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世

    陈丽华最近越发觉得儿子李维不对劲，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呢？应该是从那天他下水救了一条狗开始。对，就是狗友阿忠。


    不对劲的地方在于，首先李维从小怕狗，其次李维个子很大胆气却很小，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李维不会游泳。他一身湿漉漉的带着一条狗回家时，陈丽华以为是狗救了他。


    之后情况变得越发不对。李维要收养这条狗，陈丽华反对，在纽约养一条狗的花销可不小。更何况它有不良的收养记录，且需要一笔钱治疗它的腹股沟疝气。


    一向怯懦的儿子却异常坚决，竟在网上发起篮球挑战众筹凑钱。陈丽华以为李维失心疯不去管他，虽然他因为身材高大在高中和社区大学一直是篮球队成员，但李维大部分时间只是替补，没什么篮球才华。


    陈丽华只去看过儿子一场比赛，那场儿子和妈妈一样，坐了一整场板凳。从此陈丽华再没去看过儿子打球。


    没想到众筹成功了，李维每天接受挑战，打完拍视频发到网上，赚了一些收入，成为了周围小有名气的网红。前天去收脏衣服时，有个韩国客户见到她说“你是李维的妈妈吧，他是个很棒的男孩，他的球技很出色，我儿子像他就好了。”


    陈丽华愣住不知怎么回应，她有生以来第二次以“李维妈妈”的身份被人对待，上一次是李维中学时被人霸凌，校长让她来办公室劝她息事宁人。作为半途带着儿子移民美国，在纽约没有什么依靠的华人，陈丽华只能忍气吞声无奈接受。而这次她多了点骄傲。


    能吃苦敢打拼的陈丽华一直试图教会儿子用拳头和力量应对生活的不公，以期他在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公平、自由的美利坚争取到一丝生存和呼吸的空间。但现实的残酷和李维性情上难以克服的弱点，让她的教育总不如意。


    就在她想要放弃，只想他以后继承这家洗衣店，做个平庸的洗衣店老板时，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变化。成为网红的李维像变了个人，从言谈举止到行事风格都和过去大不相同，自信，成熟，竟是陈丽华希望的样子。


    可真变了个样，陈丽华心里又犯嘀咕，人的变化会这么快的吗？或许是大学毕业后现实的残酷点醒了他，又或者这次灾难让他有了人生的新感悟。她自己不也是来到美国后快速改变和成长的么？


    总之，陈丽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多，繁忙的工作和巨大的生活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无力去思考儿子身上的改变。病毒的肆虐让很多洗衣店关门倒闭，宏乐靠长久的口碑和辛勤打拼积攒的人脉勉强度过难关。如今终于撑了过来，陈丽华再度恢复忙碌，开着车去各家合作的洗衣店、旅馆搬运脏衣服、床单和干洗、手洗衣物，带回来进行处理。


    所以她看到李维牵着狗慢吞吞却不来帮忙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等李维帮着把所有的衣物搬进店里，已经快下午四点，陈丽华一边忙活，一边让李维联系丈夫李满顺和小儿子李约，问两人回不回来吃晚饭，如果回来陈丽华还要准备两人的饭菜。


    李维哦了一声，却没有动作，而是倚靠在柜台上和洪伯下象棋。陈丽华忙了一圈过来，问李维爸爸和弟弟回不回来吃饭，李维盯着棋盘，慢悠悠道：“他们回还是不回，应该主动和你报告，有什么可问的。这么大人了，还怕吃不上饭被饿死不成~将军！”


    李维举起棋子，一个车4进八，把洪伯的士吃掉，直接面对老帅。洪伯想要横帅吃车，李维点了点自己的老将，正守在4号线上。洪伯想退士吃车，李维又点了点自己的当头炮，只要退士，直接将军吃帅。显然，洪伯的老帅已被困死，动无可动，输了。


    “那个…我刚刚走错了，我不吃你的象了，你把车收回去…”洪伯想要悔棋，李维当然不认，道：“哎哎哎，落子无悔啊，您老人家怎么还悔棋呢？这又不是玩的，10美元。”


    原来李维和洪伯一盘棋赌10美元。洪伯向一旁的陈丽华眼神求救，陈丽华却站儿子这边，说：“洪伯，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戒不掉赌博的瘾呢？和小孩子下棋你都悔棋啊，你儿子知道了又要收你的零用钱了。”


    “好了好了！10美元就10美元！哎呀，我走了，再玩下去，钱都要输给你了。嗨呀！用送马出车来骗我这个老人家，嗨呀！现在的年轻人……”洪伯愤愤不平，从兜里掏了十美元给李维，拍拍屁股离开了洗衣店。


    洪伯并不是宏乐洗衣店的前台招待，也不是帮工，他是这家洗衣店创始人的儿子，曾经的老板。洪伯的父亲上世纪40年代就来到纽约开了这家洗衣店，当时这是一家手洗店。80年代洪伯继承店铺继续经营，又干了几十年，直到多年前退休，因为子女不愿继承洗衣行当，便将店铺转卖给了在店里做工多年的陈丽华、李满顺夫妇。


    退休后的他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便时常回工作生活了一辈子的洗衣店，坐坐店，帮着照应一下生意同时打发时光。他不领一分钱，也不是店里的员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李维一家和他相处的不错，毕竟店里有这么个老人偶尔支应一下也挺好。


    洪伯一走，陈丽华就要教训李维，李维却先发制人，说：“妈你可别教训我啊，你们当初盘下这个店，把在美国打工小半辈子的积蓄都投进去了，结果呢？没多久就遇上病毒了，差点倒闭赔个底掉。洪伯要不是把店卖给我们，他这个店肯定也破产了。你看他现在多好，有了一笔养老钱，每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躲过了病毒，真是逍遥自在。这都要感谢您和爸的馈赠，他在棋盘上输我几个钱，那是对你们损失的弥补，应当应分的，您就别纠结了。您刚帮着我说话，不就是因为心里有这股气嘛。”


    陈丽华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可想想儿子说的很有道理，如果当初不买下这家店，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吧。陈丽华看着哼着小曲收拾棋盘的儿子，心里又想起最近的不对劲。过去李维一直是个内向嘴笨的孩子，这段时间越发伶牙俐齿，常把她说的哑口无言，难道也是因为成长了？


    兜里的手机响了，丈夫和小儿子分别发来消息，说不回来吃晚饭了。儿子说的没错，这段时间不再盯着丈夫和小儿子，他们反而主动汇报自己的行踪，在哪里，回不回来吃饭，自己的日子反倒松快了一些。这么一想，李维确实是长大了，成熟了。


    心情愉快一些的陈丽华去厨房做饭，让李维照顾一下店里的生意。李维点点头，其实在这个特殊时期，洗衣店是没什么人来的，就算有也是去自助洗衣区，用不着招待。真正需要招待服务的是送特殊衣物过来进行干洗护理的客户。


    趁着清闲，李维掏出麦卡利恩给自己的纸条，拨通了上面的电话。结果打了两次都没有人接听，李维暗骂一声，又编辑了一条短信，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把前因后果写明发了过去。


    他内心还是忐忑的，因为这个电话到底属于谁的他都不清楚，只能寄希望麦卡利恩是个靠谱的人，不然又要从头去寻觅机会，还要继续把不得分挑战进行下去。


    李维不甘于做一个篮球网红，他有着更大的野心和梦想，那就是进入NBA，进入篮球世界的最高殿堂。不过这个梦想原本不属于李维，而是属于另外一个灵魂。李维坐在柜台，手指“笃笃笃”地敲击着台面等待短信回复，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嗡嗡嗡的电流声，他脑子里不禁回忆起几周前这桩神奇的灵魂互换事件，以及自己波折起伏的前世经历。


    他原名叶润洲，广东人，职业篮球运动员，身高174，司职控球后卫，在CUBA、NBDL、菲律宾联赛等多个联赛组织和球队中效过力。身高不到一米八的他走上篮球之路殊为不易，一是为了梦想不断前进，二是为了生活苦苦坚持。虽然他训练刻苦，技巧出众，奈何身高确实太吃亏，所以一直在职业联赛边缘挣扎徘徊，看不到出头之日。


    一次比赛中遭遇大伤，他的职业生涯宣告终结。在被球队裁汰后，他决定转型网络篮球博主，靠直播和打野球挣生活。就在帐号略有起色时，父母却因病接连离世，悲痛欲绝的他帐号停更，没了收入，过了一段昏天黑地颓废自闭的生活。


    但对生活的希望还是让他重新站起来，投入到身体和心理的康复中，经过一番痛苦磨砺他重开帐号，靠着出色的球技和坚持不懈的更新、运营，收获了一大批粉丝，成为有一定知名度的篮球网红。这个过程中他结交了一批新朋友，拥有了自己的团队，还收获了爱情。


    就在他以为自己能从过去的波折中走出来，过上平淡幸福的生活时，命运再度和他开玩笑。和他相处一年多的女友突然提出分手，接着在网上发通告哭诉自己遭到家暴，不分青红皂白的网络暴力扑面而来，叶润洲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更狠的是，自己的团队和平日里号称兄弟的人也都跳出来指责叶润洲，和他划清界限。经纪人与他解约，甚至对簿公堂要求赔偿，叶润洲被逼入了绝境。


    在这种众叛亲离的境地下，叶润洲还是没有屈服，他一边继续训练、打球保持状态，一边发视频进行澄清，并找公关公司协助。虽然这让他耗费了所有积蓄，但他相信自己可以从零开始，从头再来。逐渐事情一点点好转，舆论一点点扭转，某天心情畅快的叶润洲出门夜跑，在一公园湖泊旁见到有人落水呼救。


    叶润洲没多想，他泳技出色，救人心切脱了鞋袜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朝着呼救的人游去。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孩，就在他从后面抓住这个人的肩膀往上拖时，一股巨大的旋转吸力忽然将两人一同往水下拽。叶润洲慌了神，饶是他泳技出色也无法挣脱，这时候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公园里根本就没有湖。


    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弄清真相，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回顾着他的一生，其中不知为什么参杂着他从未经历的画面与记忆。虽然身处水中，却没有窒息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漂浮在充满白噪音的液体中，有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仿佛被孕育的婴儿。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就十几二十分钟，鼻腔、口腔里突然有强烈的呛水感，窒息的他急忙用力向上挣扎。他依旧在水里，但周围不再是黑暗而是一片光亮，他的手依旧抓住什么东西，但不是人的肩膀，而是什么毛茸茸的玩意儿。等他浮出水面大口喘气时，就听到了一阵狗叫。


    “汪！汪！汪汪！”


    阿忠的叫声把李维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它应该是来喊自己吃饭的。李维摸了摸阿忠的脑袋，给它弄了点狗粮和清水。


    那天落水，不是他去救阿忠，而是阿忠跳下来救的他。更确切的说，阿忠和叶润洲救的都是李维，只是叶润洲不知怎么，变成了李维。叶润洲带着阿忠上岸看到完全陌生的环境和围观的外国人，以为是个噩梦，可怎么都醒不过来，最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原来的他了。


    “嗡~嗡~嗡~”


    放在柜台上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有短信。李维连忙跑去查看，麦考利恩给的号码有回复了。


    “1月14日，上午十点，拿骚体育馆——布雷特-布里尔迈尔。”


    就在明天，时间还真的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