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乙自己对夫妻分房而卧没什么意见,因为现在她心中是孩子第一,只要是对孩子有好处的,她都赞成。但她很怕她爸妈看出来,主要是怕爸妈会误以为他们是关系不好才分房的。如果她解释是满家岭的风俗,又怕他们不相信,还不如干脆别让他们知道,免得他们担心着急。

  她嘱咐说:“宝伢子,到了星期五,记得把小卧室的被子和床单换一下,把你的东西都拿到大卧室来,怕我爸妈过来看见你在小卧室住。”

  “为什么?”

  “免得他们知道我们分房睡。”

  “分房睡不好吗?”

  “好什么?才结婚几天呀,就分房睡,还以为我们闹矛盾了。”

  “难道你爸妈那时不是分房睡的?”

  “不是。”

  “你去问他们,他们肯定是的。”

  “我还用问?我爸妈那时总共就一间卧室,到哪去分房?”

  他咕噜说:“那是因为没房。”

  “如果我们也只一间卧室,那你怎么办?”

  他十分缺乏想象力地茫然了一阵,说:“我们有两间房嘛。”

  “有两间房就要一人住一间?那如果有三间房怎么办?把你劈成两半?”

  他显然想象不出把他劈成两半是个什么情景,徒劳地想了一阵,说:“我怕跟你一起睡忍不住。”

  “忍不住就别忍呀。现在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了,应该没问题了。”

  “不行的。”

  “你一个学医的,怎么不相信科学呢?”

  “谁说我不相信科学?”

  “你相信科学,怎么不相信怀孕期间可以同房呢?”

  “那是科学?”

  “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怎么不是科学?”

  “书上写的就是科学?去年我叫你帮我翻译的那篇文章,不也是书上的吗?就不科学。”

  她生怕是自己翻译的问题,赶紧说:“说不定是我翻译错了吧?”

  “你是翻错了一些,但我没用你的翻译,我是看的原文。是他们的数据有问题。”

  “你怎么知道人家的数据有问题?”

  “因为我做死都做不出他们那个结果来。”

  “那是不是你自己搞错了呢?”

  “没有。我写了一封信给那家刊物,把我的数据寄去,人家已经给我回了信,说我是对的。”

  她大吃一惊:“你给那家刊物写信了?那可是一家英文刊物。”

  “嗯。”

  “你英语这么好?”

  “我导师帮我改了语法错误的。”

  天,真是高人啊!想她一堂堂英语研究生,成天叽里呱啦说着英语,还没给外国刊物写过信呢,而他不声不响的,居然就给外国刊物写过信了,人家还回了信,还说他是对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经他这样一说,她也不敢全盘相信《孕期保健手册》了,谁知道那里头的数据是不是编的?

  她解释说:“也不是我求着跟你睡一屋,我一个人睡一个床,还宽敞些,也不用担心你踢到了我们孩子。我是怕你这样熬着,会出问题。”

  “我没熬着。”

  她撒娇了:“那你——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呢?告诉我,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我要怀疑你跟别的女人有鬼了。”

  “我做梦解决的。”

  她恍然大悟,但仍不甘心,还想追根求源:“怎么才能做梦呢?”

  “积多了就做梦。”

  “你做梦是不是梦见我了?”

  “没有。”

  “那你梦见谁了?”

  “梦见考试了。”

  “考试?你在考场上——干那个?”

  “没干那个,就是梦见考试了,题做不出来,一急,就醒了。”

  “醒了就怎么样呢?”

  “醒了就换内裤。”

  她觉得很好玩,吃吃笑了一通,半信半疑。

  不过从那时起,她洗衣服时就爱检查一下他换下的内裤,有天还真的发现他的内裤上面有滑唧唧的东西,忍不住问他:“你昨晚是不是又做梦了?”

  他老实承认:“嗯。”

  “做什么梦?又是考试?”

  “不是,是做手术。”

  “做手术怎么啦?”

  “刀口缝上了又裂开,缝上了又裂开。”

  “又是一急,就醒了?”

  “嗯。”

  现在她不为他担心了,天无绝人之路,造物主总是有办法的。

  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周医生安排她做B超,说现在该做了,要看看胎儿有没有畸形,比如先天心脏病、神经管畸形、四肢阙如、先天唇腭裂等等。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躺上了B超室的诊断床,B超室的胡医生在她肚皮上抹了一种滑腻腻的东西,就用个鼠标一样的东西在她肚皮上滑来滑去,然后告诉她:“一切正常。”

  她终于放了心,下床之后,医生还指着仪器的屏幕让她看小宝宝,她看到一个小人儿,蜷成一团,好像正在吃手指,她激动得流下泪来。

  屏幕上看不出胎儿的性别,她也没向医生打听,因为她不关心这个,她关心的是胎儿的健康,既然医生说一切正常,那就足够了。

  但她怕“宝伢子”向胡医生打听,特意嘱咐说:“胡大夫,如果我家小满问起来,请别告诉他孩子的性别。”

  胡医生仿佛受了侮辱一般:“我怎么会告诉他这些?这是我们职业道德不允许的,医院明文规定,如果有谁把胎儿的性别告诉孕妇或者孕妇家属,是要受惩罚的,搞不好连工作都会丢掉。”

  她放心了,解释说:“对不起,我是怕他会来问您。”

  “问我也不会告诉他。我这个人很讨厌那些重男轻女的人,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些封建思想。你们家小满上次跑来联系你做B超的事,我就警告过他:这么早做什么B超?你是不是想查胎儿性别啊?我可不会告诉你结果。”

  她对胡大夫彻底放了心,客气地告了辞,转回周医生那里交代一下:“周大夫,今天B超的结果别告诉我家小满,我的意思是孩子的性别别告诉他。”

  “胡大夫告诉你孩子的性别了?”

  “没有没有,你们医院规定不能告诉孕妇或家属,她怎么会告诉我?”

  “那我又怎么会告诉你们家小满?难道我不是医院的人?”

  她听出周医生很不高兴,生怕把周医生得罪了,只好出卖老公:“我知道您是医院的人,肯定不会违反医院规定,我是怕我们家小满利用职务之便,向您打听。”

  “他外科,我妇产,他有什么职务之便?”

  她窘得一塌糊涂,幸好周医生没再穷追猛打,而是关心地问:“满大夫家是农村的吧?农村人比较重男轻女。嗯,主要是那里的风俗,但你也不能瞒他一辈子啊,如果是女儿,他迟早总会知道的。”

  “现在孩子还小,我怕万一有个什么事,孩子会保不住。等到生下来,我想他也不能把孩子怎么样。”

  “唉,封建思想害死人。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她虽然没向胡医生打听孩子的性别,胡医生也没主动告诉她,但她不知为什么,做了这个B超,她就十分肯定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儿了,不由得想起姐姐对“宝伢子”和满家岭人的分析,顿时百倍警惕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警觉的原因,随后的几天,她觉得“宝伢子”好像很沉闷。当然,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活跃的人,性格基本可以用“沉闷”来形容,但那些天好像格外沉闷一些。

  她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来,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觉得他情绪低落,每天早出晚归,吃饭时闷声不响,回到家倒头就睡,像谁欠了他二百大洋似的。

  她逮住个机会问:“你这几天怎么啦?好像不高兴似的。”

  他埋头吃饭,不回答。

  她烦了:“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也不吭个声?”

  他打喉咙里吭了一声。

  她哭笑不得:“你就真的只吭个声啊?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回答什么?”

  她谆谆教导他:“我们现在是夫妻了,你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要说出来,说出来才好解决。”

  “你说吧。”

  她被他噎得一歪,心想他这什么意思?难道是在以我的矛,攻我的盾,叫我把孩子的性别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她觉得他的反讽能力应该还没强到这个地步,他应该只是随口一说,遂镇定地说:“那你回答我,你这几天是不是不高兴?”

  “我都说了‘不是’了。”

  她知道拷问不出什么来,自己找个台阶下:“不是就好。”

  过了几天,又一件事使她产生了怀疑。那天下午,她感觉有点累,就躺床上睡了一觉。等她醒来的时候,她从卧室开着的门口,看见“宝伢子”坐在客厅抽烟。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抽烟,据说他以前是抽烟的,满家岭的男人都抽烟,不抽就要被人笑话。他很小就学会了抽烟,抽的是山薯叶子卷成的烟。他在白家畈读书的时候,如果他父亲偶尔去学校看他一次,那肯定是给他送烟去的,因为孩子饿肚子不要紧,但如果没烟抽,问题就严重了,传回去将成为整个满家岭的笑话。

  她不知道他的烟是为谁戒掉的,肯定不是为她戒掉的,因为从她认识他起,就没见过他抽烟。以前她对此还有点耿耿于怀,恨不得让他把烟抽回来,然后她发一句话,他把烟戒掉了,那样才有点意思,说明他是为她把烟戒掉的。

  但自从怀了孕,她就很讨厌那些抽烟的人,生怕把她的孩子熏坏了。怀孕好像使她的脾气也变得暴躁了,像个爆竹,一点就着,看见抽烟的人,就恨不得上去把烟从他们嘴唇上扯掉,狠狠扔在地上,用脚捻灭,再在那些人脸上抽几耳光。

  有次他几个老乡上家里来玩,坐在客厅抽烟,她一点面子也不讲地走出去,叫他们都把烟灭掉。他把她的命令如实翻译给那几个人听,结果那几个人灰溜溜地灭掉了烟,而且一下就告辞了。

  她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他送走客人回来就跟她大吵一架,但他没有,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过去了。

  现在倒好,他自己还专门在她眼皮子底下抽起烟来了!

  她一下就火了,冲出去说:“你怎么在屋子里抽烟?难道忘了我肚子里怀着孩子?”

  他很无辜地说:“扔了浪费。”

  她气昏了:“到底是你一根烟重要,还是我们的孩子重要?”

  “就一根。”

  “要抽你给我滚到外面去抽。”

  他真的滚到外面去了,而且滚下了楼,滚不见了,很晚都没滚回来。

  她怀疑他从什么地方打听到孩子的性别了,所以才会有这些反常的表现。但她又觉得他没这么深的心机,如果他真的打听到了,应该会直接说出来,而不会藏在心里玩深沉。

  也许他抽烟是因为在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听说那段时间正在评职称,他别的条件都够提副主任医生了,就是年限上还差一点。他曾在家里嘀咕过几回,说某某的几篇论文都写的什么名堂啊,东抄西抄来的,又发在国内不咋地的刊物上,但因为年限混到了,居然可以提副主任医师,而他有那么过硬的论文,却不能提副主任医生,太不公平了。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在屋里抽烟都是不对的,你对院里评职称有意见,你有本事去院长家里抽,别在自己家里抽,还不接受批评,真是太没有王法了!

  她越想越气,冲到门边,把门从里面闩死,让他进不来,在外面冻一夜。

  但他一直没回来,而她就一直睡不踏实,老想着他到底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到他实验室去,发现他在那里。

  她问:“怎么这么晚还不回来?”

  “实验没做完。”

  “准备做一夜?”

  “马上就好。”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来了,她也终于安心地睡着了。

  2

  元旦前夕,“宝伢子”对丁乙说:“元旦跟我回满家岭吧。”

  她吃了一惊:“你疯了?这么冷的天,路又这么远,我一个大肚子,怎么跟你回满家岭?”

  “坐车回。”

  “车那么挤,还要坐那个‘笃笃笃’的车,那不把孩子给颠掉了?”

  “那么多孕妇坐车,没见谁把孩子颠掉嘛。”

  她不记得在长途汽车上看见过孕妇,更不记得在手扶拖拉机上看见过孕妇,反驳说:“我没看见车上有孕妇,你看见了?”

  他大概也没看见,而且不敢伪造数据,咕噜说:“未必怀了孕连车都不能坐了?”

  “别的孕妇都不坐,你干吗要我坐呢?”

  “我们岭上那些女的,怀了孕照样下田,一直做到肚子痛了,才回家生孩子。”

  “那你怎么不娶个岭上的女的呢?”

  他好像听不出这是在讥讽他,很认真地说:“岭上的都是自家人,怎么能娶?”

  她见他完全不解风情,也懒得继续讥讽他了,坚持说:“反正我不会去坐那个破车。”

  他没再劝她。

  她以为她不去满家岭,他也不会去,就在A市陪她过新年。哪知道他一点没有改变计划的意思,照样跑去买圆筒饼干,买烟买酒。

  她很生气,想阻拦他,但又想到他回一趟满家岭也许可以拿几个女人果来,也省得他熬得难受,再说她以前就保证过,说不会干涉他回满家岭的,现在只好不干涉。

  那个元旦她过得很不开心,虽然爸妈都来陪她,但她还是不开心,因为最该陪着她的人没在身边。结婚还不到一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他就在新年之际撇下她跑回满家岭去了,这要是让以前的同学知道,肯定要大大笑话她一番,这找的什么丈夫啊!

  她宁愿爸妈别来陪她,那样的话,她还少点压力,自己躲在家里混两天,没人知道她的丈夫丢下她回老家去了。但爸妈一片好心,她也不好拒绝,只好让他们过来陪她。

  元旦那天,姐姐打电话过来祝全家新年快乐,先跟爸爸妈妈讲了一阵,然后就跟妹妹畅谈起来。她拿了电话,跑到卧室去跟姐姐说私房话:“新年快乐什么呀,开头就不顺,结了婚像没结一样,还是跟爸妈一起过新年。”

  “小满呢?”

  “他回满家岭去了。”

  “别介意,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爹妈是第一位的,妻子是第二位的。”

  “既然爹妈是第一位的,他干吗不跟他爹妈过,而要娶个媳妇?”

  姐姐宽慰说:“其实他们也未必是真想跟爹妈一起过,只不过习俗要求这样,他们只好这样,不然就有人说闲话,说他们不孝顺。”

  “不跟爹妈一起就不孝顺,那不跟妻子在一起呢?”

  “呵呵,好像还没什么罪名。在有些人眼里,甚至是个美名:看,我就不在乎我老婆。”

  “男人怎么都这样?”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这样,美国男人一般不会丢下妻子儿女,跑去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他们更重视自己的小家庭。”

  “中国男人也不是个个都这样,但偏偏让我撞上一个。”

  “算了,别生气了,反正在一起过新年也就是个象征意义,实际上也没什么。他每年总要回去那么几次的,一年扣除那些天,他大多数时间还是跟你在一起,你就当平时是新年,新年是平时吧。”

  “姐夫过新年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姐姐笑起来:“他不跟我在一起,还能跟谁在一起?他的父母都在中国,想跑回去也没那么容易。”

  “这么说,还是在美国好,没有生男生女的问题,也没有新年跟父母过还是跟妻子过的问题。”

  “你们也可以想办法出国呀。像小满这样一心想生儿子的,最好出国。”

  她心动了:“我一直都想出国,但我这个专业,出国恐怕很难,我们系很多人都申请过自费留学,听说都没办成,因为拿不到奖学金,自费读不起,而且签不到证。”

  “但是小满应该很好办出国,就怕他家乡观念重,舍不下爹妈。”

  “他不光是舍不下爹妈,还说要回满家岭开医院呢。”

  “那你怎么办?跟他回满家岭去?”

  “他又没一分钱,怎么开医院?”

  “那倒也是。不过他可以跟县里合作呀,县里出资金,他去做院长。”

  她吓了一跳,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他回满家岭开医院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儿,他的工资都上交给她了,她最清楚他有多少资金,就凭他挣的那些工资,想开医院恐怕得存几辈子钱。但如果是跟县里合作,那就不同了,他还真有可能回满家岭去开医院,至少可以当个院长,比在A市跟人竞争副主任医生强多了。

  她不安地说:“他要是真的回满家岭去开医院,那就麻烦了,难道我拖着孩子跟他去满家岭?”

  “你去那里干吗?你又不是医生护士,帮不上他的忙。”

  “也许他想把我培训成护士。”

  “但你带着个孩子,跑那里去多麻烦,以后孩子的生活和教育都成了问题。”

  “按他这个脾气,不管我去不去,他要是想回去开医院,终归会回去的。以前没结婚的时候,我还可以用‘吹’吓唬吓唬他,现在结婚了,什么都吓唬不住他了。”

  “别想得那么可怕,他还是爱你的。你结婚之后,也不是没用离婚吓唬过他,他还是怕的。只是别吓唬得太频繁了,吓唬多了,就不起作用了,他会看出来你其实不愿意跟他离婚。”

  她把做B超和他最近的表现给姐姐讲了一下,自我检讨说:“可能我太疑神疑鬼了,自从做了B超之后,就老觉得他知道孩子性别,在生闷气了。”

  “小心没大错,宁可错防三千,不可漏防一个。”

  “你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孩子的性别了?”

  “很可能是知道了。”

  “但他怎么可能打听到呢?我跟两个医生都讲过了,她们都是女医生,都很支持我。”

  姐姐想了一阵,说:“我也说不好,也许他还有其他渠道?毕竟他在同一个医院,认识的人多,要打听出B超的结果还是很容易的。比如B超医生对某个同事说了,传到了他耳朵里,或者屏幕上的图像被谁看见了,传了出来。”

  “那他怎么不直接问我呢?”

  “也许他知道问了你会不高兴。”

  “那他也太沉得住气了,简直不像他了。”

  “其实你认识他的时间也不长,并不是很了解他。说不定他以前显得没心机,是因为没遇到需要用心机的时候,一旦遇到了,说不定就用上了。”

  “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本质上不是个傻瓜,只是懒得在一些事情上动脑子,就是俗话说的‘不是没能力,而是没动力’。真要到了该动脑子的时候,他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如果他一心想要个儿子,我觉得他还是能想出一些鬼点子来的。”

  她没反驳姐姐,但心里认为“宝伢子”没那么深的心机。

  姐姐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样,嘱咐说:“不管怎么说,你讲的这几件事,都说明他不在乎这个孩子了,比如抽烟,还有叫你坐车回满家岭等等,以前他就没抽,国庆也没叫你回满家岭,刚好做过B超之后,他就这样了,巧合也太多了点。还好你没答应跟他回去,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他本人做不出太绝情的事来,但他那个岭上的人,就很难说了。”

  “嗯,特别是岭上的那个爷,最会使坏了。”

  “这次他回来后,你要特别小心一点,说不定他又去岭上的爷们那里受了训,学了几个鬼花招回来。”

  元旦刚过,“宝伢子”就回A市来了。而他一回来,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屋子都亮堂了许多,她觉得家就应该是这样的。

  她见他又是搞得沱沱水湿,冻得稀里哗啦的,赶快开热水让他洗澡,又到厨房为他热饭菜。

  他洗完澡出来,见饭菜已经在客厅的饭桌上了,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她坐在对面,笑眯眯地看他吃:“饿了吧?”

  “嗯。”

  “家里老人都好吧?”

  “嗯。”

  他吃了一阵,才发现她没吃,问道:“你怎么不吃?”

  “这么晚了,我已经吃过了。”

  他问:“家里有没有酒?”

  “有,你想喝酒?”

  “嗯。”

  她连忙从客厅的玻璃柜里拿出一瓶酒来:“这是上次你一个病人家属送的。”

  “拿两个杯子,你也喝一点吧。”

  她扑哧一笑:“我现在哪能喝酒?就算没怀孕的时候,我也不喝白酒,顶多喝点啤酒。”

  “那你喝点啤酒吧,家里有没有啤酒?”

  “有倒是有,但我现在不能喝,我喝点果汁陪你。”

  她给自己倒了杯果汁,又拿了个小碗和一双筷子过来,坐在他对面吃菜陪他。

  他自斟自饮,一连喝了好几杯,把两颊都喝红了,眼睛也喝得水汪汪的,不时看她一眼,眼神相当暧昧,让她想起“风情万种”这个词来。

  她想,今晚是不是要发生点什么?难道他喝了酒,把满家岭的规矩忘记了?还是为了庆祝新年,要上演一个特别节目?

  其实她并不反感发生点什么,她也挺渴望被他搂在怀里,两人肌肤相亲,身体相融。现在是第七个月,不在书上说的“前三个月,后三个月”的禁期内,应该可以做,小心点就行。

  最后一杯酒还没喝完,他就走到她这边,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一把抱起她。

  她明知故问:“干吗呀?”

  他一直把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开始脱她的衣服:“不干吗,就干这。”

  “你不怕散了胎气?”

  “不会的。”

  “谁说的?”

  “书上说的。”

  “你不是说书上说的也不科学吗?”

  “有的科学。”

  她想这人才机会主义呢,不做的时候,就说书不科学,想做的时候,就说书是科学的,完全是“科学为我服务”嘛。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怕影响了气氛。

  他脱了她的衣服,然后脱自己的。她觉得很冷,拉了床被子过来盖上。

  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把拉开被子,压了上来,吓得她弓起双腿抵挡他:“别压我肚子啊!”

  他愣了一下,直起身,把她拉到床边,自己站在地上,把她两腿扛在肩上,盯着她那里看,她使劲挣扎,担心这样伤着孩子。他扔然抬着她的腿不理会。

  她抓起一个枕头扔过去,他也没反应,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自己也不敢乱蹬乱踢,只好捧着肚子,无助地哭起来。

  他终于注意到她的反应了,问:“你哭什么?”

  “你把我弄疼了。”

  他不吭声,呆呆地举着她的腿,站在那里。

  她数落说:“前段时间,你说怕散了胎气,我还挺高兴,以为自己找了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但你看看你今天,哪里像个人?简直就是一头野兽!畜生!”

  她感觉他已经被骂软了,趁机挣脱开,躲到床角落去,两手捧着肚子,不停地流泪。

  他赤身裸体地站在床前发愣。

  她继续数落他:“你要是把我们娘俩弄伤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该你照顾一辈子!”

  他不声不响地走出卧室,没再回来。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觉得孩子没事,还在动呢,总算放了一点心,穿好衣服,下床,出去看他在干什么,发现他老人家已经穿着内衣在小卧室的床上睡了。

  她走过去,拉了床被子替他盖上:“这么冷,被子也不盖,想着凉啊?”

  他翻了个身,蹬开被子。

  她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但满脸通红,呼吸粗重,眼角好像有泪。

  3

  第二天,丁乙还在梦中,“宝伢子”就进屋来,把她摇醒了:“早上吃什么?”

  她以为他在问她要吃的,有点不开心:“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做什么。”

  “你吃什么?”

  “我?”她知道误会他了,撒个娇说,“我还是老一套。”

  “小包子和酒酿?”

  “嗯。”

  他一声不吭地出去了,然后丁乙就听到厨房传来乒乒乓乓拿碗拿锅子的声音,再然后就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

  她知道他是去给她买早点去了,这段时间,她嘴馋得很,特别是早点,总是想吃不同的花样。幸好医院门前有很多卖早点的,她每样吃个两三天就换,吃到现在,还没全吃腻。以前她都是自己出去吃了早点就接着去上班,现在天冷了,她就差他去买回来吃。

  过了一会,他把早点买回来了,自己照例是吃两个大甜饼,说那个又便宜又饱肚子。他嘴里咀嚼着进屋来汇报:“买回来了,放在厨房。”

  她问:“你又边走边吃?”

  “嗯。”

  “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嗯。”

  “我看你醉得挺难受的样子,想叫你起来喝点浓茶,又怕影响了你睡觉。现在没事了吧?”

  “嗯。”

  他上班去了之后,她又赖了一会床,才起来洗漱,然后吃早点,一切都搞停当了,就打的去上班。她把这学期上完,就可以休息了。这几天天气不太好,她懒得去挤公车,就打的去上班,同事们都笑她这班上得豪华,这些天的工资恐怕还不够打的的。她炫耀说老公周末出一趟手术,就够她打的打到学期结束了。

  下午她打的回到家,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很奇特,有点像中草药的气味,但没那么浓。她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发现“宝伢子”正在里面忙活,好像是在熬汤,但汤锅不是放在灶上,而是放在水池里。

  她开玩笑说:“新年新气象,领导今天亲自下厨了?”

  他吃了一惊,转过身,问:“领导在哪里?”

  她咯咯笑起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还在紧张地四处张望,她揭秘说:“就是你呀,我说的领导就是你。”

  他似乎松了口气,但一点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仍旧显得紧张地看着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气不好,没去挤车,打的回来的。”

  “哦。”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

  “我——煮汤。”

  “什么汤?”

  “鸡汤。”

  “哪来的鸡?”

  “家里带来的。”

  她想一定是他爹妈让他带来给她补身体的,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所以你今天班都不上,跑回来给我煮汤?”

  “嗯。”

  她还从来没见他煮过汤,不太相信他的技术,走到锅跟前去瞄一眼,发现一只整鸡躺在锅子里,身上的毛都没扯尽,特别是翅膀那里,好几根硬硬的翅毛撅在那里,鸡屁股也没切掉,连鸡肚子都没剖开。

  她问:“你就这么一整只鸡丢进去煮啊?”

  “嗯。”

  “肠子肚子都不掏掉?那多脏啊!”

  “从屁股那里掏掉的。”

  “啊?那太有技术了。怎么要这么掏?”

  “肚子里好放东西。”

  “放什么在里面了?”

  “药材。”

  她看到汤面上飘着一些草籽一样的东西,还有几片枯花瓣,她用汤勺搅了几下,还看到几块树皮树根一样的东西,都是小块块,大概是从鸡屁股那里漏出来的。

  她问:“是些什么药材啊?”

  “是——补药。”

  “补药总有个名字吧?”

  “我也不知道。”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煮汤喝?别把我们两个毒死了。”

  “不会的。”

  她起了疑心:“这药材是谁给你的?”

  他不回答。

  她越发怀疑了:“到底是谁给你的?”

  他还是不回答。

  她威胁说:“你不告诉我药材是谁给你的,我是不会喝的。我还会装一小罐,拿到我们化学系去化验,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她嘴里说着,就做状到碗柜里去找罐子。

  他拦住她:“我告诉你。”

  “是岭上的爷给你的吧?”

  “你怎么知道?”

  “哼,就你那点雕虫小技,我还能不知道?你老实告诉我,这药材是不是打胎用的?”

  他脸都白了。

  她知道自己猜中了,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拉住她的手,恳求说:“宝伢子,我们不要这孩子吧。”

  “为什么?”

  “我想要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这孩子不是儿子?”

  他不回答。

  “你去问过B超医生了?”

  “嗯。”

  “她告诉你孩子的性别了?”

  “没有。”

  “那你怎么说这孩子不是儿子?”

  “因为她说‘你问这个干什么?生男生女不是一样吗?’”

  “这就说明不是儿子?”

  “如果是儿子,她不会说生男生女都一样。”

  她心里说,别看这人干啥都转不过弯来,在这事上逻辑推理能力怎么就这么强呢?心理学怎么就学得这么好呢?人家胡医生就这么一句话,他就猜出是男是女来了,真是不怕没能力,就怕没动力啊。

  她觉得现在否认已经没什么用了,便问:“你什么时候问的?”

  “你做B超那天。”

  原来如此!说明她这段时间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他的确是因为知道了孩子的性别才这么反常的。但他前段时间只是沉闷,再就是抽烟,还没具体的措施,回了一趟满家岭,一下就变得诡计多端了,看来真像姐姐说的那样,回去受训去了。

  她问:“那你昨晚那么疯狂,是不是也是你那岭上的爷给你支的招?”

  他低着头不吭声。

  她气不打一处来:“我昨天还以为你是喝醉了发酒疯,还在担心你没如愿以偿会熬得难受,哪知道你是在下毒手啊!你怎么像条狗一样,这么巴结岭上的爷?你家生孩子,关他什么事?你还跑这么远去向他汇报?”

  “我不是去汇报的。”

  “你回去看你爹妈,岭上的爷怎么会知道你媳妇怀的是男是女?”

  “我爹告诉他的。”

  “你爹告诉他,他就上门教你使坏来了?”

  他没否认。

  她气咻咻地说:“我就知道你那岭上的爷不是个好东西,就会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还教了你些什么?”

  他不肯回答。

  她威胁说:“你不告诉我?没关系,我到你们县里去反映,就说你们满家岭还在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神器啊,祖祠啊,重男轻女啊,还有,你们岭上的爷还把一对男女活生生推到悬崖下去了,他是杀人犯,让你们县公安局把他抓起来,偿命!”

  他赶紧说:“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那你快告诉我。”

  “他叫我把你带回满家岭去,他有办法。”

  “他有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带回去交给他?”

  他没正面回答:“我说你不会跟我回去的。”

  “他还教你什么了?”

  “他说让你摔几跤也行。”

  “你准备怎么让我摔跤?把我椅子搞坏?下楼踢我一脚?”

  “我没准备让你摔跤。”

  “为什么?”

  “怕把你摔伤了。”

  “算你聪明。你是学医的,你应该知道,现在孩子已经七个月了,生下来可以存活了。就算你让我摔跤,把孩子摔得早产了,她也可以活下来。但你就犯了法,我会去告你,让你坐牢。”

  “我没犯法。”

  “你现在当然没犯法,但你差一点就犯法了。你昨晚那么疯狂,现在又熬汤给我喝,不都是想把孩子搞掉吗?也许你用这些个办法,人家看不出破绽来,但我总知道,我们的孩子也知道。即使公安不能治你的罪,我也不会放过你,你的孩子也不会放过你。”

  他脸色惨白。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满家岭的人搞了什么鬼,你说你们那里的人用了神器都生儿子,怎么可能呢?我们也用了神器,怎么没生儿子?说明你们那里的人把生下来的女婴整死了。”

  “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又没天天在满家岭守着,你能担保他们没整死女婴?”

  “那你也没天天在满家岭守着。”

  “我还用得着天天守在那里?只要看看岭上的爷叫你对我们的孩子干什么,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了。你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医生,都这么听岭上的爷的话,你那些山里的乡亲敢不听他的?”

  他没反驳。

  她威胁说:“你们满家岭的人残害人命,即便外面不知道,那些被你们整死的孩子是知道的,他们的冤魂会一辈子追着你们,让你们永世不得安生。”

  “冤死的人才有冤魂。”

  “难道那些孩子不是冤死的人?她们做了什么,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她惊呆了:“什么?这是你们满家岭的规矩?是不是孩子一生下来,不等她哭出来就按到尿盆子里溺死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说没哭出第一声的就不算人?”

  “岭上的人都这么说。”

  “那是他们在自欺欺人!他们害了人命,怕冤魂来找他们算账,就编出这套谎话来欺骗自己,免得晚上睡不着觉。你是学医的,难道你不知道孩子在娘肚子里长到几个月就有了心跳?有了心跳还不算人?”

  他咕噜说:“我没整死谁。”

  “你没整死谁,是因为我制止了你,识破了你,不然孩子不被你整死了?”

  “还没生出来,不算孩子。”

  “亏你还是学医的,亏你还在研究DNA,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生命?谁说没生出来就不算孩子?她是你我造出来的生命,从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骨血。你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你自己的孩子吗?”

  他抱着头,用手指掐自己的太阳穴。

  她从进门起,就想上厕所,结果被他的鸡汤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丢下他,跑厕所里去了。等她从厕所回到厨房,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那锅鸡汤也不见了,只剩一个空锅子扔在水池里。

  她正在纳闷,他回来了。她问:“鸡呢?”

  “扔垃圾堆了。”

  “你这么快跑去扔了干什么?怕我拿去化验?”

  “不是,因为我怕你喝了会出事。”

  她发现他对孩子狠得下心,但对她还是下不了狠心的,昨晚他也是听说把她弄疼了才住的手。

  他把她拉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握着她的手说:“宝伢子,你说过你爱我的,那你这次可不可以听我一句,不要这个孩子?”

  她气得甩开他的手:“你只记得我说过我爱你,你怎么不记得我还说过,我最恨重男轻女的人?”

  “我没有重男轻女啊!我只是想要一个儿子!”

  她懒得跟他搞词义辨析了,命令道:“你今天给我说个所以然出来,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儿子不可?”

  “没儿子满家就绝后了。”

  “怎么又是这一句?我不是老早就给你说过了吗,女儿也是后,只要你有孩子,你满家就不会绝后。”

  “但是女儿会嫁到别人家去。”

  “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是女儿,我嫁到别人家去了吗?”

  “你是我们满家的媳妇。”

  “你还不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不都一回事吗?两个人结了婚,就成立了一个新家,既是满家的,也是丁家的。”

  “但是女儿的名字不能写进族谱。”

  “谁稀罕写进族谱谁去写,我们的女儿不稀罕写进族谱。你那个族谱,除了你们满家岭的人看看以外,还有谁看?我怀疑你们满家岭的人都不看,他们好多都不上学,看得懂吗?我们的女儿将来有出息,名字写进吉尼斯世界纪录里去,写到世界一流的刊物上去。”

  这个“世界一流刊物”好像激起了他的兴趣,他自夸说:“我跟我导师合写了一篇文章,投到世界一流刊物去了,看看能不能发表。”

  她因势利导:“就是啊,有这么聪明的爸爸,还愁女儿不聪明?将来父女俩的名字都写在世界一流刊物上,全世界都知道,谁在乎写不写进你们满家岭那个族谱里去?你们满家岭的族谱能拿到出版社去出版吗?能拿到美国去发表吗?”

  4

  “宝伢子”为“世界一流刊物”兴奋了一阵,又转回生男生女的问题上去了:“但是如果我们生儿子的话,是不是比女儿还聪明一些呢?”

  丁乙一听,头都大了,这人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沉醉在“世界一流刊物”里了,怎么可以一眨眼又倒退回满家岭去呢?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

  她耐住性子说:“谁说的?你不是研究DNA的吗?难道你不知道遗传的重要?只要是你的孩子,男的女的都聪明。”

  这话他听着很受用,谦虚说:“其实你也很聪明。”

  “我当然聪明啦,如果我不聪明,我们的孩子能聪明得了?听说孩子聪明不聪明,主要是妈妈决定的。”

  他咕噜说:“我没听说过。”

  她开玩笑说:“所以你得庆幸娶的是我。如果你娶的是梅伢子,那你的孩子就没这么聪明了。”

  他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思考自己有可能娶的女人中谁最聪明的事。

  她以为他会列举一个比她聪明的候选人出来,比如他的大学同学之类,但他没有,思绪又飘进满家岭去了:“要是能生两个就好了,一儿一女。”

  她生怕他又回到“如果只能生一个,那就要生儿子”的老套上去,赶紧说:“想生两个也有办法,我们到美国去生。”

  “美国能生两个?”

  “别说生两个,生两打都没问题。”

  “我们能到美国去?”

  “你可以办出国啊。”

  “我?医生能出国?”

  “怎么不能?”她马上给他讲了几个医生出国的故事,有的是真的,有的是编的,尽量往他的情况上编。

  他似乎很受鼓舞,但又担心地说:“但是我英语不好。”

  “你英语怎么不好?那么难的专业资料你都看得懂,还给英语刊物写过信,比我这个学英语的都强。”

  “但是我口语不好。”

  “口语不好怕什么?你是去搞科研,又不是去演电影,出国根本不要口语的。”

  “真的?那太好了。但是——如果我们在美国超生了,回来会不会受罚呢?”

  这个她有点拿不准,信口说:“我们还回来干什么?就待在美国得了。”

  这下他又动摇了:“就待美国?待一辈子?那我爹妈怎么办?”

  “把你爹妈接到美国去。”

  “但你不是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去美国吗?”

  “我没说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去美国,我说的是如果不是直系亲属的话,办探亲太慢了,但不是不能办。”

  “我爹妈连到A市来都水土不服,他们怎么能去美国?”

  “也许他们只是不服A市的水土,刚好就服美国的水土呢?”她讲了一些不服中国水土但服美国水土的例子,都是编的,纯属伪造数据,但她伪造得脸不变色心不跳,因为她还没听说过有谁到了美国不服那里水土的。

  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出国的事,看得出他很感兴趣,她也越说越想出国,越说越有信心,仿佛一只脚已经跨出了国门一样。

  最后,他下决心说:“我一定要去美国。满家沟有个人去了日本,走的时候,请全沟的人吃饭,摆了几十桌酒席,现在他们满家沟的人总拿这事压我们满家岭的人,说我们满家岭没人出国,我一定要为我们满家岭争光。”

  她发现他的“爱岭情结”真是牢固,干啥事都想着满家岭,总想让满家岭走在世界前列,至少是超过近邻满家沟,她怀疑他想开医院也是为了赶上或超过满家沟。满家沟肯定有医院,而满家岭的人,为了表明自己不巴结满家沟,可能有病都不去那里治,宁愿去县城,或者病死。

  这让她感慨万分,不知道岭上的爷们是如何进行爱岭主义教育的,怎么就能培养出这么一批死心塌地爱岭的人士来呢?

  她见出国的种子基本在“宝伢子”的脑子里扎下根了,就略带威胁地说:“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美国去生儿子。如果你逼着我把这个孩子做掉,或者变着法子把这个孩子整掉,我会跟你离婚,恨你一辈子。”

  “我再也不提打掉孩子的事了。”

  那晚两人破天荒在一个床上睡觉,她枕在他手臂上,睡得特别香。

  她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他很爱她,很珍惜她以及他们的婚姻,当然是以他的方式。他唯一的问题就是还没有完全摆脱满家岭的那一套风俗习惯。

  不能说这些人残忍,只能说他们愚昧。

  经过这次谈话,她觉得他不会再想把孩子弄掉的事了,因为已经想好了生儿子的办法,即便是满家岭的人,也不是完全拒绝生女儿,以前没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他家不是生了一大群女儿吗?只是因为有了计划生育政策,不让多生了,所以满家岭的人才会对女孩下黑手。

  她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姐姐,怕姐姐会劝她离婚。她觉得姐姐肯定会这样劝,因为姐姐已经说过了,如果她还没结婚的话,肯定会反对她跟“宝伢子”在一起,说明那时的“宝伢子”,就令姐姐很不满意,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姐姐还会让她继续跟“宝伢子”在一起?

  她觉得姐姐没法理解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她还不离开“宝伢子”,因为姐姐在爱情方面很顺利,进大学不久,就被才貌出众的姐夫盯上了,读研究生的姐夫跨过好几个院系跑来追求读本科的姐姐。两人的恋爱很顺利,双方家庭和广大人民群众都高度赞成姐姐姐夫的爱情和婚姻,姐夫刚毕业不久,就出了国,姐姐也很快跟了出去。

  而她在爱情上,就没姐姐这么幸运了,一直都没遇上一个才貌出众的男人,可能是因为专业的问题,她读大学时班上女生多,男生少,出色的几乎没有,也没人跨院跨系来追她。一直到参加工作了,才遇上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小靳,名校毕业,但长相实在不咋地,追得也不紧。

  然后就是这个“宝伢子”,才貌都算出众,但爱情方面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她这一路,受苦受累,根本没享受过被人追的浪漫,还得为生男生女烦心,真是越想越亏。

  但她知道,在她今生能遇到的人当中,“宝伢子”就算才貌最出众最爱她的一个了,如果她跟他离婚,肯定找不到更好的人了。

  怎么说呢,这就是命运,同样一个家庭出来的人,她就没法跟姐姐比。

  她想瞒着姐姐,但姐姐还忍不住呢,很快就打电话来询问:“小满从满家岭回来,没什么异常吧?”

  她突然觉得姐姐的口气很刺耳,好像给“宝伢子”判了死刑,认定他会做出什么异常举动似的,而他偏偏又不争气,的确是有异常举动,这让她很生气,不知道是在生他稀泥糊不上墙的气,还是在生姐姐太精明一猜就中的气。

  她撒谎说:“没有。”

  “他那岭上的爷没教他几个花招?”

  “没有。”

  “他是不是并不知道你怀的是女儿?”

  “可能吧。”

  “那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防备他一旦知道了会想办法弄掉孩子,你最好搬到爸妈那边去住,就说离你上班的地方近一些。”

  她没想到瞒来瞒去,姐姐还是动员她去爸妈那里住,只好自己打自己嘴巴,坦白说:“其实,他已经知道我怀的是女儿了。”

  “哦?那他没……”

  她像打机关枪一样,一口气把他回满家岭之后发生的事都讲了出来。

  姐姐沉默了一会,说:“你刚才不告诉我,是不是怕我劝你离婚?”

  她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姐姐说:“我怎么会劝你离婚呢?他又不是个坏人,他各方面都很不错,也很爱你,就是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但中国的男人,有几个不重男轻女?你姐夫不一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吗?”

  她大吃一惊:“姐夫也重男轻女啊?”

  “怎么不?他和他家里人都喜欢儿子,只不过他人在美国,压力要小一些,因为美国人不介意这些。再说也没计划生育政策,他当然用不着想那些鬼点子。”

  她听到这些,心情好多了,看来也不是只有自己的运气不好,只怪中国男人太封建太落后了。

  姐姐嘱咐说:“这事就别告诉爸妈了,他们知道了,只会着急,也改变不了什么,搞不好反而把事情弄坏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你自己还是要防着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我知道。”

  跟姐姐通过电话,她心情好极了,感觉这世界上总算有了一个理解她的人。爸妈很爱她,但不一定理解她,同事同学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她从来不对同事同学说“宝伢子”的不是,因为说了没好处,只有坏处,那些人不是幸灾乐祸,就是乱给她提建议,只有姐姐不会幸灾乐祸,还能给她有用的建议。

  她想起小时候,两姐妹还经常闹点小矛盾,有段时间,她甚至盼望爸妈没生这个姐姐,那她就能独占爸妈的感情了。还有段时间,她恨不得姐姐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要跟她在同一个学校,免得姐姐的光彩把她给遮没了。

  但现在,她从内心庆幸爸妈给她生了这个姐姐,让她人生中有了这唯一一个铁杆知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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