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有了冬天时的样子,酷寒逼迫着人们绻缩在温暖的屋里,裹上厚重的冬衣。人们已习惯了过暖冬,好像每一个冬天都应该是暖的,但今年的这个暖冬却不暖,而且雪很大。

  李祥君很快适应了闲适的生活,早晨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炉火,然后准备早饭,等陈思静上班后,再打扫房间。悠闲舒适的每一天里,他有时出去走走,到小旋家里,到母亲家里,除此以外就很少到别处去了。写诗是他的爱好,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去调动他的全部的记忆全部的感受全部的对于生命生活的认知,把心声落实到纸面上。他写给自己看,他有时会把自己感动了,眼眶里充盈了泪水,无边无际的苦涩的情绪包围了他,无数个憧憬又让他的心情亢奋如同六月里晴朗的正午。小旋好像有将近半年多没有来向他要诗看了,他的这个忠实的读者从他的诗中悟到了什么呢?她能从他的诗中看到哪些美好的景象呢?

  这天中午,在城里住了两宿的陈思静满面春风地回来了。她刚进屋就告诉李祥君,星梅在这次月考中得了全班的第三名的好成绩。李祥君由衷地感到高兴,女儿令他骄傲和自豪,自己未竟的心愿就交由星梅去实现啦,他对星梅充满了希望。星梅从未受到李祥君的一点点压力,在星梅的眼里,李祥君的全身心的关爱和呵护都是默默的。她在作文中充满感激赞美父亲,赞美他的慈爱,赞美他的道德的力量,赞美他的细致宽厚与对人的充分的理解。星梅,这个和《苦菜花》里的一个女主人公重名的女孩,那样深爱着她的爸爸。

  这个中午是令人愉快的,所以李祥君哼起了歌:2002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李祥君完全是在瞎哼哼,不管曲子是不是在调上也不管歌词是否正确。在兴奋地和就着灶台吃饭的陈思静聊了一大阵后,他起身到炉子前察看道:“灭了,还得重引火。”

  他说完出去,转了一圈,拿着一把碎柴和一撮子玉米芯进来,但他并没急于升起炉火,而是转到后屋东一眼西一眼地看着。忽然,他发现腌芥菜的坛子下湿漉漉的,就蹲下来掀开盖子,见坛子里的盐水没了一半。

  “哎,你来,这咸菜坛子是不是漏了?”

  陈思静听见李祥君叫她,连忙趿拉着鞋过来,看了看坛子说:“底儿八成是漏了。”

  李祥君肯定地说是漏了。既然已盛不住盐水,那就只能更换一个了。依照陈思静的意思,李祥君要将另一个坛子里的糖蒜倒出来,装在一个盆里。把这个坛子倒出来确是一个好主意,但把糖蒜装在盆里李祥君却有异议。他在后面的里间屋里找出一个细瓷的小坛儿,刷洗干净,拿到了厨房内。

  “这么多的糖蒜没有人吃,扔了它吧?”李祥君猫腰晃动着坛子说。

  “什么都扔了,这些糖蒜扔了不白瞎了吗?”陈思静脸色聚然变了,高声嚷起来。

  李祥君不服气道:“白瞎?又没有人吃,最后还得扔,还不如早扔省得占地方,再说我也没说全扔啊!”

  李祥君一边说一边把大一点的糖蒜挑拣出来,夹进小瓷坛里,余下的扔进了脏水桶中。他的话刚说完,陈思静的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戳到李祥君的耳鼓里:

  “你说我没吃,我刚才不吃着呢吗?”

  李祥君心头火起,暗忖道:怎么会是这样?不合心思就发脾气耍威风,拿自己成出气筒了嘛。于是生气地嚷道:

  “你吃了,可就今天吃了,你看见糖蒜才想起吃的。从腌好的那一天起,你吃了几头?最后还不是扔!去年的一大盆你又吃几头,还不是我扔的。我都扔过什么?凡是用得着的,我随便扔过吗?你什么事都管,都要听你的,也太霸道!”

  李祥君神情激动,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陈思静的火气突地窜上了头顶,说道:“你唠叨什么?哪来那么多的话?瞅你跟个长老婆舌似的。”

  李祥君不理解陈思静这样的一种看法,自己本来是个少言的人,这么说他实在是冤枉了他。从心底里,他认为这是陈思静在刻意地对他诋毁和蔑视,就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唠、叨——我、不过是、照平常多说了那么两句三句的,而这些话是你不喜欢听的。你只喜欢我绝对地服从你,只喜欢我对你阿谀对你逢承只喜欢我的对你百般的谄媚的笑脸,可这些事我做的太多了,我够了,我烦了!我要找回堂堂正正的自己,不再忍气吞声低三下四。”

  陈思静绝没有退让的意思,她指着李祥君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说什么屁话?你怎么低三下四了?怎么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我就给你受气了是不是?你还不唠叨,你说多少句了?我告诉你李祥君,我不愿意搭下你,别以为我不愿意搭理你就是我怕你!”

  李祥君蹙着眉头听陈思静说完,起身,说:“我这是何苦!一点一点地挑,多费事。我这不是贱吗?”

  陈思静斜着眼睛,说道:“你不贱,你多有男人气概!”

  李祥君不作声。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盆端起来一翻手,哗地把糖蒜倒进了脏水桶里,再将小瓷坛里的糖蒜也倒了进去。

  “让你吃,上桶里捞去吧!”

  陈思静没有同李祥君争吵,她忿忿地穿好衣服,夺门而去。她不屑于同李祥君争吵,这是很可悲的。

  李祥君冲着陈思静的背影挥了一拳,咬咬牙,做了一个凶狠的怪模样。陈思静走了,屋子里静了下来。李祥君坐在圆凳上喘了一阵粗气后,端起陈思静用过的碗比划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摔出去。李祥君苦苦地思索着自己是不是有过错,然而得出的结论是:没错!因为陈思静的态度激烈而自己有所反应是正常的。他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希望从中找出自己的过错,也找到陈思静的许多不是,他希望能检讨自己也希望陈思静也自我反省。李祥君的心情又逐渐灰暗起来,沮丧和无奈又充塞了他的心头。

  李祥君默默地收拾着,不再想什么。他的抑郁的胸中有无数个块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无从排遣自己,让自己放松舒缓。在迷茫中,他只觉得死亡是最好的解脱,那样就可以抛却一切的烦恼和忧愁,不再为苦痛和伤感所累。死亡!在死亡中获得新生!

  陈思静疾步走着,如脚下生风一样。她还切齿暗恨,恨李祥君的不可理喻,恨李祥君的愚鲁不谙情理。从她和李祥君吵架的那一刻起,她又开始讨厌李祥君,这些天小心翼翼构筑的还算融洽的氛围顷刻间就如同云雾一样消散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刘玉民的休育,他打电话说晚来一会儿,家里有事。穆维新看护了一下学生后,进了办公室,他坐在陈思静的对面看了又看,从陈思静的不苟言笑的沉静如水的脸上他看到了她心里正郁闷。

  “陈老师,那个……”他晃了两下肩膀,试探着小心地说,“中午五年级有个学生到三年班里,撕了两个本子。”

  陈思静对这类事已见怪不怪了,但穆维新提起,她就不能无动于衷,学校无小事,处处是教育。

  “处理好了吗?”她问。

  “处理好了,由那个学生包负责赔偿。我严厉地批评了他。”穆维新说。

  陈思静嗯嗯地应着,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穆维新见陈思静还没有从郁闷中走出来,就又问道:“政产村的那个叫王立全的校长你认识吗?”

  陈思静抬头看着穆维新,从他的关切的目光里她体会到一个异姓的怜惜:“认识,怎么啦?”

  陈思静想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就等待着穆维新说下去。

  “是这样。”穆维新推推眼镜说,“我三姑家的小娟在他那儿教一年。你知道那个地方学生少,小娟班总共才八九个学生。上些日子,学校要糊窗缝,可一年学生哪会糊窗缝吧?小娟来了心眼,就通知学生家长说开家长会。在家长会上,她提话引话地说等会她还得领学生糊窗缝呢,那意思是让家长们帮着糊一糊。”

  陈思静的注意力被穆维新转移到这件事上来,开始有了兴趣。

  “可是,那校长不同意了,就叫我的那个楞葱似的表妹到办公室,也不管有人没有当面批评她不该能用学生的家长。”穆维新停了一下看陈思静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他说这不各个符合学校的规章制度,让小娟把家长打发回去。”

  陈思静打断穆维新的话说:“我和王立全认识,但没有办过多的交往,不太了解这个人的为人处事。他上来当校长才一年多一点,人好像挺‘锈’的。”

  陈思静想知道事情的结果,但穆维新却反问道:“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办呢?”

  陈思静淡淡一笑,摇头说:“我不知道。好像不该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吧?找家长糊窗缝也说不上什么错。有些事,还是不要太认真的好,太认真了反而会有很多的麻烦。”

  穆维新望着微微笑着的陈思静说:“我那个表妹厉害,不让人,当时就翻儿了。她叫那些家长们回去,自己领着学生糊巴糊巴溜巴溜巴,然后找王立全看,说,你看,这是学生糊的,龇牙瞪眼的,这不得钻风吗?……”

  穆维新学得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就好象让陈思静看到了当时的场景。穆维新判定王立全不懂得做领导的艺术,并说如果是陈思静遇到类似的事肯定不会用那种粗鲁的武断的处理方式。陈思静并没有说她会怎样做,怎么料理,这会听了穆维新的明显带有恭维色彩的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说:

  “我还不如王立全呢。你因为什么就断定我肯定采取更委婉的方式去处理或者我会视而不见默许默认?”

  穆维新很快地反应过来:“你刚才的话里就已说明了你会怎么做。”

  陈思静听穆维新这样看自己很开心,虽然她知道他在取悦自己,恭维自己。穆维新不问陈思静为什么闷闷不乐,但陈思静却想倾诉与他。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诉说自己的苦闷,就有了一种诉说后的轻松,有了被理解后的感动。

  “今天中午不顺,生了一肚子气。”

  她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开头,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是这样的啊,我听明白了。”穆维新说过之后,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来点燃,深吸了一口说,“那么,我敢肯定,你首先对祥君发了脾气,你态度不好。”

  对于穆维新这样的认为,陈思静没有否认。

  “是我先对他嚷,因为他不该说扔。什么都扔?居家过日子的可扔不起!”陈思静拿起一支钢笔,把玩了一会又继续说道,“他还有理啦,噼哩啪啦地一大堆,最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刷地全倒了。你说气人不?这个人怎么这么鲁!”m

  陈思静激动起来,胸脯起伏着。穆维新笑着问道:

  “那些糖蒜你吃多少呢?”

  陈思静稍稍停顿了一下老实地说道:“没吃多少。”

  “那就是了,早扔是扔晚扔是扔早晚都是扔还不如现在就扔,还腾出个坛子倒出个地方来。李祥君没有错吧?”穆维新说话时脸上挂着笑,眼睛里有明亮的光波在荡漾。

  陈思静本想诉一下苦楚,却不料穆维新用这样的方式来评判她们间是非曲直,就马上换了一副模样道:“哦,那是我错了?你们男人大概都这样吧?蛮横不讲道理还要找出一大堆的理由。臭味相投!”

  虽然陈思静的表情严肃,但穆维新却显得很有兴致,而陈思静说完也立刻笑起来。

  “算啦,家里的事,说不出个里表来,忍一忍让一让就过去了,都是一些细小的事,何必认真计较呢?”穆维新像是在劝慰又像在批评陈思静。

  “但是,生活中最多的就是细小的事,什么事都糊里糊涂的,小事慢慢地就积成大事。”陈思静说。

  这一场对话随着下课铃响而结束了,陈思静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此事。陈思静的心绪好了很多,或许是对穆维新说了以后就感到畅快了,也或许是她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不足而有所反省。

  但陈思静下班回到家时,又板起了脸。

  李祥君看着陈思静的脸色,不断地问这问那,没话找话,殷勤地把陈思静的鞋垫掏出来放到暖气片上。陈思静不作声,也不看李祥君。吃饭时,李祥君凑近陈思静道:

  “嗳,你这脸还绷得挺住呢,佩服!”

  陈思静一咧嘴,扯出一点笑容来。李祥君跺脚道:

  “乐了,真不容易!你乐了我就高兴,说真的,我不怕你骂我,不怕你喊呀叫的,我就怕你嘟撸着脸一言不发。”

  陈思静问:“那么怕?”

  李祥君腰一挺,认真地说:“怕,真怕!怕得不得了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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