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虽然还有国庆和春节冒充满大夫女朋友的机会,但丁乙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期盼了,甚至有点后悔答应了他,想到那漫长的路途,她就心里发毛。
如果说第一次答应冒充他的女友,还满怀着希望,以为会弄假成真的话,那么这次明明知道跟他没戏,怎么还会答应他,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现在她只希望他在这段时间内能找到一个医学院毕业的女朋友,那她就不用跟他去满家岭了。但一想到他某天会打个电话来,说“我找到女朋友了,你国庆不用跟我回去了”,她又万分失落。
那段时间,她很怕接电话,怕是他打来报喜的。
哪知越怕越出鬼,他真打电话来了。
“你要不要几子?要我就给你送过来。”
“哦,你说的是‘麂子’吧!”她疑惑地问,“你要送我麂子?”
“你要我就给你送过来。”
她没看见过麂子,但从“麂”这个字的构造猜出应该跟鹿差不多,于是眼前浮现出一头可爱的梅花鹿来,头上长着枝枝丫丫的鹿角,但满大夫一点不解风情,双手紧抓鹿角,拖着拽着去挤公车。她忙说:“不用,不用,你送来了我在哪里养它?”
“又不是活的,你养它干什么?”
“哦,死的?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爸猎的。”
她眼前又浮现出他扛头死鹿挤公车的画面,觉得有点恐怖:“你爸猎的?什么时候猎的?”
“去年。”
她几乎闻到一股死动物的腐臭味了,推脱说:“我不喜欢死动物,多臭啊。”
“一点不臭,风干了的。”
这回她眼前浮现出的是他扛头鹿标本挤公车的情景,那鹿被开了膛,压平了,四脚八叉穿在一根棍子上,像个超大的风筝。他在车里挤来挤去,大风筝扎在周围乘客的身上,赢得一片叫骂声。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啦,风干的也不要!”
他很失望:“我妈特意请人带来的。”
“哦,你妈请人带来的?那还是你留着吧。”
“是带给你的。”
“她怎么想到带东西给我?”
“你是我女朋友嘛。”
“哦,差点忘了这档子事。”
他解释说:“前几天满大富回家去,就是上次他媳妇跟你一起住院的那个,他是满家沟的人,我请他把照片带回去给我爸妈看,我妈就请他带了一些麂子肉来给你吃。”
原来是麂子肉!怎么不早说呢,差点把人吓死。
她问:“真的?专门带给我吃的?”
“嗯。”
她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真是太感谢她老人家了,还没忘记我。”
“我妈说你爱吃熏山鸡,想再带给你几只,但我家的熏山鸡上次全都给你了,现在又打不到山鸡,只好给你带了麂子肉。我妈说风干的麂子肉比熏山鸡还好吃。”
“太谢谢她老人家了!”
“哪天我给你送过来?”
“好。星期六晚上七点?”
“行。”
星期六晚上七点,他按时来了,还是穿着那件有校名的旧运动衣,还是满头大汗,但这次他不用她带领,自己主动说:“我去洗个脸。”
她赶快去冰箱拿饮料,这回没拿汽水,拿了一罐可乐。
他洗了脸回来,指指地上的一个布口袋:“麂子肉在那里面,你找个东西装了,我好把袋子拿回去。”
她把饮料递给他,到厨房去找了个塑料袋,把布袋给他腾出来,还把上次装山鸡的布袋子也找出来,一并还给他。
他接了袋子,加快速度喝饮料,大概又是怕浪费了。
她问:“你不坐一会儿?”
“不了,我还要做实验。”
她诱惑说:“我把几张照片放大了,你想不想看?”
他马上忘了实验的事:“想看,在哪里?”
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放大的照片,有他们两人的,也有她家三人和他合照的,是她认为自己照得比较出色的几张。
他一屁股坐在写字桌前,边喝饮料边一张张仔细看。
照片的确照得很好,老的慈祥,小的恩爱,老的两个坐在前面,两颗头靠得近近的;小的两个站在后面,两条臂挨得拢拢的。四个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连眼神都挺像。
他又拿起一张他们两人的合照:“这张也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是两口子。”
“知道的人呢?”
“知道的人就知道不是两口子了。”
“为什么?”
“因为不相配,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
“你现在不也在城里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是教授的女儿,我爹妈字都不认识。”
“又不是我爹妈跟你爹妈结婚。”
他愣了一阵,叹口气说:“唉,世界上要是真有女人像你这么想就好了。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我没男朋友。”
“你到现在还没男朋友?那你太挑了。”
“嗯,我是很挑,但我挑的不是钱财或者家庭,我挑的是人才。”
他挺认真地想了一下,提议说:“你可以叫你爸爸帮你找,你爸爸是大学教授,肯定认识很多人才。”
“但是我不喜欢大学里的人才。”
“那你喜欢哪里的人才?”
“我喜欢医生。”
“嗯,医生也是人才,跟大学的职称是一样的。”
“你们科里有没有什么人才?”
他思索起来:“我们科里算得上人才的差不多都结婚了,只有两个没结婚,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小邓,不过他有女朋友,快结婚了。”
“你呢?”
“我?”
“你还没女朋友吧?”
他好像觉得她在揭他的短一样,不快地说:“你知道还问。”
她厚着脸皮说:“那我就找你做男朋友吧。”
“但是我条件不够啊。”
“你不是人才吗?”
“但是我别的条件不够啊。”
“什么条件?你是农村人?你爹妈没文化?我刚才不是都说过了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刚才说的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干吗要说?”
“你是说你不嫌弃我是农村人?”
“不嫌弃。”
“你是说你不嫌我爹妈没文化?”
“嗯。”
“你是说……”
她搂住他的脖子:“你别‘你是说,你是说’了,我说了什么你都听不见吗?”
他的心跳像打鼓,但他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听得见。”
“那你听不懂吗?”
他红着脸,喃喃地说:“是我做梦吧?”
“不是做梦,是真的。我喜欢你,从住院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他很惊讶:“从住院的时候?那有好几个月了呢。”
“是啊。”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等你来追我呀!”
“你都没告诉我,我怎么好追你呢?”
她笑起来:“我叫你怎么追,那还叫追?”
他一脸迷茫:“但我不知道怎么追。”
看来指望这人主动是没戏了,她不得已求其次:“是不是我叫你怎么追,你就怎么追?”
“嗯。”
“我叫你想我,叫你给我打电话,叫你周末上我家吃饭,行不行?”
“当然行啊。”他有点疑惑地问,“怎么你说的都是一些好事呢?”
她被他搞糊涂了:“都是好事不好吗?”
“但你不是应该叫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吗?”
“比如说……”
“比如不给家里寄钱啊,过年过节不回满家岭啊,不跟乡下人来往啊,不抽烟喝酒啊,吃饭不能有声音啊,这样子的。”
她很感兴趣地问:“是不是以前有谁这样要求过你?”
“嗯。”
“谁呀?曾经的女朋友?”
“不是。”
“这人是谁呀?”
“是我的同学。她说这是对我的考验,如果我把她提的都做到了,她就做我的女朋友。”
“那你做到了没有呢?”
他垂头丧气地说:“没有。我没通过考验。”
她心里涌起一股怜悯:“我不会这样考验你的。”
“但是你不考验我,怎么会喜欢我呢?”
“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
他好像很喜欢这句话,像背格言一样重复了几遍:“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考验你的。那你是真正喜欢我啰?”
“嗯。”
他高兴得不知所措,傻笑了一阵,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我从现在起,叫你什么呢?”
“就叫‘丁乙’啰。”
他不肯:“那不行的,那就不像女朋友了。”
“那你自己想个好名字啰。”
他忸怩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我想叫你‘宝伢子’……”
她差点笑喷,“宝伢子”这么老土的名字,她才默念了一下,嘴里就能闻到一股土腥味了,但她见他一副极为诚恳且立等批准的样子,没好意思打击他的积极性,问道:“为什么要叫我‘宝伢子’?”
“你是我的宝呀!”
她心里一热:“好呀,你就叫我‘宝伢子’吧。我叫你什么呢?”
他又忸怩起来:“随便你。”
“那我也叫你‘宝伢子’吧。”
他满意了:“我也是你的宝。”
6
丁乙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上,好像昨天还是旧社会,今天就跨入了新社会,搞得她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急需得到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
但她的那个“宝”偏偏就不给她送证据来,半个星期过去了,他一点音讯都没有,她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打电话过去。
他听见是她的声音,显然还是很激动的,但一声“宝伢子”叫过,紧跟着就来了一句很不浪漫的正文:“麂子肉好不好吃?”
她娇嗔道:“怎么这几天你不给我打电话?”
“啊?你上次说了叫我这几天给你打电话?我没听见啊,你什么时候说的?”
她被他口气里的诚惶诚恐逗笑了:“我没说你就不打?”
“你的意思是没说也要打?”
“嗯。”
“好,我待会就给你打。”
她实在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板?我现在给你打了电话,你干吗待会又给我打电话呢?”
过了一会儿,他真的给她打电话来了,但两边互换了“宝伢子”之后,他就没了下文。
她问:“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你叫我给你打电话的吗?”
她只好慢慢诱导他:“你这几天想我了没有?”
“想了。”
“你想我什么了?”
“我想宝伢子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全天下再没有谁比宝伢子对我更好的了。”
她感动了,柔声说:“这个周末上我家来吃饭吧。”
“就这么无缘无故来吃饭?”
“怎么是无缘无故呢,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嘛,周末当然要在一起吃饭。”
“但是我周末要去C县走穴。”
“周末两天都要走穴?”
“嗯,给我安排了三台手术。”
她没办法了:“那好吧,你去走穴吧,下星期怎么样?”
“下星期也要走穴,一直排到月底了。”
她很无奈:“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
他没吭声。
她撒娇说:“你都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叫什么爱我?”
他又诚惶诚恐了:“我没说不想跟你在一起啊!”
“那你星期五晚上到我家来玩吧。”
“可是我星期五下班之后要赶到C县去。”
“晚上就赶过去?”
“不然怎么来得及做星期六早上的手术呢?”
“那星期四晚上怎么样?”
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就星期四晚上,我先不做实验,从你那里回来再做。”
她星期四下午就跑回家了,早早地吃了晚饭,洗澡洗头打扮一番,又把卧室收拾一通,就坐在那里等他。
他按时赶来,没穿那件著名的旧运动衣,穿了件很薄的旧汗衫,没领,一边的袖子已经部分脱离了主体,露出肩膀来。
她吃惊地问:“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
他把垮下来的袖子徒劳无功地往上拉了拉,说:“没有,挤车的时候扯破的。”
她立即跑去找了件爸爸的T恤来,叫他换上。
他拿着T恤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回到她卧室,已经换上了,脸也洗过了,T恤有点短,但不影响他的气宇轩昂。
他不用指点,就坐在写字桌前的椅子上,喝她给他准备的冰镇饮料,但两眼直愣愣地朝前,望着墙上的挂历。
她起初以为他在看那首她篡改过的《偶然》,正想把挂历翻个面,却发现他并没看《偶然》,看的是“茫然”,大概还不习惯于谈恋爱。
她也是第一次正式谈恋爱,真不知道该怎么谈,但她知道如果她不找点话说,这呆子会一言不发地从头坐到尾,说不定还会要求回去做实验。她无话找话地说:“这几天忙些什么?”
“还不都是那些事。”
然后就没话说了。她暗自纳闷,不知道别人谈恋爱在讲些什么?怎么那么多话说呢?怎么我们就没什么话说呢?
闷坐了一会儿,他问:“你家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做?没有的话我就回去了。”
她不高兴了:“才坐了这么一下就要回去?”
“坐这里没什么事嘛。”
“难道一定要有什么事才能坐这里?没事你就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望了她一眼,大概发现她脸色不对头,吓坏了,惶恐地看着她。
她心软了,开导说:“你没听人家说,谈恋爱就是要谈?不谈,怎么能叫谈恋爱呢?”
他想了想主动开一话题:“我把我们的事告诉科里那些小护士了。”
“真的?这么快?”
“她们老给我介绍对象,又总是成不了,每次都是女的那边嫌我是农村人,这次她们又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就对她们说:你们不用给我介绍了,我有女朋友了,城里人!”
她好奇地问:“是吗?那她们怎么说?”
“她们问是谁,我就说是你,她们不相信,叫我拿证据出来,我就把那些照片给她们看了,她们才相信了。”
“那些小护士还说了什么?”
“她们问我是怎么追到你的。”
“你怎么说?”
“我说我没追你。是你自己喜欢我的,从住院的时候起就喜欢我了。”
她差点跳起来:“你怎么能对外人说是我追你呢?”
“我没说你追我呀。”
“你没直接说我追你,但是你说你没追我,又说我从住院就喜欢你,那不等于是说我追你吗?”
他想亡羊补牢:“那我明天去对她们说,你不是从住院起就喜欢我的,你是上星期才……”
她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快别描了,越描越黑。”
他又自作聪明:“那我明天给她们嘱咐一下,叫她们不要往外传。”
“快别无事生非了,你越叫她们不传,她们越要传。”
他皱着眉头说:“她们怎么能这样?”
“算了,不怪她们。防你之口如防川,越防你暴露得越多,你以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他仍然皱着个眉头,苦着个脸,好像不太明白她在乐什么。
她笑了一阵,问:“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是不是我一进医院,你就喜欢上我了,所以你亲自给我动了手术?”
“我没给你动手术啊。”
她大吃一惊:“什么?我的手术不是你做的?那是谁做的?”
“肯定是实习大夫,阑尾炎这样的小手术,都是实习大夫做。”
“是个实习大夫做的?那怎么我妈听人说是你做的?”
“只要是我带的实习,做的手术都算我头上的。”
“天啊,哪个实习大夫?是男的还是女的?”
“应该是个男的吧。”
她气得乱捶他:“你怎么安排个男的给我做手术?”
“哪里是我安排的?轮到谁就是谁,那段时间我带的实习大夫都是男的。”
这段浪漫史就算被他“咔嚓”了,她心不甘,再查下一段:“那次查房的时候,你是不是特意把那帮实习生带走的?”
“哦,那就是查完你那间病房就走了。”
“不是你怕我害羞才把他们带走的?”
“查房害什么羞?”
“但你们没查我呀。”
他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查漏了,但我记得我后来补查了的吧。”
她大失所望,又捶了他几拳:“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又诚惶诚恐了:“早知道是哪样?”
她不想再往下拷问了,估计换病房什么的,也不是她猜想的那么浪漫,他根本就不是个浪漫的人,以前对她也没什么浪漫的想法,直到她提出要做他女朋友的那一刻之前,他都没爱上她。
不过在她提出来之后,他还是欣然接受的,看来对他这种人,只能既往不咎,着眼未来。
但未来也不美妙啊,他已经快二十九了,三十岁就得生伢,如果生不出伢来,他还会跟她在一起吗?他妈妈说过她屁股太小,怕不会生养,那个四爷也这样说过。如果他们拿这点来挑唆他,很可能等不到他三十岁,就能把他们的事挑黄,因为他太遵从满家岭那一套了。
她担心地问:“记得我到你家去的时候,你妈妈说我那里太小。她这次看了照片还有没有这样说?”
“哪里太小?”
她估计跟他没什么可含蓄的,只好直话直说:“屁股太小。”
“她没说。”
她心头一喜:“真的?”
“照片照的是脸,又不是照的屁股。”
原来是这个原因!她问:“你呢,你觉得呢?”
他望了她一眼:“你坐在床上,我看不见。”
她无奈,只好站起来,走到一边去,转来转去让他看。
“光看没用,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肉。”
她走到他跟前,站在他两腿间,他很学术地摸了一下,很学术地说:“你的盆骨应该不算小,但你屁股上没肉,就显得有点小。没关系,结婚之后会长大的。”
“什么?结婚之后会长大?为什么?”
“激素的原因吧。”
“那我不结婚了,我不想那里长大。”
他有点为难,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少同房,那样可能好一点。”
她笑得倒进他怀里,他像接住了人家扔过来的一袋山薯一样,扔了又可惜,放又没地方放,只好端在手里,这里望望,那里望望,好像在找合适的地方把她贮藏起来。
她骑到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你太好玩了,我要被你逗得笑死了。”
他连连推她:“别这样,别这样。”
“怎么啦?”
“天热,穿得又少,这样会出事的。”
7
现在丁乙就盼着她“宝伢子”的导师快快回来,不然的话,他忙得飞起来,周末要去“走穴”,白天要上班,晚上做实验,还要带研究生,根本没时间跟她在一起。
最后,她想了个好主意,于是给他打电话:“宝伢子,我今晚去你实验室玩,好不好?”
“实验室有什么好玩的?”
“我帮你翻译资料啊。”
他马上答应了:“好啊,好啊,你是学英语的,你来帮我翻译资料,可以省掉我好多时间。”
她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他的医院,他在大门那里等她,见到她就带着她去了医学院那边的实验室,一进实验室就把她带到一张写字桌前,指着桌子上一叠复印的资料说:“就是这篇,你帮我翻译一下。”
她在桌边坐下,看了一眼文章,天,劈头盖脑就是几个不认识的单词,蒙都蒙不出来的那种。她紧张地问:“有没有医学方面的英汉词典?”
“有。”他一边给她拿词典,一边问,“你学英语的还要查词典?”
“我学的又不是医学英语。”
“哦,我以为学英语的什么词都认识呢。”
“那你们学医的就什么病都会治?”
“当然会治。”
“那你们还分什么外科内科呢?”
“有条件就这样分分,没条件就什么都会治。”
她开玩笑说:“未必你还会接生?”
“当然会啦,我实习的时候就接过生。”
“真的?”
“当然是真的,实习的时候什么科都去过,不然我回满家岭开什么医院?”
她发现他在实验室还挺健谈,不像在她家的时候,逼半天才说几句话。
但他没时间跟她说话:“你在这里翻,我去那边做实验。”
“行。”
她聚精会神地翻译起来,很快便发现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即便有词典,还是很难翻,因为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还有那些词太长了,动辄就是几十个字母,从词根到词缀,全都是陌生的,刚查过词典,过一会儿又忘了,又得查词典,还有些词典上都查不到,只能连猜带蒙瞎翻,好不容易翻译了一小段,从头到尾看一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懊悔得要命,干吗揽这么个苦差事呢?说帮他翻译资料,其实是为了跟他待在一起,但结果却是各干各的。
不过她现在已经给自己上了套子,想不翻也不行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翻。
好不容易翻译了三小段,要上厕所了,跑去找他,见他正在一个玻璃罩子一样的东西旁边忙碌,人坐在玻璃罩子外面,手伸在玻璃罩子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但挺专业的样子。
她问:“厕所在哪里?”
他不理她。
她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不理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手从玻璃罩子里抽回来,关上罩子,说:“我带你去。”
她跟着他出了实验室的门,他指着拐角处说:“就在那里。”
她以为他至少会陪她走到厕所门边,但他没有,像指南针一样,指明了方向,就不管你如何到达目的地了,由着她自己去摸索,令她有点不快。
从厕所回来,发现他正在看她翻译的东西。她心虚地说:“翻译得不好。”
他不客气地问:“你看不懂原文啊?”
“看不太懂。”
“那你别翻了吧,你翻错了可就害了我了,我不想一句句对着原文看你翻得对不对,那样的话,还不如我自己直接看原文。”
她原以为自己的英语肯定会比他强,帮他翻译是对他的极大帮助,哪知道翻译他那个专业的东西还不如他,而他又这么不给面子,真叫她又羞又气。
她生气地说:“你送我回去吧。”
“等我做完这个实验再送你。”
她没办法,只好又在桌边坐下。但她不想翻译了,翻了也白翻,连句好话都讨不到。
他又回去做他的实验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十分无聊,越想越气,这谈的什么恋爱啊?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一起逛街看电影了,主动跑来跟他待在一起,还被他这么冷落和挑剔。
这种男朋友,真不如没有!
她想赌气打车跑回家去,但从医学院到医院大门还有好长一段路,一个人走有点害怕,而且她也不好意思赌气,毕竟是她自己要跑来的。
她趴在桌上打盹,打着打着,就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他推醒了:“喂,醒醒,可以回家了。”
她睡眼惺忪地问:“你实验做完了?”
“嗯。走吧。”
她跟着他往外走,出了楼房大门,觉得外面好凉,不由得抱紧了双臂,而他也不知道体恤一下,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或者搂着她,给她一点体温,就那么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她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
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不是在向医院大门那里走,她问:“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我宿舍。”
“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太晚了。”
她的心咚咚跳起来,不知道是该跟他去宿舍,还是坚持让他送她回去,矛盾犹豫中,已经来到了他宿舍门前。
他用钥匙开了门,自己先走了进去,在前面杀出一条血路,把地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踢到旁边去。她跟进去,发现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两把椅子,地上乱扔着一些报纸书籍鞋袜脸盆之类的东西,床单扯得歪歪斜斜,被子乱堆着,一角垂到地上去了。
他走到床前,把被子往床角落使劲推了推,用勤劳的双手开垦出一块空地,说:“你睡这里吧。”
“你在哪里睡?”
“我到值班室去睡。”
“我一个人在这里睡很怕。”
“你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人陪?”
她气昏了:“我不在这里睡,我要回去。”
“这么晚了,公车都没有了,怎么回去?”
“你打的送我回去。”
“我疯了,花那么多钱打的跑来跑去。”
她气哭了,他顿时慌了:“哭什么,哭什么呀?不就是要我陪你吗?我陪你,我陪你。但你别碰我。”
她心说,这回你真的放心,打死我都不会碰你了,等明天早上我回到家,就打电话告诉你,跟你分手!
她只把鞋脱了,和衣躺到床上,发现他床上有股很浓的男人味道,呛死人,只好仰躺着睡。
他拿了脸盆毛巾,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转回来,坐在写字桌前看资料。
她估计他今晚不准备睡觉了。她想睡着,但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她提议说:“算了,你来睡吧,我起来坐会,反正我也睡不着。”
“那我就睡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起了床,把位置让给他,他躺下一会就睡着了。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越想越没意思,这就是恋爱?这就是爱情?怎么一点恋爱的感觉都没有?除了有个名义上的男朋友,她的生活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一个人。或许还变糟糕了,以前没男朋友,她还不用惦记着约会,现在有了男朋友,不约会就像工人不上班,农民不下地一样,问心有愧,还怕别人查岗。
他根本不稀罕跟她在一起,嫌她是个麻烦,是个包袱,如果今天没有她在这里,他还可以多睡会儿。
她无声地哭了起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哭着哭着,发现他一点都不知道,仍然睡得呼呼的,不由得化悲痛为愤怒,忿忿地想,我还在这里压低声音哭,怕吵着你,而你呢?睡得死猪一样,只怕我把喉咙哭哑了,都不会搅了你的美梦。
想到这里,她也不压抑自己的哭声了,放肆地抽搭起来,决计要把他哭醒。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被哭醒了,揉了揉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在哭?”
她哭得更伤心了。
他不解地问:“怎么啦?你饿了?”
她不回答,继续哭。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筒饼干:“吃点饼干吧。”说着吃了一块。
她一看,还是上次带回满家岭的那种饼干,说不定就是那次剩下的,就生气地说:“我要跟你吹。”
他大吃一惊,差点被饼干噎住:“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我。”
“你瞎说。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样的?”
她想列举一些罪状来控诉他,但发现没什么可列的,列什么?难道就列“你太忙,不陪我”,或者“你说我翻译得不好”,或者“你为了省钱不打的送我回家”?
她发现他真是个狡猾的罪犯,他犯下的罪行可以把你气死,但真的要指控他的时候,却发现他一条法都没犯。
不过,既然发现他没犯什么法,而她也终于用哭声搅了他的美梦,她心里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如果他现在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几句,她就会原谅他,如果他来吻干她的泪水,那她就要以身相许了。
但他显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坐在那里诚惶诚恐,小声说:“宝伢子,你真的要跟我吹?”
她咬紧牙关说:“真的。”
他恳求说:“别跟我吹,我会对你好的。”
“你怎么对我好?”
“你要我怎么对你好,我就怎么对你好。”
她想说,我要你现在搂住我,但她有点说不出口,而且觉得要她说出来他才知道搂她,也太不浪漫了,只好迂回地说:“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我是跟你在一起呀。”
“现在是在一起,但你总是忙,从来都没时间陪我。”
“我现在不是在陪你吗?”
“你哪里是在陪我,你睡得呼呼的,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说你没瞌睡,我才来睡的呀,怎么又成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呢?现在你来睡吧。”他说着就从床上下来,把位置让给她。
但她不肯去睡,他拉她,她不动,他把她抱到床上去,让她躺下。她小声说:“我要你也来睡。”
他犹豫了一下,在她旁边躺下。
她侧过身,搂住他。
他推她:“别这样,别这样,这样要出事的。”
“你怕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还是红姑娘吧?”
“什么红姑娘?”
“红姑娘就是还没破身。”
这个“破身”好难听!她没好气地问:“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处女?”
“嗯,就是你们说的处女。”
“你问这干什么?”
“是红姑娘就不能碰你。”
“为什么?”
“满家岭的规矩。”
“碰了就怎么样呢?”
“就不好。”
“对我不好,还是对你不好?”
“都不好。”他说完就从她手里挣脱,起了床,很坚决地说,“我到值班室去睡。”
他就那么绝情地走了,丢下她一个人,待在他那乱糟糟的房间里,躺在他那男人味很浓的床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她下了决心,坚决跟他吹,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就回来了,还带了早饭回来,是医院食堂卖的馒头稀饭,有一小碟咸菜。他把早餐放在桌上,又去给她打洗脸漱口水,还拿出自己的牙刷,把牙膏都给她挤好了。
她盛情难却,只好用他的牙刷刷了牙,在他的脸盆里洗了脸,坐到写字桌前去吃早饭。
他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他的那份,坐在桌前看她吃,小声说:“宝伢子,你不会跟我吹吧?”
她昨夜下的决心一下就灰飞烟灭了,轻声问:“你昨晚睡得好不好?”
“不好。”
“怎么会睡得不好呢?你不是走到哪里都睡得着的吗?”
“我是走到哪里都睡得着,但是昨晚睡不着。”
“为什么?”
“我怕你要跟我吹。”
“你怕我跟你吹,你还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但是如果我待在这里会出事的。”
“但是我就想你待在这里。”
他无奈地叹口气:“你真是要难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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