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潜龙于渊 第11章 遗言

    “不管出于私心还好，还是真心，是个好孩子啊。”


    “……”


    “肠痈啊，这个病要么是因为爆食，他没有呢。要么是因为忧虑痛苦淤积而成。”


    “朕真是难以想象他这几日的心境，从燕州被夺，他在异国他乡仿佛阶下囚一般。但依然是那样的骄傲，在大殿上当着朕的百官面前，临危不惧，颇有其父之风！”


    “所有人都在想朕的态度，无可否认不管怎样朕都不可能放他回国的，更不可能杀他。但止不住总有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啊，朕的侄儿是谁都能欺负的吗？诚然朕把他留在魏都也是为了让他当磨刀石，该锻一锻魏都这些权贵了，可是现在不行了……”


    “这孩子确实有才华啊，所以是那样的骄傲呢。能够写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能够写出此夜曲中闻折柳，能够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都是流芳万古的诗篇啊。诗名无双，独步天下……可是却潜龙于渊，困于樊笼。朕看错了他，晋主他又何尝不是如此，那是他的亲生父亲啊。所以竟让他憋出病来了，他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呢？在自己外祖母驾崩之后，终于扛不住了吗？”


    “也许，朕若是早早将他放回去，应该不至于得此绝症。后悔了，朕是因为母后啊。朕一直是记得的，燕州之变第二天，消息已经传遍魏都了。母后问过自己的，问朕要不要让王川回家，说这孩子也快成年了，还孤苦伶仃的在这里，婚事都还没有下文……那时候，朕搪塞过去了吧。母亲啊，我伟大的母亲啊，自朕登基以来，太后您从来不会干预国事，可是唯一一次因为王川而向朕求情，朕还拒绝了，您便再也不过问了。或者从另一方面，这不算国事只是家事吧。朕好后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个时候朕一定会答应的，了了母后您一桩心事，燕州什么的晋太子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是不是就因为这个，生前您就不肯再见到朕了呢。朕真的好后悔。”


    “……”


    魏主那天站在那里，缓缓的说了好多好多话。


    忠心的大太监一直站着不远处。


    就像是压抑已久的情感在那天终于压抑不久爆发了一般。


    魏主登基二十年了，二十年风风雨雨，二十年的孤家寡人。


    平日连诉说真心的机会和对象都没有。


    有时候会来见见太后不谈国事，只论烦恼，再在母亲这里得到一丝安慰和鼓励，他已然如获新生一般。


    可是今天，母亲离开了。


    这最后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很痛苦啊。


    魏主在那里又站了许久，然后沉默了很久，很久……


    “太医还有别的话吗？”魏主终于问道。


    除了没救了之外，换个台词吧。


    “奴才知道他们都不敢明说，怕怪罪，奴才就斗胆了。”大太监缓缓道。“通常这种情况，可以开一些麻醉散，让王川殿下服下之后，没有那么痛苦……”


    这是安乐死了。


    这个病真的太难受太折磨人了。


    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魏主闻言认真的想了一下。“若他清醒的话让他自己拿主意……罢了，去问他那个老奴吧，叫什么来着？跟他是不是晋太子这个身份无关，朕也没有资格给他拿主意了，现在普天之下，也只有他那个老奴是真心为他着想了吧，就让他决定了。”


    在这时候，魏主还能如此肺腑之言，已经很难得了。


    “是。”大太监于是吩咐下去了，又静静的等着。


    “送他回家吧，低调点，体面些……”魏主再道。


    “是。”大太监又安排下去了。


    自己已经想好要怎么做了。


    就算要死也要送回去再死，先给他吊命，坚持住回去晋国再死。


    晋国的太子绝不能死在魏国！


    “那天将【何满子】传遍洛城的是洛城府尹赵嵩吧，让他后悔吧，死的不要那么痛快……”魏主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二皇子府罚例钱一年，关宗人府一年吧。”


    “是。”


    ……


    洛城府尹，守卫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也是位高权重。


    魏主一句话就给他凌迟了，一刀又一刀，在宫门前过路的行人见此无不心惊胆颤瑟瑟发抖。


    “我不服啊！”


    “我都是为了陛下啊！”


    “我忠心耿耿啊！！”


    “……”


    从最初的硬气到后来的跪地号啕大哭求饶，屎尿横流，脏了一地。


    这位陛下就是狠啊，在太后驾崩还没两天见血了。


    这也是愤怒到了极点，不同于先前只是赶走了赵家撸了他们的资产。


    而另一方面是，晋太子真的不行了呢。


    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洛城了，除了太医，本地不少名医都被请去看过了，不治之症。


    慢慢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砰……


    “洛城多游侠！”


    街巷的某个酒楼里，突然有袒胸露背的汉子一拍桌子。


    “我要去为王川殿下请愿，他也是长公主的儿子啊！晋国对不起我们魏国，可是晋太子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们魏国！”


    “走！”


    “我们去找陛下，让他放王川殿下回国吧。”


    “……”


    无数人纷纷响应。


    长公主很得民心的，齐昊他一直是知道。


    渐渐的靠近了长公主府，也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魏国人，仿佛聚拢起来一般，都往那个方向。


    齐昊在过来的路上见状，于是不由放缓了速度。


    国都，早起燃起了无数香火。


    先前太后驾崩，万民悲切。


    再听闻王川病危的消息，突逢噩耗。


    无数人跪地磕头，乞求上天的保佑，不要再带走王川殿下了。


    长公主府周围的街道也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偷偷的抹着眼泪。


    洛城多游侠。


    这也是魏都的骄傲，魏国人的骄傲。


    二十年前，长公主只身入宫，途径坊市问了一句“谁愿一同清君侧”？


    众多游侠纷纷响应，队伍浩浩荡荡而进。


    那一天除奸佞，框扶正统，魏国终于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而齐昊更加清楚，长公主从小纹道天赋异禀，这大概也是后来能被神纹院录用的缘故吧。


    那个传奇的女人，保家护国多年了。


    那天她终于纹术大成，带着一众游侠进宫锄奸，扶持其弟登基继位，继承大统……


    后来对待百姓很优厚，皇室的赏赐一直分给穷苦大众，授书授技。


    所以王川来到魏国之后，魏国人都对他很好。


    他所作收买人心之事便锦上添花了。


    这些年利用赵家的钱，有灾赈灾，无灾慈善。


    即便是出了燕州之变，魏国人对他还是一如往常。


    而今天，或许也有长公主的缘故……王川殿下病重了，他们很难过了。


    城外赶来的民众，后来不知道从谁开始在门口放下了一篮子……青菜……


    再是一块肉，一篮子鸡蛋，还有直接给钱的……


    ……


    齐昊进府之前看到了堆积小山一般的东西，由衷感受到了那一份赤子之心。


    那些人把他们能给的东西都给了，包含了对王川殿下殷切的祝愿。


    他们能够做的只有这些，只有这一番心意，尽管毫无意义。


    “一世英名，今毁于斯？”齐昊不禁扪心自问。


    殿下他真的要走了吗？


    “殿下，魏国的百姓也在外面了，他们都很关心你呢……”齐昊又道。


    而这时候，王川的手终于动了。


    双眼睫毛轻轻颤着，竟是慢慢睁开眼睛了。


    “殿下。”忠伯动容不已。


    “齐伯伯……”王川慢慢开口了，很艰难很费力，表情痛苦。


    齐昊感觉到对方想用力紧握他的手，可是无济于事，一直在轻颤着。


    “殿下，我来了。”齐昊不由更加用力握着他的手，说道。“臣过来接你回去的，陛下他很想你，你好好休息。”


    “没用的，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的，我命不久矣。齐伯伯你来了就好了，有很多话想说。”王川又咳了两下，身上的虚汗似乎更密集了。


    “殿下，你说吧。”齐昊竭力抑住自己情绪。


    握着自己那只枯瘦的手，在慢慢用力了。


    齐昊感觉到对方最后生命中的力量一般。


    抓的他越来越紧了。


    “国赖长君！”王川看着他，严肃道。“齐伯伯是戍边卫国之良将，治国理政之能臣，国之栋梁。我大晋之兴盛，就全仰仗你们了。”


    “殿下，你不会有事的。”齐昊动容道。


    王川摇摇头，脸上似乎流露出了哀切，缓缓再道。“替我转告下一位太子，吾弟当为尧舜。”


    齐昊心头骇然，这是在交待后事了。


    这位太子殿下，竟是临死仍心系家国呢。


    赤子之心，昭昭如日。


    “忠伯，把那幅字拿过来。”王川这时候脸上恢复了些许神采，回光返照了一般。


    忠伯闻言立马将他们带了十多年的那幅字拿了过来，掩不住悲伤。


    “这是当年父皇送我的。”王川解释道。


    是啊，前几天还踩了几脚泄愤。


    齐昊闻言望去，没有盖玺印但是题名了，也确实是晋主的字。


    “风火山林”


    “我当年离家，年纪尚小，父亲的音容笑貌已经想不起来了。”王川每每提及，数度落泪，几次哽咽。“但是，他的教诲我一直谨记，终身难忘亦不敢忘！”


    “当年我来到洛城之前，我一直记得他送我到燕山之下，临别送我四字。”


    “《孙子兵法·军争篇》：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父皇是希望我做人亦能如此！”


    “其疾如风：我们来到洛城之后迅速经营，以所賺财帛救苦救难扶危济困，略得民心，很快便立足下来。只是对于朝廷之事莫敢涉足插手，此乃底线。”


    “其徐如林：为人处事缓慢时，谦和恭敬，百般忍耐，多交友少树敌。”


    “侵掠如火：我扬名洛都如燎原烈火，猛不可当，让魏主对我有了忌惮，暂而立身自保。”


    “不动如山：静等回国时机不论怎样的艰难险阻都静心忍耐，绝不动摇……”


    “替我告诉父皇，我都做到了。再帮我问一句，我没有让他失望吧，我是他的骄傲吗？”


    “齐伯伯，您一定要记得跟父皇说啊……”


    “……”


    王川满脸殷切的看着他。


    齐昊只得点点头，含泪道。“殿下你放心吧，我一定转告的。”


    “这十多年，我一直没有写信回去，愧为人子。”王川又道。“知道了齐伯伯过来之后我很高兴，这次写了一首诗和一篇陈情表，齐伯伯再帮我带回去吧。”


    王川指了指放东西的地方，忠伯也很默契的过来帮他拿了出来，交给齐昊。


    “刚才我好像看到皇祖母了，我或许该走了，陪伴她身边继续尽孝，给她讲呼兰河……”


    “太医，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