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少在哪家医院?”锦绣有点不安地问着身边的麻子六。这条路好象不大对吧,再开就出了城了。

  “因为最近城里不安全,向先生和二爷都怕英少再出事,所以秘密在郊区找了处地方给他静养。”麻子六看了她一眼,“很快就到了。”

  “哦。”锦绣也不好再多问,可是心里隐隐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不安。她突然有点后悔,这样瞒着左震出来见英少,好吗?至少也该跟他提一下的……不过若是他知道,她也就来不成了。麻子六一言不发,脸色凝重,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车子在一处荒凉的河滩边上停下来,锦绣往窗外看了看,一片芦苇丛,白花花的望不到头,只有一幢陈旧的红砖房子突兀地矗立在当中。

  “英少……在这里?”锦绣再天真,也忍不住开始怀疑,“六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错,就是这里。”麻子六打开车门,让她下车,“去年就是在这个地方,二爷叫人割了振芳的舌头,又一枪打穿了她的脑袋。”

  锦绣脸色变了,“六哥,你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麻子六脸上浮起一丝狞笑:“你不用听懂,因为过了今天,你永远不用再懂了。”

  “六哥!”锦绣惊呼着被他拖下车,拼命挣扎着,“你是二爷最好的兄弟,为什么要害我……”

  一只手粗暴地摀住她的嘴,“你这条小命还值得我这么大费周章?你以为只有左震会玩阴的?抓你不过是个饵,我倒要看看,左震来是不来!”

  “唔!”锦绣拳打脚踢地反抗,却被麻子六三两下捆了个结,顺便往嘴里塞上一团破布:“等着看左震怎么死巴!”

  空荡的房间里,四壁萧条,十余个孔武剽悍的男人持枪肃立,严阵以待。屋子正中放了张红木八仙桌,麻子六就坐在桌边,沏了壶热茶,不急不慢地擦着枪。锦绣被捆吊在屋角,不断地踢动挣扎——她不要被绑在这里!这是个陷阱,左震会知道的,他一定不会来!

  但是,锦绣的祈求并没有应验,因为麻子六已经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大门口,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不是左震还有谁?

  “二爷,没想到我叫人送封信去,就请得动你的大驾,让你百忙之中还亲自跑这一趟,真是太失礼了。”麻子六一脸热情洋溢的笑,看得锦绣反胃,怎么会有人这样虚伪,都这个兵刃相见的时候了,还一副哥俩好的笑脸。

  “好说。”左震淡淡一笑,在桌边坐下来,就好象真的是在自家茶馆喝茶似的,一派雍容闲适。“不知道你特地请我过来,有什么事?”

  “小事一桩。”麻子六瞥了一眼锦绣,“我看这个女人有点不顺眼,请二爷替我教训教训她。”

  左震一只手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连眼角也没有往锦绣那边瞟一下:“是吗,对付女人,我的经验没你多。”

  “所以你处置女人的办法,就是割了她的舌头,再一枪打穿她的脑袋?这倒是个干脆利落的好法子,我也不妨照着办。”麻子六暗暗挫牙,他最恨看见左震这种不动声色的样子,好象什么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已经陷入重围,凭什么还敢这样强硬?

  左震喝了一口茶。“这么说,你和赵振芳有交情?这可有点奇怪,一个为日本人卖命、潜到向先生身边吃里扒外的女人,会和青帮的三当家有关系。”

  “这个你不用管,”麻子六狠睇着他,“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现在,我要把这笔债分毫不少地讨回来!”

  “你叛帮犯上,勾结华南帮暗算兄弟,都是为了她?”左震一只手支着额,看着杯中冉冉上升的热气,“赵振芳给日本人当间谍,为了整垮虹口纱厂,不惜出卖身体色相,对你的主子下手,你为了她,来算计我?”

  “向寒川是什么东西,配当我的主子?”麻子六叫了起来,“弟兄们流血流汗打回来的江山,姓向的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呼三喝四?我早就忍不下这口气了!他还糟蹋了我的女人,我恨不得捅他几个透明窟窿才解气,还要给他当牛做马?呸!”

  “这件事,你策划了一年,也的确不容易。”左震不愠不火地响应麻子六的暴跳如雷,“可是荣锦绣还算不上是我的人,你这番苦心,怕是白费了。”

  什么?!锦绣一直睁大眼看着他,生怕他有个闪失,而他进了门就连瞟也不瞟她一眼。锦绣明白这种局势之下,也不容左震表达他的关心,可是一听他这句话,心里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我在外面的女人有多少,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左震好整以暇地喝着茶,“你凭什么断定,我就得把她当回事?”只要把麻子六对锦绣的注意力引开,他就有机会救锦绣脱险。

  麻子六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噎在原地,是,左震手边不缺女人,是不一定非要对荣锦绣耿耿于怀。可是再一转念,他目光闪动,忽然笑了起来,“二爷,换作别人,当真就被你唬住了。可是你不要忘了,我麻子六跟着你十年了,你是什么人,我会不晓得?你若是真的不在乎,今天就根本不会来。”他麻子六也不是被唬大的,左震要是当真不管荣锦绣的死活,哪会这么听话,要他一个人来、他就乖乖地一个人来了?

  左震暗暗叹了一口气。此计不通,麻子六果然不愧是青帮出身的人。看来今天,是非得兵行险着,硬碰硬地一场恶战了二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对锦绣的安全他没有十成把握。

  “不过,二爷,做兄弟的多少有点替你不值啊。”麻子六揣摩着他的脸色,阴沉地在一边点火,“你为了她不惜拿命冒险,单刀赴会,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她骗上手的?”

  左震的眉头微微一皱。

  麻子六冷笑,“我只不过是对她说,要带她出来见英少,她就恨不得多长两只脚跟我走了。二爷,上海滩多少年没出过这么精彩的戏码了,青帮左震和百乐门向英东争一个女人!嘿嘿,真是个大笑话。”

  左震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他第一次正视锦绣。听宁园道当值轮守的弟兄说,锦绣是自己跟麻子六走的,说出去买点东西。他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锦绣会听麻子六的话?他再三叮嘱锦绣不要出去乱走,还有什么事需要她非得亲自去做不可?

  锦绣的心沉了下去。面对左震复杂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麻子六是骗了她,可她怎么会上他的当呢?她怎么会不相信左震而去相信一个外人?

  原来,她真的是为了英东。左震心里刀割般的一痛。

  “今天我总算开了眼界,”麻子六道:“原来二爷还有这个癖好,喜欢和英少的女人勾三搭四。啧,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急不可待地跑去会情郎……”等了这么久,他终于有机会这样痛快地羞辱左震,麻子六几乎忍不住要得意地狂笑起来。名声赫赫的左震,也有这么一天!

  左震只是沉默地望着锦绣。为什么她要瞒着他偷偷去见英东?难道这些日子来,她在他的身边,心里想的都是别人?左震怎么也不能相信,锦绣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演场戏。

  “甚至——为了讨好我,快点带她去见英少,这位锦绣姑娘不惜出卖你的性命,二爷,兄弟我还真是佩服你的眼光。”麻子六顺手在腰间一扯,哗啦一声,一颗颗闪着铜亮光泽的子弹洒了一地。“这是你的子弹,你不会不认得吧?二爷?这可是锦绣姑娘昨夜花了不少力气才从你枕下偷出来的。”

  “啪”的一声,左震手里的杯子突然进裂,碎片四溅,他手上的鲜血缓缓滴落桌面。

  “我喝点水”——他想起昨夜锦绣的呢喃。半夜里她起身的动静曾惊醒过他,锦绣说的是,她要下楼喝点水。她就是在那个时候下去,把他的枪交给了麻子六?

  他是那么相信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他自以为了解她——所以他这辈子头一次卸下面具和冑甲,试图对她真心以待。结果却换来这样一场致命的背叛!左震不是没有经历过背叛和出卖,却从来没有一次,痛得这样蚀心刻骨。

  面对凶残的对手,面对无情的羞辱,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冷静以对。只是在揭穿锦绣的这一剎那间,他的所有从容悠闲镇静都像手中那只瓷杯一般,四散进飞!

  他枪里没有子弹。左震沉重地呼吸着,胸腔里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痛和愤怒。刀山火海里闯荡这么多年,什么场面他没见过,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就上了战场,他来得太急了,面对强敌环伺,他才赫然发现自己陷入了锦绣亲手为他布下的陷阱!

  左震咬紧了牙关,硬生生忍下杀人的冲动。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在完全处于劣势的被动局面下拼命,只会让脱身的机会更渺茫。此刻所有的枪口都牢牢对着他,只要一动,立刻就会被射成一只马蜂窝。

  “所以说,我看这个女人不顺眼,想请二爷来教训教训她。”麻子六凑近锦绣,手里的刀尖在她脸颊上蹭了蹭,“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唉,要是我一个不小心划伤了它,可就不大好看了。”

  锦绣愤怒地瞪着他,如果眼神也可以杀人,麻子六早已死了几百次。他说只取一颗子弹作为信物,可锦绣现在才明白,他只是利用她的无知,提前缴下了左震的枪!

  若不是嘴里塞着破布,锦绣真想一口口水吐到他那张恶心的脸上去。

  “嘶——”的一声,麻子六手一挥,锦绣整片前襟都被撕破,晶莹滑腻的肩膀和一大半雪艳的胸脯,赫然暴露在空气里。“能让二爷都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我也想尝一尝……哈哈哈!”麻子六肆意地在锦绣裸露的胸部上捏了一把,立刻泛起一片艳红,锦绣几乎痛得叫了出来。

  一屋子的男人,无不瞪大了眼睛,这样香艳刺激的场面,足以令每个男人血脉贲张——就在这一瞬间,左震的身子已经突然窜起!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闪电般的身形席卷而出,没有亲眼见到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一个人的速度可以达到这种超越追踪的极限。

  刀光乍亮,耀花了人,枪声在剎那间暴响成一片。在左震腾挪闪跃飞掠翻滚的空隙里,夹杂着数声惨呼,血光四溅!

  左震终于等到了动手的时机!他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对手分神的时刻,哪怕只有这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也足以使他反败为胜,从死角中抢出有利的位置,打乱整个局面的。

  混乱中,交错的身影乱成一片。

  惊心动魄彷佛只在一眨眼间,来不及让人细细分辨,枪响、叱骂声、惨呼声交织的剧烈震荡在蓦然间陷入了沉寂。整个局面已经完全被扭转。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地上的血流蜿蜒交错,缓缓地流淌。横七竖八,一地尸体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不愧是青帮的龙头。”麻子六面如死灰,却仍然强自维持着冷静。

  “你太久没看过我动手了。”左震冷冷道:“都忘了以一搏十是我的拿手好戏。”他已经受了伤,肩头一片殷红,鲜血正在泅湿他的衣衫,染出触目惊心的痕迹。左震嘴上说得虽然轻松,但刚才的激战他却是险中求胜,九死一生。

  麻子六的枪口直指着左震的胸膛,另一手的雪亮刀锋,架在锦绣颈侧。

  “看来,我还是错了一关。不过,和名震上海的左震同归于尽,也不算冤枉——”麻子六咧开嘴,僵硬的脸加上突兀的笑,十分诡异,“还拉了荣锦绣垫背,这买卖我还是赚了。”

  “这个女人,即便你不动手,我也会亲手杀了她。”左震一手拈刀,稳如山岳。“你以为这样算是威胁我?”

  锦绣颤抖着,恐惧和羞辱都没有左震这淡淡一句话来得残酷。他恨她,锦绣从他脸上看得出那种心灰的冰冷。

  “放了她,休想!”麻子六疯狂地咆哮,“老子杀得一个是一个,反正今天我也没想活着出去!”

  刀光一闪,眼见就要切断锦绣的颈子——几乎与此同时,另一道迅疾叱猛的光亮也凌空跃起,“哨”的一声,火星四溅,随即紧接着一声枪响。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乎就是在电光火石的剎那间同时发生的。如果不是被塞住了嘴,锦绣只怕已经尖叫起来。死亡的恐惧,擦着她的脸一掠而过。

  麻子六手上要夺她性命的那把刀,已经被另一柄二寸短刀击落,而那柄余势未尽的短刀,竟一直钉人墙面,刀柄还在微微颤动。

  “哈,哈哈!”麻子六歇斯底里地放声狂笑,“原来二爷是这么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赔上命也要救她?早知道荣锦绣就是克你的灵药,我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对锦绣动手,只是想引出左震手上那把令他头皮发麻的刀而已。

  左震已经单膝跪地,鲜血从他掩住右胸的指缝间喷涌出来,像一道赤红的喷泉,汹涌奔流,迅速染红了他的外套。

  麻子六狞笑着举枪,刚要扣动扳机,再补上几枪,却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他似乎还有点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缓缓转头,却终于仆倒在地,脑门上一个血洞,汩汩地涌出粘稠赤红的液体。

  左震抓住椅背撑起身,却不支地踉跄了一下。他手上的枪口,还徐徐地冒着一缕青烟。“你忘了,我的子弹就在地上。”他彷佛是说给死不瞑目的麻子六听,声音低不可闻。

  锦绣张大双眼,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柄短刀。他真的要杀她吗?他拼命救她,只是为了要亲手杀她?可是她竟不觉得害怕,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困难,她只觉得心痛如刀割。

  左震手起刀落,锦绣本能地一侧头,但是没有,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她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落在地。

  他看着她,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伤处的剧痛使他脸上紧绷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他连站都站不稳,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却颤抖着替锦绣掩上撕破的衣襟,看着她的目光里,浸透着心痛、心灰、怜惜、不舍、愤恨和悲哀——他的目光是这样的深刻,这样的复杂,锦绣的泪水急涌而出,被这目光紧钉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一生一世,永远都忘不掉他此刻看她这一眼。

  伸手扶住左震,锦绣祈求他,心痛地轻轻叫了一声:“震……”

  左震却转过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开了她的手。

  “左震!”锦绣大叫,惊恐欲绝,扑向他不支倒地的沉重身躯,“你怎么了?求求你,不要吓我……左震,你不要死,求你不要……”

  门外传来汽车紧急剎车的声音,杂沓急促的脚步声急奔进来——是石浩和唐海他们。虽然迟了一步,但总算赶到了!

  石浩拉起疯狂般哭泣的锦绣,拼命摇晃她,“锦绣,锦绣!”

  却听见锦绣一声痛彻心肺的嘶喊:“不是我,我没有——左震,你听见了吗,我没有!”

  她在喊什么?石浩被她这一声凄厉的狂呼吓住,还未来得及反应,锦绣身子一软,已经晕了过去。

  “锦绣,你还是走吧,二爷不能见客。”石浩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缩在墙角一动也不动的锦绣好言相劝。

  锦绣瞪着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怔怔凝视着面前的空气,头发散乱,脸色苍白,那种神色僵硬得有点吓人。

  石浩烦恼地耙了耙头发,自从那天把她和二爷救回来,锦绣刚一苏醒,就非要吵着找左震。医生不准她进房,她就在外边等——已经等了两天两夜了,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不说话,一动也不动,固执地倚着墙根坐在这里,死死盯着那道门,像傻了似的。

  说来也怪,那天二爷飞车去救人,不就是为了锦绣吗?可是,当他从沉重的伤势中醒来,唐海好心地提议让锦绣进来陪着他,他却坚决不准。

  关于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爷和锦绣都没有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又像是都不愿再提起。可是,他和唐海都好奇得要死。

  再这么熬下去,锦绣不活活饿死才怪。

  石浩招手叫人拿来碗热汤,蹲在锦绣旁边,“二爷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说话移动,不方便应酬探视,你且放心,先吃点东西,再回去慢慢地等。”

  锦绣干涩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祈求之色,像是在哀求他,允许她进房去看一下。

  “二爷不见,我也……没办法呀……”石浩被她弄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你要在这儿等,二爷还没好你已经先躺下了。天这么冷,你又不吃不喝的,这怎么行。”

  锦绣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流泪,没有力气再多说话,所有的意识都在远处飘荡,只是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痛。提醒她那一场噩梦是多么真实地发生过。

  不,她不要任何人的安慰,她要左震。

  锦绣屈起膝,把脸埋在膝头上。她不想听那些话,告诉她左震不见她。可是每个人都那样说,他们都在赶她走。

  可是,见不到他,她死也不甘心。

  第四天。石浩实在憋不住了,伏在左震床头,小心翼翼地提起:“二爷,你好些没有……锦绣还在外面,我看她是不肯走了。”

  左震眉头一蹙:“不见。”

  石浩有点为难:“可是,她固执得很,四天来都不肯吃东西也不肯睡觉,半痴呆的样子……赶她也赶不走。”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左震一恼,沙哑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却牵动伤处的剧痛,使他紧紧紧地一挫牙关,“把她拉出去。”这么多膀宽腰圆的彪形大汉,会拖不动一个纤弱的小女人?难道他一躺倒,说的话就不管用了?

  “是,是!二爷,你别生气,我马上办,马上办。”石浩吓慌了手脚,赶忙噤声。天杀的荣锦绣,害他又挨一顿骂。现在二爷有伤在身,心情也差得很,还是不要再惹他为妙——锦绣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二爷这么生气?二爷他可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哪。况且他对锦绣那种特别的关照爱护,任谁都瞧得出他的心意;怎么突然之间,就全变了呢?

  还有锦绣,本来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现在凄惨得像个鬼似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看上去,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硬拖她走吧?看她那种样子,连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软,遑论一向粗枝大叶却心肠最软的石浩。邵晖回来之后就忙着应付剿灭华南帮,一心报仇,哪有闲心管锦绣的闲事。要不然,以邵晖的冷硬倒可以派上用场,把锦绣弄出去。再说,赶走了她,她能去哪里?

  石浩头痛地叹着气。

  现在只有一个人,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只是那个人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她会答应出面管这件事吗?

  ※※※

  傍晚,天色刚刚开始暗淡。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轻响,一个优美的身影出现在锦绣面前。深紫织锦旗袍,一把波浪般的长发,矮矮地在颈后盘了一个松髻,光线不好,看不清楚脸孔,只觉腰肢纤细,姿态宛若春水荡漾一般的柔美。

  “锦绣。”来的是殷明珠。

  她俯下身,注视着蜷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影,那惨白枯槁的脸孔,蓬乱的头发,骯脏的衣裳——一双空洞的眼睛,茫然盯着地面。这是锦绣?明珠吃了一惊。石浩劝她来的时候,她还再三推托,不相信事情有他说的那么严重。现在看来,石浩不仅一点也没有夸张,而且根本就形容得还不够火候。

  明珠不知道心里涌动的情绪是怜悯还是疼惜。她恨荣家,这恨意如此强烈,以致于把锦绣赶出门的时候,她都感觉不出有一丝内疚。但实际上,明珠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恨锦绣什么?无辜的她一样是荣家拋弃的可怜虫,被迫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受尽凌辱和白眼。

  那天在百乐门,锦绣还曾经那样勇敢地挺身而出,仗义直言,企图用她微小的力量,来保护姐姐的尊严。当时,虽然明珠嘴硬,其实心里早已经软下来;只不过碍于面子,她不愿低头而已。

  左震其实说得对,不管承不承认,锦绣是她的妹妹,她们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至于这次锦绣和左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珠并不清楚,可是她知道,左震的冷淡绝决只是他的表相,他不是一个绝情绝义的人。这件事必定不是简单的误会。

  “锦绣,看着我,我是姐姐。”明珠温柔地抱着锦绣的肩头,“我带你去看二爷,好不好?”

  受伤小动物般的一声呜咽,倏地逸出锦绣的唇畔。她真的已经绝望,马上就要崩溃了,为什么左震始终不肯见她?明珠是向先生的人,她跟左震英少都熟悉,既然明珠答应带她去见左震,就一定有办法做到,是吧?

  殷宅。

  光线透过纱帘,影影绰绰地映在室内。明珠手指间梳拢着锦绣的长发,凝神听她絮絮讲述着事情的始末;锦绣的精神还是不好,几乎说得颠三倒四,而且每隔一段话就会重申:“不是我,我没有出卖他,真的。”

  拼拼凑凑,明珠总算听懂了一个大概情形。“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明珠叹了口气。锦绣是不是少条筋,麻子六说那种拙劣的谎言,也能骗到她,真不知道左震到底看上她什么?“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左震手下留情没要你的命,已经是个奇迹了。你还想自己送上门去?现在石浩邵晖他们还都不知道,若是他们当时在场,锦绣,就算左震不杀你,你以为还可以活到现在吗?”

  “可是,我想见他。”锦绣不肯死心。

  明珠蹙起眉头,拿她没辙。“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不会见你,我看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我一定要向他解释。”锦绣固执得像块石头,“他不能这样误会我。”

  “你真是——”明珠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好,就算他有这个耐心听你解释,体谅你的立场,你也得等上几天再说呀。先把自己身子养好了,才有精神体力去找他。来,再喝一碗粥,一小碗就好。”

  ※※※

  锦绣这一等,就等了七天。

  她都不知道这七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周围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她全都不知道,只是坐在屋子里,疯狂地思念着左震。左右的左,震动的震,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一再炙痛她每根神经,就连她的呼吸,都彷佛带着对这两个字的呼唤。长到这么大,锦绣头一次知道想念一个人,原来是这样朝朝暮暮,铭心刻骨的一件事。她的所有念头所有意识都在想念他,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唇边的微笑,他眼底的温柔,他的胸膛和肩膀,他的眉毛和眼睛……疯了,快要疯了。锦绣已经被这种无休无止的想念纠缠得快要发疯。

  爱上左震之前,她还一度以为,自己爱的是英少。现在才懂得,那不过是种感激,是种仰慕,同爱一个人的滋味,完全不一样。

  只是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

  “锦绣,午饭怎么又没动?”明珠看着搁在桌上的托盘,食物已经冷却,显然没有动过筷子的痕迹。“你非得每餐饭都要我来看着才肯吃吗?”明珠一边埋怨,一边把手里的一盅鸡汤放下,“把这个喝掉。”

  “哦,好。”锦绣乖乖地端起汤,十分配合地喝下去。

  “这才像我殷明珠的妹妹,别那么没出息,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明珠笑了,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上来是要告诉你,今天晚上左震会去一趟百乐门。他原本不想去,是向先生亲自一而再地请他,才……”

  “百乐门?是百乐门吗?”锦绣慌乱地抓住她的手臂,汤碗滚落在地上,汁水溅了她一身。也许惊骇之间被呛住了,锦绣剧烈地咳嗽起来,引得反胃,刚才喝下去的鸡汤,又被她尽数呕吐出来。

  “天哪!”明珠真是受不了,“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哪敢再提起左震?”

  “我很好,我不激动。”锦绣急急表白,双颊烧红,眼神焦渴地在明珠脸上搜寻,“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他真的会去百乐门?”

  “当然。”明珠无奈地点着头,“你不要这样抓着我,我的手都快被你扭断了。”

  “我要去找他!”锦绣像根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开始满屋子乱转地翻箱倒柜,“穿什么好呢,要不然戴这个珍珠耳环吧……可是胭脂水粉都没有,这怎么行,我的脸色这么难看。明珠,你的借给我用,好不好?”

  明珠看着她,忽然有点心酸。是什么力量让温婉的锦绣变成这样?这是锦绣的悲哀,还是女人的悲哀?

  选衣服,挑首饰,沐浴熏香,梳头更衣,细细地化妆,锦绣紧张激动地打理着自己。可是,也许太过忙乱了,头发怎么梳都不满意,首饰的色泽又似乎不够搭调,胭脂搽得不太匀,口红又好象上浓了……锦绣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样子这么挑剔过。

  她一直在不停地考虑,见了面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她一定要好好地向左震解释,她只是上了麻子六的当,她绝对没有存心出卖他。

  可是他不会相信她。她知道,他不会相信。

  一直到坐上了车,锦绣仍然怔忡不安地问明珠:“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太难看了?都没有太多时间准备……”

  明珠安慰地拍拍她:“放松一点。你这个样子,一见了左震,说不定就会晕倒。”

  锦绣勉强笑了一下,点着头。她也知道自己太过紧张,可是,天啊,她要见到左震了,马上,立刻!锦绣的心不听话地狂跳。

  车窗外的景物,向后飞掠而过。

  那个街角,不是望海楼教堂吗?锦绣还记得那尖尖的楼顶,鲜艳的玻璃和门前宽大的穹顶。曾经有个下雨天,她走迷了路,只好躲在那门下躲雨,却看见一辆车停在她的面前——那天,阴暗而寒冷,凄迷的冷雨织成灰蒙蒙的网,孤单的她彷徨四顾;是左震出现在伞下,温和地叫了她一声,“锦绣,上车。”

  她多笨啊,居然不懂珍惜那份在雨中笼罩她的温暖。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喜欢左震了,只是,她当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而已。

  ※※※

  车子很快到了百乐门夜总会。

  熟悉的金碧光辉,熟悉的喧哗热闹,一下子扑面而来。锦绣一步一步走人大厅,心头蓦然百感交集——就在这华美宽广的大堂里,左震亲手教她跳了第一支舞。她甚至还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那么靠近他,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当时明明已经爱上她的左震,那样耐心和包容,为什么她居然蠢得看不出来?还口口声声要急着赢得英少的赞许。

  在那张桌子旁边,他为了她,动手教训凌辱她的客人;在那道门前,他把醉酒的她抱上车……分明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物,可是那个她所熟悉的人,在哪里?

  锦绣不禁掩住了眼睛。心好痛,痛得她不能再看下去。

  “殷小姐、荣小姐!”领班是认得她们的,眼睛一亮地过来招呼。不简单哪,两朵姊妹花,一个做了向先生的女人,一个深得左二爷的宠爱。对她们两个,谁敢不殷勤?

  “二爷和向先生都到了吗?”明珠优雅地边走边问,手里摇着小巧的檀香扇。

  “就在楼上包厢,来了有一会儿了!”厂领班十分客气地在前边带路。

  锦绣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心跳越来越猛烈,呼吸越来越紧张,脑袋越来越晕眩——左震,她深爱的左震,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锦绣握紧了扶手,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这么多天的等待,这么多天的渴望,马上就可以成为现实。

  门终于开了。

  锦绣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男人。

  没错,是左震。十几天没见,他非常明显地削瘦了一圈,脸色也略见苍白,可是,这丝毫也没有减损他的英挺俊秀。重伤新愈,他裹着件紫貂皮大氅斜倚在竹榻上,还是冷冷的、淡淡的,带着几分温文的疏离。

  向先生和英少也在,还有石浩、唐海他们。桌上是热腾腾香气四溢的小火锅,旁边还有几个服侍酒菜的女人。

  一屋子热闹的气氛,在门开的瞬间,骤然陷入了一阵静默。鸦雀无声,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锦绣脸上。

  准备得再怎么充分,已经逼自己背过千百遍,锦绣还是忘了自己应该说的话。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在轻轻地颤栗。不知道因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想起了那天左震最后看她一眼的眼神——那么深的爱意,那么冷的憎恨,爱恨交缠,进退两难!一时间,他的心碎,她的心醉,一切一切的过往,在面对他的这一刻,突然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那曾经深情的滋味,千丝万缕都往心头绕。

  左震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

  锦绣听得分明。她应该觉得羞辱,她应该维持自尊,她应该昂起头离开这里。可是这么多个应该,她居然没有一样做得到。

  “左震……”她低声唤出他的名字,泪水迅速充盈了整个眼眶。她想哀求他,求他原谅她,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是因为脸面和骄傲,不是害怕他的羞辱和别人的嘲笑,只是因为心里的酸楚,已经哽住了她的咽喉。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见他一面,此刻她心里的滋味,纵然是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

  “二爷,她是我的妹妹锦绣。”殷明珠特意把“我的妹妹”四个字说得特别重。锦绣只是来求和,不是来受辱,她爱左震又不是她的罪过。

  “既然你们预备演一出合家欢:我这个外人临时退场也无妨。”左震欠起身,旁边的石浩本能地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震!”向英东有点不忍心。这样对待女人,不像是左震一贯温文有礼的作风。“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这样呢?”

  左震微微一笑,语气却有些生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有什么事也给我坐下,等伤好了才办也不迟。”向寒川也发话了,左震今天是怎么了,这样沉不住气,连明珠的面子都不给。锦绣又不会吃人,和她在一个屋子里面呆一会儿,真的就有那么难为他?伤势刚略有起色,也不过才能下床走动,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他亲自赶着去办不可?难道他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不成。

  “我走。”锦绣突然清晰地开口。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里,像是有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消瘦的脸上却绽放着淡淡的光辉,美丽得惊人。

  “你要我走,我就走。”她的语声温柔而坚定。“本来,我一心一意地找来这里,是想跟你解释。这些天来我一直拼命地想要解释给你听。可是,现在不需要了。对我而言,看见你是平安的,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已经可以心满意足了——我还奢求什么?”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目光凝在左震脸上,喃喃地补充:“扫了大家的兴,真对不起。”

  别人不懂左震,她懂。

  左震是真的不想见她,不是存心羞辱她,也不是故意报复她。他是真的不愿意再为她而心动,为她欢喜,为她意乱情迷。过去的事情,种种恩怨,他已经永远不想再提起。

  看着左震,她触摸得到他那份绝决和疏远。是熟悉的脸,熟悉的人,只是感觉已经变得陌生和遥远。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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