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天气渐渐寒冷。虽然预报说今年又是一个暖冬,但却不见得暖哪去。这一阶段是难熬的,锅炉要上水,上水之后是不是有跑冒滴漏的情况还不好说,如果是那样,还得麻烦穆维新来维护。陈思静对穆维新的感情已非一般的同事可比,在内心里,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一种复杂的不可言传的而又令她刻骨铭心的情感状态中。陈思静有些时候刻意规避自己,让自己努力逃离这愈渐亲近的与穆维新的心灵上的接触,从日益契合的两心中寻一条裂隙,再一点点地撕扯开。但她失败了,穆维新的举手投足言谈说笑时时萦绕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会想念他。自己做了一件悖离自己良知的事,有愧于李祥君的事,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从李祥君的视野中游离出来,自己不再在意李祥君的感受不再在意他审视自己的目光甚至反感他,那么,自己是不是已走了情感的不归路了呢?然而,她又极力地否认,至少到现在为止,她与穆维新没有一点肌肤之亲,所有的交往都是在许可的为人所认同的范围内,纯粹的精神上的相互欣赏,难道这有错吗?

  穆维新这两天情绪低迷,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见了他以前的神色闲定精明干练的的作风。陈思静没有去追问,这一方面源于她的矜持,另一方面她也明白一个人在受伤的时候大多是默默地舔舐独自品味那份痛苦。穆维新郁郁寡欢的脸上终于在今天有了笑容,这就显示他的的心情有了好转。早晨时他帮陈思静将作为仓库的校长室收拾了一下,没用的书和废纸都捆成一捆,好卖给收废品的。陈思静在和穆维新整理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停电了,就说:

  “下自习了,学生还没出来呢。”

  因为在忙碌,穆维新对刚才响过的定时钟的铃声没有在意,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马上拍拍手道:

  “我去喊。”

  穆维新说完就走出校长室的门,清亮的嗓音在走廊里回响起来。陈思静怦然心动,她对于穆维新的善解人意充满了想象。在陈思静的眼里,穆维新的对于女姓的帮助永远是自然的,没有造作的成份,更没有献殷勤讨好逢迎的嫌疑,对她如此,对别人也是如此。

  借宿的代常庆在早晨上工前把炉子点燃了,办公室里充盈着暖融融的气息。在上课后,穆维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抽了一枝烟来,点着,吸进去呼出来,这样的动作每天都重复着,深深地烙印在陈思静的脑海里,似乎已成了潇洒优雅闲适有学养的表征。陈思静刚才的那一阵忙碌让她的手上沾满了灰尘,这会儿她正把暖瓶里的水倒进脸盆内,水散着蒸蒸的热气,看来是不能用来直接洗手的。陈思静舀了两杯凉水兑进去,再用手试了试,刚好。她今天穿了一件轻软的蛋青色的晴纶棉做芯的外套,一条浅灰色的被子,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夏日里刚聚成的云朵。陈思静没有把头发染成黄色或者栗色,像其它赶时尚的女人那样,她不喜欢。

  陈思静不曾注意到穆维新正用欣赏的目光看她,看她倒水,看她洗手,看她扯过手巾擦拭。待她扭转身的那一瞬间,穆维新把目光移开了,深吸了一口烟。他若无其事地摆弄着一支钢笔,拿下笔帽又安上,反反复复。

  “穆老师,不洗洗吗?”陈思静说。

  穆维新抬起头,道:“洗洗?洗洗,全是灰。”

  他到脸盆前,把手伸进去。

  陈思静忙说道:“换水吧。”

  穆维新毫不在意地把手掌交贴在一起,绞搓着:“不用,我这双破手还用换水吗?”

  陈思静忍俊不住笑出来,她觉得穆维新的这句话很有趣。

  “穆老师,你在家是个好、好丈夫吧?负责任,又幽默,你家的那个肯定爱你。”陈思静止住笑,说着三分玩笑的话。

  陈思静对穆维新已没有了两年前的陌生,也没有当初的好奇,更多的是对他细微之处的了解。

  “哪呀,我不是什么好丈夫,但尽职尽责,最起码还不坏。”穆维新嗅着刚擦完的手说。

  “是这样,你太谦虚了!好像男人都喜欢表现自己如何能干如何大度如何胸怀宽广,你们男人总是喜欢说我们女人小肚鸡肠。”陈思静面带笑容地说道。

  穆维新莞尔一笑后坐下来,看着陈思静的眼睛,说:“不一定吧?我好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男人,不喜欢炫耀自己,不喜欢张扬自己,也不觉得女人们是那样的唠叨鼠肚鸡肠。比如说,我现在就可以坦率地承认我这个人有时候很懒惰,总是被别人催促着才能做事情。”

  陈思静挑了挑眉毛,怀疑地说:“哟,那可没看出来,好像真有那种坏习惯也是在家里。我觉得、你爱人一定很能干,能干的人多半厉害,是吧?”

  穆维新接过话道:“是。”

  不知道他是承认自己在家里懒惰还是承认他爱人能干但是厉害。陈思静咯咯地笑起来:

  “那算我说对了?你爱人很厉害。”

  穆维新把目光从陈思静的脸上移开,叹了口气。他似有苦衷,想了一会儿终于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他这几天和妻子闹了矛盾,无外乎是钱的事、他的母亲和妻子不合睦和事、再不就是妻子抱怨他回家以后很少做家务之类的事。他简短的叙述虽然不能让陈思静听得详细,但也大致上明白了他上几天愁眉苦脸的原因。

  “老太太借给别人家什,可过后想不起借谁了,这就是错了;她把盆呀碗的弄得动静大了些,老太太就疑心是摔她;我答应借我表弟五百元钱,她老大不高兴,……事多着呢。我跟我妈说,妈呀,你是我亲妈,让我多活多两天行不行?我跟我爱人说,媳妇呀,你是我亲奶奶,适可而止就不可以吗?儿子难当啊,两面都是板,中间是我。苦啊!”

  穆维新说得轻松而且有些幽默,但陈思静感觉他心底有那么多的无奈和苦闷。陈思静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桌子上的茶壶盖掀开看了看,问穆维新:

  “茶水沏上了,谁做的好事?”

  穆维新说:“春来吧,再不就是晓辉,这俩孩子勤快。”

  陈思静端起茶壶来到穆维新跟前,将他面前的茶杯倒满了茶水,然后又将自己的茶杯也倒上。这是这两年来她第一次给穆维新倒水,意识深处一种奇妙的情感支配着她,让她做出这样的一种举动。穆维新慌地站起来,似乎承受不了陈思静的这份热情:

  “这,这可让我过意不去!”

  陈思静爽快地笑道:“没什么,我觉得很自然,这些日子尽是你帮助我了。倒杯水,表一下心意吧。”

  穆维新重新坐下,因为陈思静此时已经坐到她自己的座位上了。穆维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陈老师,各校送煤的事是陈启军主任一手经办的,那煤款也经他的手吗?”

  陈思静撩了一下眼皮,探究地目光从他的脸上滑过:“不是,煤是上面统一采购的,陈主任只是负责向各校分发。怎么有事吗?”

  穆维新回答道:“没有。那天,三点左右时你不是打电话给我,让我拉煤去吗?我去啦。那天真冷啊,手都冻木了。我下了摩托车,那两个送煤的司机不愿意啦,嫌我去得晚了。”

  陈思静接过道:“有什么不愿意的,谁又能飞去?”

  穆维新又道:“谁说不是呢!我到那以后,陈老师告诉我押送两车回来,并让我记车号。我手都不好使了,是陈老师给我写在手上的。到了学校,你不在,我就让他们卸。头一个车的司机也没掀苫布,就把车厢后边打开了,然后卸煤。卸完了,我也没在意,看着干干净净的,没啥呀。第二个车也卸了,等卸完了我就问他剩没剩,司机说那还剩啥。我一看,也真没有啥啦。往出开时,那司机舞舞扎扎地把车开煤堆儿里去了,左边的大轮就陷在里面,怎么也开不出来。”

  陈思静饶有兴致地听着他说,就像听一个故事。

  “我就说,这不行啊,得拽呀。那个司机说,那不行,那车是空车。这不对呀,我心里犯嘀咕,空怎么就拽不动?这里面肯定有鬼。我问,都卸净了?那个头车司机说,净了,一点不剩。我说那不行,我得看看,你只是糊弄我。那司机吱吱扭扭的不让,说我信不过他。他越是不让,我越是起疑心,就到头车跟前,掀开苫布的一个角,嚯,还有那么一大堆的煤呢!成心呢?我对那个司机说,你咋回事,开回来,卸!那个司机说,没多少,就那一点儿,哪能不剩呢?我当时就撂下脸来说,哪是多少,光多没少,哪是一点,得有一吨多。倒车,旁的话别说,赶紧卸!那车上的压包是四方的,我估计是故意这么做的。你想,头翻转的角度再大,也得有一部分被四方的压包卡住,再加上苫布那么一兜,那剩的还能少吗?等你来时,他们刚走,我也没跟你说。”

  陈思静睁大了眼睛,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玄妙的事,她说道:“噢,是这样。若是我,还真的就被骗了呢。”

  穆维新没有因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也怪那个司机,他若是顺当地把那车拽出来,我也想不到那儿去。本来嘛,二车卸得这样干净,我寻思头车也这样干净呗。”

  穆维新的细致和机敏让陈思静佩服,她问穆维新道:“陈主任知道吗?”

  穆维笑了,抽出一枝烟来,但并不急于点着:“回家后我打电话给陈主任,问那辆车和他是不是有关系。陈主任说啥关系没有,就是在煤场现抓的。我就把事和他说了,让他告诉另外的校长们注意那个车。”

  陈思静无论如何料不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有趣的故事,而穆维新又挨冻受苦,她心里过意不去,忙说:“你看,让你受累了,等以后我一家好好谢你。”

  穆维新轻声一笑道:“说哪里去了,那天那么冷,我不去还让你去?咱们这儿到北站有三十多里,你怎么去?”

  穆维新的脸色真诚平静,这让陈思静感到这个男人有那么多值得人赞美的优秀的地方。

  “回去那么晚了,你爱人没生气?”陈思静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

  穆维新回答说:“没有,怎么会?那天我们俩个正往窗子上蒙塑料布,那是两个人的活儿。你来电话后,我扔下了,她自己一个钉。”

  对于这件拉煤的事,陈思静倒希望正如穆维新所说的那样,在他与他的妻子之间没有纠葛没有言语的冲撞。隐隐约约地,陈思静似乎觉得穆维新有所隐瞒。因为,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就很少有沉默寡言的时候。他说过,在家里不需要讲理,没有大是大非的事,退一步让一步就皆大欢喜了,又何必求真呢?

  陈思静的猜测也仅仅是猜测,没有依据没有一点可供她想象的细节让她发挥。她宁愿相信穆维新家里是和睦的,偶尔的吵闹也如夏日里的一阵雷雨,过去后依然是灿烂明丽。从她本身来讲,她是不大愿意承认自己在情感上疏远了李祥君而亲近了穆维新的,她这样解释给自己:这只是工作上的接触,是同事之间正常的往来。倘若李祥君以疑惑的目光看她,她会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辨护,并且批评李祥君的多疑多虑。大多时候,她自己往往被自己说服了,道理总在自己这一边,无论是谁,无论以怎样的心态去理解,她都会觉得自己应该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课间时,李晓辉邹春来刘淑艳他们都回来了。刘淑艳说起了家事,言及自己这一秋来的劳累,忽然半疯似的说道:“再不我回家跟他商量商量,买点耗子药让吃了。啥也不能干,就知道磨人。”

  大家一阵笑。说来说去的话题又转到去年二孔屯的一个小姑娘喝了农药,死在小树林里,那时正是冬天,直到春天时才被发现。陈思静朗声道:

  “说点什么不好,喝药药死的也说。赶紧,转移话题。”

  话题不用转移,上课的铃响了,老师们都起身到班上。穆维新去三年上英语,俞继宏和陈思静闲聊了一会儿后,就伏在桌子上备课。

  初冬的天空里隐隐约约还有末秋的一点影子,一片淡淡的云孤单地飘浮在空中。天气好,阳光也温和,九点钟的光景让陈思静感到一阵感动。陈思静的这种说不清来由的心绪如春风一样沐浴着她,在十一月初的操场上,不断地将自己的想象插上翅膀,飞向那让人浮想连翩的洁白的云朵上。

  中午时,穆维新向陈思静请了假,说有事情要办理。

  穆维新对陈思静说他计划着明天就给锅炉上水,再查一下有没有滴漏的情况。给锅炉上水之类的事情,陈思静是做不来的,说应该感谢穆维新的话,并不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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