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几上了路就把梁葫芦忘了。雪小了,如同白色飞虫,往他去掉了壳子的脸上疼疼地扑打。雪原上一个个圆乎乎的起伏,那是骆驼刺和沙柳。邓指批给他的假期是半天一夜,明天早上五点之前必须归队。事情对一个掌权的人多容易啊!邓指叫上一辆拉炭的马车,就把老几带到了六大队地界。六大队没几个人认识老几,他可以在那里碰运气搭车。没有手表,时间靠老几估摸。大约下午四点多钟,老几有点急了。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步行。下雪天路上基本没有车,现在已经把天等晚了。从六大队到场部比七大队近,不过近个五六公里而已。但是这么深的雪,脚每抬起一次,再插进去一次所耗的体力和时间等于走平路的三四倍。也就是说,这五六公里等于十五公里到二十公里。老几才走两公里就感觉不妙,心脏跳在舌根,棉衣棉裤越来越重,里面都是他的汗,开了个小澡堂子似的,一股股热蒸汽直喷他下巴。

  天色渐渐转暗,老几看到一个村子就在一大丛黑刺的东边。他得歇口气买点吃的再走。小村一共十多户,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一个店家前门开烟草酒店,后门开饭铺。老几走进村口,看见一辆军用卡车占了大半条街。他赶紧进了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他的黑棉袄,以及背上“劳改”二字和番号就说:“嗨,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村口戒严了?”

  老几问为什么戒严。

  店主愣住了,瞪着他一会说:“四大队闹开鼠疫了!捉了只旱獭来吃,吃出鼠疫了!坑都挖了,石灰也运来了,要把那几个人扔进去填石灰呢!所以今早跑了一个!”

  “跑到这里来了?”老几问。四大队就在村子附近,四大队进出都要通过村里这条机耕路。

  店主还是瞪着老几,半天又说:“噢,不是你啊?”

  老几说当然不是他。他也就信了老几。这村里的人虽然发劳改犯的财,有时也护着劳改犯。老几把自己去场部的目的告诉了他,只有一点谎言:他只说看女儿,没说是看银幕上的女儿。老几这十来年一共存了的三十四块钱,出来之前都装到了身上。他用这三十四块钱跟店主做了笔生意。店主从一口大锅里舀出两大马勺煮羊下水,让老几一边吃一边把时间耽误到天黑。老几临走拿了他一件军用雨衣,几乎就是军用破烂,胶皮里子满是龟裂,面子失色过多,成了一种乌糟糟的白色。店主还在老几棉袄口袋里揣了一瓶五两装高粱酒和两个烧饼。酒是好东西,御寒壮胆。店主让老几披上伪装从店的后门离开。他指了一条捷径给老几,从五大队一片油菜田斜刺穿插。五大队的油菜田是场里著名的一景,到了花季,场里常拿那景色招待省里和中央的客人。油菜田边上栽着防风沙的树,死的多过活的。树梢都被西北戈壁来的风刮得往东南偏斜,因此这些树便是老几的指南针。一些死树被大风拔起,在低洼地面聚集起来。老几正是在这个低洼处看到了烟头的火星子。原来他绕来绕去还没绕出戒严圈。

  也正是这个时候,对方也听到了老几这边的响动。手电筒照过来,老几已经蹲到了死树的树冠后面。积雪使树冠大大地膨胀,电筒光柱子被挡住了。

  对方叫喊:“喂,还躲呢,看见你了!”

  老几此刻已经趴进雪里。对方听上去比梁葫芦大不多少。

  对方又叫:“出来!……我叫一、二、三,不出来我就开枪!”

  老几想,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越跳越响,于是他打算再赖一会儿,就把自己交出去拉倒。在两方对峙的绝对寂静中,老几觉得自己也听见了那个不比梁葫芦大多少的解放军的心跳。

  解放军又喊:“还往哪儿跑?我打死你!”手电“唰”的一下晃到了别处。

  老几这才明白年轻的解放军在诈他。他根本没看见什么,更不确定有他这个老犯人躲藏在近旁。解放军又瞎喊几声,就闭了手电。老几觉得对方也藏起来了。对方不想让老几在暗处,自己在明处。老几必须找到对手的方位才能确定他自己下一步怎么走。下雪的温暖随着雪停凝固了。老几汗湿的棉袄迅速结冰,一直冒蒸汽的小澡堂子这时成了个生铁筒,箍在身上又硬又冰。老几差不多要冻死的时候,听见一声划火柴的声音。对方把火光遮得再严老几还是把他的方位认准了。他一点不知觉老几离他那么近,就在他侧后方,近得能闻到他纸烟的味道。老几还看见他趴在一个土包下,头缩在大衣毛领子里,皮帽子的护耳把脸包得很严实。这样大概过了半小时,解放军先放弃了,站起来往左边走一截,再往右边走一阵。不久就形成他的巡逻规律,往左走几分钟,再往右走几分钟。

  老几一脑子就是七年前丹珏和他最后的对视。要是他不久后饿死,他会好不甘、好不甘。他想知道小女儿长大什么样,是不是长成了个婉喻。邓指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见了她,他这个生身父亲呢?老几掐算那个兵的行动规律,自己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爬过去。他的四肢已经冻硬,动作也给冻硬了,爬得极其缓慢。但他一步都没算错:年轻的解放军转身往回走时,老几已爬到了他的另一边。解放军抱着步枪朝老几的方向看着,老几也看着他。然后解放军扭头向公路方向跑去,好像让老几这个隐形人给唬跑了。

  这下突围胜利了。戒严圈被他落在了身后。他的两只脚在雪地上缓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一肚子羊下水都是他的燃料。他开始在淹到大腿的积雪里跑,滑稽地把脚提得很高,高到膝盖离胸口只有几寸,再把脚深深落回,很像后来人们看到的登月步伐。不时地碰到雪层下的沟坎,他便跌倒下去。跌倒也好,顺势往前爬一阵。可不能再迟了,再迟连电影尾巴都赶不上了。他跑得棉袄棉裤上的冰又化了,这回热蒸汽不单单从领口往外冒,他周身都在冒白烟。再一次跌倒,爬起,就看见场部礼堂门口的煤气灯了。

  这一刻后来被老几写下来,作为诗,作为散文,作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那就是,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太激动了。于是他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打起滚来,一片灯火倒着进入了他的眼帘,成了天上的盛世。

  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个活了的雪人,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如同史前人类那样,此刻对于他,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他一定想到很多。也许想到他的一生怎样跟妻子发生了天大的误会,把爱误会过去了。

  从横渡太平洋的邮轮上走来的陆焉识换上了纺绸长衫,身后是对于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冯仪芳和祖母冯婉喻站在岸上,一个重复另一个,一样的香云纱旗袍,一样的发髻,一样的折扇。连眼睛的干枯程度都相仿;那是一个陪着另一个期盼干了的眼睛。

  陆焉识走到她们中间,让自己的健壮高大弄得惭愧。他怎么可以在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面前高大健壮?让她们看见过剩的自由和营养造成的后果,何忍?往陆家的黄包车走的那一段路,他收敛了,含起胸,收住四处放眼的目光。恩娘在朝黄包车走时渐渐恢复成原先的恩娘,委婉被动,但什么都别妄想逃出她的掌控。冯婉喻落在几步之后,几乎跟提箱子拎包裹的佣人们走成一伙。恩娘独霸着焉识,话太多了,全说乱了。走了半里路才想到她身边是个有妻子的人,妻子呢?恩娘这才停住了欢快的解放脚。

  “阿妮头!跟上来呀!……鞋子不适宜吗?”

  焉识只得也跟着恩娘站住,回过头。他朝着妻子摘下墨镜,大致看见了阔别在妻子身上落下的痕迹,那是一种小老太太的沉静。

  婉喻看见恩娘和焉识都停下来,专为等她而停下步子,吃了一惊。她脸一红,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人记起了。她的解放脚快起来,脱离了佣人们的行列。焉识发现她原来是有一点内八字的。原来她有这样的步子也不怕出丑,去学体操。这就让他更觉得她可怜。阿妮头在黄包车边上停下,黄铜的车灯被擦得像黄金,车篷也是新的,雪白的帆布,镶阴丹士林蓝边。阿妮头神色有点慌:车座是两人的,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该是谁,谁又该被剩下去跟佣人和行李搭乘路边的差头。

  恩娘瞥阿妮头一眼。要过好久焉识才品透那一眼的意味。恩娘的笑容还在,欢乐却不在了。她指着陆家的黄包车,让阿妮头和焉识坐上去,她自己和箱子包裹乘差头,佣人们步行。看着夫妇俩往车上登攀时,恩娘表示自己怎么会是那种娘?一点事也不懂,当儿子媳妇的电灯泡?

  阿妮头看了焉识一眼,希望他没有听出什么。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样听出了什么。这样她可以有个人作证,证明恩娘多么无事生非。可惜焉识忽略了她的目光。需要好长时间,焉识才会得着妻子目光的要领。妻子的美艳,就在那类目光里。她的生动和风情,都跟着那目光转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可惜的是,冯婉喻很少发射那样的目光。从邮轮上下来的第四个晚上,婉喻把自己的身体备好,备在微带潮湿的薄被下。婉喻的初夜延迟了六年,现在绝不能再延迟,再延迟就不成话了。恩娘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恩娘每天早上都要在嚼粢饭油条时到焉识和婉喻脸上寻找,看看他们做成夫妻没有。没有,恩娘隐隐地叹口气。

  焉识在浴室里磨蹭,知道自己和婉喻都逃不过这一晚。他往自己身上洒了些古龙水,但马上又擦掉。这古龙水气味是他留在望达怀里的。里弄口,小贩唱着白糖莲芯粥的叫卖,唱得惨极了。唱给天井里的男女听的,焉识听着这唱声走到床边,走到了他的绝路上。好了,关上灯都好办了。伟大的男人都是绝路上的男人,孙膑、伍子胥、司马迁……多少男人的伟业源自于无爱啊。

  没有亲吻、抚摸,他滚在了婉喻身上。让他感到稍微刺激的是婉喻的抽搐。都说是要疼的,果真疼了。

  第二天小夫妻起得很晚。他们像天下所有的洞房男女一样,腆着脸贪睡。婉喻成了真正的少奶奶,懒觉总还睡得起。恩娘坐在两碗冷了的泡饭旁边,问他们睡得好不好。世界上失去了一个处男一个处女,恩娘自认为这就是她看见的。因此她对于小夫妇睡眠的关怀询问是话里有话的:原来以为你们俩要神仙到底呢!还是凡人肉胎啊。尤其看见婉喻,她就更不放过了,眼睛刀一样在她身上划:这下你也贱了,也不干净了。别再装着相敬如宾了,怎么快活的谁不知道呢?恩娘嘴上还微微笑着,说早饭早就摆出来了,等他们都等凉了。一个个菜碟却在她手里变了分量,摆到桌面都是“砰”的一声。“砰!”喏,新做的腐乳,阿妮头顶欢喜的。“砰!”喏,焉识好久没吃糟鲞鱼了吧?“砰!”喏,前几天做的鱼冻,味道倒是越来越好。

  焉识坐在八仙桌正中,左边恩娘,右边婉喻,说着他一句也不想说的话。

  无爱使他第二个礼拜就去了大学。回国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现在他看到办公桌和职位一样空着,等他来填。课程由他自己设计。研究科目也由他领衔。校园空荡荡的,终考刚结束,暑假刚开始。家不是他的,是恩娘和婉喻以及佣人的;他的家在校园。甚至在美国会馆,在理查饭店,还有霞飞路、舟山路的几家咖啡馆。各个图书馆都是他的卧室,他阅读、写稿和睡梦从来混成一片。美国的留学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这些地方,只是换了场景。大家的做派因为回到中国反而更加“美国”。连笑话都跟回来了,爵士调子也跟了回来,只是乐手的面孔颜色不同。对所有人来说,喜爱陆焉识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样,好性情,给他一记小亏吃他总是舒服地吃进,无论谁拿来一个瓷瓶或画轴,稍加怂恿就会在陆焉识这里成交。相中焉识的贵重钢笔或太阳镜也好办,几个人设个局诳他玩,一阵嘻嘻哈哈就让他输掉他的笔或眼镜。因此会馆或学校的这密斯那密斯都宠他,把他宠成个七尺大毛头。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么时候,一辆五成新的轿车替掉了黄包车,还添了一个女儿。焉识想,这下彻底落在了天井里。有了孩子啼哭和奶气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里用功,女人们对他的书房也不恭敬了,冬天放一个大火盆,外面罩一个更大的铁丝罩,书房成了尿布烘箱。他有时会一阵惊慌,一转脸怎么连婉喻的模样都不记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记忆的人!

  无爱成全了多少男人?也会成就他陆焉识。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个奥地利咖啡馆里,焉识碰到了大卫·韦。大卫·韦已经不是他在美国的样子,西装像是昨晚做过睡衣;一张长方脸瘦成橄榄形,若搁在女人身上是不难看的,但做男人就阴气逼人。算算他人还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纹有六十岁,并为着非个人的、伟大的愁苦而紧锁。

  “好吗?”焉识问大卫。

  他看出不好来了:大卫·韦很饿,把佐咖啡的奶油都用小勺一点点喝光了。

  大卫用美国余下的那点直白说:“不好。”因为他一年多没有工作了。

  大卫在美国学花了眼,从一门课跳到另一门课,什么都学一半,又都丢下,最后去了欧洲,要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几句话谈下来,焉识发现自己中了大卫的埋伏。大卫从学校图书馆就跟踪他,跟到了咖啡馆。大卫知道焉识仅仅像个泡咖啡馆的文人混子,实际上把够别人三辈子读的书都读了。学应用语言学的陆教授只有二十八岁,可以游戏于四门西语之间。

  “学校方面终止了合同。”大卫说。

  “为什么呢?”

  大卫支吾一会,说有人叛卖了他,说他是共产党。

  “你是不是呢?”焉识笑着问。是不是他都无所谓。

  大卫看着比他小一岁的陆焉识。黑色的眼镜框罩住他圆圆的眼睛,那种令焉识喜欢又有点儿惧怕的凝聚力又出现了。大卫笑着摇摇头;这种事瞒着焉识,是为焉识好。接下去他请焉识帮一个忙:焉识的研究项目刚组建,正招兵买马,焉识的推荐可让他挣到一份体面的薪水。没等焉识反应,大卫说其实很简单的,焉识就告诉校方,说大卫对语言学有过钻研,还写过两篇论文。

  “写过吗?”焉识问。

  大卫还是那样看着他,摇头笑笑,陆焉识真是个大毛头。难道他不知道许多留学生的履历都欠缺诚实吗?大大地欠缺诚实。他大卫·韦的才智怎样?让那帮庸碌的这教授那讲师比下去了吗?!这教授那讲师配养活老婆孩子,他大卫不配吗?他大卫连牛奶公司的账都拖欠,正吃奶的孩子没奶吃……

  难怪那一小罐调和咖啡的奶油给大卫当奶喝了。焉识不动声色地招来侍应生,两个手指在玻璃板下压着的菜单上轻轻一敲。一会儿,招牌三明治来了。

  大卫用餐的时候,焉识说,只要他大卫有论文,推荐不成问题。大卫不做声,吃得很专注。这是另一个西洋习惯:嘴巴绝不同时干两件事,吃,就不发言。焉识问他有几个孩子。三个——他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那没有工作孩子们都怎么过的?回答是耸肩,翻眼——只有上苍知道。大卫的这些西洋手势没有生疏。

  “我知道你在美国做过十几篇论文。有一些是没发表过的……”大卫吃得发际都亮了。饿急了又吃急了,就会发汗。

  “一共十六篇。”焉识说。

  “写这么多干什么?”

  “语言学有趣。有的写。”

  咖啡上来了,焉识发现这回小罐里装的奶油只盖住底,给一杯咖啡调味是够了,但绝不再提供给你当作点心抵饿。咖啡馆小本经营,个个客人像大卫这样消耗奶油,老本怎么办?大卫端咖啡的手从磨破的袖口伸出。一件从美国或欧洲旧货店里买的西装穿得架子也没了。脚上该穿皮鞋的,却穿了双旧布鞋,鞋比脚还疲惫。什么也不必说了,不必说大卫的太太的产后风,以及如何落的病根,也不必说大卫如何到处兼职,写报屁股文章,家里房子还是越搬越小……那么他和别人合办的若干杂志呢?每一份出世,手笔都不小,都是有着跟《东方杂志》、《现代》或者《小说月报》一同称雄上海的势头,但是杂志们一份份出世,一份份夭折,最长的一份活了八个月;老板赔了八个月,作为主编的大卫做了八个月的准义工。

  “你把你的论文给我。”焉识说。

  “论文是可以借的呀!”大卫说。

  借论文又不是新鲜事,留学生里就发生过。若是借论文给街上拉差头的车夫,让他去挣教授的工资,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给像他大卫这样的人,是本着了解他大卫的学术水平的前提,借给他就叫临时通融。否则,就忍心让他大卫一家五口饥寒交迫吗?不是这个道理吧?让孩子永远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而吃不上奶,更不是这个道理了!

  焉识这才明白大卫要管谁借论文。这类无耻事物的确不是大卫的独创,留美学生对这类无耻确实看得开。大卫确实有足够的学术水平写出他那样的论文。也许写出比他更好的论文。

  焉识抬起头,大卫的脸是空白的。期待过度就会让一张脸空白成这样。

  焉识唯唯诺诺,说出一堆借口,说明论文不能借给他大卫。但凡他陆焉识有一点办法来把这桩无耻事物看得开些,想得开些,他陆焉识一定会那样看,那样想。

  大卫马上有现成依据:焉识的一个同事把英国十八世纪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纪的狄更森都当成一个人,这样的人稳稳地挣一份教授工资!

  焉识心情变得很坏。他的老朋友这样潦倒,因为拖欠牛奶公司的费用,孩子断了奶。他真觉得对不起大卫,但他实在做不到出借论文。因此他觉得做不成一件事来使他对得住老朋友大卫,对得住他从未见过的老朋友的太太和孩子。

  “焉识,假如你这样求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他陆焉识不会为这样的事求人。事实上他不会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论文,借一两篇给我,对你没什么,对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

  可他陆焉识还有什么?就剩书里学问里这一点福地,你们还不放过。大卫说焉识变了,曾经多慷慨啊,拿交学费的钱给他买眼镜。

  焉识再次诚恳抱歉;他可以再给他买眼镜,要多少副买多少副,不过论文不借。

  大卫表示遗憾,但说可以理解。大卫离开咖啡馆时,两人的拥抱还是很哥儿俩的。焉识又坐了一阵,后悔自己没有拿些钱给大卫。

  焉识在咖啡馆打了几个电话,向美国同学会的熟人打听大卫·韦的住址。住址有了,他决定当晚就去一趟大卫·韦的家,给他一些钱。他希望自己能在到达大卫家之前做一个决定:借,还是不借给他论文。街道上湿粘粘的,秋天的落叶已经成了初冬的泥。他一再劝自己看开些,想开些。人品学品真那么重要?掺不得无耻?回到国内他发现学界到处是文阀们的无耻,他们最起劲的就是笔墨官司,报纸杂志上都是他们躲在俏皮后面的谩骂。哪里没有无耻?帮着大卫无耻一回,还让无耻行了好,施了善。无耻能给大卫的孩子付牛奶账,那可是积德的无耻。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寻访大卫·韦。晚上九点多了,大卫家却一个人也没有。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天晚上大卫开不出晚饭,全家到丈母娘家吃泡饭酱菜去了。

  隔了一个礼拜,焉识在学校图书馆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第一节读下来他就明白,文章的谩骂对象正是他陆焉识。焉识在《东方杂志》上开了个知识性专栏,谈人类语言发展的趣事。上一期专栏提到日本语言的发展。他看不出专栏怎么触犯了民族大节,让这个骂手左一个“汉奸”右一个“汉奸”地骂。杂志是三天前到达图书馆的,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闻至此,整整挨了五天的骂!这就不难解释一些学生的交头接耳了。一个礼拜的课堂都在轻微躁动。几年前的“九·一八”和“一·二八”改变了学生们,想要毁哪位教授,就给他个“汉奸”骂名。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日。他把那本杂志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对策。他正在准备一次学术演讲,对比英国文学的语言和美国文学的语言。这实在也是娱乐他自己的事。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这次更不含蓄,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还扯出了他在美国的一次演讲,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为了让“汉奸陆焉识”更加立体。

  他这时已经明白了,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照样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有的是无耻,总是找得到无耻来与无耻合作。焉识写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气和地解释,语言就是语言,就是打开了世界大战,人类语言还是妙趣横生,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法国人香坡里昂破译若赛塔石头上的古埃及文字时,并没有去想殖民者或许会用他的成果去破译非洲各种语言。

  这篇文章却没有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那么请问,等到何时?等不了几天的,一有版面就登。

  几天过去了,再打听,回复说一驳一辩的双方要对准时间,陆先生的答辩过了时间,登出来跟对方对不上茬口,会害得读者们做丈二和尚。

  焉识终于找到一家曾经为造谣吃过官司的小报,把文章登出来。骂手马上和他交锋,更有了陆焉识之所以是汉奸的证据:语言从来是人类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看看“最后一节德语课”吧。焉识苦笑:重新给自己命名的大卫·韦说得没错,只不过和他陆焉识是各说各的。

  春天的欧美同学会上,焉识不再是个人人宠爱的大毛头。学校里也不同了,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来嗲溜溜地揩油,让焉识请她们吃一客冰淇淋,或喝一杯咖啡。一天焉识到美国会馆看新到达的英文杂志,一本《生活杂志》成了他面孔的屏风,听见几个人商量去闵行打猎,苦于找不到汽车,焉识从《生活杂志》后面露出头,说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车。大家讪讪的,说不过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

  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强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拉对手的对手做自己的朋友。这个好心者给他写下了一家杂志的地址电话和两三个人名。他们的杂志会支持焉识的。焉识读过那本杂志,也时常跳出些骂手,骂得漂亮些,风度翩翩些,不骂人的时候,小说、诗、论文也都看得过去,但他们不骂人的时候比较少。他没有去找对手的对手。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总是可以晚一点失去他的清高和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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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雍上辈子为了男人肝脑涂地,最后得了个“女魔头”的恶名惨死诏狱,这才明白穿越必有爱情是个笑话。 重生到阿拾身上,她决定做个平平无奇的女差役混吃等死。 可从此以后, 锦衣卫大都督靠她续命。 东厂大太监叫她姑姑。 太子爷是她看着长大的。 一桩桩诡案奇案逼她出手。 这该死的人设,到底是玛丽苏,还是修罗场? ———— 【深藏不露女魔头VS高贵冷艳活阎王】 【一个掌尽天下权,一个醉卧美人膝,边谈恋爱边解谜,边看江山边说案,强强对决、强强联手。】 ———— 【小剧场】 时雍露胳膊露小脚丫,人说:不守妇道! 时雍当街扒地痞衣服,人说:不知廉耻! 时雍把床摇得嘎吱响,人说:不堪入耳! 时雍能文能武能破案,人说:不伦不类! 某人想:既然阻止不了她兴风作浪,不如留在身边为己所用。 用过之后,某人开始头痛。 “你怎么越发胡作非为?” “你惯的。” “唉,你就仗着本座喜欢你。” …… (注:架空一对一,千万别考据。) (读者群:36138976)

将军,夫人喊你种田了

《将军,夫人喊你种田了》 只是在休息室里打了个盹儿,一睁眼,竟然穿成了古代目不识丁的乡下胖丫头。 好吃懒做不说,还在村里横行霸道。 十里八乡没人愿意娶她,好不容易买了个金龟婿,大婚之日竟让人逃了。 恶霸老爹一怒之下去道上掳了个夫君给她。 就是……爹你掳的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呀? * 婚后的苏胖丫很忙。 忙着改造恶霸爹爹与恶霸弟弟。 忙着抢救貌美如花的神将夫君。 忙着养育三个小小恶霸小豆丁。 一不小心,将自己忙成了大燕最位高权

皇城司第一凶剑

三年前,飞雀案起,父亲蒙冤被害,顾甚微遭遇乱葬岗围杀!三年后,重返汴京,她成了皇城司第一凶剑,勇者屠龙! ……韩御史定亲三回,三家都落罪下狱,这一回他决心找个恶人来克!

全修真界我最强

【无CP、凡人流】修真界,仙门高高在上,散修世家次之。少女李夜航,一无仙门可拜,二无家族可依。 仅凭一块下品灵石,她踏上了修真大道。这条道,人人险恶,纷纷浮薄,步步算计,骨唱仙歌。 可是又怎样呢?危险总是与机遇并存,只要她修仙意志坚定,那就一定能踏过千山,涉过万水,与仙门争强!

谢家的短命鬼长命百岁了

传说,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不化解儿孙要倒霉。 晏三合干的活,是替死人解心魔。有天她被谢三爷缠住,说他有心魔。 晏三合:活人的事她不管。谢三爷:他们都说我短命,你就当我提前预定。 然后,满京城的人都傻眼了,谢三爷今儿胭脂铺,明儿首饰铺。首饰铺掌:三爷,您这是唱哪一出? 谢三爷:讨媳妇欢心。等等,他不是说不祸害姑娘家守活寡吗?谁这么倒霉? 晏三合:我。

珠柔

国破在即,群贼环伺,敌临城下。赵明枝拒绝了贤臣南下偏安的良策,怀抱才登基的幼弟,选择掉头而行,投奔那个心狠手辣、臭名昭著的节度使裴雍。 朝野哗然:陛下休矣、大晋将亡!然而数年之后,众人回首再看:赵氏江山不但没有易主,反而在飘摇风雨之中日渐稳固,而那一个本该谋朝篡位、此刻却撑起半个朝堂的裴节度则俯首立于阶下。 ——惟愿我朝万岁。亦愿公主万安。

修仙别看戏

宁夏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千载难逢的穿越机会怎么会落到她这个平凡的工薪族身上,她还有三十五年的房贷没有还啊啊啊。 她看着这个修仙人满天飞,普通人活得还不如狗的世界泪流满面。为什么还要被分配到一个有女主的世界,这可是一位心狠手辣的现实派女主,别瞅着我,鄙人只是个路人甲。 且看既不平凡也不惊艳的路人甲如何在修仙世界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改嫁小叔随军后,白眼狼们后悔了

【甜宠+年上十岁+先婚后爱+家长里短】 末世的沈南星一觉醒来,竟然穿到一本年代文里,成了同名同姓的炮灰女配。 原书中的沈南星是个娇小姐,因形势所迫,下嫁了陆家。 为了弥补给陆家带来的影响,她真心对待陆家每个人,却不知面对的是一群白眼狼。 不仅被磋磨致死,还成了书中男女主感情路上的绊脚石。 穿越而来的沈南星秉承着助人为乐的好作风。 面对男女主:自己这块绊脚石自己搬,成全你们的好姻缘。 面对嫌弃她身份的原婆婆:分家,马上分,划清界线。 面对顶替她工作还要嫌弃的原大姑姐:这么累人的工作她卖给别人,让别人受那个累去…… 一转头,却看到男人神色认真,“把他们都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是不是也得对我负责?” ……………… 陆远是大院里人人惧怕的活阎王,老嫂子小媳妇儿们私下都说他会孤独终老,结果有一天,陆远带回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儿。 就在大伙准备好瓜子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只见陆远像变了个人,脸也不僵了,眉也不皱了,整天裂着嘴角会叫大姐了。 再看人家那小媳妇儿,似乎也不娇气,劳动生产冲在第一线,就连农场的粮食种子经过她的改良,产量都上升一大截。 应了陆队长那句话,他家是女才郎貌。

问九卿

八岁那年,她被人剥光衣服浑身是伤地丢到旧陵沼,一个传说中死了都要扒一层皮的诅咒之地。 十年后——一辆马车将她接回尚书府,给端王做妾,为长姐固宠,当生育工具。 回到薛家的前一天晚上,她冒着大雪敲开了当朝太子别院的大门……然后义无反顾地嫁入端王府。 这次,她不再是任人屠宰的猪狗,而是手握 “生死薄”,撬动无数人命运的阎王……皇帝宠爱的骄纵公主,背信弃义的未婚夫婿,口蜜腹剑的嫡亲姐妹,助纣为虐的三公九卿,还有什么世家公子,高门贵女,这些当年把她当狗一样虐待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和后宅之中,薛绥步步为营,在复仇的道路上披荆斩棘。 太子?王爷?佞臣?帝王将相?是利用,或是真心?且看薛家小娘子如何在这乱世之中,书写自己的传奇。 -有狗血,有玛丽苏,从主角到配角没有完美人设,不避雷但可能会有雷,欢迎姐妹们入坑与我一同呼儿嘿哟吧! (个人喜好,彼此尊重,相互选择,不喜欢请尽情x掉,谢谢。)

八零极品老太太,全家跪求不分家

微群像,无CP,无金手指,家长里短,发家致富。<br/><br/>别人穿越开启大女主,苏梨穿越少活二十年。<br/><br/>现代年薪千万,肤白貌美的她,一眨眼成了五十岁,上炕都费劲的极品老太太。<br/><br/>原老太太偏心,死抠儿,蛮不讲理,作天作死好能手。<br/><br/>苏梨愁了一天一夜,她公司上千人,十几口子她还能管不好?<br/><br/>在苏梨眼里没有庸才,端看怎么使用。<br/><br/>对缺爱诚实的老大,寒夜归来送上一碗热汤面,配上一句:你是妈的第一个孩子。<br/><br/>对嘴馋躲懒的老二,“肚子疼不能吃油星儿,妈给你做玉米糊糊,我们吃点大骨棒就行。”<br/><br/>对嘴甜不干实事的老五,“你挣钱给妈,妈给你攒着,到时候妈跟着你过,钱还不都是你的。”<br/><br/>三十六计斗起来,不让你们输掉裤衩都是她“苏魔头”心善。<br/><br/>一番下来都老实了,苏梨决定分家享受自己的小日子。<br/><br/>结果一个个跪地哭求,死活不分家。<br/><br/>苏梨:不带这么玩的,咱都说好了分家的!

绿腰

沈绿是个年轻貌美的厨娘。她到富贵人家里干活儿,收钱干活,素来不爱多管闲事。 只那侯爷家病歪歪的嫡长子裴深,实在是愚蠢得紧。头一回见他,正被两个小厮哄骗。 第二次见他,是被一个侍女吓唬。再次见他时,一个老婆子正企图将他推倒……罢罢罢,她便多管闲事一回,替自己积些德。

我在修仙界种田飞升

沈清禾携一本神秘古书穿越修仙界,成了青云宗一名普通的外门弟子。 别人御剑飞天,她挥锄种田;别人炼丹画符,她施肥浇水。直到某天,她的灵植不仅能结出灵果——还能种出符箓、丹药,甚至法宝等物! 一株变异灵稻,稻穗上结的不是米粒,而是一枚枚 “剑气符”;一丛灵藤攀爬,藤蔓缠绕间竟结出 “筑基丹”;更离谱的是,她种下的灵果树,竟在枝头凝出一柄法宝飞剑! 从此,修仙界的画风彻底变了—— “沈师姐,求一株能结‘瞬移符’的灵藤!” “沈长老,您的‘丹妙树’何时再结果?” “沈仙尊,这‘法宝灵植’该如何培育?”沈清禾挥挥手,淡然一笑:“别急,等我种完这片田。”从种田开始,她以灵植入道,种符、种丹、种法宝...最终种出一条通天仙途! ?

守寡后,我逼疯了满朝文武去种田

脆皮大学生孟寒枝穿成了古代寡妇,开局就在……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又绑定了明君系统。 孟寒枝:啊?明君?我吗?系统发布的任务,不是提升种植产量,就是优化畜牧生产,再不就是兴修水利,作物的长生调研等等。 孟寒枝:做不了,摆烂吧。意外的是,她的任务都以奇怪的方式完成了。 孟寒枝不解,她决定继续摆烂。京城里的君臣,某天突然听到一个任务的声音。 完成某某任务,可以获得亩产千斤的种子。还等什么?干!完成某某任务,就能获得世界地图。 冲啊!……只是他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任务,这奖励怎么还不到手里呢? 孟寒枝:啊?任务完成了?

侯府联姻手札

明德十三年,顾清瑶重生了。前世的她,劳心费力,却不得夫君喜爱、子女敬重,最终落得孤独而死的惨淡局面。 重来一世,她不愿再踏入困境,却不知,皇权操纵下,她联姻替嫁,再入侯门,被迫嫁给病弱世子。 只是,这个世子,貌似有点白切黑,隐藏在病弱下的,是锋芒暗藏的隐忍,更是翻江倒海的雄心。 那些尘封的往事,那些未被遗忘的故人,盛京的漩涡中,谁着史书刀笔,谁又主天下沉浮?

名门医女

齐悦一脚跌进了陌生时空 梳着妇人头,不见丈夫面 独居别院,冷锅冷灶冷眼 开什么玩笑 既然我是这家中的大妇 自然我说了算 好吃好喝好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再跟我斗再跟我斗 开膛剖肚吓死你们 ------------------------------------- 沐水游做的封面!!!手绘的原创的!!! VIP书友群:251668182,需正版订阅验证粉丝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