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变了,云层虽不厚,却遮却了太阳,风也起来了。到晚上时,又突然下起了雪。雪自然是站不住,第二天太阳的光芒无障碍地照射下来后,那雪便迅速地融化掉。天气不如前几日那样暖意融融,但也没有冷凉的感觉,又因雪化掉的缘故便显得温和潮润。

  下午两点多时,赵庭禄和张淑芬正用清理着踅在墙角的柴叶,赵守业过来说道:“爸,你跟我把西厢房里的苞米抬一下,我脚撴了。”

  张淑芬一听,扔下手中的笤帚,问道:“儿子,撴啥样啊?”

  赵守业一跺脚说:“没咋着,就是踩偏棱子上了,过一阵儿就好了。”

  张淑芬以不相信的目光看了看赵守业的那只脚,却没说什么。

  “妈,晚上你给我烙单饼呗。”赵守业征询着张淑芬。

  “守业,我问你早晨你干啥骂云飞?”

  张淑芬忽然想起了早晨的事儿,便不满地问。

  “妈的,这败类孩子往上装货时,就那么咣的一撇,也不怕摔炸了。”

  “那也不行骂,说说就得了呗,云飞都十八了,你要再骂云飞,我打你不可。学学你大哥,看人家说话多儒气,不吵不嚷的。”

  张淑芬一边用眼角抹搭着赵守业一边说。

  赵庭禄和赵守业向西走去后,张淑芬将柴草叶轻轻漫起收进簸箕内再倒出去。

  赵庭禄和赵守业进到西厢房后,赵守业并不说搬动玉米袋子的事,而是一眼一眼地看父亲。赵庭禄狐疑地问:“你不说搬袋子吗?”

  赵守业呲牙嘻嘻地笑着,目光奇特。

  赵庭禄骂了一句转身要走,赵守业赶忙叫住道:“爸,魏彦峰打电话给我说、说、说你、让你上他家去看看,他妈快不行了。他妈要见你,有话问你,不让我妈知道。”

  听完儿子吞吞吐吐的话后,赵庭禄的心里一翻个,但他强自镇定道:“我又不是大夫,找我干什么?”

  赵守业口不择言,说道:“你比大夫都管用。”

  赵庭禄没做声,思忖了一会儿出来,回到屋里。张淑芬正喝着凉开水,见他进来便问:“整完了?”

  赵庭禄随口答道:“整啥整,那几袋苞米也不碍事,搁那搁着先。”

  他若无其事地在屋里走了两个圈后,就推门出去。

  “别走远还得给我烧火呢。”张淑芬的声音由后面传过来。

  赵庭禄尽量装作没事人似的,到十字街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向北走去。他倒背着手,慢条斯理,一副心闲气定的样子。

  大榆树已经显出隐约的青色。

  在老十字路口折向西过八九家后,赵庭禄就站到了魏彦峰的房后。及胸的围墙框住了这农家的院落,黑漆的铁大门将院落与街道联通。道北的那幢曾经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已经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有塑料钢窗鱼鳞铁瓦的三间大砖房。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

  赵庭禄迟疑了一下,举首进了院子。

  还未到门口,魏彦峰魏彦学便迎了出来:“哦,老大爷,我没敢上你家找你,就打电话给二哥。”

  魏彦峰是在表述着一点歉意,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躬身相请的原因。赵庭禄嗯嗯地应着不去多说。等到东屋,他习惯地向炕上看,却不见李玉洁的身影。魏彦峰看出了赵庭禄的心思就说:

  “我妈在小后屋呢。”

  这三间房的格局与赵庭禄家的差不多,都有正屋和小后屋之分。

  “哦,小后屋不冷吗?”赵庭禄问。

  “不冷不冷,都烧了炕了,再说,天气也暖和才搬那屋的,没几天,是春分、啊,对,春分前搬的。我妈说那屋小好收拾还肃静。”魏彦峰陪着笑说道。

  赵庭禄逐个地看着魏彦峰魏彦学魏琳兄妹以及屋里的其他人,他是在以此平复自己的心境。几秒钟后,他向小后屋走去。

  李玉洁坐在对折的褥子上,背靠窗棱,面向北面,左腿弯曲,右腿伸直压在左腿的脚踝上。淡紫色的绒衣衬着她瘦削的脸,显得李玉洁有几分年老的从容与端庄。

  见赵庭禄进来站在面前,李玉洁的面颊上显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红晕。

  “坐吧,他老大爷。”李玉洁说。

  赵庭禄斜坐在炕沿上。

  李玉洁穿着浅蓝袜子的右脚勾动了几下后,对儿女们说:“彦峰啊,你们都上西屋吧,我问你老大爷几句话。”

  赵庭禄立刻尴尬起来,他有点窘迫地望着魏彦峰。

  魏彦峰说:“老大爷,那我们就过去,你陪我妈唠会儿嗑。”

  说完,他不管赵庭禄做如何反应,双臂张开,像哄鸭子一样,把他的兄妹们撵了出去。

  李玉洁的头发精心梳理过了,看起来柔顺不凌乱,全不像是一个病人的样子。

  “我是快要死的人了,有今天没明天。赵庭禄,咱就不拐弯抹角跟你说话了,你就明白的告诉我,你喜欢过我吗?”李玉洁的目光柔和起来。赵庭禄又看见了她年轻时的神采。他局促地将双手握住,张张嘴后肯定的回答:

  “喜欢过。玉洁,别说丧气话,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李玉洁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自己的病是咋回事,治不好了,我也不想治。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明天走时就能把眼睛闭上。赵庭禄,赶明你要路过我坟前时别急着往回赶,就站一会儿,看看我,给我唱一段大鼓。”

  李玉洁说完将目光停在赵庭禄的脸上,她的目光是炽烈的满含着期待。赵庭禄点头,然后又摇头说:“啥坟不坟的,那是死人用的,你说这话多不吉利。”

  赵庭禄此时喉头发紧,一股哀戚之情由心底升起。

  “不说不说。我再问你,我们家彦峰结婚时宝发哥先借我五百后借我一千,他说那一千块钱是背着嫂子拿的,等我还时他就收五百,那一千说啥也不收。我问为啥呀,他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最后实在没招才说,要收了该有人不愿意了。赵庭禄,那一千块钱是不是你让他转给我的?你说实话,别糊弄我。”

  赵庭禄不再想隐瞒,便老实答道:“是。”

  他看见李玉洁在这一瞬间精神振奋了,她洁白的面庞忽然间涌现出一片灿烂的云霞:“我就知道是你拿的,可我不能还你了,我也不让彦峰还你。赵庭禄,下辈子吧,下辈子……”

  突然间,李玉洁的神情暗淡了。一阵沉默。

  赵庭禄觉得此时自己很拙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怎样说。

  “赵庭禄,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只管听着记着就行。我年轻时就想,人家赵庭禄长得白白净净,还会说话,真招人喜欢,可比魏景中强多了。那年我们家那个死鬼没了以后,我就想哪天得空把身子给你,可谁曾想四生子这缺大德的玩意把我祸害了。我不能再和你好了,我不干净,我没那脸再要你。四生子是我家死鬼的亲外甥,他伤天了,可是没人骂他都骂我,说我不正经说我霸着年轻小伙是骚女人。后来我也认了,破罐破摔,这辈子就这样吧,好歹四生子也是男人,总比没有强,锄田抱垄的他也愿意干挣钱也给我花,一个女的要的不就是这些吗?我家彦峰订婚后,我就跟四生子说,你回去吧,别再来了,一是我有儿媳妇了,二是你也该说媳妇成家了,不能耽误你。打那以后四生子不来了,晚上就我领着彦学和魏琳睡。刚开始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也就想开了,人家二十多岁的就有守寡的,我都四十多了还有啥大不了的。赵庭禄,我一个要死的人不怕你笑话,有时我浑身难受憋的慌,就自己摸自己,一边摸一边想着你在我身上。我就这么打发着一个个夜晚,熬啊熬的,熬得我心空落落的。那年正月,彦峰和媳妇回娘家,正好彦学和魏琳上他二舅家,就剩我一个人。那天眼巴黑时,我就看见你欻欻地往西走,连头也不回,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我寻思你过一阵肯定还得回来,就在房山那儿等着。我等啊等啊,真看着你了,好像胳肢窝还夹着包。我想喊你进来,咱们就一次,就一次。可是我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你走过去。那天的星星可亮了,一眨一眨的。回屋以后,我就埋怨自己咋那么熊那么废物,自己的东西送都不敢送。赵庭禄,你知道吗?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你们家搬走后,我没事就在房山这儿向你们家老房望啊望的,后来盖上新房了,我就坐在小后屋里望,我一看那三间房时,就好像能看见你在院子里晃荡一样。那年彦峰说砌个一人高的墙,我说不行,砌高了我看不到后面,不眼亮。彦峰听话,就没砌。你那老房子扒了后,我还望,一望就能变出老房子的模样。我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了,这一天也说不完呢。”

  李玉洁说了那么多,耗费了她很大的力气,于是她停下来艰难地喘息,而且闭上了眼睛。

  赵庭禄诚惶诚恐地看着她,见她的眼角悄然滑下一颗泪珠来。他不敢说不敢动,像木雕一样。良久,李玉洁睁开眼睛,抹了一下泪水说:

  “赵庭禄,你上小柜里,把那个黑色的塑料袋翻出来。”

  那口小柜承载了太多的岁月,柜面的漆斑斑驳驳,默默地见证着李玉洁生活的艰辛。

  赵庭禄到柜前打开盖子,摸索着拽出一个黑塑料袋来。

  “对,就是它,快拿过来。”李玉洁的眼里又放出亮光。

  赵庭禄把塑料袋交到李玉洁手上后,见她从里面摸出一双手工做的棉鞋来。黑趟绒的鞋面,银白的双排器眼,稍稍泛黄的用麻绳纳就的五层鞋底,无不透着李玉洁的精巧,似乎心思也缝在里面。

  “赵庭禄,这是我那年给你做的,可我不敢送给你,就留着,一直留到现在。那年彦峰问我这是给谁做的呀?我说给你爸做的,他没福穿了。”李玉洁手俯抚着鞋面说,“你忘没忘那年我上你家找鞋样子?那年,你还给我编一领炕席呢。”

  赵庭禄的眼前猛然映出出了那一桢桢的画面,也因此他的眼角湿润了。

  “赵庭禄,现在你拿回去吧,也算了了我一份心愿。啊,回吧,回晚了,张淑芬又该骂你了。”李玉洁轻声说。

  赵庭禄以一种沉重的心情走出魏彦峰家的大门来到大街上后,忍不住眼泪狂泻出来。他站住,用力的挤眼睛,再猛一跺脚,硬生生地将那剜心扎肺的情感憋了回去。他生硬得像和自己作对一样,抹了几下眼睛后不再去想李玉洁,不再想种种过往的事。赵庭禄的努力有了效果,刚才的那种悲戚似乎慢慢地消解了。

  在十字路口,赵庭禄站住了,他看着手中的黑塑料袋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犹豫了十几秒钟后,他忽地大踏步向东走去,奔向了王三孩子家。

  赵梅贤见老叔拎着一个黑塑料袋进来,忙迎出。赵庭禄走在前面,进了屋对跟在后面的侄女说:“他们呢?”

  “三孩子刚才在屋里了的,这阵出去了,八成是找车把茬子灭了。”

  赵梅贤疑惑的目光在赵庭禄的脸上扫来扫去,因为老叔不常来,她猜想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屋里只有赵梅贤,这是赵庭禄最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将事情简要地说了,并将手里的塑料袋交给她让她保管。赵梅贤一个劲儿地点头,嗯嗯地答应着,把鞋子放进了柜子的最里边。

  “梅贤,这事对谁也不能说,要是、要是三孩子看见了,你就实话告诉他。三孩子人老实,嘴严,我信得过。”嘱咐过赵梅贤后他急匆匆地回家。

  张淑芬见赵庭禄回来就问:“哪去了?就等你回来抱柴火烧火呢。”

  赵庭禄撒了一半的谎,说上三孩子那坐了一会儿。

  吃过晚饭后,张淑芬就到赵守业那屋去了,王亚娟说她和赵守业回娘家坐一阵儿,让他她照顾一下小卖店。

  “云飞这个混蛋小子,准是又出去疯了。”张淑芬暗骂着。

  这样就给赵庭禄留下了一个独处的空间,正好可以让他思前想后回望过去品味当下,可酣畅淋漓地映现李玉洁的影子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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