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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乙买的几套衣服,都略微有点紧。她是故意这样买的,为的是强迫自己减肥,衣服已经买了,钱已经花了,那么为了能穿进去,特别是为了穿得合身,就只好减肥。
这个办法还真管用,她自从买了那几件面试的衣服之后,就十分注意饮食和体重,每顿饭都克制点,吃个八分饱就停了。隔两天就把那两套西服拿出来试穿一下,看看紧不紧,如果还是紧,就加倍节食。
她本来还想到学校健身房去锻炼锻炼,学费里都包含了体育器材费的,不去用真有点亏。但她去了一次,就把自己给吓回来了,健身房热闹得很,每个机器都有人在用,看上去都是常客,用得老练自如,有的边跑步边听音乐,有的边蹬车边看电视,看那些人的身材,根本就不用健身,都挺结实的。她真不知道那些人是在健身,还是在表演。
再看看她自己,从来没用过那些器材,连怎么开怎么关都不知道,搞不好会从跑步机上掉下来,跌个嘴啃泥。再说她也没健身穿的服装,要去学校健身房健身,还得去买一整套行头,太麻烦了,还是在家里做做仰卧起坐吧。
也不知道是她的心理作用,还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反正过了一段时间,她穿那两套西服就不觉得紧了。有时晚上洗过澡后,一个人关在浴室里,把那身行头里里外外都披挂上,还化点淡妆,在镜子前搔首弄姿,感觉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至少年轻了五岁。
看来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尤其是像她这种生过了孩子的黄脸婆,打扮真的很重要。
对自己外貌的信心增强了,做客访友的兴趣也就上来了,刚好丈夫实验室的那个韩国人请大家去家里烧烤,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会推脱不去,但这次不同,丈夫一提,她一口就答应了。
答应之后就忙着置办行头,因为去人家里烧烤不是面试,不能穿西服。这次她没约鲁平,自己一个人跑到购物中心里去逛,顺便观察一下丈夫的那个前七代同宗的“老乡”是个什么模样。
到了那里,她先去找那按摩女郎。找了一会,没找到按摩女郎,却找到一个按摩大妈。两排店铺之间的空地上摆着四把黑色的按摩椅,有个中年女人在那里照应,大概就是丈夫的那个“老乡”。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那女人,应该比她老,四十多了吧,打扮得倒也精神,但眉毛画得很夸张,像是全部拔掉后用眉笔画出来的;嘴唇也抹得太红,像旧社会妓女爱用的那种红;头发本来就不多,还梳得紧巴巴的,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越发显得头发少;额头尖塌,还把前额扒得光光的,不留一根刘海,越发显得倒脸。
总而言之,那女人已经从外貌和打扮上让她彻底放心了,丈夫应该不会看上这样的女人,否则只能说他瞎了眼。
她刚走到按摩椅附近,那女人就迎了过来,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跟她打招呼。她因为知道那女人是大陆来的,根本就不用英语接腔,直接用汉语问:“你是中国来的吧?”
那女人像遇到了救星共产党一样,立即如释重负地抛弃了英语,改用汉语:“是啊,是啊,你也是中国来的吧?打哪儿来的?”
“D省的。”
“哦,那我们还是老乡呢。”
“我听你口音不像是D省的。”
“嗯,我老家是D省的。”
她知道那女人连老家都可能不是D省,肯定是在套近乎拉生意。果然,说着说着,那女人就向她推荐按摩椅,说可以免费试用五分钟。
她谢绝了:“不了,我要到前面去看看。”
她走了一段,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女人正在向一个男顾客拉生意。再走一段,回头再看,那男人已经坐到按摩椅上去了。看来真是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如果让她去干那种活,她肯定一天都活不出来,但人家也没饿死,还活得那么滋润。
她在购物中心里逛了大半天,给全家每人买了一套参加韩国人烧烤聚会的衣服。
女儿还小,基本都是她买什么女儿就穿什么,但有几个朋友已经在抱怨自己的孩子大了,父母买的衣服都瞧不上了。她估计丁丁过几年也会瞧不上她的审美观,她现在得抓紧时间享受给孩子买衣服的乐趣。
丈夫的衣服一向是她包办,任由她摆布,如果她哪次洗了衣服没熨,他就穿着皱巴巴的衣服去上班。如果她把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卷在一起,他就一样穿一只去上班。俗话说“丈夫是妻子的脸”,他不在乎自己穿什么样,她还在乎呢,所以总是把他的衣服拾掇得熨帖挺括。
但他们夫妻俩毕竟有两三年不在一起,那两三年里,她就没法包办他的衣服。她刚来美国的时候,检查他的衣服,惊奇地发现还挺像样的,上下里外成龙配套,颜色也没那么老土,至少没搞出大红大绿的领带,大紫大蓝的衬衣来。
她曾经就这一点拷问过他:“你这些衣服都是谁帮你买的?”
“不是你帮我买的吗?”
“我刚来美国,怎么会是我帮你买的?”
“你在国内帮我买了,我带出来的呀。”
有些衣服的确是她以前在国内为他买的,一看就能看出来,那时国内的西服总好像做得不那么地道,不是大垮垮的,就是宽短宽短的,肩膀那里总像多了一截,腰背那里又总像少收了一点,不贴身。
有些西服领带肯定不是她在国内买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货,有些牌子还很高档。她说:“我给你买的,我都认得出来,还有一些肯定不是我买的。”
“那就是我自己买的。”
她简直想象不出他到商店买衣服的样子:“你自己买的?我不相信,说不定是哪个女人帮你买的。”
“哪个女人愿意给我买衣服?”
“我不是女人吗?”
“你是我媳妇嘛。”
“我说的女人帮你买衣服,不一定就是说女人花钱买了送你,可能是你自己掏钱,她帮你挑的,承认不承认?”
“没有的事,你要我承认什么?”
她挑出一件“阿玛尼”西服:“这件就肯定不是我买的。”
“那就是我买的。”
“这是名牌西服,你怎么买得起?”
他拿起那件西服左看右看:“这是名牌西服?”
“当然啦。”
“多贵?”
“总要上千吧。”
“上千?美元?”
“当然是美元啦,如果是人民币,那可能要上万了。”
他连连摇头:“肯定没这么贵,我哪买得起这么贵的衣服?”
“但这衣服挂在你柜子里是个事实。”
他一脸迷惑。
她追问道:“是不是哪个有钱女人送给你的?”
“从来没有女人送我东西,除了你之外。这真不是你买的?”
“你还追问起我来了?我已经说了,这肯定不是我买的。”
他搔着后脑说:“那就怪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肯定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上千美元一件衣服,我穿了去死呀?”
他表情那么诚恳,她也有点相信他了,但柜子里有这么一件名牌西服也是事实。
那事在她心里疙瘩了很久,最后终于揭开了疑团:是他的法国导师送给他的,有次要去开个什么会,导师觉得他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就把自己的旧衣服送了几套给他。
她释然了:“我说怎么看着有点旧呢,原来是导师送的,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都忘记这事了。”
“那你怎么突然又想起来了?”
“我在实验室里一说,他们都帮我想,那个法国小子就想起这事来了。”
她大吃一惊:“你在实验室里说这事?”
“怎么啦?”
“这都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怎么能拿到实验室去说?”
他支吾着:“你没说不能说么。”
她少不得又嘱咐他一通,叫他别把什么事都拿到实验室去说,他答应了,但她知道他过几天又会忘记,或者说,他不知道哪些事属于“什么事”,他在这种事情上很教条主义,你说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实验室去说,他就只知道不能把西服的事拿到实验室去说,但他过几天会把衬衣的事拿到实验室去说,因为衬衣不是西服。除非你有神通,能预见所有不能说的事,提前嘱咐一番,否则他肯定会说漏嘴。
去韩国人家吃烧烤的那一天,她把三个人的新衣服都拿出来,逼着大家穿上,结果发现女儿和丈夫的衣服都很合身,穿上很漂亮。而她的那件,就没女儿和丈夫的好看,还有些小毛病,袖子好像太长了,领子也不对称,折腾了好一阵,还是无法令人满意,但已经没时间了,只好匆匆化了点淡妆,用卷发器把头发稍稍卷了点大波浪出来,就算完事了。
等她全部收拾好,走出房门的时候,女儿和丈夫都愣了。
女儿说:“妈妈,你太漂亮了!我也想化点妆。”
丈夫则看着她傻笑。
她开心地说:“怎么样,你老婆打扮一下,还是不老不丑吧?”
“呵呵,本来就不老不丑嘛。”
“记住了,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女人,她们都是化了妆的。而你每天在家里看到的我,是没化妆的。你不能拿她们化了妆的脸跟我这张没化妆的脸比。如果你让她们把妆卸了,肯定比我丑。”
他只呵呵呵地笑。
女儿缠着她:“妈妈,我也要化妆。”
“你别化,化妆品对皮肤不好,别把你这么好看的小脸蛋搞坏了。”
“那你怎么要化?”
“妈妈老了,脸色没你好,出去做客要化一下,免得你爸爸觉得妈妈丢了他的人。”
爸爸说:“丁丁,妈妈是不是在瞎说?”
丁丁为难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替女儿解围说:“走,我们做客去了,再不走要迟到了。”
韩国人住的是公寓,房子不算很好,但收拾得特别干净。听说韩国女人都有洁癖,回到家就跪在地上擦地板。这个韩国人也不例外,房间里铺的是地毯,没地板可擦,就把灶台啊,冰箱啊,洗手间啊什么的,擦得锃明发亮。
烧烤本来是在韩国人楼房后的空地上进行的,那里有公寓共用的烧烤架,但那天天气不好,外面有点冷,遂决定转移到室内,只留两个人在外面烧烤,烤好后就拿到屋子里来开餐。
丁乙本来想自告奋勇去烧烤,但她穿的那件衣服有点薄,待在外面不挡风,又怕把衣服弄脏了,把头发弄乱了,结果被丈夫捷足先登,冲锋陷阵到楼房后烧烤去了。
韩国人自己没去烧烤,屋里屋外两边跑,当总指挥。
小温倒是跑到烧烤架边去了,但很快又跑回屋里来,大概也怕冷。
她不时走到韩国人后窗那里,看丈夫和实验室里的那个法国人站在冷风里烧烤,两人都不时用餐巾纸擦鼻子擦眼睛,不知道是烟火熏的,还是冷风吹的。
她不好意思老站在那里看,总是看一眼又回到客厅去跟其他人交谈。有一次她刚走到后窗那里,就听韩国人在身后用英语说:“我听说你们想再生个孩子?”
她一愣,用英语问:“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满博士说的。”
她恨不得拿根针把他嘴巴缝起来。
韩国人用英语说:“如果你们想提高命中率,就应该在排卵前期那个,而不是等到排卵之后再那个。”
她想起韩国人是妇产科医生,也许只是出于医生的本能,在好为人师吧,于是用英语问:“为什么是排卵之前呢?”
韩国人用英语叽里咕噜讲了一大通,很专业的感觉,但她只听懂了个大概,总结起来就是精子和卵子是在输卵管里结合的,精子从男性身体到女性的输卵管,中间要经过好些个部位,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卵子从卵巢排出,很快就到达输卵管了,精子在输卵管可以存活四十八小时左右,而卵子在输卵管只能存活十二到十六小时。如果等到排卵之后再那个,就有点晚了,等精子千辛万苦到达输卵管的时候,卵子说不定已经死了。
她觉得韩国人说得有道理,便诚恳地回答说:“谢谢你,我会照你说的试试。”
韩国人又说:“那个温,她总是千方百计接近你的丈夫,你可要小心点。”
她替丈夫挡驾:“他们只是工作上的接触。”
“才不是呢,她总是跟他说爱情和婚姻的事,还说生孩子的事,我就是从她和他的谈话里知道你们想生第二个孩子的。刚才她又跑到外面去,想跟你丈夫一起烧烤,难道那是工作上的接触?”
她气得两眼发绿,但不知道能说什么。
韩国人表功说:“我一看到温这样做,就会出面阻拦,你看我刚才就把她叫走了。”
她忍不住说:“哦,刚才是你把她叫走的?我还以为是她自己怕冷,跑掉了呢。”
“不是她自己跑掉的,是我叫她进来帮我调酒。”
她想说声谢谢,但说不出口。
韩国人继续用英语说:“我平时也盯着温,如果温在实验室待到很晚,我也在那里待到很晚,让她没机会对你丈夫做什么。”
她很感激韩国人,但她不明白韩国人为什么要帮她。
4
不知道因为什么,丁乙跟韩国人才谈了这么几句,就觉得彼此的距离大大拉近了,甚至觉得韩国人的长相都可爱了很多。
最难得的是这个韩国人的英语也说得挺好的,抢耳一听,根本听不出是韩国人。当然,如果说多了,还是会露出韩国尾巴来,毕竟不是本族语,想天衣无缝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还是有困难的,有时就会结结巴巴找不到合适的词。
她自己是学英语出身,在国内读书时就很注重口语,出国后更是勤学苦练,但也没达到母语的流利程度,经常会有找不到正确说法的时候,所以她特别清楚韩国人的英语说到这个地步不简单。
她把自己的敬佩之情向韩国人表达了一下,韩国人谦虚地说:“哪里呀,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光是考牌,我就花了好几万。”
“为什么要花钱?”
“参加各种培训啊,辅导啊,买资料啊,不然哪那么好过?”
“但你这些钱花得值啊!听说你把这三年研究员做完,就能当专科医生,年薪有好几十万,那不一下就赚回来了吗?”
“要看在哪里工作了,如果是自己开业,几十万应该有。但我没那么好运的,我是J-1签证(美国移民局发给外国人来美学习、进修或从事研究工作等签证种类之一),有服务期要求的,得回国服务两年。”
她第一次听说韩国人也有J-1签证,还有回国服务的要求,她原以为J-1和服务期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搞法呢,原来韩国人也不能幸免。她关心地问:“那你怎么办呢?”
“想办法啰。”
她安慰了几句,就从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上转开:“我只知道你姓万,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韩国人说了自己的名字,听上去像是“瘦羊”,她猜不出是哪两个字,一直到韩国人找来纸笔,写出自己名字的汉字,她才发现不是什么“瘦羊”,而是挺娇嫩的一个名字,叫做“素妍”。
万素妍跟她聊了一会,就去张罗开饭的事。她向窗外望了一下,发现丈夫和那个法国人已经不在烧烤架那里了,大概是大功告成,回到了房间里。
她也回到客厅,看见菜都摆上了桌,大家正在拿盘子拿碗,准备开动。
丁丁不知什么时候跟小温混在了一起,两人都拿着一次性纸餐具,站在装烧烤的大盘子附近,而她丈夫则正在往烧烤上刷一种深红色的酱,然后往大家盘子里夹烧烤。
她心里一阵不快,小温这是干啥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三人是一家呢。她快步走过去,问女儿:“丁丁,想吃什么呀?”
“烧烤。”
“叫爸爸给你夹两块瘦点的。”
小温跟她打招呼:“丁大姐,你刚才上哪儿去了?丁丁在找你呢。”
“我在里面那间屋子里。”
丈夫给丁丁盘子里夹了两块烧烤,又往小温盘子里夹了两块烧烤。小温拿到了烧烤,就往一边走,丁丁也捧着盘子跟着小温走,丁乙连忙叫住:“丁丁,上哪去?跟妈妈在一块。”
丁丁乖巧地站住,捧着盘子等妈妈。
轮到丁乙了,丈夫公事公办地往她盘子里夹了两块烧烤,但没说话。
她主动说:“刚才在外面很冷吧?”
“嗯。”
她觉得他的回应很冷淡,好像生怕有人看见他们在说话一样。她压着心里的不满,关心地说:“早知道这么冷,真该多穿点的。”
这次他连个“嗯”都没有了,专注地给下一个客人夹烧烤。
她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差点发火,看在满屋子客人的份上才按捺住。他这什么意思?是专门做给小温看的吗?是不是想在小温面前跟自己的老婆撇清?听说那些出轨男人都是这样效忠自己的小三的。
她四处打量了一下,连小温的影子都没看见,大概去了另一个房间。她稍微平息了一下怒火,但发现万素妍就站在跟前,她又起了疑心,难道他是做给万素妍看的?难道万素妍刚才那番说词都是编出来哄她的?是在调虎离山,好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小温身上?
那顿饭,她完全没吃出滋味。听说韩国烧烤是最有名的,但她没觉得,不知道是因为烧烤是丈夫和法国人负责烤的,还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都在小温和万素妍身上。
还好她没看见丈夫跟那两个女人过从甚密,他大多数时间是在跟几个老外说话,说的都是实验室里的事。他的英语听上去很流利,像是很地道的英语。但发音很糟糕,满家岭味很浓,有几个音完全没发对。
她觉得那几个听丈夫说话的老外脸上都有一种同情的面容,她感到很难受,恨不得把他叫回家去,好好纠正一下他的发音。但她知道他那发音跟他的很多习惯一样,都是基因里带来的,天生就是满家岭风格,没法改变的。
她不忍听下去了,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去,那里女客居多,说的都是孩子之类的话题。
小温不知什么时候也跟来了,用汉语问她:“刚才那个韩国人是不是在对你说我的坏话?”
她警惕地望望四周,发现没有听得懂汉语的人,才用汉语小声回答说:“没有啊,你怎么这样问?”
“哼,如果她不是在说我的坏话,我把温字的三点水全都拿掉。”
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发这么独特的誓,不由得笑起来:“你把温字的三点水拿掉,那成什么字了?”
小温没回答她的问题,忿忿地说:“最烦那个韩国女人了,每天都盯着满博士,专门找他的茬。干吗呀,又不是一辈子待在这个实验室,干一年就走的,真是多事。”
她警惕地问:“她到底是找你的茬还是找丁丁她爸的茬?”
“这不是一回事吗?”
她相当恼火:“你是你,他是他,怎么是一回事呢?”
小温急忙解释说:“丁大姐,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韩国人主要矛头是对准丁丁她爸的,但她想借我来搞倒他。”
“你真是把我说糊涂了,她想搞倒丁丁她爸,怎么要借你做武器?”
“唉,科研方面的事,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把话说了放在这里,如果哪天满博士倒霉了,那肯定是韩国人搞的。”
“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丈夫?”
“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婚吗?”
“听说是因为她丈夫找了第三者。”
“对呀,这不就摆明了吗?”
“摆明什么了?”
“她自己的丈夫欺骗她,她就痛恨所有的男人。”
她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附会,但她不想跟小温抬杠,只半开玩笑半威胁地说:“呵呵,我不管你们实验室里的事,你自己当心点,别把韩国人惹毛了,如果丁丁爸倒了霉,你也没好处。”
她本来是顺口说说,结果发现小温好像很介意:“我一个博士后,到哪里工作都行。但满博士就不同,如果他丢了这个科研项目负责人的位置,想到别处当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也可以当博士后嘛。”
小温急了:“他都已经做到现在了,怎么能回头去做?他自尊心这么强的人,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她心里很不舒服,听小温这口气,好像比她这个做老婆的还了解和关心她丈夫,真是“爱着你的爱,痛着你的痛”啊!
小温接着说:“丁大姐,韩国人真的是一心想找满博士的茬,你要管管才行。”
“我怎么管?”
“你让满博士把她辞掉。”
她想这个小温也太残忍了点吧?人家韩国人不满意小温,也就是盯紧一点,而小温竟然想借她的手把韩国人除掉,太黑心了。
她委婉拒绝说:“我听说韩国人是哪个研究员协会介绍来的,根本不在你们实验室拿钱,怎么能辞掉?”
“怎么不能辞掉呢?协会介绍人来,满博士不要,不就行了吗?”
“但你们实验室不是已经要了她吗?怎么可以半路又不要呢?”
“就说她工作干得不好,不想要她了。”
“那不是毁了她的前程?”
“哼,你怕毁她的前程,就不怕她毁了你丈夫的前程?”
“我看不出她怎么能毁掉我丈夫的前程。”
小温懒得跟她多说了:“算了,只当我没说过。”
她看着小温离去的背影,觉得好笑,明明是两个女人在争风吃醋,偏要整得像是实验室权术一样,还搞得那么严肃,好像是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似的。她想不出为什么万素妍要找她丈夫的茬,要说万素妍不喜欢小温,那她相信,说万素妍喜欢她丈夫,她也相信,但如果要说万素妍想找她丈夫的茬,她打死都不相信。
她觉得丈夫实验室里有两个单身女人,真是不好过,尤其是这两个女人都对丈夫有那么点意思,那她们就会自相残杀。万素妍紧盯着小温,不让小温单独跟丈夫在一起,等于是帮她站岗;而小温这么仇恨韩国人,肯定也会竭尽全力杜绝韩国人跟丈夫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等于是在帮她站岗。
那成语怎么说来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
5
参加完韩国人搞的烧烤聚会,丁乙就开车回家。她家有两辆车,一辆是二手车,丈夫在开;另一辆是新车,她在开。今天出来做客,开的是新车。
在她来美国之前,丈夫就买了辆二手车。但丈夫舍不得花太多时间学车,只学到能开去上班就算了,从来没上过高速公路,没去过中国城,可以说除了工作单位,哪儿都没去过。
她带着女儿来美国的时候,丈夫还是请朋友开车去接的机,后来丈夫带她们母女俩去购物,去看女儿的学校,都是开得战战兢兢的,动辄走错了路,有次还差点跟人撞了。
她看着觉得他窝囊极了,这哪像男人?连个车都开不好,看来还得自己亲自出马。
她提出想学开车,他连教都不敢教,也没时间教,找了个朋友来教她开车。但朋友也只能出时间出人,不能把自己的车拿来她学开,所以那时都是朋友先开车来他们住的地方,然后开他们的车送丈夫去上班,再返回来用他们的车教她开车。
家里有个窝囊丈夫的好处,就是妻子有大把开车的机会。如果丈夫不窝囊,那就会把开车的事全包了,妻子永远也别想开高速,顶多拿个驾照,然后就只在城镇里开开,凡是出远门上高速的事,都被丈夫垄断了。
她学开车学得很快,一个星期就拿到了驾照,后来家里就多半是她开车,先送女儿去学校,再送丈夫去上班,晚上还得接丈夫回家。她还自己摸索着,开到中国城去买菜,一来二去的,就成了当地华人中数一数二的女车手。
后来她向丈夫提出再买一辆车,免得每天都要等到很晚了去接他。
他同意了。
她又提出要买新车,分期付款,但他不同意:“买新车干吗?旧车不是一样开吗?”
她要买新车的主要原因,是她觉得开一辆十年车龄的旧车送女儿上学很丢人。那些不坐校车的孩子,家里都是有点钱也有点闲的,家长开的车都比较好,还有能力让家里空闲一个人不上班。
她因为在读书,不用朝九晚五赶去上班,所以还比较有闲。但她家那辆旧车就显得太寒酸了,她一直很想买辆新车,但怕他不同意,所以一直没敢提。
结果有一天,她送孩子上学,正在路中央开着呢,车就熄了火,怎么打也打不起来,她只好给911打电话。那天是警车把孩子送到学校去上课的,警车又把她送回家,还把丈夫送去上班,并且把他们的车拖去修理。
这事强有力地证明买新车的必要性,于是丈夫同意买辆新车。
新车买了之后,就一直是她在开,丈夫还是开他那辆旧车去上班。如果出门做客,或者外出旅行,就开新车,自然是她开,因为他没开过新车,不会开,他学的时候就是用那辆旧车学的,而他这个教条主义者也就只会开那辆旧车。
从韩国人家里出来,已经晚上八九点了,他还想去实验室:“你路上拐一下,把我送到实验室去吧。”
她不同意:“现在还去实验室?”
“好多事要做。”
“要去你自己开车去吧,如果我现在把你送去,待会还得去接你。”
“待会不用接,我可以叫小温送我回家。”
丁乙一听“小温”两个字就烦了:“小温今晚也会去实验室?”
“应该会去。”
“难怪你这么急急忙忙往实验室跑呢,赶着去和小温约会吧?”
“我跟她约什么会?”
“你们今天一天都没机会在一起,熬坏了吧?”
“当着孩子你瞎说些什么呀。”
“我这是瞎说吗?你当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连你们实验室的韩国人都看出来了。”
“她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跟小温两个人有一手。”
“她瞎说。”
“一个人说,你可以说是瞎说,如果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是瞎说?”
“谁都这么说?”
她噎住了,感觉上是大家都在这么说,但真要举例了,又似乎只韩国人一个人在这么说。她强词夺理地说:“连小温自己都这么说。”
“她说什么?”
“她说韩国人想利用她来整你。”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们女的就爱瞎说。”
“那你怎么不把她们开了?留着干什么?留着好瞎说你?”
“你以为开人这么简单?说开谁就开谁?”
“你是老板,你想开谁还不简单?”
“总要有个理由吧?无缘无故开人,不怕人家告你?人事部门那里也通不过吧?”
“你没理由开她们?难道她们两个都干得很好吗?”
“我这个科研基金能拿到第二期的钱,就是因为小温把我们想要的结果做出来了,不然的话,我这个停掉了,其他科研项目的钱又还没批下来,那才麻烦呢。”
她吃了一惊,想不到小温这么厉害,起的作用这么关键。
照这么说,小温还是她的恩人呢,如果小温没把丈夫需要的结果做出来,丈夫就拿不到第二期的基金,那不就失业了吗?她相信丈夫要找个博士后的工作还是找得到的,但那多窝囊啊,人又累,钱又少,她家的房子马上就供不起了,她家的新车也供不起了,她的学费也交不上了,那不是彻底完蛋了吗?
她咕噜说:“看不出来,小温还这么能干。”
丈夫吹嘘说:“我录用她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她听得酸水直冒:“她做出来的这个挺了不起吗?”
“当然啦,这是个重大突破,在我们这个领域是首次。”
她不懂他们实验室在做什么,但“首次”她还是听得懂的,顿时觉得小温成了丈夫的宝贝,而自己已经败下阵去,如果她现在让丈夫在她和小温之间选一个,丈夫肯定会选小温。她有什么用?只会做饭洗衣带孩子,但小温可以帮丈夫攻克技术难关,丈夫就能继续做科研项目负责人,工资就比博士后多几倍,那些钱拿来雇个人做饭洗衣带孩子绰绰有余,要她干吗?
她一向都觉得小温对她是个威胁,因为小温比她年轻,虽然说不上比她漂亮,但至少是比她瘦,瘦的人就很占便宜啊,显年轻,好打扮。现在她更觉得小温是个威胁了,因为小温还这么会做实验,这不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了吗?那她还有什么地方胜过小温?
总听说灵魂伴侣这一词,据说那是情侣的最高境界,但现在看来还抵不过实验室伴侣,光是灵魂相伴有什么用?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他灵魂在哪,是什么样的?搞不好你连自己的灵魂在哪都不知道,还谈什么灵魂伴侣?
实验室伴侣!一个能想出高明的点子,能申请到科研基金,另一个能把对方的点子变成实验结果,那才是王道!
早知道是这样,自己就该去学丈夫那一行,也在实验上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那他们的婚姻就稳当了。
她的“大奶”气焰顿时下去了很多,强打起精神问:“那韩国人呢?也做出了你们这个领域的重大突破?”
“她没有,但她是医生,今后主要是搞临床,搞科研根本就不是她的终极目的。”
“那你要她干什么?”
“哪里是我把她要来的呢?是一个研究协会介绍来的。”
“我没说是你把她要来的,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把韩国人开掉呢?”
“这么好一个劳动力,开掉干吗?”
“劳动力?你们那里还要干体力活?”
“不干体力活,但她可以做很多基础性的工作,那些技术含量不高,但需要时间、精力的实验,我都是交给她做,她做事吃得苦,又认真,别人要拖一个礼拜才能做完的实验,她起早摸黑两天就做出来了。你说,这么一个不花钱的苦力,我怎么不要呢?”
她不再坚持了,既然小温是丈夫实验室里必不可少的人才,丈夫的饭碗都是小温给保住的,她也没道理叫丈夫把小温赶走了。而既然小温不能走,那也没必要把韩国人弄走,就让她们两人互相牵扯,互相监督,也强过小温一个人在那里成天陪着丈夫。
她问:“那今天韩国人会不会去实验室?”
“不知道。”
“她应该会去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说她替我监督小温嘛,只要小温在实验室待着,她就跑实验室待着,免得小温把你拉下水了。”
他呵呵笑起来:“你又在瞎说。”
她生气了:“你怎么老说我瞎说呢?孩子在这里,你这样说给她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他又把难题给女儿做:“丁丁,你说妈妈是不是在瞎说?”
也不知丁丁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没有,但丁丁很干脆地回答说:“不是!”
她得意了:“听见没有,女儿都知道我没瞎说。真的,韩国人真是这么说的。她丈夫背叛她,背着她跟一个护士好上了,跟她离了婚,所以她特别恨那些欺骗老婆的男人。”
“她恨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呢?”
“我又没欺骗老婆,她干吗要恨我?”
她被他说愣了,心想这家伙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她每说一句,他就有一句等在那里,好像对她每句话都事先做足了功课想好了答案一样,越发让她狐疑。
她挑战说:“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欺骗老婆?”
“我老早就对你说过,我们满家岭的人不兴出轨。”
“我也老早就对你说过,你们满家岭也有出轨的人。”
“但不是我。”
“那谁知道?”
他不吭声了。
她觉得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扰,他应该是不会出轨的,但如果那个小温铁了心勾引他,那就很难说了。特别是今晚,他在聚会上喝了酒。
问题是韩国人今晚可能不会去实验室,那么爱整洁的人,现在住的房间被这一伙男男女女弄得乱七八糟的,韩国人不待家里狠狠收拾一番?
她想跟着他到实验室去,盯着他点,但又觉得人很疲乏,也不想搞得那么夸张,再说还有个女儿不好安排,只好把丈夫送到实验室,自己开车带着女儿回家。
回到家之后,她催着女儿洗澡睡觉,说明天要起早上学。
等女儿乖乖地睡了,她忍不住往丈夫实验室打了个电话,又是小温接的。
但这次她已经有思想准备了,没大吃一惊,很镇定地说:“我是丁乙,可不可以叫我丈夫来听一下电话?”
“你等一下。”
丈夫来接电话了,她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说:“就是想看看你需要不需要我来接你,既然小温在那里,我就不用来接你了,先睡了。”
“好的。”
她仿佛不经意地问:“韩国人在不在那里?”
“在,怎么啦,你要跟她说话?”
“哦,在就说几句吧,主要是谢谢她。”
丈夫把电话放下了,过了一会,韩国人拿起了电话:“喂。”
她用英语说:“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去实验室呢,忙了一整天,也不休息一下?”
“我当然会来,你知道的。”
她会心地一笑:“谢谢你,谢谢你的招待,还有……你知道的。”
两个女人都呵呵笑起来。
她接着又给姐姐打了个电话,讲起今天的事,得意中又带有不解地说:“我就不明白她们俩究竟看上丁丁爸哪点了,木头一根,不解风情,又不浪漫,又不懂生活,只会泡在实验室干活,她们怎么会喜欢他呢?”
姐姐说:“呵呵,这个问题你来解答最合适。”
“我嘛,是形势所迫,那时身边就没有一个比他强的男人。”
“那你说的这两个女人还不是一样?小温快三十了,还没找到男朋友,选择的范围应该很狭窄。还有那个韩国人,快四十了吧?又离过婚,也没有多少选择余地。她们只看见实验室的小满,没看见家里的小满,而小满在实验室还是很有魅力的,是她们的头,科研能力又很强,人长得也不错,当然吸引她们啦。其实真要弄到手了,可能跟你的感觉差不多。”
她坦白说:“其实就凭家里的表现,我真的找不出爱他的理由。但看到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又觉得他宝贝起来了。我这人是不是有点太虚荣了?”
“人之常情嘛,他对你不也是一样吗?放在家里天天看,也不觉得稀奇了,但如果带到外面去,听到大家的赞扬,又觉得你是个宝。”
她叹了口气说:“唉,可惜我们女人老得快,跟那些年轻的竞争,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尽力而为吧,争得赢,就争;争不赢,就算了。如果他要喜欢外面那些女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咱们自己看穿些就行了。你看那些大明星们,丈夫还不是背叛她们?难道那些女人不出色?”
姐姐举了几个好莱坞女星的例子,都是奥斯卡金奖得主,但都是因为丈夫背叛而离婚。她听了那些故事,说不上是心情好点了,还是坏点了。也许是好点了,毕竟奥斯卡金奖得主也没逃脱丈夫背叛的命运,说明那是丈夫的过错,而不是妻子的过错,不是只要漂亮,丈夫就老老实实爱你一辈子的;但这样一看,又觉得人生真没意思。
她问:“姐夫怎么样?有没有这些花花草草的事?”
“不知道,还没抓到过。他没你的小满那么出色,到现在也没捞着个项目负责人当,只是一个研究员,所以主动沾上身来的花花草草少些。”
“那他对你怎么样呢?”
“还不是早就淡下来了。小妹,夫妻关系就是这样的,不可能几十年都那么热烈的。如果几十年都那么热烈,你自己也受不了啊。”
她很佩服姐姐,好像从来都没像她那样焦虑过,着急过。从来都是她遇到难题向姐姐求救,而姐姐从来都没拿任何难题来向她求救过。而且姐姐有份不错的工作,挣的钱比姐夫还多,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身材也没走样。
有次姐姐全家上她家来玩,她暗中比较了一下两姐妹的丈夫,发现姐夫已经开始显老了,头发稀疏了些,肚腩也开始显现,而小满看上去比姐夫年轻多了。
但她姐姐一点没显老,虽然打扮得挺稳重,挺符合年龄和身份,但上臂不粗,小腹不鼓,一下就减掉了好几岁。
她私下问丈夫:“我姐姐看上去是不是比我年轻?”
他答不上来,盲目地问:“她多少岁?”
她又问:“我姐姐是不是比我长得漂亮?”
他想了半天,回答说:“太瘦了,没屁股。”
她扑哧一笑:“太瘦了不好吗?”
“不好,捏着没味道。”
“你捏过?”
他慌忙声明:“我怎么会捏你姐姐?”
“那你怎么说捏着没味道?”
他答不上来了。
她呵呵笑了,知道他只是凭想象说了这么一句,但他就是不知道说“想象得出来嘛”,也可能是怕说了那句她会揪住不放:好啊,你在想象里已经捏过我姐姐的屁股了?
她钻到他怀里,问:“为什么你们男人总要捏着舒服呢?”
他还是答不上来,只用手捏她的屁股,捏了一会,就要做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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