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用过饭后,鲁阳乡侯便来到前院主屋,在供着历代祖先灵位的偏屋内翻找祖谱。

  出于好奇,赵虞也跟着去看。

  通过这份族谱他才确切得知,虽然他鲁阳赵氏对外宣称一脉单传,唯独到赵虞这一代才出现兄弟俩二人,但其实这是不正确的,因为在赵虞的祖父那一代,他赵氏就有三个男丁。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赵虞的祖父赵祥,其实是三兄弟中最年幼的那一个。

  其余二人,鲁阳乡侯分别在他们的名字上方加了备注,一个写着‘临漳’,一个写着‘下邳’。

  且这二人的下方,可记载有子孙,论人丁兴旺,似乎还要比本家兴旺。

  只可惜等到赵虞要细看那些人名时,那部分族谱却被他父亲鲁阳乡侯拿了过去。

  见父亲神色不渝,赵虞很识趣地没说什么。

  不过心底,他还是很惊讶的。

  原来他鲁阳赵氏,单单近三代就有两个旁支,一个是临漳赵氏,一个是下邳赵氏,都是从他鲁阳赵氏分出去的。

  不过最让他感到惊讶的,还是他祖父赵详以家中最小的年纪取代两位兄长继承了鲁阳乡侯的名爵。

  赵虞猜测,可能在他祖父那一辈,兄弟三人为了继承家业发生了巨大的矛盾,最后他祖父的父亲、也就是他曾祖,将鲁阳乡侯的名爵传给他祖父,于是其余两兄弟愤而离家,至此分道扬镳,无不往来。

  赵虞觉得这个猜测还是比较靠谱的,不过具体如何,尽管他知道父亲肯定了解一些,但看着父亲不渝的面色,他也不好追问。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问的,毕竟都是至少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知道他赵氏三支彼此关系恶劣就足够了。

  抛下心中的困惑,赵虞继续翻找族谱。

  经过仔细的寻找,父子二人确信族谱上没有一个叫做‘赵隅’的人,想来,应该是其他赵姓之人了。

  忽然,赵虞好奇问道:“爹,那个叫做童谚的人,有没有透露那个赵隅的情况呢?比如说,那人多大,是男是女,最关键的是,有没有画像?”

  鲁阳乡侯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最麻烦的,那个赵隅,并没有画像。”

  “啊?”赵虞听得一愣:“不是谋反作乱的大罪么?居然没有画像?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鲁阳乡侯摇摇头。

  “那……年纪多大?”赵虞又问道。

  “不知。”鲁阳乡侯再次摇了摇头。

  赵虞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一个犯下了谋反作乱重大罪行的人,除了知道一个名字,其余长相、身世,朝廷居然一无所知?

  他皱皱眉问道:“爹,这个童谚……他真的是朝廷的人么?”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还是摇了摇头:“我也不敢保证,不过他确实是拿出了梁城都尉的印牌……”

  “梁城?”

  “古时魏国的都城,当时称大梁的那个梁城,不是咱鲁阳北面的梁县。”

  “哦。”赵虞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道:“这个童谚……感觉很可疑啊,他还会来咱家么?”

  鲁阳乡侯点点头说道:“今日告别时,他说他先去咱鲁阳的县城,找刘公问问情况,待过些时日再来拜访咱家,让我在家中等他,不得传扬此事,也不得给任何人通风报信,否则以包庇罪论处……”

  赵虞听得眉头一皱:“听这意思,他怀疑咱家?”

  鲁阳乡侯苦笑着叹了口气:“终归赵隅姓赵……”

  “天底下姓赵的人那么多……”

  赵虞不快地嘀咕了一句,但事已至此,纵使他父子俩心中抱怨又能改变什么呢?

  事实证明,那童谚似乎真的是朝廷官员。

  数日之后,一支据说从梁城而来的军队来到叶县、鲁阳两地,接管了两县的城防,对每一个进城出城的人严加搜查,同时,他们于两县境内的所有工点委派军卒,挨个搜查每一个难民。

  一时间,鲁阳、叶县两地人心浮动,谣言四起,好在刘緈与毛珏两位县令立刻出面辟谣,表示朝廷派来的军队只是在搜查一名罪犯,这才平息了骚动。

  可尽管确认了那童谚的身份,但有一件事赵虞却始终无法明白:那童谚,连那赵隅的画像都没有,如何抓捕后者呢?

  更奇怪的是,那童谚何以确信那赵隅就躲藏在鲁阳、叶县一带呢?

  十月下旬的一日晚上,赵虞躺在床榻上思索这件事,可惜直到夜深,直到犯困了,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多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赵虞感觉有人推他:“少主、少主。”

  『哦,是静女啊……』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赵虞也没在意,困意朦胧地睁开一只眼,却看到静女只穿着单薄的亵衣,满脸惊慌地用手不停地推他,急切的声音中甚至带着几分哭腔:“少主,少主,你快醒醒啊……”

  “怎么了?”

  赵虞有些不耐地问了句,但旋即,他的面色就出现了变化,带着几分惊愕在床榻上坐了起来。

  因为他听到四周传来了各种嘈杂的声音,有人的惊呼、哀嚎、惨叫,甚至于隐约还能听到刀剑剧烈触击碰撞所产生的金戈之声。

  他顿时就没了困意,惊疑不定地询问静女:“怎么回事?”

  还没等静女开口,就见张季从敞开的屋门冲了进来,急切问道:“静女,二公子醒了么?”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了坐起在床榻上的赵虞,顾不得静女尚未穿好衣服,上前急切说道:“二公子,请立刻穿上衣服,我与马成将保护你去内院……”

  赵虞点点头,旋即眉头微皱地问道:“张季,外面怎么回事?”

  只见张季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神,沉声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方才睡得好好的,忽然应叔派人来叫咱们,说是有一批军卒试图强行冲入府内……”

  “军卒?”

  赵虞顿时皱起了眉头。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是那些从梁城而来的军卒么?”

  “应该是!”张季点点头,沉着脸说道:“这群军卒忽然冲入府中,到处抓人杀人……”

  “杀人?”赵虞一脸惊愕地将张季的话打断:“为何?”

  张季沉着脸说道:“有府里的卫士上前质问,这才得知原因,那些军卒说咱们包庇谋反的重犯……”

  “什么?”

  赵虞简直难以置信。

  然而就在他准备细问时,却见张季抬手打断道:“二公子,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请二公子立刻穿上衣服。……我与马成在屋外等着,请二公子务必要快!”

  说罢,他见赵虞并无异议,遂转身迅速走向屋外。

  『包庇谋反重犯?那个赵隅?开什么玩笑!』

  看着张季离去的背影,赵虞的脑门上不自觉地渗出一层冷汗。

  “少主。”

  静女已替赵虞取来了衣服,急切地催促赵虞。

  虽然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赵虞此刻亦不敢耽搁,飞快与静女穿上衣服,到屋外与张季、马成还有曹安三人汇合。

  此时,赵虞放眼打量整个西院,只见池子对面的排屋烛火通明,每间屋内,府内的家仆、帮佣都在收拾东西,随后背着行囊三五成群地逃向中院,颇有种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二公子?”

  “嗯。……走。”

  顾不上细说什么,赵虞带着静女与曹安二人,立刻跟着张季与马成逃向庭院。当路过长兄赵寅的屋子时,赵虞好似想到了什么,问道:“张季,我兄长还有公羊先生呢?”

  张季也不回头地说道:“大公子与公羊先生方才已先行一步到后院去了。……大公子本来想等二公子一起,但我让他们先走一步了。”

  “唔。”赵虞点点头,与一行人冲过圆门。

  不得不说,虽然场面混乱,但府里的人倒也守秩序,瞧见赵虞一行人,纷纷让路。

  当然,也有人七嘴八舌地向赵虞询问乡侯府遇袭的原因。

  这事连赵虞自己都不清楚,如何向这些惊慌失措的家仆解释?

  穿过院门,赵虞稍稍顿足看向府门方向。

  此时在府门方向,飞舞着许多点点的萤火虫……

  不,那不是萤火虫,而是一支支火把,无论是乡侯府的卫士也好,那些杀入府内的梁城军士卒也罢,两拨人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刀剑,正在嘶声力竭的怒吼中做殊死厮杀。

  依稀间,尚能听到张应愤怒的吼声:“挡住!挡住!……狗娘养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应叔!”

  一阵惊呼过后,也不知远处发生了什么,只知远处的卫士一个个愈加愤怒。

  “杀光这群狗娘养的!”

  “为应叔报仇!”

  『张应……』

  赵虞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

  他当然知道张应,那是卫长张纯的族弟,第一批从宛城军退伍来到他乡侯府当卫士的人,因为资格老,这位喜欢偷懒的大叔被安排值守府门,平日里没少差使卫士当中的后辈。

  “张季……”

  赵虞转头看向张季。

  “走吧,二公子。”

  张季深深看了一眼远处两拨人的厮杀,长吐一口气,看上去似乎颇为平静,但从死死攥着剑鞘的左手青筋迸现便不难猜测,其实他此刻的情绪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而就在这时,府外隐约有嗖嗖嗖的声音传来,张季与马成二人听到那声音面色大变,立刻用身体护住赵虞与静女。

  在眨眼的瞬息过后,不计其数的箭矢从天而降。

  赵虞等人的周围当即响起一声声惨嚎。

  “噗。”

  一名府上的帮佣脖颈中箭,一头栽倒在静女跟前。

  借助周围一些火把的光亮,静女呆呆看了两眼,忽然“呀”地一声尖叫,下意识地将头埋入怀中。

  『郑婶……』

  轻轻拍拍静女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她,赵虞看着地上的尸体瞳孔微微一缩。

  他知道,以往他换洗下来的外衣,都会由静女交给前院的这些大婶清洗。

  他环顾四周,只见在方才那一波箭袭过后,方才还围绕着他的众人惊叫着逃离,寻找遮掩之地,但也有不少人倒在了冰凉的地上,捂着被箭矢射中的伤口哀嚎。

  而其中,有几人则没了声息,充满惊恐的他们,睁着眼睛,不能瞑目。

  弓弩?

  府邸里的人大多手无寸铁,与平民无异,那支来自梁郡的军队竟动用弓弩来屠戮?

  搂着受到惊吓的静女,赵虞又惊又气。

  此时,张季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马成,你……你没事吧?”

  “没、没事。”马成那夹杂着抽冷气的声音传到了赵虞耳中,赵虞转身看去,却见马成神色有些不自然,似乎不愿让赵虞看他背部。

  然而,曹安却在旁惊叫起来:“马成,你背部中箭了!”

  “要你多嘴?”

  马成狠狠瞪了一眼曹安,在后者憋着嘴自觉讨了没趣之际,他转头看向赵虞,见赵虞脸上露出担忧之色,他笑着说道:“不碍事的,二公子,只是皮肉伤而已。……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点离开吧。”

  见马成说话时中气还算足,赵虞稍稍放下心来,但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前院。

  “走吧,二公子。”

  张季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赵虞的视线前。

  赵虞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也无需再说什么。

  混在一群府内的家仆当中,赵虞一行人很快就逃到了内院,只见在内院的庭院上,大约站着三四十个人,这些人大多都是妇孺,有的是府上卫士的家眷,他们担惊受怕地围聚在一起,也有府上年轻的侍女,相互抱在一起,有人哭泣,有人安慰。

  而赵虞的母亲周氏,此刻带着赵虞的兄长赵寅正在安抚那些不安的人。

  从旁,忠心的侍女竹紧紧跟随着。

  “娘。”赵虞远远喊了一声。

  周氏转过头来,快步走了过来,将赵虞搂在怀中,她一边摸着儿子周身,一边关切问道:“虍儿,你没事吧?”

  “孩儿没事。”赵虞摇摇头说道:“倒是马成,他为了保护孩儿与静女而受伤了……”

  周氏转头感激地看向马成,马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道:“不碍事的,夫人……”

  可能是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痛的马成连嘴都歪了。

  见此,张季对他说道:“我替你把箭去了吧?”

  马成稍一犹豫,点了点头:“拜托了。”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鲁阳乡侯在一群卫士的保护下退到了内院。

  见此,庭院内的女眷纷纷围了上前。

  “乡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乡侯,那些恶徒究竟是什么来历?他们为何要闯入府内杀人?”

  “乡侯……”

  这七嘴八舌的询问,问地鲁阳乡侯哑口无言。

  此时,一名叫做楚骁的卫士暴喝道:“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

  得楚骁制止混乱,鲁阳乡侯这才能从人群中走到妻子与两个儿子面前。

  夫妻对视了一眼,周氏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情况……很糟么?”

  鲁阳乡侯微微点了点头,旋即问道:“怎么还有这么多人,为何不让他们各自逃命?”

  说着,他唤来了曹举,询问原因。

  曹举沉着脸解释道:“府邸的侧门与后门,外面都有不少军卒守着,轻易难以突围,方才我尝试派几名卫士助他们逃跑,但遭到了阻击,冲出去的人几乎都被当场射死,余下的……怕是也活不成。”

  “……”鲁阳乡侯皱着眉头不说话。

  此时,公羊先生从赵寅身边走到鲁阳乡侯身边,低声说道:“乡侯,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从一开始这件事就很蹊跷,明明是一个谋反作乱的重犯,可长什么样、多大岁数、什么出身,朝廷派来抓捕的人却绝口不提,直到今晚,突然对我乡侯府发动突袭,在下感觉,对方怕不是要杀人灭口、栽赃陷害。”

  鲁阳乡侯皱着眉头苦涩说道:“可是为何呢?无论是这些梁城的军卒,亦或是那个自称童谚的人,我与他们此前素未谋面,谈不上有什么怨恨,他们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公羊先生显然也猜不出头绪,捋着胡须说道:“总之,这件事蹊跷地很,那个童谚……说不好,但我以为,乡侯不可坐以待毙,应当立刻想办法突围,携夫人与两位公子逃入县城或者叶县,寻求刘公与叶公的庇护!”

  “……”鲁阳乡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此时,一身鲜血的卫长张纯从前院方向来到这边,瞧见鲁阳乡侯正与公羊先生、曹举二人交谈,他快步走了过来。

  “乡侯。”

  鲁阳乡侯点点头,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张纯咬牙切齿般说道:“梁城的军卒谈不上厉害,但那群畜生有许多人手,怕不是有上千人,咱们的人挡不住……”

  见此,公羊先生立刻将他的提议说了出来,听得张纯连连点头:“对对,突围,集中幸存的卫士与家仆,我护送您与夫人还有两位公子朝叶县突围,倘若叶县被这群畜生封锁了,咱们就逃到郾城去……就像公羊先生所言,这件事不对劲,我亦感觉梁郡的军队根本不是在搜捕要犯,他们纯粹就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阴谋!”

  “突围……”

  鲁阳乡侯脸上浮现几许迟疑,不忍地看向周围那些女眷与侍女。

  “乡侯,顾不得了……”

  仿佛猜到了鲁阳乡侯的心思,张纯压低声音说道:“当务之急是确保您与夫人,还有两位公子的安危……”

  “呋。”

  鲁阳乡侯犹豫了半晌,旋即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说道:“张纯,若事不可违,你护送夫人与二子投奔叶县,若叶县不可去,便投奔郾城找我老丈人……我要再试试与对面交涉。”

  “乡侯?”

  “我主意已决。”鲁阳乡侯正色说道。

  既然要与对方交涉,自然要提前做一番准备。

  鲁阳乡侯当即就命曹举带领卫士到内院的库中搬出府里备用的油坛,将油倒在地上,又取来了被褥等易燃物,堆在一侧以备不时之需。

  片刻之后,一群府里的卫士以及一大批府里的家仆,从前院仓皇退到了这边,紧张地排成一列,只见他们有的握着棍子,有的握着草叉,有的握着厨刀,面色惨白,仿佛连手都在抖索。

  下一刻,伴随着咔咔咔的声响,一队身披甲胄的军卒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见此,鲁阳乡侯拍了拍妻子的手背,不顾张纯等人的劝说,推开众人走到队伍前头,大声喊道:“我乃鲁阳乡侯赵璟、赵公瑜,对面的军卒可是童谚都尉率领?……贵军无故杀入我乡侯府,莫非其中有什么缘故与误会?不知童都尉身在何处?可否现身当面一谈?”

  话音刚落,对面有个声音便回道:“大人有令,鲁阳赵氏窝藏谋逆重犯,罪同谋反!见即立诛!”

  话音刚落,一队军卒朝着人群举起弓弩,扣下扳机。

  “嗖嗖嗖——”

  弩矢齐射。

  “乡侯!”

  几名忠肝义胆的家仆奋不顾身地扑倒鲁阳乡侯,但还是无法避免鲁阳乡侯当场就中了两箭,而其余人群,纵使是那些无辜的妙龄侍女,亦遭弩矢无情射杀。

  “保护乡侯!”

  一时间,人群大乱,但早已得到鲁阳乡侯叮嘱的卫士们,则立刻用火把点燃了地上的油,使之形成了一道阻隔的火墙,旋即他们不断将易燃的椅子、被褥等物丢向那片火海,使那片火海越来越旺,逼得那些军卒亦不敢上前,连连退后。

  眼瞅着火势越烧越旺,点燃了两侧的楼屋,曹举眼皮直跳,喃喃说道:“情非得已,赵家祖宗莫要怪罪……”

  忽然,他面色一愣:坏了!

  而此时,张纯早已趁机将中箭的鲁阳乡侯拖到了后头,旋即背到了北屋屋内。

  “夫君?夫君?”

  周氏慌张地奔到丈夫身边,就这烛火的光亮,她骇然地看着丈夫胸腹处的箭矢,以及那逐渐染血的衣衫。

  “乡侯,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说着这话,张纯伸手便去解鲁阳乡侯的衣衫,却被鲁阳乡侯一把抓住手腕。

  只见鲁阳乡侯盯着张纯说道:“张纯,趁那些军卒还未绕到后门,立刻带领众人从后门逃走,可以的话带上其他人,能活一个是一个……”

  张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旋即,他挣脱了鲁阳乡侯的手,一言不发地抽出利剑割裂了鲁阳乡侯的衣服。

  一看之下,他沉默了。

  因为弩矢钉地很深,已经伤及了肺腑。

  这样的伤势,是几乎无法在接下来的逃亡中活下来的。

  周氏先前就觉得丈夫的态度有点不对劲,直到此刻看到丈夫的伤势这才明白,她只感觉眼前一黑,险些昏厥,幸亏被竹以及静女二女扶住,急切地询问:“夫人?夫人?”

  “爹……”

  此时,赵寅、赵虞兄弟俩亦围在父亲身边。

  纵使是赵虞,此刻亦有些不知所措,而他的兄长赵寅,此刻更是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的伤口,攥着拳头,小脸憋地通红。

  “我没事。”

  鲁阳乡侯伸手扯过一侧的衣衫盖住伤口,旋即用染血的手摸了摸兄弟俩的脸。

  此时,曹举从人群外走到鲁阳乡侯身边,平静地说道:“我来替乡侯包扎吧,张纯,你去带夫人以及两位公子突围,莫要耽误了。”

  “曹举……”鲁阳乡侯欲言又止。

  曹举微微一笑,催促张纯道:“快去吧。”

  张纯点点头,转身对周氏、赵寅、赵虞三人说道:“请夫人与两位公子立刻随在下突围!”

  周氏上前摸了摸丈夫的手,冲着丈夫温情一笑,就在鲁阳乡侯欲言又止之际,她转头对张纯说道:“拜托你了,张卫长。”

  此时,曹举亦冲着赵虞身边的曹安喊道:“曹安,过来!”

  曹安几步走到叔父面前,却见叔父弯下腰,手重重地搭在他头上,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记住了么?”曹举严厉地说道。

  “记住了!”曹安重重地点了点头。

  旋即,在张纯以及一群卫士的带领下,周氏带着赵虞、静女、曹安、赵寅、公羊先生以及其余一部分府内的家仆、侍女,朝着后门而去。

  此时府门后门处亦有一些卫士守着,瞧见张纯等人赶来,立刻迎了上来。

  “情况如何?”张纯问道。

  有一名卫士回答道:“外面仍有军卒把守着,等着咱们冲出去受死。方才曹管事命我等尝试带人突围,结果刚开门就差点被箭矢射成筛子,冲出去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死了……”说罢,他看了眼张纯背后的众人,压低声音问道:“还要突围?”

  “唔,必须尽快突围!”

  张纯沉着脸说道:“为了抵挡那些军卒,乡侯命曹举在后院放了把火,那些军卒前路被阻,必然会绕到后面来……”

  那卫士一听,面色立刻变得肃穆:“那得赶紧。”

  “唔。”

  张纯顺着门缝瞅了几眼,旋即回顾众人低声说道:“卫士们率先杀出去,随后尔等一起冲出去,张季、马成、楚骁、张卫、徐轲,你等拼死也要保护好夫人,保护好两位公子,明白么?”

  “明白!”一干卫士压低声音应道。

  见此,张纯深吸一口气,猛然打开后门,旋即手持利刃率先冲了出去。

  果然,乡侯府后门外的夜幕下,确实埋伏着一队梁城军的军卒,这些瞧见后门敞开,立刻围上前来,手持弓弩一通乱射。

  在这种情况下,张纯挡在眼前,护住面门与咽喉,口中大声喊道:“莫要畏惧!冲过去!”

  “喔!”

  众乡侯府的卫士齐声应喝,顶着箭矢冲向那些手持火把的军卒。

  而此时,府内的家仆、女眷、侍女,亦趁机冲向府外,各自逃生。

  伴随着一阵弓弦响起,这些人纷纷倒地,只有一部分侥幸没有中箭,仓皇逃向远处。

  见此,张季、楚骁等人转头对周氏、赵虞、赵寅三人说道:“夫人,两位公子,快,趁现在!”

  听到这话,周氏捧着赵寅的脸,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旋即抬头看向公羊先生,面色郑重地说道:“先生,您带寅儿先走。……寅儿就拜托您了。”

  公羊先生一愣,旋即仿佛明白什么,重重点了点头。

  旋即,周氏又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道:“竹儿,你跟公羊先生他们一起去,切记,替我照顾好虍儿。”

  “夫人……”

  竹刚要说话,就听远处有张纯大声喊道:“快!张季!楚骁!……你他娘的!”

  听闻这话,楚骁顾不得其他,一把将赵寅抱起背在背后,低声说道:“走!”

  几名卫士立刻跟上。

  竹犹豫地看向周氏,却被公羊先生一把抓住手腕:“走!”

  看着几人快速离去,周氏又转头看向赵虞与静女二人,只见她像方才对待长子那般,蹲下身在幼子赵虞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此时,赵虞忽然问道:“娘,你要留下么?与爹一起?”

  周氏愣了愣,摇摇头微笑着说道:“为何要这么问?娘只是……只是……”

  看到儿子认真盯着自己瞧,周氏说不下去了,无奈地谈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赵虞的头发,埋怨道:“太聪明的小孩可不讨人喜啊,虍儿……”

  说罢,她叹了口气,旋即笑着说道:“夫妇嘛,本当生同衾、死同穴……你爹被为娘欺负了十几年,如今大祸临头,为娘又怎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呢?你爹他会寂寞的。”

  “娘……”赵虞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仿佛咽喉处卡了什么。

  微笑着摸摸儿子的脑袋,周氏转头看向静女,温柔地叮嘱道:“静女,替我照顾好虍儿,好吗?”

  “夫人……”静女使劲点点头,泣不成声。

  “张季!!”

  远处,再次传来了张纯的咆哮,愤怒中带着急切。

  见此,周氏重重地将赵虞与静女搂在怀中,仅片刻后将推离,神色严肃地对张季、马成等几位卫士说道:“张季,马成,拜托了!”

  “是!”

  张季与马成重重点了点头,一人背起赵虞,一人背起静女,与曹安,与从旁其余几名卫士一同,朝着远处的夜幕突围。

  在张季的背后,赵虞回头看着母亲,看着母亲站在后门处,温柔地看着他们。

  『保重啊,我的两个儿……』

  看着自己的长子与次子陆续消失在夜幕下,周氏关上后门,仿佛贵妇人般,徐徐走向北宅的正屋。

  此时的北宅,火势已蔓延地相当厉害,但正屋尚未被波及。

  在正屋内,曹举已经在夫妇俩的卧室内,帮鲁阳乡侯包扎好了伤口,抬头瞧见周氏独自一人返回屋内,他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夫人?您……”

  周氏摆了摆手,做了一个静声的手势,旋即问道:“乡侯呢?”

  曹举感慨地叹了口气,拱手恭敬地说道:“我已替乡侯包扎好伤口。”

  “麻烦你了,大管事。”

  “夫人言重了。”

  谢过曹举,周氏迈步走到床榻旁。

  见此,曹举躬身而退,轻轻关上屋门。

  此时,鲁阳乡侯已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愈发虚弱,他睁开眼睛看到妻子,也不吃惊,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旋即,他平静地问道:“寅儿跟虍儿呢?”

  “被楚骁、张季、马成他们带着突围了,但不知是否能顺利逃过这一劫。”

  “会、会的。”

  鲁阳乡侯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十几年前,便有云游的无名方士替他们……咳咳,替他们看过面相,你我的两个儿子,皆是人王之相!岂会如此轻易夭折?”

  “人王之相?”周氏皱皱眉,问道:“妾身怎地从未听说过?”

  “唔……”鲁阳乡侯沉吟道:“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听到这话,周氏生气地轻轻捏了一下丈夫的腰际,嗔道:“你可真能瞒啊?还有什么瞒着妾身的?”

  “没了、没了……”鲁阳乡侯一边抽冷气一边求饶。

  旋即,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痛地他额头冷汗直冒。

  “你做什么呀?”周氏心疼地搀扶丈夫,帮助丈夫在床榻坐起。

  鲁阳乡侯摇摇头,只是静静看着妻子。

  仿佛是心有灵犀,周氏坐在床榻旁,将头枕在丈夫的胸口。

  不知过了多久,鲁阳乡侯忽然说道:“夫人,我困了,先歇下了……”

  “啊,夫君先……先歇息吧,妾身……随后就来……”

  然而,再无鲁阳乡侯的回应。

  在丈夫看不到的地方,周氏眼中两道清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等到她迅速用衣袖抹去泪水,再次抬起头来时,鲁阳乡侯已经闭上了双目,仿佛真的睡着了。

  “说什么羞人,怕别人笑话,不肯唤我夫人,最后还不是……”

  轻笑一声,周氏站起身来,走到桌案旁,长袖抚过,打落了桌案上的油灯,任凭油在桌案上燃烧,也不顾衣袖沾染灯油而烧了起来。

  旋即,她回到床榻旁,抬手取下发髻上的金簪,俯身在丈夫的怀中,脸颊贴着丈夫尚且温暖的胸膛。

  “来世……也要做夫妇呀……”

  “嗤——”

  而此时,曹举正拄着一柄剑站在正屋外。

  忽然,他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正屋,发现夫妇俩的屋内不知因何烧了起来。

  他叹息着点了点头。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甲胄的声音传来,旋即,从后门方向涌入许多军卒,在正屋前整齐排列。

  见此,曹举面色一整,重重甩了甩衣袖,旋即缓缓举起手中的利剑,口中沉声说道:“抱歉,夜已深,我家主人歇下了,恕不见客!”

  “……”

  一名将官看了几眼逐渐燃烧起来的北宅主屋,又看了一眼孤身一人的曹举,随意地挥了挥手。

  “放箭!”

  ……

  ……

  邻近黎明时,在鲁阳县东北侧的应山,仅赵虞与静女二人站在山腰,眺望着乡侯府方向的熊熊大火。

  半晌,赵虞看似平静地说道:“赵隅、童谚……亦或还有其他人,不管是谁,都必将为此付出代价。……十倍、百倍的代价。”

  身后,静女轻轻搂着赵虞,泣不成声。

  那一夜,有年幼的虎失去了窝,失去了一切的依仗与所有的一切,不得不开始磨砺自己的爪牙。


第二卷 那一日,幼虎没了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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