如此。”

  绿衣美妇笑道:“你们怎么中的毒?说与我听听啊?”

  天平道人一直暗中用力抽剑,猛觉得对方手上一紧,自己的剑像要被夺去一样,急忙全力稳住长剑,但那绿衣美妇却放开了手。天平道人暗中松了口气,他知道如果对方在自己全力抽剑时松手,自己非摔一个大跟头不可,就算不摔倒,也必然十分狼狈,现在对方先让自己稳住长剑,再放开剑身,自己便稳稳站定,这妇人显然是给了自己面子。

  这样一想,天平道人恨气消了不少,也知道绿衣美妇的武功比自己高得太多,便不再隐瞒,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身后许多人都点头,因为自己的遭遇与天平道人一般无二。

  数日之前,天平道人正是自己的天平观中,突然接到一封匿名书信,要他午时三刻到赤松林相见,有关乎性命的大事相商。他半信半疑地来到赤松林,发现早有数十人在那里等候,众人来时路程不同,但匿名信送到的时间也各不相同,正好可以使他们午时三刻到达赤松林。

  这些人不明所以,只好等待那送信人出现,但却久等不来,午时三刻过后,众人猛然都有些不适,见一条紫气从手腕处升起,一运内力才知道已中了毒。

  大家来自不同方向,有的根本没吃没喝,一齐中毒定是有人暗算,众人大肆搜索一番,不见一个人影,只在一株树上发现一个木盒,里面有一张字条。上写:女娲真命主,严惩负心男。

  众人一商议,认定罪魁祸首定是碎心城,因为碎心城供奉女娲娘娘,便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赶来,要讨解药解毒。可是城主花月痕仇视男子,立下过不容男子上山的规矩,众人正值性命攸关之际,哪顾得了许多,双方便大打出手,均有死伤。

  绿衣美妇听后,转头向花月痕道:“是你碎心城暗中下毒吗?”花月痕本是满腹冤屈,但若此时摇头否认,又显得怕了这一干人,便冷笑一声道:“是又怎样?”绿衣美妇道:“若是你们做的,便将解药拿出来呀,碎心城若与这些人有仇,我便不插手,可听他们所说,双方之间并无瓜葛,你这样做未免有些过分。”

  花月痕冷笑:“你是何人?敢来强出头!”

  绿衣美妇格格一笑:“我叫铁芙蓉,知道有人暗中捣鬼,便想帮你们一把,哼哼,你若能自己应付,就把你的鞭子收回去吧。”

  花月痕一早便想收回长鞭,但数次运劲都如蜻蜓撼树一般,她知道自己兵器的厉害,眼前这妇人以一只肉掌握住她的鞭子,这双手已到了刀枪不入的境地,自己万万不是敌手。

  她不像天平道人那般顾面子,冷笑一声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若凭武力要胁,碎心城绝不就范,大不了一起死。”

  天平道人怒道:“你不拿解药,我就先要你的命……”又要上前抢攻。铁芙蓉一抬手,放开花月痕的长鞭,道:“且慢。”天平道人神情一凛,道:“你想怎样?”铁芙蓉道:“这事情蹊巧的很,如果碎心城真想要你们的命,为何不下烈性毒药,而且碎心城若真有这般厉害的毒药,你等攻上山来,哪会轻易得手?”天平道人一怔,暗想:这妇人说得不错,莫非中间有人嫁祸?

  铁芙蓉道:“你们没见到碎心城的人下毒,只凭猜测,难以服人……”

  猛听得一声惨哼,又有一人躺倒在地,大声呻吟。

  众人纷纷大叫:“管不了那么多了,快拿解药来……”、“左右是死,大伙儿先把碎心城的姑娘们儿都宰了……”说着纷纷扑上前来。

  铁芙蓉在花月痕身前一挡,叫道:“事因未明,哪容得你们随便杀人!”众人虽然知道她武功高强,但性命危在旦夕,胆子也放开了,叫道:“你是哪里来的,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杀了……”

  猛然间铁芙蓉右手一伸,竟陡地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了过来,将一个人从人群中抓了出来。那人正是方才大叫要将铁芙蓉一起杀了的,现在被铁芙蓉一手抓住,如同一条死鱼被摁到案板上,动不得分毫。

  众人大吃一惊,谁也没料到铁芙蓉的武功居然如此诡异,一个个急忙闭嘴,生怕一句话说得不中听,也被她抓了去。

  那人高大魁梧,铁芙蓉的个子只到他脖根,但她一手提着那人,如提一只小鸡般轻如无物。一干众人面如土色,均想:有此人回护碎心城,看来大伙儿这次都是姥姥哭儿子——没舅(救)了。

  被抓之人手执双刀,但两臂如同断掉一样软软地垂着,一派任人宰割的英雄气概。铁芙蓉一手提着他,一手向他的手臂伸去。众人心道:这铁芙蓉徒手可以抓住长剑与带刺的金鞭,看来她非将此人拉成八块不可。

  哪知铁芙蓉并未下狠手,只是将那人的袖子卷起,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取出一颗绿色药丸,弹进那人嘴里,然后便放开了他。

  那人绿丸入口,立时吓得面无人色,想要呕出来,那药丸却已滚下肚去,只觉一阵清凉,说不出的舒服。

  他不明所以,指着铁芙蓉道:“你……给我吃的什么?”

  铁芙蓉微笑道:“我道是什么厉害毒药,却原来是三花腐骨香。我问你,你们聚会的林子里,可曾见过一红、一紫、一白三种奇花?”

  天平道人道:“不错,那三种花呈品字形栽种,就在林中空地间,我们大家都闻到一股奇香。”铁芙蓉点头:“果然如此,告诉你,那三种花红的叫绮罗,独产在洞庭湖一带,紫的叫边塞血,产在陇西,而白的叫玉龙鳞,产在长白山,三种花香气中都含有致人眩晕的药性,单独闻到,并无不妥,但如果三花置于一处,香气混合,便成为一种极厉害的毒气,叫做三花腐骨香。”

  众人纷纷问道:“你如何知道?”

  铁芙蓉淡淡一笑:“这三种花产地不一,又是极为珍贵稀有,你们可想一想,什么人会同时拥有这三种奇花呢?”

  早有心思灵通之人猜了出来,叫道:“你是说——四大世家?”众人又是一惊,心中暗想:不知哪里得罪了四大世家,如果不是铁芙蓉点破,就算杀光了碎心城的人,也寻不到解药。

  有人问道:“我没有得罪四大世家,为何要害我?”

  铁芙蓉道:“那我便不晓得了,也许你得罪了他们的门人弟子,这本与我无关,可既是碰上了,便不能袖手不理,方才我已经将解毒丸给一人服下了,也不知有没有效果。”

  吃下药丸那人揭起袖子一看,又惊又喜,大叫道:“我的毒解了,解了……”众人围拢看去,见那条紫气已在慢慢下行,都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呼。

  天平道人拱手道:“方才言语冲撞之处,还请海涵。如果大姐能给在下解毒,在下今后愿为大姐执鞭坠镫,马首是瞻。”他这一说,旁人也都纷纷附和。

  铁芙蓉笑道:“那可不敢当。事急从权,先给列位解了毒再说。”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把同样的绿色药丸,众人见了都向上涌来,铁芙蓉先给毒发的两人解毒,果然这二人吞下药丸后痛楚渐消,没口子的道谢。

  众人见了,更是喜出望外,满口称赞铁芙蓉的大恩大德。

  正在此时,众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甚是不屑。

  天平道人刚要将药丸吞下,听到这声冷笑后陡地一怔,回头看去,见方才被二女胁迫的那人神完气足地站在那里,不住地冷笑,而两个青年女子则委顿在地。

  原来众人一直注意铁芙蓉,没人管身后的事,那两个女子挟着顾风尘,既不敢放,又不能杀,极是犹豫,却不料一股阴寒内力撞将上来,连封了几处穴道,二女哼也没哼一声,便栽在地上。

  天平道人不知顾风尘何许人也,便问道:“朋友是不是也中了毒?”顾风尘道:“我就算中了毒,也不敢服这妇人的解药。免得出了龙潭,又入虎口。”天平道人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风尘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一坐,道:“没什么意思,你们是死是活,与我全无关系。”天平道人道:“那你为何冷笑?”顾风尘又是一声冷笑:“我爱笑便笑,难道你们上了当,就不许我笑?”

  天平道人内心十分狐疑,偷眼望了望铁芙蓉,低声道:“你说我们上当,上谁的当?”顾风尘道:“你们不都是老江湖吗?连上当都稀里糊涂的,真不知你们如何活到现在!”

  二人这么一对话,很多人把刚刚放入嘴里的药丸又偷偷地吐出来,铁芙蓉面现不悦,走到顾风尘眼前,道:“你是什么人?敢说这些风凉话。”她并没有认出顾风尘,因为现在的顾风尘与月前大不一样了,这些天没日没夜的赶路,满面髭须,颇有风霜憔悴之色。但顾风尘却是认得她的。绿衣美妇一现身,顾风尘便觉得极是眼熟,转念一想,记起正是那天自己与莲儿在野店碰到的七人中的一个。也就是说,此人是红菱儿的属下。这种绿色药丸,他在太岳山中也见过,无涯子宁死不服这药丸,可见一旦服下,真要比死了还难受。

  如果顾风尘没有认出这绿衣美妇,那么方才早已自顾自地离去了,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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