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廷芳见到张寿时,就只见这个他觉得从来都没看透过的准妹夫神采飞扬,闲庭信步,如果不是走路姿态不那么自然,有些风尘仆仆,似乎不太像是跟着锐骑营拼命赶路,只比他晚到了七八个时辰。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张寿背后的阿六吸引了。

  就只见少年板着一张脸,动作粗暴地直接把肩膀上扛着的一个人丢在地上——虽然说丢不太确切,人至少还没有像丢麻袋那样粗暴,但也并没有像对待人一样轻拿轻放,而是随随便便撂在地上。哪怕他和阿六并没有太多的往来,可他还是看得出,人似乎不太高兴。

  出于好奇,朱廷芳忍不住问道:“阿六,是谁惹着你了,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朱宜没想到大公子竟会撇开张寿和阿六搭话,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阿六这小子,什么时候不生人勿近了?他以为阿六会和对待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理睬朱廷芳的问题,可没想到蹲下身放人的阿六站起身来,抬头望了朱廷芳一眼,竟是很认真地给出了回答。

  “人人都能回答的问题,少爷浪费了一串钱。”

  “……”朱廷芳只觉得额头青筋很不自然地蹦了两下,等到张寿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今天进城时的那番经过,以及长芦县衙那个门子的解释说明,他总算是明白了。若是平常,他一定会鄙薄那些贪得无厌的土财主,这会儿却是另一番心情。

  张寿自己看着很正常,其实却很奇怪……可他身边这个明明武艺非凡的少年从者却更怪!就凭每个月从他二弟那儿得到的报酬,还用得着在乎区区一串五十钱?下一刻,正不知道说什么话是好的他就得到了一个令他不得不深思的回答。

  “人不能惯,越惯越贪婪。”阿六却没有理会朱廷芳那有些诡异的表情,看着张寿,认认真真地说,“这是疯子说的。他虽然很疯,但大多数时候不骗人。”

  疯子是谁,在场众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不就是朱家那位神出鬼没的花七爷吗?

  更何况,阿六的意思似乎并不只是在说那个门子,好像还暗指了地上这个拦马喊冤告状的家伙。

  因此,朱廷芳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最终就叹了口气说:“沧州之事,二弟因缘巧合做了点事,而我赶到的时候也很凑巧,所以要说解决的话,这件事其实已经解决了。所有参与过行宫一事的人我都已经登记在册,主犯冼云河以下最要紧的二十余人都已经押在沧州行宫。”

  “大皇子已经平安无事。从长芦县令许澄到下头几个贪官污吏,我也已经先行拿下,如今六房我都换了一批小吏在做事——他们原本都是白衣令史,比那些司吏典吏之类的老油子要干净一丁点,当然做的时间长了就说不好了。至于县令的职责,由孙主簿暂代。”

  他说到这里,突然词锋一转道:“但是,如果我们就这样上奏,然后把主犯押走,这里仍旧是一个烂摊子。那个冼云河很厉害,他拉拢举事的人里不止有失业的纺工,还有一批零散棉农。这些人往日被盘剥,如今棉价大涨,包括地上这姓蒋的在内,却依旧要压价收购。”

  “如若不肯……呵呵,和对付那些纺工一样,已经有人威胁了他们,到那时候会无家可归。至于告状,长芦县令许澄在任已经五年,据说人已经不想升迁又或者调任了,打算援引太祖旧制,‘扎扎实实’干满九年。他和这些富商大户勾结,不是一天两天了。”

  扎扎实实四个字,朱廷芳用上了重音,张寿当然能听出这其中的讽刺意味。

  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话尽管并不全面,可但凡生意有成的大商人,十个里头至少九个都不那么干净,九个里头又至少八个利用资源不对称,挤压过下游供货商,压榨过雇员。

  而在如今这个年代,眼下的桩桩事情里,纺工和棉农,便是最倒霉的人。

  而朱廷芳见张寿点点头表示已经明白了,他就笑了一声:“我罚了二弟三日禁闭,今天还只是第二天,但你既然来了,要不要继续处罚,就让你这个未来妹夫兼老师来决定好了。他这次兵出险招,出奇制胜,倒是很让我意外,你自己去问他吧。”

  张寿到了沧州先让朱宜带路去看了沧州州衙,就来长芦县衙见朱廷芳,更多的心思都花在体会沧州眼下的民心和氛围上,还没有问此间情形如何。他相信朱廷芳比自己更能把握局势,更能安抚民心,再加上朱宜瞧着没什么问题,他也就没担心过朱二。

  可此时此刻朱廷芳竟然这么说,他就不禁有些惊讶了。朱二不是应该和大皇子没有正面冲突吗?这小子能干出什么让朱大哥都这般反应的事来?

  当跟着朱宜去见朱二时,他少不得就好奇地询问了起来。可朱宜却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更是无可奈何地说请他去问二公子,他就更疑惑了。不但是他,就连吊在后头的阿六也忍不住问道:“二公子到底干什么了?总不能他和反贼联手坑了大皇子吧?”

  面对如此大胆的推测,张寿不由得为之侧目。

  然而,发现朱宜竟是犹如见了鬼似的瞪着阿六,他顿时有了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怎么,莫非你家二公子真的和那群攻占了行宫的家伙混在了一起?”

  “其实都是意外。”朱宜烦恼至极地挠了挠头,最后无奈地吐露了实情,“事情是这样的,二公子在沧州城内找一家铺子,结果……”

  尽管朱宜并不知道朱二疯狂逃生的那一天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后头的事情都是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亲耳听到,说出来自然生动具体——可正因为这跌宕起伏的剧情着实精彩,张寿聚精会神地听着,当被一阵叫声惊醒,他方才发觉到了一处门前。

  而门内那鬼哭狼嚎的声音,恰恰是朱二的。

  “大哥,你放我出去吧!老咸鱼看似糟老头子,其实却很难对付,我和他相处了那么久,总比外人有经验……还有那些家伙,毕竟同甘苦共患难了一场,人家总更信得过我一些,你说对不对?你放我出去吧,不然把门打开让我透口气也行,我保证不逃出去……”

  朱宜见张寿扶额长叹,他只能低声说道:“长兄如父,大公子从小就管着二公子,带着大小姐,所以二公子最怕的不是老爷,是大公子。每次受罚,他就讨价还价,我们都习惯了。”

  “谁的声音?”朱二一下子就来劲了,随即里头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到了门前,可捶了两下门,人就大骂了起来,“大哥怎么还这样,这是长芦县衙,他怎么能擅自把人家的门缝都用木条钉上!他就不怕回头人家县衙告他滥用职权吗?”

  这胡搅蛮缠却很有活力的口气,张寿突然觉得,他是白担心了,朱二这家伙根本就是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活得很好的人。当下他使了个眼色,见朱宜赶紧上前开锁,他就索性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果然,等朱宜窸窸窣窣取下那把大铜锁之后,两扇门立刻就打开了。

  “嘿,我就知道大哥你只是嘴上说说,其实还是心疼我这个弟弟吃了那么多苦!我和你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给妹夫一点颜色看看吗?要是我不告诉他我打探到的这些事,他这辈子别想知道……”

  兴冲冲出来的朱二嘴里直嚷嚷,可当拿手遮挡强烈光线的他好容易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楚院子里除却朱宜之外的两个人时,他却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足足迟疑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叫道:“妹……妹夫?六……六哥?”

  “我不叫六六。”阿六没好气地纠正朱二,随即才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朱二的肩膀,“你竟然能逃脱几十人的追捕?嗯,看来武艺练得不错,和我去谈谈心!”

  “别,别啊!”朱二吓得慌忙惨叫了起来,“我就是跟在那个老咸鱼后头拼命跑而已,他让我怎么做我怎么做,我可没和人打过!君子斗智不斗勇!”

  张寿闲闲地说:“我只听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

  朱宜差点被逗得笑出声来。等到朱二被阿六拖到一边去谈心,他到底不那么放心,连忙跟了过去。见二公子只不过是遭受了两下小小的教育——嗯,小时候大公子和二公子相扑角力的时候,也这么摔过二公子——他就放心了。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悄然退走。

  等朱二再次出现在张寿跟前时,那赫然是老老实实。朱宜不在,又有阿六望风,他只好事无巨细解说了自己如何结交老咸鱼,如何被人追捕逃跑,如何杀了个回马枪进城,又如何甘冒奇险打入沧州行宫,如何忽悠得大皇子上套,大皇子又是如何与长芦县令许澄决裂……

  他越说越是眉飞色舞,最后竟是手舞足蹈地说:“我第一次知道,苏秦张仪当年为什么游说六国,风光无限,我觉得我只是生不逢时,我有当顶级纵横家的潜力!”

  这小子还真是自信心膨胀了!张寿暗自一笑,对朱二这样的变化倒觉得很乐观。然而,他最好奇的另外一件事,朱二却没说,当下他就冲着阿六努了努嘴。

  心领神会的阿六立刻上前再次拽住了朱二,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再去谈谈心。”

  朱二这才吓得赶紧告饶。见阿六一脸的认真,拗不过的他只能举起双手叫道:“我说,我实话实说!那老咸鱼据说从前是个海商,有一条小船,去过南洋西洋……就是太祖皇帝说的东南亚和欧洲,后来船出事了,水手死了两个,他才在沧州定居。”

  “我吃过他的番茄酱,酸溜溜的,加了糖才甜……对了,他收养过一个叫水生的少年几年,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小花生。他那天说漏嘴,说花生香脆可口,很好吃!”

  张寿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跳。哪怕那一次阿六回京说及此事的时候,他已经有所预感,可当朱二打探到更深入的情况之后,他还是觉得笼罩已久的迷雾终于打开了一些。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笑道:“看来你这次真的没有白跑。你能不能当一个顶尖的纵横家我不知道,可你这好农的人设基本上成功了一大半,这却是确凿无疑的。好了,你大哥说了,只要我认为可以放你出去,你这小小的处罚就算结束了。”

  “真的?”朱二简直觉得自己刚刚挨的那两下值了。因为如果张寿就是问他两句就走,那么他说不定接下来还得继续被大哥处罚,可如今有这准话,那他就可以重见天日了!于是,他立刻喜出望外地说:“怪不得大哥说你和莹莹都要来,有什么事求你们最好……”

  “停,什么叫我和莹莹都要来?”张寿货真价实给吓着了,等到朱二讪讪地解说了一下朱大哥的推断,张寿忍不住好一阵无语。朱大哥稳重不乏果断,朱二平常有些呆蠢,但关键时刻却觉醒了狡黠这个属性,总算是不负朱家人的基因,可兄弟俩总体还是服从长辈的。

  唯有朱莹……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恶鬼见她也要怕的性格……

  想想也觉得无奈,他只能干脆就不想。问清楚老咸鱼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铺子卖咸鱼……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卖海货,只因人确实是被动卷入事件,朱廷芳已经放了人,他就让朱二带路,和阿六一块找了过去。至于朱廷芳所言沧州困局,他准备先看看再说。

  然而,等找到那家铺子的时候,他就看到一个年方十五六的少年正在那直跳脚。

  “云河叔被官府看押在行宫,现在京城又一支兵马开到了,这要是那位朱将军真的要大开杀戒怎么办?云河叔,你不是和朱将军的弟弟朱二公子是生死之交吗?他不是也帮过我们吗?你和我一块去求见他,求他帮忙好不好?”

  老咸鱼被小花生磨得唉声叹气,可冷不丁一抬头,看见朱二正领着两个少年站在不远处,其中一个俊雅,一个冷淡,冷淡的那个还有点眼熟,似乎见过,他不由多端详了两眼,随即拍了拍小花生的肩膀:“放心,你云河叔应该能保住一条命……瞧瞧,朱二公子不是来了?”

  眼见小花生一转头,突然就直接冲着自己扑了过来,朱二吓了一跳吗,只能大声嚷嚷道:“老头子,你别移祸江东!我给你拉了一个大主顾,你赶紧给我滚出来招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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