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来的不是洗砚,而是吉安老家陈氏这一房的一位管事,名叫周合,说来并不是陈家的仆人,只是帮着打理陈氏母亲陪嫁的其中一处产业,年纪有三十多岁了,身穿细布衣裳,留着山羊胡,说话不紧不慢,十分稳重。

  因有衙役阻挡,周合无法进水仙庵,只能在门外远远地托押差们带话进去。陈氏闻讯赶来相见,一看到是他,眼泪就冒出来了:“周大叔。”

  周合是看着陈氏长大的,见陈氏消瘦了许多,神色憔悴,不由得露出心疼的眼神,但当着许多人的面,有些话不好多说,便道:“你五哥已经来信提过了,后来因失了你们的音讯,一直未能派人赶来,还好在池州打听到了你们要走的路线。只是他回到常州后,公务上又有些纠纷,无暇分心,只得写信回老家报信。姑爷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让我带几个人沿着官道北行,看能不能遇上。还好找到了,不然姑爷小姐还不知要怎么担心呢!”他口中的姑爷小姐,就是陈氏的父母,是按旧时习惯唤的。

  陈氏含泪道:“我一切都好,三爷和鸾丫头也都平安无事,只是骐哥儿与几个侄儿侄女、一位姨娘相继染病,看着像是天花,我们却被困在此处,无法请医诊治,先前洗砚给我们备的药已经用完了,再这样耽搁下去,怕是要出事的。周大叔若有法子,能不能替我们请位好的大夫来?还有家里人的衣裳,因父亲说了,病人的衣裳都要烧掉,以免过了病气,大家已经没几件能见人的衣裳了。”

  周合点点头:“放心,我这就去办。”

  旁边留意多时的张八斤忙凑了上来:“这位……兄台,你也是洗砚小哥儿那边的人吧?你们来了就好,这些日子可把我们累惨了……”

  周合看了他一眼,露出和气的微笑:“好说,洗砚父亲与我也是多年的老友了,阁下可是张官爷?洗砚曾在信里提过,说官爷是最和气善心不过的人了。”

  张八斤满脸堆笑:“哎?洗砚小哥就是客气,不过他跟我也算是好朋友了,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帮忙的呢?周兄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形不大清楚吧?来来来,我跟你说……”

  托张八斤的福,周合很快就把彭泽县目前的情况摸清楚了,对于县令的势利行为,他没有说什么,却转身去了县里打听县丞的消息。

  宫氏的姨父既要高升,本该等候新任县令来交接再走的,但新任的县令要从蜀地赶过来,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到达,而他却心急想要去占那高邮知州的好缺了,便跟县丞商量了,由后者暂代政务,自己带家眷先行,这几日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因此这会儿,县中大部分政务是由县丞代管的,只有某些有可能带来好处的公务,才由他本人接手。

  周合打听到这位县丞是本地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是铁打的丞,流水的令,宗族势力极大,然而在宫氏姨父上任后,因对方有个得力的连襟,他只好低调了许多。他虽然与主官并没有什么大矛盾,却也闹过几次小争端、小口角,不外乎争权夺利的缘故,而且在宫氏姨父声称交权后,还把着财权不放,试图要在离开间再捞一笔的行为十分不满,曾经几次在亲戚族人面前抱怨。

  事实上,宫氏那位姨父,在这彭泽县的名声并不算太好,乡民们没少议论。

  知道了这些情况,周合便直接找上了县丞。后者既要代理政务,在新县令上任之前,便是这一地的父母官,加上又跟前任县令有些矛盾,只要是个贪财的,便不难打发。

  而事情也如周合所愿,县丞虽无意得罪宫氏的姨父,却也没抵挡住金钱的诱惑,更别说周合还将陈家的背景略透露了几分,只要他肯暗中出手帮忙,将来即使他没有高升的机会,家中子侄也可以受惠。在周合许诺会请陈家族老推荐县丞的大儿子进入名闻天下的吉安白鹭洲书院以后,守在水仙庵门前的衙役便换了一批。新来的衙役不但好说话许多,还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米面肉菜的供应也都按时按量补上了,连干净的被褥都送了二十床来。等到傍晚天色暗下来之后,一顶小轿被送到庵前,一位穿着体面的中年大夫下轿后,带着两个药童进了大门。

  这位大夫在彭泽县内颇为有名,在县内开医馆,已有十多年光景,据说曾经医治过天花病人,很有经验。他瞧过章家众人之后,非常肯定地断言,文骥的病情被耽误太久了,即便用药,收效也不大,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与此同时,青雀病得最重,因她本就体弱,年纪又小,同样非常凶险,身体条件最好的玉翟病情倒是比较乐观的,周姨娘要严重一些,还要吃了药看看效果才能下断言。

  听了他的话,宫氏几乎立刻就昏死过去,章放倒还能保持冷静,毕竟文骥的病情如何大家都有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忍住悲意,请大夫开方:“还请先生竭力救治犬子。”

  “自当效力。”大夫点点头,开了方子,命药童根据方子,从带来的药箱里拣药配好,立刻熬煮。来之前他已经知道是天花病人,又清楚大概的症状,因此早已经把有可能用上的药都带了过来,以免天黑后不便回县城内抓药。

  看完了二房的病人,大夫又去了三房。三房只有文骐一人染病,而且病得不清。大夫皱着眉头诊了半日,才道:“我瞧方才几位病人,除了府上的二少爷外,都病发不久,而且用过药,多少能减轻病情,怎么这位小病人却像是与二少爷几乎同时病发,却在病发初期完全没有用过药的样子呢?实在是耽误了!”

  章敞闻言顿时冷冷地瞪了谢姨娘一眼,后者发着抖低头痛哭,只一味求大夫一定要把她儿子治好,激动之际还去拉大夫的袖子,大夫皱着眉头退出屋子,到正屋开方去了。

  陈氏看着谢姨娘伏床痛哭,便对章敞叹道:“这都是我的不是,若我能早日发现骐哥儿的症状,也不至于害得他如此。”

  “这与你什么相干?”章敞沉脸看向谢姨娘,“若不是这贱人糊涂,隐瞒骐哥儿的病情,孩子也不会受这些苦。说来说去,都是他姨娘害了他!”

  谢姨娘哽咽道:“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奴婢怕说了出来,爷和奶奶会把骐哥儿丢下不管……二房的骥哥儿是正室嫡出,还差一点被丢在河滩上,更何况我们骐哥儿是庶出,爷和奶奶近来又不把他放在心上……”

  “胡说什么?!”章敞怒道,“他是我儿子,我几时不把他放在心上?!这一路走来,只要你没空,都是我在照顾他。从前你总说奶奶不好,不放心把骐哥儿交给他照管,后来事实种种却证明了你是在撒谎!只是你心疼孩子,我不忍见你担忧,才把孩子交回给你,省得你天天害怕奶奶会害了孩子,如今你反倒说我们不把他放在心上?!如此颠倒黑白,可见我从前都被蒙蔽了,竟分不清哪个是真珠玉,哪个是绣花枕头!”

  谢姨娘怔了怔,大哭道:“三爷这话可冤枉奴婢了!奴婢待三爷如何,三爷心里清楚,往日三爷对奴婢爱宠有加,如今移情奶奶,便把奴婢抛到脑后了,说话行事都踩着奴婢,可见是变了心!您若是真的心疼骐哥儿,怎么就忘了他是怎么病的?若不是在船上时,奶奶一定要奴婢带着骐哥儿住到二房那边去,骐哥儿又怎会过了病气?三爷不怪奶奶成心故意,反倒说是奴婢害了孩子!”

  陈氏闻言忙向章敞解释:“相公,妾身当日并不知骥哥儿得了天花,因他身子不好,父亲特地让他母子住在船舱中最舒适宽敞的地方,别人反倒要挤在一处,妾身只是担心骐哥儿住得不舒服,才让谢姨娘抱着他往二房那边去的。”

  章敞沉默着不说话,他在迟疑。陈氏见状,心底便是一凉,谢姨娘却自以为说服了章敞,连忙跪行过来哭诉:“三爷,您可以为奴婢母子做主啊!”

  明鸾这时就在门外,听了个齐全,见章敞迟迟没说话,便冷笑一声,走进门来:“谢姨娘,你说我母亲是故意的,那我倒想问你,如果当日她不让你们到二房那边去住,你会怎么说?八成要跟父亲说,母亲刻薄小妾庶子,故意不让你们住得好了吧?”

  谢姨娘哭声一顿,又继续哭起来:“三爷啊!奴婢好冤枉……”

  “行了行了!哭什么?!”明鸾抱臂睨着她,“总之,我母亲对你好,就是不怀好意,她给你母子俩吃的,都是下了毒的,让你去干活,就是故意折磨你,让你母子俩住得舒服一点,是想要你儿子被传染上天花!你这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只是不知道我母亲几时害过你了,以至于无论做什么,你都觉得她是坏蛋?!象她这么和气好说话的大妇算难得的了,你想尽办法排挤她,是不是想让我父亲休了她好换一个更厉害的继室来?你总不会以为我父亲会把你扶正吧?!如果是以前,咱们家还是侯门府第的时候,你耍着争风吃醋挑拨离间的把戏,还能说是争宠爱,如今章家都成这样了,你还要争什么?说真的,我母亲现在受苦,是因为她是章家的媳妇,如果父亲真的休了她,那才是救了她呢!你就尽管挑拨离间吧!”

  “明鸾!”陈氏高声喝止女儿的话,脸上满是恼怒之色,“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还不快给我住嘴?!”

  “我为什么要住嘴?”明鸾不甘示弱地瞪她,“你要做贤妻,没问题,可总不能做尽了一切能做的,还要任人将污水往你身上泼吧?你是我母亲,你的名声就关系到我的名声,我为什么要因为你软弱不争,就得无辜遭受别人的贬低?!”她上前一步,远远睨着谢姨娘冷笑道:“既然我母亲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害你,那你还让骐哥儿看什么大夫?吃什么药?索性连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不是更安全?要知道这大夫也好,药也好,衣服也好,吃食也好,全是陈家的人弄来的,就连你们母子俩喝的水,也是母亲和我亲手煮的呢,都是有毒的哦?!”

  谢姨娘顿时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鸾!”陈氏气急,转向章敞,“相公,这丫头近日也不知怎么了,脾气越发暴躁了,您别怪她,我这就教训她去!”

  “你不必多说。”章敞握住她的手,“我不是傻瓜,谁是谁非,我心里有数,鸾丫头虽胡闹,说的话倒不是全然无理。对骐哥儿,你原是一片好意,是这贱人心胸狭窄,才会耽误了孩子的病情。”

  幸好,他还没笨到底,至于他是真的相信,还是慑于岳家之势假意这么说,那就不是做女儿的该关心的事了。

  明鸾斜眼看着谢姨娘那副呆呆的傻样,冷笑一声,便转身要出门,却被陈氏叫住:“你忽然闯进来,是要做什么?我方才不是让你去厨房看着火么?”

  明鸾冷声道:“祖父让我们把病人的衣裳都翻出来,拿出去烧了,我就是进来传这个话的。”

  陈氏忙对章敞道:“这样稳妥些,还好周叔到了,自会替我们置办干净的衣裳来。”顿了顿,“相公劝一劝谢姨娘吧,让她把骐哥儿的衣裳送出去,我……我去看看方子开好了没有,一会儿去熬药。”

  章敞知道她心中顾虑,叹了口气:“熬药的事就交给我吧,其他人的药也都交给我去熬,你如今又要做饭,又要洗衣,还要打扫父亲的屋子,已经够忙的了,我横竖无事,也该替你分担些。”

  章家接连有人病倒,干活的人就只剩下陈氏与明鸾,明鸾年纪又小,只能做些洗洗涮涮、打扫烧火的轻省活,加上她心有顾虑,凡是要接近病人的活都尽量避开,所以从煮食、劈柴、打水到晾衣,全都是陈氏一人包了。明鸾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对此早有意见,章寂年纪大又是长辈就算了,章放要照顾儿女,章敞最闲,又是男人,居然不帮忙,真叫人看不起!没想到他今天居然改了态度。

  对于章敞的改变,陈氏自然是感动不已的,还再三劝他不必动手,但章敞坚持,最后只好让了步,同意让章敞帮忙熬药,但其他活一概不能沾手。

  明鸾无语地看着这对夫妻的互动,无意瞥见谢姨娘幽幽地望着他们,眼中满是怨恨,便骂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快把骐哥儿的衣裳拿出来?!”

  谢姨娘默默地照做了,明鸾没有沾手,只是寻了个破了底的木盆丢过去让她盛了,没想到谢姨娘有气无力地,衣裳没丢准,掉了一件出来。

  陈氏见状便责怪明鸾:“还不快拣起来?”

  明鸾怎么敢拣?那可是正儿八经病人穿过的衣裳!便寻了根木棍来挑着丢进木盆里,再拿木棍捅着盆走,无意中扫视一眼,发现当中有件衣裳很眼熟,用棍子挑起瞧了瞧,回头望陈氏:“母亲,你瞧这个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陈氏看了看,有些迟疑:“颜色质地倒是见过的,但这衣裳却没有……”顿了顿,满面讶色:“这不是……在池州时拿错了的那件衣裳么?这是沈家的啊,怎么会在这里?”

  “沈家的?”章敞飞快地望向谢姨娘,语气中带了怒气,“怎么回事?你居然拿了沈家的衣裳?!”

  “那……那是沈家跟二奶奶三奶奶争抢,却没争到的……”谢姨娘结巴起来,“怎么会是沈家的衣裳呢?”

  “这确实是沈家的衣裳!”陈氏忙道,“原是送错到父亲那里去的,我跟家里每个人都问过了,确认不是咱们家的东西,沈家姑娘找来说是他们家的,我便把衣裳还给她,只是二嫂恼了沈家,把她气走了,却没打算留下这个。一件衣裳罢了,又算得了什么?二嫂后来消了气走了,我便把衣裳留在原地,示意沈家姑娘过来拿——怎么?她没拿走?还是谢姨娘中途截了去?”

  谢姨娘慌忙道:“奴婢不知道那是沈家的东西,只想着天气渐渐凉了,骐哥儿衣裳不够,既然这件袍子没主儿,还不如给骐哥儿用……”她脸色渐渐发白,“沈家……不是有天花病人么……”

  明鸾瞪着她道:“就是因为沈家有天花病人,那天的袍子又像是少年穿的,我们才不要的。拿了天花病人的衣服给骐哥儿穿,不得病才奇怪呢!你还有脸说是我母亲害的!”

  谢姨娘悔恨难当,扑到文骐身上大哭,章敞又气又恨,摔手出去了。

  陈氏默默地拉了明鸾一把,将那木盆衣裳带出屋外,又看向邻屋。明鸾警惕地问:“母亲想干什么?”

  陈氏叹道:“这几日,你大伯娘病着,家里竟无人愿意前去照料,就连看大夫,也是排在最后,虽说她往日行事有些不妥之处,可想起她从前得家人爱戴,如今却连你祖父都冷着她……”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她自找的,你又何必可怜她?”明鸾看着邻屋的窗台,从那里可以隐约看见沈氏凄凄凉凉地躺在床上接受大夫看诊的模样,可她病成这样,还不安份,白天听说陈家有人来,便挣扎着跑到窗边追问朝中的最新消息,眼下大夫来了,又追问自己究竟病了几日,是否身上早就过了病气,只是暂时潜伏,是否有可能在短暂的接触中传给他人,云云。

  看着大夫诊治完毕,轻轻挣开她拽住自己袖口的手,皱着眉头走出了房间,明鸾露出了一个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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