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翠前脚刚进家门,后脚白香衣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一张俏脸紧绷着,毫无血色。

  “嫂子,我家失盗了。”不等玉翠问,白香衣就抖着嗓子说。

  “丢啥东西了?”玉翠悬起了心。

  “不知道呢。我自个儿不敢进去。”白香衣见了玉翠便有了主心骨,没那么慌了。

  “走。”玉翠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扁担,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就咱俩人能行吗?”白香衣跟在后面,有些担心。

  “甭怕。大白天的,这贼胆子也太大了,最好他没走,俺先给他吃一顿扁担。”玉翠毫不含糊地说。

  “还有俺呢。”一个童稚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她们回头一看,却是春生紧握一根竹竿,跟在后面。

  “滚你娘的蛋,你个小东西不顶用。”玉翠嘴里笑着骂,眼神里却闪着赞许的光。

  到了白香衣家,玉翠放慢了脚步,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白香衣紧紧跟在后面,心悬着,腿脚发软。

  院子里没情况,屋门在黯淡的黄昏里,仿佛一张掉光了牙的老人嘴,黑洞洞地大张着。

  春生初生牛犊不怕虎,首当其冲窜进了屋,玉翠随后也进了屋,四下搜了搜,没见有人,屋里的陈设也都整整齐齐,没有洗劫过的零乱。玉翠回头对白香衣说:“白老师,进来吧。不像招了贼的样,别是你出去忘了锁门,自己吓自己吧?”

  “可院门上的锁明明被人砸烂了。”白香衣这才走进屋,点起洋油灯,看看箱子笼子都锁得好好的,松了一口气,诧异地说:“怪了,真的没事。”

  玉翠揣摩说:“没准那贼砸了锁,还没来得及偷东西,就被人冲了。”

  “嫂子说的在理,虽然没丢什么东西,可想起来怪怕的,我都不敢自个儿住这间屋子了。”白香衣说着,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瞧你那点儿出息!……”

  玉翠正要借机打趣白香衣,春生忽然嚷嚷起来:“娘,白老师,你们看,炕上躺着一个老疯厮!”

  玉翠和白香衣向炕上看去,目瞪口呆。可不是吗?炕上睡着一个满身泥巴的人。

  白香衣毛了,下意识地往玉翠身后躲。玉翠悄声说:“别出声,看俺先给他一扁担!”

  “看俺的!”不等玉翠轮扁担,春生舞着竹竿就冲上去了。

  炕上的人翻身坐起来,一把抓住了竹竿,骂道:“小王八羔子,俺是你老爷爷,你也敢打?”

  玉翠定睛一看,这邋里邋遢,胡子眉毛花白一片,一脸的皱纹纵横着凶相的老头不是独眼龙孔怀才是谁。白香衣也曾和他打过照面,因为玉爱的缘故上了心,也认得他。

  “春生,回来。”玉翠知道孔怀才向来无赖,不讲道理,怕他伤着春生,忙叫春生。

  春生却倔强地使劲攥住竹竿不松手,想从孔怀才手里把竹竿夺回来。孔怀才狡黠地嘿嘿一笑,一松手,春生后退两步,摔了个屁股墩。春生强忍不流下泪来,一骨碌爬起来,鼓着腮帮子,拖着竹竿跑了出去。

  眼睁睁看着儿子吃亏,玉翠比自己挨了两个耳刮子还难受,情急之下,竟干瞪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白香衣质问:“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和孩子较什么劲?有什么话,对大人说。”

  “说得好,小骚娘们,俺来就是要和你好好说道说道。”孔怀才呲着满嘴黄牙,用那只独眼恶毒地盯住白香衣,让白香衣从骨头缝里冒凉气。

  “是人你就先从炕上滚下来!”玉翠缓过劲来了,破口大骂:“那是你睡得地方吗?当爷爷的睡到孙媳妇的炕上,你是二皮脸呢,还是根本就没脸没皮?”

  “啥爷爷孙子?八十杆子都打不着了,俺还忌讳这个?俺老婆跑了,她男人死了,正好凑合成一对,这热炕头俺睡定了,你气也是白搭。”孔怀才翻翻独眼的眼皮,故意伸了个懒腰。

  “你老婆跑了,碍人家白老师啥事?你也不到尿罐子里照照,牲口栏里的驴粪蛋儿也比你排场。别在这里屎壳郎打喷嚏——满嘴喷粪了,哪来的滚回哪儿去!”玉翠嗤之以鼻。

  “那你问问姓白的,俺老婆跑,碍不碍她的事?俺听人说了,那婊子敢跑,全是她的主意。俺不找她找谁?她让俺没了暖被窝的,就得用她自己的身子赔。”孔怀才振振有词,干脆又无赖地仰面朝天躺在炕上,唾沫蛋子满天飞。

  “我没有,你老婆跑不关我的事,别血口喷人。”白香衣急忙辩解,但她心虚,说得理不直气不壮。

  “谁说的?谁说的?”玉翠咄咄逼人,“你听谁说的?把他叫来,说说啥时候白老师给你老婆出的主意,他要是说不出,俺先撕了他那没有把门的嘴!”

  “你甭问谁,横竖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错不了。倒是你,别在这里猪鼻子插葱装大象,没你的事,外面凉快凉快去!说啥俺也不离这地了,除非交出俺媳妇来。”孔怀才索性拉过被子盖上。

  白香衣又羞又怒,拽着玉翠的衣角说:“嫂子,怎么办?怎么办?”

  “拍黄瓜,切果子,凉拌。白老师,咱姐俩把这老东西扔出去。”玉翠说着,挽袖子,捋胳膊,便跳到炕上,伸手揪住孔怀才的耳朵。

  白香衣也不含糊,跟着上了炕,揪住他的另一只耳朵。

  姐妹俩一边一个,硬生生地把孔怀才提了起来。

  孔怀才推推这个,搡搡那个,但姐俩都憋足了劲,他没推动,疼得呲牙咧嘴,杀猪似的叫唤:“撒手,撒手,再不撒手俺就脱裤子。”

  玉翠骂道:“脱你娘的,老娘今天倒要看看你是长着叉把子,还是仨蛋!”

  孔怀才系着一根麻绳编的裤腰带,打的是活结,情急之下,摸索着一带,扣儿就开了,大裤裆的棉裤刺溜一下滑了下来。

  任玉翠彪悍,也没遇到过这种阵势,呼了声:“俺的那个娘哎!”就撒了手,双手捂住了眼睛。

  白香衣随后也撒了手,捂了眼。

  孔怀才一不做二不休,把裤子全脱了下来,又扒了棉袄,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一只手捂住一只耳朵,嘶嘶地吸着气,破口大骂:“姓张的,姓白的,你们不得好死!”

  姐妹俩正无计可施,春生瞪着双大眼,鼓着腮帮子,举着一把尺半长的杀猪刀子冲了进来,不声不响,照着孔怀才就剁,人小欠力气,砍到了炕沿的青砖上,当的一声,火星四射。

  孔怀才吓了一跳,一歪头看见春生拿着刀子,吓得屁滚尿流,精光着身子窜到最里面的墙旮旯,蜷缩成一团,大声嚎叫:“杀人啦!杀人啦!”

  玉翠吓得白了脸,慌忙跳下炕来,死死抱住春生,说:“好孩子,好孩子,快放下刀。”

  白香衣也凑过来,劝道:“春生,拿刀子玩可不是好学生,快把刀给老师。”

  春生一片热心肠帮她们的忙,听了这话,满心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着了魔似的乱挥刀子,嘴里喊:“俺就要杀了他,俺就要杀了他。”

  白香衣夺刀心切,不提防手腕被刀扫了一下,却浑然不觉。玉翠看见了,惊叫道:“小兔崽子,砍到你老师了!”

  春生这才停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白香衣血淋淋的手腕,嗫嚅道:“俺没看见,俺没看见!”

  玉翠一个耳刮子扇过去,骂道:“滚你娘的,回家再拾掇你!”

  春生当啷一声把刀扔到了地上,捂着腮帮子,跺了一下脚,跑了出去。

  白香衣有见血就晕的毛病,一看见流了这么多血,两腿一软就瘫倒了地上。

  玉翠扶起白香衣,架着她坐到椅子上,找来一条干净的毛巾,包扎了起来。

  好半天,白香衣才悠悠地醒过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嫂子,别为难春生娃,他也是一片好心。”接着又说:“宝柜啊宝柜,我让你坑死了,你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我怎么过呀?”说完,潸然泪下。

  孔怀才在她们娘仨闹成一团的时候,就近拖过一床被子,裹在了身上,称心如意地说起了风凉话:“报应啊,报应!”

  “这是咋了?”孔宝川走了进来问道。

  “你死人啊?咋才来?”玉翠没好气地埋怨。

  孔宝川没接玉翠的话,对孔怀才说:“怀才爷这是唱哪一出啊?”

  “用不着你一家子管闲事!论近远,咱们可是近些,别学你老婆吃里爬外。”

  “怀才爷,话不能这么说。这一村子人都姓孔,没有一个外人。俺呢,只说一个理字。”孔宝川说得堂堂正正。

  “孔怀才,你欺负俺家没人吗?”孔宝橱也一脚踏进了门槛。虽然孔宝橱对白香衣有诸多不满,但毕竟是一家子,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再说还有一个场面问题,一听说这里出事了,拔腿就来,胡桂花拦也没拦住。

  “你?”孔怀才乜斜着眼睛,哼了一声:“当俺不知道啊?你还不是惦记着你嫂子这爿好炕?”

  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这里闹得惊天动地,早吸引了一院子人。

  这话恰好被刚进院子的胡桂花听见,心里大冒酸水,走进屋,横眉冷目,揪住孔宝橱的衣襟就往外拖。“咱家去,咱犯不着管这闲事!”

  孔宝橱让孔怀才说得脸红脖子粗,瞪着眼睛正跃跃欲试揍孔怀才一顿,被胡桂花一拉,便把气撒在了她的身上,回身就是一巴掌。“滚开!”

  胡桂花一头撞进孔宝橱的怀里,嘶声叫着:“打,打,你干脆打死俺,好爬好炕,早就知道你嫌俺了,俺不活了。”

  孔宝橱动真火了,拳头巴掌没头没脸地打了下去。

  白香衣站起来,想去劝架,被玉翠摁住了,咬牙冷声说:“让他们打!还不够他们两口子闹的!”

  “这是赶集呢?还是唱大戏?”村长孔怀玉走进屋,绕过撕扯在一块的两口子。

  白香衣忙站起身让座,村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这才断喝一声:“行了!你们两口子要闹回你们家闹去!”

  孔宝橱和胡桂花闻声分开,但仍然像一对斗鸡,大眼瞪着小眼。

  村长轻咳了两声,对孔怀才说:“怀才哥,你这是为了啥?跑到孙媳妇的炕上,咱的老脸还要不要?”

  “俺怕啥?媳妇都让人家给鼓捣跑了。今天就是老天爷来,俺也不走!”孔怀才见了村长,有些气短,但说话仍然很硬气。

  “那怀才哥跟我说说,谁给你把媳妇鼓捣跑了?”村长耐着性子问。

  “孔树林家的跟俺说了,就是姓白的不安好心,给俺媳妇出的馊主意。”孔怀才当着村长无法隐瞒,把传舌头的人咬了出来。

  没等村长说话,门外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孔怀才,俺日你八辈子祖宗!红口白牙,你诬赖好人,俺啥时候跟你说了?”

  “就是你!就是你!晌午的时候你跑俺家说的,想赖也赖不掉!”孔怀才一激动,就想站起来,浑身一凉,才记起没穿衣服,慌忙蹲下,用被子裹住自己。

  女人们忙不迭地捂眼睛,男人们肆意地大笑。

  “春宝他娘,你先和白老师去你家吧。”村长笑了笑,先对玉翠说了一句,又冲着院子大声说:“娘们儿们都回家搂孩子睡觉去,别闲着热被窝在这里挨冻。”

  玉翠扶着白香衣往外走,孔树林家的跟在后面,一个劲叫屈:“白老师,俺是真没说。不得好死的孔怀才赖人呢。”

  白香衣肃着脸不说话,玉翠啐了一口说:“那他咋没赖别人?偏赖你?”

  “俺冤死了,俺真没说。”孔树林家的继续申辩。

  “说没说你自己清楚,别老鸹样的呱呱叫,你再跟着,信不信俺撕了你?”玉翠咬牙切齿。

  孔树林家的害怕了,她信玉翠说得出就做得到,灰头土脸闭了嘴,悻悻地停住步子,一边轻声嘀咕:“真是的,兴你们不长好心眼子,就不兴人家说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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