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花乱扑,暧风袭面,正是暮春时节。

  位于河北中部的易水河早已是冰开冻解,波光粼粼,河畔一株株垂柳吐出万千条绿丝,不时随风轻拂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由于今冬雪量丰足,开河后水量也大,易水河上百里水路最宽处约有里许,河两岸的十一个渡口此时均已开渡,艄公的号子之声隔岸相闻。

  与其他十个渡口相比,莲叶渡是个既小又偏僻的渡口。一根系船用的木桩孤零零地立在岸边,四下里满是芦苇,其中偶尔传出一两声鸟叫蛙鸣,更添了几分寂寞荒凉。此时日色偏西,渡口空无一人,唯有一只小船掩映在青青的芦苇丛中,船头一个艄公身披蓑衣,正坐在那里独自垂钓。

  古渡夕阳,蒹葭苍苍,孤舟垂钓,好一幅凄清旷远的图画。

  这艄公约有五十多岁,乌发如同墨染,颔下却是一丛稀疏的花白胡须,一对凤目轻眯,嘴角微微下垂,相貌竟是颇为儒雅。

  突然钓钩一动,老艄公竹竿一扬,扯起一条半尺来长的鱼儿。

  老艄公取下鱼,抛进船头一个芦苇编就的鱼筌中,仰头看了看天边火一般的晚霞,口中喃喃地道:“近几天要有大雨……”说着从水中拔起一支竹篙,将小船撑离岸边,欲向上游溯去。

  忽听小路上马蹄声急,如平地卷起一阵密雷,六匹乌炭一般的骏马飞奔而来,马上骑士均是武林中人打扮,背后露着刀柄,为首一人背上背一个包袱,生得满腮虬髯,神色威猛,正是:人如螭豹,马似游龙,不一时已到岸边。

  老艄公撑篙上溯,丝毫不加理会。

  六人中有人高叫:“船家不要走,渡我们过河……”老艄公将船停在离岸三四丈远的地方,回身道:“你们要过河,为何不早些来,偏赶此时才到?”虬髯客道:“路远难行,加鞭方至,好歹送我们过去,银钱自少不了你。”

  此人生得虽粗豪,言语却是文雅得很。

  老艄公微微冷笑:“船小人多,况且还有马匹,几时方能渡完?老汉正要回家,你们要过河,找个大点的渡口吧。”虬髯客一想也有理,问道:“最近的渡口距此多远?”老艄公伸出四个手指,晃了晃道:“不远,四九水路,很容易到的。”

  一人问道:“四九水路是多远?”老艄公道:“一九是九里,四九嘛,自己去算算吧。”那人瞪起眼睛:“没的消遣老爷,三十多里路,还要小半个时辰,再不摇回来,老子烧了你的破船……”老艄公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径自摇船而去。

  那汉子大怒,一翻手腕,已扣住了一枚梅花镖,低声道:“大哥,这老儿好生无礼,要不要……”虬髯客道:“六弟就是鲁莽,你可知此处是哪家的地头么?”那六弟哼了一声,道:“长河帮纵然势大,咱们‘金刀卫家’难道就怕了不成?”虬髯客道:“咱们此行只为给诸葛前辈祝寿,途中没必要多生枝节。”

  一名身材高挑的汉子接道:“大哥说得是,出门在外,当处处小心,尤其是这长河帮,虽然在黄河称霸,这易水河一带已是势力边缘,但亦不可大意。咱们卫家的‘投刀断流’阵法纵然是过老儿的克星,但毕竟寡不敌众。”虬髯客点头道:“二弟,你看方才那艄公,有无不妥之处?”

  那二弟道:“此人不像身怀武功的样子。况且此处偏僻孤穷,长河帮想来不会在此设立暗哨。”虬髯客嗯了一声,道:“我等与长河帮素来不睦,要小心谨慎,此时天晚,咱们缓辔慢行,找宿处休息便了,明日赶到大些的渡口过河。”

  一行六人沿岸而行,但见暮色苍茫,归鸦阵阵,一弯弦月升起半天。

  却说那老艄公径自撑船上溯,水面上青烟淡笼,绿苇吹拂,不时飘来混合着泥土与野花的芬芳,令人心怀大畅。小船在其中穿行良久,沿岸出现一个小小的渔村,说是渔村,其实只有十余户人家,而且俱是窄小低陋的茅屋,苦寂荒贫,一望可知。时值饭时,家家烟囱里都冒着炊烟,夹杂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

  老艄公将船系定,提起鱼筌走上岸来,才得行四五步,其中一间茅屋门吱的一张开了,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身穿一袭粗布带补丁的青衣,抬头看到老艄公,喜道:“外公,你回来啦,我才说要去望你。”老艄公笑道:“回来啦,回来啦。”

  二人走进屋子,少女点起了油灯,灯光照着这稍嫌空洞的屋子。只见中间是不大的草厅,两边用旧木板隔开两个小间,算是卧室,卧室的门用野草扎成,上面缀着野花,整个屋子都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显得虽简陋而不寒酸,可见小屋的主人匠心独具。

  老艄公来到桌前,将椅子上蹲着的一只大花猫赶到地下,见桌上放着一盘黄澄澄、软酥酥的炒鸡蛋,夹带着绿油油的葱花,鲜艳夺目,香气扑鼻,旁边一个陶罐里是炖好的鲫鱼,另外还有一个酒壶。老艄公皱皱眉头,道:“这酒又是在王四店里换来的吧,哼,这小子卖的酒掺水太多,简直比醋还淡,莲儿,我跟你说过几次了……”

  那少女莲儿嘻嘻一笑,提起酒壶向碗里一倾,一股清冽的酒香直透出来,老艄公就香气里一闻,不禁“啊”了一声,见酒碗中酒色呈淡青,极是纯净,忙喝了一口,细细一品,奇道:“这小子不对,十年陈的上好竹叶青居然不兑水,想是将娶儿媳妇时喝的酒错拿出来卖了。”两口喝干了,不禁觉得满口留香,赞道:“好酒,果真是好酒。”又斟了一大碗。

  莲儿见他大声称赞,喝得欢喜,心里也挺高兴,嘻嘻一笑:“王四叔才不会错拿了呢,今天我去他店里买针线,他店里已换了人,我这才用鱼换的酒。”老艄公一怔,道:“换了人?王四不开店了吗?”莲儿见他脸色有异,便不再嬉皮笑脸,道:“不是,那新掌柜说是王四叔亲戚,他说王四叔去青海探亲,一二年不回来呢。”

  老艄公手中的酒碗正凑到嘴边,便停住不饮,道:“那老板长什么样子,是一个人来的么?”莲儿嘻嘻又是一笑:“那老板又矮又胖,生着一个大鼻子,活像……活像一只大肥猪,他还有一个伙计,却又高又瘦,像根竹竿。”

  老艄公闻听,静坐片刻,发出一声冷笑:“十年了,嘿嘿,到底来了……”端起那碗酒,凑近鼻端嗅了几嗅,砰的放在桌上,道:“好酒,果然是松筋散骨,香煞杜康。”

  见莲儿注视着自己,目光中又是关切,又是诧异,不禁微微一笑,伸手轻抚她的头发,口中扬声道:“外面的朋友出来吧,草丛中露水湿寒,于身子可不大好……”

  莲儿吓了一跳,道:“外公,你在和谁……”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一个苍老高亢的声音道:“唐关兄好灵的耳朵,老朽刚刚伏下来,就被你听到了,呵呵,长河帮过江风,今日特来访访故人。”语气极是森冷,隐含一股悲剧怨毒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老艄公哈哈一笑:“原来是过帮主,失敬了,这几年经阁下的调教,长河帮在江湖上声誉鹊起,威名渐重,比你侄儿那时可强过不少,可喜啊可贺。”

  过江风在门外闻听,不由得怒气大盛,原来这老艄公名叫秦唐关,乃是一位大有来头之人,远在十五年前,长河帮前帮主过清泉被秦唐关所杀,双方结下极深的梁子,过江风其时早已退隐,但心痛侄儿惨死,奋然出山,他在帮中辈分极高,武功又是同门之冠,所以众人推为帮主,十余年来四处探寻秦唐关下落。由于过江风性情乖张,加之心情愤恨,除了一意报仇之外,对帮众丝毫不加约束,即使门人弟子杀人放火,只要听说是为了探访仇人,便即宽赦。如此一来,长河帮声誉大不如前,今日听秦唐关语及侄儿,又说什么“声誉鹊起,威名渐重”,自是意在嘲讽,不由得恼羞成怒,喝道:“秦老儿,你也是江湖中有声望的人,想不到竟做了缩头乌龟,在这里一躲就是十余年,苟延残喘,不知羞耻。”

  秦唐关笑道:“‘狗延残喘’是不错的,只是不知这里哪位大英雄大豪杰是属狗的呀?”

  过江风大怒欲狂,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原来他正是属狗,因为脾气不好,曾被有的前辈名宿戏称为“顺毛犬”,意思是只能顺着他的心思,稍有拂逆,便要横眉冷对,龇牙咧嘴。这外号自然不能当面叫,但时间一长,难免传到他耳朵里,当时只气得他一掌将告之的人打得唇开齿落,满地找牙。此时听秦唐关如此嘻骂,焉能不怒?他一挥手,茅屋四面立起了百余条黑衣劲装的大汉,手中清一色鬼头大刀,在凄迷的月光下闪着寒光,仿佛无数只恶狼的利齿,正要择人而噬。

  只听秦唐关在屋中道:“啊哈,这次来的人可是不少,过帮主年纪大了,做事竟畏首畏尾起来,这可及不上你侄儿了。”过江风却不再受他激,冷笑道:“老夫是为侄报仇,用不着和你独斗较艺,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啦。”人丛中亮起了数十枝火把,将四外照得白昼一般,几名帮众手执火把凑近几步,准备烧屋。

  秦唐关又道:“过帮主要烧房子便只管动手,可有一样东西难免要化做飞灰,随风飘散了。”过江风冷笑:“那东西就是你的骨灰。”他一摆手,那几名帮众扬手将火把向屋顶上抛去。

  忽见人影闪动,快如鬼魅,几枝火把刚刚离手,便被人接在手中,倒送而回。呼地一下,一名帮众的满面胡子被燎着,刮刮杂杂烧了起来,另一名帮众口中正在大叫,冷不防被塞进一枝火把,立时舌焦唇裂,起了一嘴的大泡,几人惨叫着纷纷后退。

  过江风见出手之人一个极胖极矮,一个极瘦极高,心中十分有气,道:“曹兄关兄,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多承二位大力相助,老夫才得以寻得元凶,可那两万两银子二位也收了,此时为何反助仇人,伤我弟子?”最后这两句声色俱厉,恚怒之情溢于言表。

  那胖子冷笑道:“你大概是老糊涂了吧,收你银子不假,可也帮你找到仇人,又帮你下毒,咱们之间是两不亏欠,至于以后怎样,事先可没讲下。”过江风厉声道:“这么说你们是要相助秦老儿了?”

  瘦子嘿嘿笑道:“我们兄弟从未干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今日破上一例,却也无妨。”

  过江风眼中杀机渐起,森然道:“既是如此,也没什么好说……”长河帮中四五十名帮众抛下单刀,摘下背后的弓箭,对准了二人。趁着月色,箭头上发出阴惨惨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忽听秦唐关在屋子里叫道:“这下可不得了,长河帮毒箭乱发,‘幽冥双煞’名副其实,地藏王那里要热闹了……”其中满是幸灾乐祸之意。

  这胖瘦二人外号叫做幽冥双煞,胖子姓曹,名不仁,瘦子姓关,名不义,一般的心狠手辣,十年前为了一件事物,与秦唐关大打出手,双方恶斗三场,幽冥双煞尽遭败绩,最后一次幽冥双煞用毒暗算,秦唐关不慎中计,大怒之下拼出死命,三人皆受重伤。此后秦唐关遭遇变故,隐姓埋名,不愿再出江湖,没想到十年后幽冥双煞再度寻来,暗施毒手,又使自己中了“松筋散骨香”,这种麻药有股酒香味,无色无毒,中者在七天内功力渐失,再厉害的武功也施展不出,只有任人摆布,端的霸道。

  二人此次暗算秦唐关得手,顾忌之心尽去,对长河帮众人的毒箭丝毫不放在眼里,对望一眼,突然伏身向人丛中抢去。长河帮乱箭齐发,如飞蝗般射到,二人除下宽大的外裳,在身前如盾牌一般抡开,将四五十枝毒箭尽数扫落。

  过江风叫了一声:“围上了……”众人抛弓舞刀,上前夹攻,另有四五十人持刀围成个大圈子,以防秦唐关趁乱逃走。

  幽冥双煞身如闪电,直冲进人丛,掌击指戳,步法怪异,招式奇特,曹不仁一双肥掌掌心青灰,五指光秃秃的全无指甲,连指节都不甚明显,仿佛五条肥嘟嘟的蚯蚓,关不义则将十根如枯指般的手指伸开,如鹰爪之形,出手之间风声嘶嘶,如铁线迎风。

  甫一交手,只听“噗噗”连响,如击败革,曹不仁拍上了两个帮众的胸口,这两人一惊之下,竟然毫无伤损,但身后两人却像被沉雷击中,胸前的衣服都被震裂,倒飞出去。关不义身边围了三人,但手中的鬼头刀竟全刺进对方的身体,这五人都是身子一震,脸上露出极骇异的表情,随后双膝渐曲,慢慢软到在地。连叫也没叫一声,便送了性命。

  过江风见识极广,早已瞧了出来,叫了一声:“食鸡肋,借荆州……全都闪开了。”

  “食鸡肋”与“借荆州”这两门功夫,乃是幽冥双煞的独门绝技,分别以三国时的典故为名,常人中了曹不仁一掌后,身上竟是极为舒泰,但周身三尺之内的旁人却被隔山劲击中,非死即伤,掌力越大,中掌之人越是舒泰,旁人越是伤重,可一旦周围无人,劲力反噬回来,发掌之人往往肢体断折,血肉横飞,惨不忍睹。掌力便如同那鸡肋,品之有味,却无大用,终会伤及自身。

  而关不义的借荆州功夫是借力打力的绝技,最长于乱战,人越多威力越大,旁人一刀砍下,刀到中途被他手爪一引,不由自主便偏了分寸,落向他处。如果是单打独斗,关不义亦可反引兵器攻敌自身,颇为难防。

  长河帮众人闻言,一齐站开,围成一个大圈子,高举火把,看他们的帮主如何力斗幽冥双煞。

  曹不仁冷冷地道:“鸡肋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食还是不食?”关不义嘻笑一声:“借你荆州地,成我三分国,要不要再试试?”

  过江风大踏步走进战圈,从腰间解下独门兵器“九连环”,一招铁锁横江,向曹不仁腰腹扫去。

  这九连环是九个钢环连缀而成,可联可拆,每个钢环除了护手以外,全部是狼牙锯齿,既可锁夺双方兵器,也可当做暗器使用,威力不凡,由于长河帮在河南黄河一带称霸,这独门兵器又有一个别名,叫做“黄河九曲”。

  曹不仁掌法虽然厉害,但九连环展开来足有六尺来长,打法既狠且诡,他初次见到这等兵器,如何敢近身去?只得倒踩七星步,退后四尺。

  过江风一招便逼退对手,精神一振,扑步而上,“回头是岸”、“一苇西来”、“龙门三叠”、“飞流直下”……招数如同长江大河,一泄如倾,正是长河帮中非掌门长老不传的秘技——九派云横环法。曹不仁被他一轮急攻逼得全无还手之力,只得凭借怪异身法,前蹿后跃,趋闪腾挪,他身子虽胖,但灵动迅捷,过江风一时竟也伤不到他。

  另一边的关不义也没闲着,游动身形抢入帮众群中,指东打西,越转越快,帮众如果围攻上来,鬼头刀往往砍中的都是自己人,可如果一个个上前,却又不是他的对手,被关不义打倒了十数人。

  而此次来的帮众也都是长河帮中的好手,发觉情形不对,立时唿哨一声,三个一组,十个一群,二十个一伙,结成一个大小相套的怪异刀阵,最里面三人,一律背心相靠,刀头向外,另十人围在这三人外圈,与里面三人面面相对,可以夹击敌人,而这十人外面,又有二十个人形成更大的一个圈子,以防敌人逃出刀阵。

  这个怪异刀阵是长河帮的独特阵法,配合得当时可抵七八名一流高手,阵中有人务守,有人专攻,攻者不顾守,守者不思攻,如此一来,虽说仍旧拿不下关不义,但关不义再想伤人也是很难。

  过江风一面放手抢攻,一面用余光扫视四面,心中暗道:秦老儿中了麻药,幽冥双煞又被我困住,此时不下手报仇,更待何时?随即高声叫道:“海泽、海元,老贼已是武功全失,你们带人将仇人的头砍来我看。”他手下两名弟子罗海泽与谈海元答应一声,领着十余名帮众手执火把,挥舞钢刀,有的撞门,有的破窗,直抢入屋子里。

  只听砰砰喀嚓之声不绝,整个屋子几乎被拆烂,但却不闻打斗与呼喝之声。过江风怔了一怔,高叫道:“怎样了?杀了老贼没有?”方海泽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带着一丝惶急:“师父,老贼……不见了,屋子里没人。”

  过江风猛吃了一惊,心中暗暗发急:“老贼难道会遁地法,趁乱溜了?”他这一心有旁骛,攻势便不顺畅,耳听曹不仁一声冷笑,抢上一步,呼的一掌拍出,平平击在第三个环子的护手上。

  此时过江风正使出一招“浪灭潮兴”,招如其名,攻势便如滚滚浪潮一般,一浪接一浪,一浪未平,后浪又兴,九个环子做潮水翻涌之状,让人挡得开第一波,挡不开第二波,确是厉害。但恰恰在第二波攻势未形成之时,中间钢环受力下沉,前面六个钢环就势回击而至,且加了曹不仁一掌之力,其势甚疾。

  过江风倒也真是了得,见兵器反噬,竟是丝毫不乱,手中钢环疾掷而出,打向曹不仁面门,同时左手伸出,在尾环上轻轻一按,消去来势,右手轻轻巧巧将护手抄在掌心。

  这一招连消带打,钢环首尾倒置,便是变戏法也没如此熟练,而且身形手法俱是潇洒之极,已露高手风范。

  长河帮众人见了,轰雷也似喝了声彩。

  过江风闻听秦唐关不见了,便没心思再打下去,一招“银河九天”,如银河倒悬,护住身子,叫道:“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放讯火招呼左近人手,都来找寻老贼……”

  曹不仁好容易等到他不再攻击,双掌一收,与关不义并肩而行,也没见脚下如何动作,便已远去数十丈外。

  过江风知道此二人并不好惹,曹不仁的“说曹曹到”身法与关不义的“千里单骑”步法都是江湖中极少见的轻功,这一发足而奔,倒也不易追赶,好在他并不想去追此二人,一颗心全在秦唐关身上,十多年的寻找,总不能使之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他看着这间空屋,不由得气炸肝胆,扬手甩出一枝火把,点燃了屋顶干草。不一时,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那些邻居哪见过这种阵势,早吓得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连看也不敢看一眼,更不要说出来救火了。哪知夜风始大,被烧的屋子又正好处在上风头,火星四散,立时便引燃了数家的屋子,一时间烟焰张天,赤龙匝地,到处是火,屋子里的人都惊叫着跑出来,过江风一挥手,只见刀光闪烁之下,七八个渔民早被砍做两段。余人惊呼奔逃,却哪里躲得过上百条大汉的攻杀?

  一时间干草毕剥声,屋梁倾倒声,妇号儿啼声,死者呻吟声乱成一团,静夜之中声闻数里。

  此时此刻,易水河中正有一只小船悄无声息地向下游划去,秦唐关努力撑着船,已划出二三里远近。原来他虽身中麻药,幸好并不甚深,又兼他内力深厚,所以仍旧可以行动。

  他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袱,还有一卷画轴,背在身上,将自己的床搬开,露出底下泥面,他用手向下一抓,手指深入泥土,似是抓紧了什么东西,然后向上一抬,忽喇一声,地面掀起了一块铁板,露出下面乌漆漆一个黑洞。秦唐关叫莲儿先下去,然后自己从抽屉中取了一个布包,然后将床搬回原位,矮身钻下洞去。

  这洞子像是已挖好很久了,一直通到河边,仍旧是一块铁板封住,秦唐关踢开铁板,与莲儿钻出来,正好是系船的木桩左近。二人上了船,秦唐关奋力划行。

  莲儿坐在舱中,直到行出四五里远,脸还是朝着来路,痴痴地发呆,猛见到火光冲天而起,便惊呼了一声:“外公,他们是不是烧了我们的房子?”秦唐关瞟了一眼,冷笑道:“长河帮烧过的房子还少么?不争咱们这一间。只可惜了你那些花草。”莲儿皱眉道:“还有我的大花猫呢。”秦唐关笑道:“不错不错,可那猫有四条腿,肯定比咱们逃得快多了,不会烧死的。”他手上不停,小船又划出里许。

  莲儿看着越来越远的火光,心中满是酸楚,几乎要掉下泪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房子给烧了,以后咱们住哪里去?”秦唐关道:“别怕,我现在领你去找一个人,以后你和她住一起。”顿了一顿又道:“本来我是想等你再大几岁,才领你去找她的,可是如今看来,是无法再等了。”莲儿好奇地道:“那是谁呀?我们的亲戚吗?我认识吗?”

  秦唐关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起来,喃喃地道:“你……当然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她就是……你的……母亲。”

  莲儿猛然一怔:“我母亲?她不是早死了吗?几年前我刚记事时,你就这么说了。”秦唐关道:“她没死,外公瞒了你很多年,现在也应当告诉你了,她一个人住在很远的地方,不准人去看她,日子是很苦的呢……”说着叹息不已,眼圈已红了。莲儿年纪还小,不明所以,正待要问,秦唐关突然神色一变,向来路瞧了几眼,鼻子里哼了一声:“阴魂不散的家伙……”随即伏下身子在莲儿耳边轻声道:“有人追来了,我们这样走是逃不掉的,你快伏在舱里,千万不能说话,外公把他们引开后再来接你。”莲儿依言伏倒,秦唐关将小船摇入一丛苇荡中,方要纵身上岸,竟觉得双腿有点麻软,心中一惊,暗道:好厉害的麻药。

  他微一思忖,从怀中取出那布包,塞给莲儿,又将那画轴背在莲儿身上,轻声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如果天亮时我还没回来,就不要等了,自己先去找你母亲,我甩了敌人自去找你们,记住,你母亲叫秦雪衣,外号叫做雪衣娘,住在甘肃敦煌鸣沙山月牙泉。包里是些银子,还一枝金钗,与背上的画都是你母亲的东西,不可让别人看到,更千万别弄丢了。你母亲看到画与金钗,就知道你是她女儿了。”莲儿见他脸色严肃,语气凝重,不由得心中怦怦乱跳,也不敢说话,只是连连点头。

  秦唐关交待完了,末了又加上一句:“路上对谁也不可说出你母亲的姓名。”莲儿道:“我不说。”秦唐关这才一跃上岸,只见远处两条人影如飞而来,不由得冷笑一声:“幽冥二鬼,逆天谱就在老子身上,想要的话就凭真本事来拿吧。”说完努力运功制住麻药上行,展开身形,足不沾地般的去了。

  这二人正是幽冥双煞,闻听此言,在后面提气紧追。

  莲儿见三人去远,心中惴惴不定,不知外公还会不会来接自己,一时感觉到孤零零全无依靠,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在舱中伏了片刻,不见动静,正想坐起身来,猛听得岸上草丛中似有人在行走,随后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不由得心中惊慌,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凝神静听。

  但听一人道:“大哥,方才说话的像是那老艄公。”另一人道:“不错,看他的身形步法,绝不在幽冥双煞之下。”又一人道:“大哥,那老艄公说的什么‘逆天谱’是什么东西,惹得幽冥双煞像猫见了腥。”那大哥道:“那是红莲教的镇教之宝,嘿嘿,给咱们兄弟撞上,这次出来造化不浅。”

  先前一人道:“大哥,你说怎么办?”那大哥道:“咱们给诸葛先生贺寿,礼数不可缺了,四弟,你带了礼物先行赶去见贤庄,其余兄弟随我暗中跟去。”说完,草丛中像是闪过几道寒光,然后嗵嗵几声,似有重物倒地,然后人影闪动,约莫四五个人尾随而去,另有一人牵出一匹马,向北疾奔。

  莲儿心中害怕,听得无人在左近,悄悄将船划到岸边,上得草滩来,向那丛草上一张,不由得猛吃一惊,吓得心头剧跳。

  原来草丛中躺着五匹死马,都是被一刀斩下了头,马血还在汩汩奔涌。原来那大哥打定主意暗中跟随,要来个黄雀在后,动静大了可不行,如果骑马定会被人发觉,所以当机立断,杀马步行。心思当真缜密,手段也颇为狠辣。

  莲儿后退几步,一跤坐在岸边,平定一下心绪。此时月色清冷,蒹葭凄凄,河面上缓缓升起一层淡淡的雾气,将苇荡浸没其中,朦胧缥缈,如梦如幻。莲儿坐在河边,托着腮,呆呆地望着天上的弯月,心中胡思乱想起来:我快能见到妈妈了,这可有多好,她生得什么样子?我小时候一定见过,可记不得了。外公说月亮上有位仙子,生得是很美的,妈妈一定也和她一样,只不过她们一个住在月亮上,一个住在山里。唉,如果现在能见到她,可有多好。

  心中突然一动,想道:外会说那金钗和那幅画是妈妈的东西,莫不是她的画像?

  想到此,不由得大是兴奋,忙从背后扯下画轴,刚要打开,便听到上游一阵人喊马嘶,蹄声杂沓如急雷密鼓,火把松明亮如白昼,也不知多少人向这里涌来,正是长河帮众人。

  原来过江风血洗小村之后,心情稍稍平定些,认为秦唐关已中了麻药,必定逃不远,于是令帮众牵来马匹,领了五六十人纵马沿河追来,正好撞上莲儿。如果她遵从秦唐关的意思只躲在苇荡里,长河帮众人绝不会发现,但她这一上岸,再想躲进苇荡已是不及了。

  长河帮中有人见过莲儿,高声大叫道:“帮主,前面那小丫头正是老贼的外孙女儿。”过江风就火光中早已看到了,一挥手道:“拿了……”众人拍马疾冲,口中大呼小叫,若以气势而论,比之楚霸王的破釜沉舟,关云长的单刀赴会尚且犹有过之。

  莲儿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手足俱软,好容易背起画轴,跳上船去,将小船撑离岸边,向下游摆去。幸好是顺水而行,纵然她手忙脚乱,船速倒也不慢。

  长河帮众人沿河奔来,见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尽皆大笑,当下便有五六人脱了上衣,口咬钢刀翻下河去。长河帮既名“长河”,帮众焉有不通水性之理?黄河水势极险,众人尚且舟行其上,这水清流浅的易水河在他们眼里,直如平地一般。六个人如同六条剑鱼,向小船潜去。

  莲儿听得水响,知道有人追来,奋力急划,但毕竟是年幼力弱,船行不快,没划出一里,便给众人追上,一人口咬钢刀冒出水面,正是方海泽。

  方海泽刚才没捉到秦唐关,面子上极是挂不住,只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现在见莲儿只是孤身一人,正好立功。他双手攀住船舷,翻身便上。莲儿举起竹篙向他手上身上乱打,方海泽丝毫不与理会,眼看半个身子已趴上小船,莲儿发了急,挺蒿向他脸上戳去,噗的一声,正中鼻梁。方海泽哇哇怪叫,钢刀落水,鼻子歪在半边,便似开了个油酱铺,酸的、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莲儿向左右一阵乱打,六人都不得近前。

  方海泽一个大好鼻梁被打折,本来俊美挺拔的鼻子变成了死海参挂在脸上,甚是有碍观瞻,只气得怒吼一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抢过一人的钢刀,通通几声,将船底戳开几个洞,河水涌入船来,顷刻间已没足踝。

  正在危急时分,一只乌篷船由下游飞快驶到。船头上站立一人,黑暗中看不清脸孔,只见身披僧袍,头上光光的,竟是个和尚。莲儿见有人来,大喊救命,那僧人眼见得一个孤身女孩子被人围攻,不由得气撞胸膛,一个纵身飞过来,落在莲儿船上,此时小船中的水已没至小腿,这人左手长袖卷住莲儿的腰,右掌拍在船头上,身子借这一掌之力,飞回自己船上。

  忽见水面急剧翻腾,六名帮众争相露出水面,一个个脸色苍白,口角流血,双手捂住胸膛,不住的喘着粗气。方才这一掌借水传力,一股浑厚的内劲如铜墙铁壁般压来,若不是此人掌下留情,那这六人立时便五脏尽碎,七窍流血,要见河龙王了。

  过江风在岸上看得一清二楚,脱口道:“金刚掌!敢问来者可是少林高僧?”那人立在船头,将莲儿在身后一藏,发出一声沉雷也似的佛号:“阿弥陀佛!老衲少林广渡。敢问岸上是哪位施主?”

  过江风见河中六人攀住漏船不住喘息,先命人甩出六条长索,将他们一一拉回岸来,接着扬声道:“老朽长河帮过江风,不知是广渡大师临到,望乞海涵。”

  广渡船头单掌一立,道:“原来是过帮主,失敬了,不知贵帮截江夺孤,所为何故?”过江风道:“这女娃子是红莲匪教余孽,老朽要斩草除根。”广渡冷笑:“她一个总角孩童,上辈恩怨不关她事。还请过帮主高抬贵手,广积仁德。”

  过江风也是火暴脾气,顾不得对方身份,怒道:“我杀一个匪教余孽便是不积仁德,那你们少林派杀过千百红莲教众,为何说是替天行道?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广渡不愿与他多话,只是冷冷地道:“世间道理,自有公论。今日之事老衲既已插手,便不由得你妄杀无辜。告辞了!”说完用脚在船头跺了几下,那船摆正头尾,逆流而上。

  过江风哪肯干休,领众人跨马沿河赶来,但易水河向前有个大大的河湾,是前些日子开河时冲积而成,一片烂泥蒿草,快马没奔得几步,便陷入泥中不可自拔,众人一通忙乱,眼见着那船越去越远,再也追不上了。直气得过江风大怒欲狂,从少林派达摩祖师起,全都骂了一个遍。

  不提过江风大练嘴上功夫,单说莲儿,她像做梦一般被人救上船后,便一直躲在那人身侧,大话也不敢说。

  广渡和尚带着莲儿来到舱里,只见舱里点着灯,还坐着两个年轻些的和尚,莲儿见广渡须眉俱白,面目慈祥,但眼角眉梢之间,尚显露着一丝强悍之色。

  一个僧人道:“师父,出了何事?”广渡道:“是长河帮的过江风在胡作非为,追杀一个小姑娘。”说完问莲儿道:“孩子,你是什么人?”莲儿道:“我……我是好人呀。”

  广渡道:“我知道,我是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在什么地方住。”

  莲儿道:“我姓英,叫英莲,在武家渡村住,就在上游不远的地方。”广渡点头,又道:“那过江……过帮主什么要追赶于你?”英莲道:“不知道呀,那糟老头子是坏人,外公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所以他要追我们了,哼,这次叫他一个也捉不到,气得嘴巴咧到耳根,变个癞蛤蟆。”

  她受外公溺爱惯了,嘴上自是不肯吃亏。

  广渡道:“你外公?他姓什么?”英莲刚要说,但突然想起秦唐关的话来,心道外公和妈妈可是一个姓,断不可以讲出来的,便改口道:“姓……姓王。”广渡见她话说时一对大眼睛乱转,心中明白她是在说谎,但也不点破,道:“你父母呢?”

  英莲道:“他们……早死啦。”心中暗想,我可没有说谎,外公以前是这样对我说的。

  广渡见她神色凄苦,一身粗布衣衫上又是泥水,又是破洞,头发蓬乱,手脚上还划破了几处,极是狼狈,心中不禁一酸,暗道:此女也算是个苦命人。伸手替她拂去挂在头发上的几片苇叶。

  英莲见他神色慈祥,便不再害怕,道:“老爷爷,我的……我有一个亲戚住在甘肃,我要去找她了。”广渡一怔,道:“甘肃,你知道离这里有多远吗?”英莲道:“我不知道,但我外公怕是不能来接我了,我只好一个人去找她。”

  广渡道:“这一路远得很,你一个小孩子,翻山跃岭,长途跋涉,可有苦头吃了。”英莲睁大了双眼:“我不怕,只要能见到她,再多的苦头我也能吃。”广渡微微一笑:“有志气,不过你不要担心,我会找个人陪你去。有他在你身边,就不会吃苦了。”

  英莲喜道:“真的吗?可不许骗我。”广渡点头:“不骗你,好了,现在你先睡一会儿。”英莲听他一说睡觉,顿觉得倦意上涌,经过这场变故,她早已是形神俱疲,侧躺在舱里,口里含糊地说着梦话,只觉一只大手轻抚着自己的头发,仿佛是外公坐在自己床头,嘴里轻哼着歌谣,在哄她睡觉。

  她心中一宽,便在这微微晃动的舟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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