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从曹家庄请来的大厨曹大嘴便胳肢窝里夹着他的家什包过来了,吆五喝六地指挥几个毛头小厮在伙房门口搭起一个临时棚子,支锅垒灶。伙房里的大铁锅闲置了一冬天,此时也被刷得清光瓦亮。

  油在锅上吱吱地响,赖被窝的春晖被诱人的油香勾得再也躺不住,穿衣服下炕。春宝春来早出去忙活了,只有春生还在炕上挺着。春晖说:“春生哥,大懒奸,快起来,晚了俺大娘又要骂你。”

  春生蒙着头,闷声不响。春晖不再烦他,打开屋门,看见存粮靠在棚子边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油锅。春晖走过去,握住存粮的手,和他一块瞅锅里翻滚的油花。

  玉翠这屋里看看,那屋里瞅瞅,一会儿交待春宝几句,一会儿嘱咐桂兰赶眼色点儿。转到棚子里,看到春晖和存粮的馋样儿,抿着嘴笑,从盆里捏起两小块炸鸡,一人一块。“俩馋猫,等上了席,由着你们吃。”推着他俩出了棚子,嘱咐春晖说:“好孩子,带着存粮去外面玩玩。”

  天快晌午的时候,院外驴鸣马嘶,张庄来了一辆大马车,一辆驴车,男女老少十来口人。玉翠的娘家哥张玉成、娘家兄弟张玉海带着老婆和子侄拥进了院子,玉翠迎出来,在影壁墙前面碰了头。

  张玉成看到妹妹,忍不住埋怨:“给外甥们认个干娘,也不见得是啥大事,你咋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玉翠陪着小心笑笑,张玉成家的赶着说:“大好的日子,你别充大。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知道你是老大!他姑,别理他,越理越上脸。”

  玉翠笑着说:“嫂子,俺可没那胆子,往后指着哥嫂的事还多着呢。”回头喊:“春宝,快让你舅、妗子和兄弟们屋里喝水。”说着拽着张玉成进了没人的东屋,嘁嘁喳喳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最后玉翠说:“哥,春生就交给你了,横竖别让妹妹丢人。”

  玉翠的闺女春草、春花拖儿带女地到了。小孩子多了成灾,叽叽喳喳,满院子乱窜。玉翠从村里请的见证人也到齐了,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胡桂花也在其中,这是玉翠特意安排的,怎么说她也是白香衣的本家妯娌。客人里面最引人注目的,要算二妮了,她不请自来,而且自来熟,逮着谁就跟谁夸自家男人好。

  白香衣梳着光溜溜的头,素着一张白嫩的脸,穿了一件咖啡色小翻领的列宁装,抱着一个蓝布印花包袱走来了。她看见车辆牲口占了半条街,看热闹的占了另外半条街,心里就暗暗埋怨玉翠把小事弄大了,折腾这么一下子,她家得打好几个月的饥荒。

  没到大门口,桂兰就远远地迎上来,把包袱接过去抱着。玉翠在院门前站着,含笑等白香衣走近,挽住她的手,姐俩肩并肩走进去。进了屋,一屋子人都站起来,玉翠让白香衣坐上座,白香衣不肯,笑着说:“嫂子湖涂,有长辈,也有哥哥嫂子在这里,哪儿轮得到我?”

  玉翠笑着说:“今们啊,下雨不打伞就轮到你了。你是正主儿,你不坐,谁坐?”

  白香衣还是不肯:“不合适,这不合适。”

  孔怀玉家的笑着说:“白老师,春宝他娘说的是正理儿,甭虚让了,你不坐,大伙儿没有敢坐的。你总不能狠心让俺这些老婆子打站票,一直站着吧?”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也都随声附和,劝白香衣入座。白香衣难拂众意,只得坐了。她坐那儿倒也压得住台面,面带微笑,举止有度,一副大家风范。

  有一个生性诙谐的见证人,见人到得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喉咙,大声说:“春宝她娘,快叫儿子们给干娘磕头,俺等不及要入席呢,为吃你家这顿肉,俺可是两天没吃饭,饿清肠子了!”

  认亲仪式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开始了。春宝捧着一个印花包袱走过来,跪在地上,叫了声娘。白香衣略一迟疑,就答应了一声,倒也脆生。春宝把包袱举过头顶,桂兰上前接了,给白香衣看了看,说:“白……娘,这是俺们孝敬您的衣裳,您将就着穿。”

  白香衣说:“很好,很好,费心了。”

  春宝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又返回来,鞠了个躬,就跪下,连磕三个头,站起身又是一个躬。白香衣忙摆手说:“磕个头就成了,哪里用得着这么罗嗦?快起来,别费那洋事!”

  玉翠却说:“这可不能马虎,少一哆嗦也不行!他们哥仨谁敢偷懒,俺依,只怕俺的笤帚疙瘩也不依!”

  白香衣只得等春宝规规矩矩拜完了,说:“这儿有我的一份心意,干活时穿吧。”玉翠早把鞋帽包成了三份,她虽不认得几个字,简单的字却会写几个,在包皮上用白灰画上了一二三的字样。白香衣拿起标着一字的,桂兰就接了过去。

  玉翠说:“快穿穿试试,让你干娘高兴高兴。你干娘说让你们干活穿,那是客气,你们谁敢真的干活穿了,小心俺的笤帚疙瘩不长眼。”

  一席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白香衣也不禁莞尔。

  鞋子是黑条绒鞋面的千层底,帽子是时兴的黄军帽,都是照着他们哥仨的尺码置办的,自然没有不合适的。春宝穿上新鞋,戴上新帽子,一下子增了几分人才。春宝抬抬腿,踢踢脚,傻乐呵。

  玉翠笑骂:“朝巴样,甭臭美了,轮到老二了,还不喊他?”

  春宝出去了,张玉成也悄悄离了座位,走了出去。

  趁着老二没到的空,桂兰走向前去,扑通跪下了。“娘,俺也磕个头。”

  白香衣忙说:“快起来,你也跟着闹鬼。”

  桂兰恭恭敬敬地磕完三个头,才站起身,笑着说:“头磕完了,俺得向娘求件东西。”

  白香衣说:“啥求不求的,只要我有的,说出来就是。”

  “娘肯定有,只怕舍不得。”桂兰卖关子。

  没等白香衣说话,玉翠就不高兴地拦着:“别没大没小的。”

  白香衣笑吟吟地说:“嫂子,今你让我坐这儿,我就说了算。难得桂兰开次口,打发她个满意。”

  一屋子人被桂兰吊起了胃口,都支楞着耳朵听桂兰究竟想要啥东西。

  桂兰自己忍不住,先笑了两声,才说:“俺也不白要,就和当娘的换一换。咱娘俩把脸盘子换一换,俺也俊一俊。”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白香衣想稳住不笑,却终究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里闹了一阵子了,还不见春生出来。玉翠心里怕出乱子,没心肠笑,强笑了两声应景儿。

  白香衣表面上春光明媚,心里却忐忑不安,春生迟迟没有露面,她的心早悬了起来,怕春生当着大伙的面生事,弄个不可收拾的局面。高高在上地坐着,那简直是活受罪,真想逃离这里,躲到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春生出场的时候,闹哄哄的堂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他哭丧着脸,眼里噙着泪,直挺挺地跪下,生硬地磕了三个头。白香衣心里一痛,想说“快起来。”喉咙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说不出话,忙扭脸去拿写着二的那个包。

  人们看到春生的光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屋里像突然飞出了一群蚊子苍蝇,嘤嘤嗡嗡乱响。桂兰接过包,递给了春生。玉翠心里感念娘家哥事办得漂亮,满面含笑地骂春生:“傻东西,认个干娘就高兴成这样,现在成了,这个娘是跑不了了,以后慢慢高兴吧,担不多的东西。快,把鞋子帽子穿戴起来,给你干娘看看。”

  春生不动,桂兰就帮他打开包,把鞋帽拿出来,忽然叫道:“不得了,这鞋子破了。”

  白香衣一惊,差点儿站起来,不过她很快稳住了心神,泰然自若地说:“都怪我没留意。这样吧,赶明天我再补上一双。”

  玉翠却笑嘻嘻地说:“补啥咧?破鞋一样穿,有人还专爱捡破鞋穿呢。”

  白香衣心里一动,觉得玉翠话有所指,就走了神。春生如何被他的表兄弟扶走的,她都没看见。春来一声响亮亮的娘把她唤了回来,她低眼一看,春来正郑重其事地给她磕头。

  该拜的都拜了,该赏的也都赏了,白香衣招手叫过春晖来,让他给玉翠跪下磕头。

  玉翠忙站起身去拉,一边嚷嚷:“这是咋说?”

  白香衣笑着说:“你送了仨儿子给我,我也送你一个儿子。”说着,拿出一个红纸包,递给玉翠。“这是你儿子孝敬你的,让你买双洋袜子穿。”

  玉翠接了打开一看,是整整齐齐六张五元的票子,就像火烫了手,丢还给白香衣。“甭跟俺闹鬼,这不行!”

  “嫂子,不能横竖都是你的理,你也得听我一回。我借着今天让春晖认你干娘,实在赚大便宜了,省了多少事?你要是不收,就是嫌俺春晖。”白香衣恳切地说着,又把纸包递了过去。

  玉翠不好推辞,勉强接了纸包,埋怨说:“你有这个想法,早该跟嫂子透个信,这倒好,儿子倒是孝敬娘了,可当娘的没啥东西给儿子。”

  “还说没啥东西,你自己看看,春晖身上穿的棉裤棉袄,脚下踩的棉鞋棉袜,哪一件不是你棉的絮的?”

  玉翠把春晖揽进怀里,摩挲着他的头说:“瞧你妈会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以后你就总跟着俺,让她自个儿说,自个儿唱,自个儿听!”

  孔怀玉家的凑趣说:“要俺说,你们姊妹俩一个是穆桂英,一个是花木兰,都是响当当的人尖子。你家这个干娘认的,倒像唱了一出大戏,要体面有体面,要喜庆有喜庆。可是俺只看人尖子唱大戏,肚子是饱不了的,不如把好吃的端上来,让咱们边吃边看,咋样呢?”

  大家伙都嚷:“这个主意不赖。”

  堂屋里摆了两桌,是女席。东屋里一桌,是男席。西屋里安了一张小桌子,是给小东西们准备的。玉翠把小东西们都轰到了西屋,唯独留下春晖,白香衣递眼色,努嘴巴,赶春晖走,玉翠看见了就说:“你别多事,俺就让儿子挨着俺。”

  大家伙吵吵嚷嚷,谦让了一阵子,才落了座。一桌的上席白香衣和张玉成家的坐了,另一桌的上席孔怀玉家的和张玉海家的坐了。其他人按照辈分年纪依次坐下,胡桂花有些不舒坦,因为她和二妮坐一面儿,二妮一个人占俩人的地方,把她挤到了犄角上。桂兰在门口站着,传水递菜。

  席面上欢声笑语,热热闹闹。菜是鸡鸭鱼肉全的,但看着满碗满碟的,其实量却很少,鱼肉的下面大部分是衬碗碟的白菜和萝卜。就这样,玉翠办的席面也可以和人家娶媳妇的大席一比高下了。酒是和男人们喝得一样的曹家庄的烧刀子,喝一口能辣一个跟头。女人们喝酒是举举酒盅应应景,喝不喝没人在意。二妮嚷着要喝酒,白香衣吓唬她,喝了酒生出孩子来就是小酒鬼,不吃奶尽喝酒,这才吓得二妮不敢喝了。拦住了二妮,白香衣自己却喝了不少,喝得嘴唇更红了,脸上像抹了厚厚的胭脂,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两汪微风轻拂的春水。

  玉翠把春晖面前的碗里夹满了菜,还非灌了春晖一盅子酒,说是冲冲胆气,辣得春晖吐出舌头直扇风。

  东屋里忽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声,沉闷悲凉。女人们都站起了身,连声问:“咋的了?”

  桂兰过去瞧了瞧,回来说:“是春生喝醉了。”

  玉翠招呼女人们坐下,说:“甭管他,一碟子狗肉,上不得桌子。”

  春生的哭声勾起了白香衣的委屈,泪在眼里打转,忍了又忍,还是滴下两滴清泪,忙用手指抹去。偏让胡桂花看见,惊问:“嫂子,咋的了?”

  “没啥,不小心迷了眼。”白香衣强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

  “俺还以为干儿子哭,干娘心疼了呢。”胡桂花自以为说了一句很俏皮的话,可是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有离得近的张玉海家的微微一笑。白香衣低声和张玉成家的说话,玉翠和孔怀玉家的隔着人大声说笑,其他人也各自说说笑笑。

  胡桂花有些失落,可她是耐不住寂寞的主,看见白香衣端坐在上面,春风无限,出手那么大方,毫不肉疼地把三十大元扔到了玉翠的怀里,使她更加迫切拉近和白香衣的关系。她又提高了声音,卖弄她的自知之明:“俺早就看出俺嫂子是有福气的人,由她拖带着,孩子们包管个个旺旺相相。大伙都知道,俺宝柜哥没的时候,是俺家小三顶瓦的,他早就算俺嫂子的儿子了。”

  她的话还是没引起人的注意,她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到张玉海家的脸上。张玉海家的碍于情面笑了笑说:“这倒也是铁打的儿子。”

  这话说到了胡桂花的心坎上,情不自禁端起酒盅,吱溜一口灌了下去,一股火辣辣的热气从上而下落到肚子里,又从下而上冲到脸上,红成一片,仿佛一块染得不均匀的红布。

  东屋里已没有了春生的动静,堂屋里的席也散了,上了茶水。大厨把从席面上扫下来的菜都倒进大锅里,又切了几棵白菜,炖了一锅大杂烩。院子里搭起一长溜门板,坐满了前来帮忙的男女老少,一人端一碗大杂烩,热气腾腾地吃着,就着香喷喷的白面饽饽。

  白香衣喝了几口茶,觉得酒往上涌,心里的想哭念头挥之不去,忙起身告辞。一家子挽留了一番,才放她走,前呼后拥地送出大门。

  曲终人散,玉翠在变得空荡荡的屋子里,端坐椅子上,纹丝不动,像石化了一样。有一股很怪的味道盘旋在心头,她不知道,应该哭好,还是应该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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