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丁乙和丈夫把造人的计划又实施了一个月,这次按照韩国人说的,从排卵前期就开始做功课,两天一次,一直做到排卵后期,前前后后做了差不多半个月,把丈夫做得精疲力尽,把她自己也做成了“高潮缺失症”,但她的例假仍然准时到来。

  这让她想起某个外国说法,形容人或事准时的时候就说“像死神一样准时”,她估计那是因为人家不知道她的例假是个什么状况,否则可以改成“像丁乙的例假一样准时”。

  万般无奈之中,她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想看看这位年薪将要达到几十万的专科医生有什么高见。

  韩国人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我建议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检查些什么呀?”

  “你最近做过常规检查吗?”

  “没有。”

  她还是在中国时进行过体检,学校搞的,好像也没查什么东西,验个血,量个身高、体重什么的,忘了到底查过些什么了,反正她一切正常,啥事没有。到美国来之后,她就没体检过了。总听说美国看病很贵,还要预约,而且一约就约到几个月后,所以她从来没起过上医院的心。刚来时为了给女儿报名,曾经带女儿去医院开过打预防针的证明,后来就再也没去过医院了。

  万素妍听她这样一说,马上批评起她来:“你对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这样马虎啊?每年都应该检查的。”

  “贵不贵呀?”

  “贵什么?你丈夫没给你买医疗保险吗?”

  “应该买了。”

  “那就一分钱都不用花,不管买的哪种,体检都是全包的。”

  “听说还得找个家庭医生?”

  “我认识一个家庭医生,挺好的,我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你打电话去预约个时间吧,先做个常规检查,然后再看专科,因为很多医疗保险计划都不包括不孕专科的。”

  她按照韩国人给的号码打过去,预约体检时间。大概是韩国人关照过,她等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做了体检,填了一个巨啰嗦的表格,祖宗三代都问到了,既往病史也问到了,全都是她不认识的病名,她知道自己没病,所以一律回答无,只在她父亲病史那一栏里,填了个“糖尿病”。

  然后护士给她量身高体重血压心跳,医生给她做了个宫颈抹片检查,并给她开了单子,让她到另一个地方做了乳房X光检查,连验血都是在另一个地方做的,给她的感觉医院就是医生见病人的地方,其他什么东西都得到别处去做。

  她发现美国人抽起血来好凶啊,一个针头扎进去,后面连着个可以卸下来的针筒,一筒接一筒地抽,她都不记得在中国体检抽过这么多血了。

  后来她跟韩国人说起抽血的事,韩国人笑起来:“美国人傻呗,他们抽一管血,只能用作一个目的,你没注意他们抽血的针筒?都是不同颜色的,里面装着不同的化学添加剂,用于这个目的的血,就不能用于那个目的,所以有多少个化验目的,就抽多少管血。”

  体检结果还没出来,她开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她找了个机会,向丈夫通告开会的事:“我过两天要到G州去开会。”

  他一愣:“开会?在那儿开什么会?”

  她把会议的名字说了,他居然知道:“这不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会议吗?”

  这回轮到她一愣了:“你也要去吗?”

  “我不去,最近很忙,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提交。”

  她松了口气:“你不去就好,我生怕我们两个都要去开会,那就没人照顾丁丁了。”

  “我?我怎么照顾她?我从来没照顾过!”

  她嘲讽地一笑:“呵呵,难得你还承认你从来没照顾过她,这次就算你将功补过吧。”

  他生气地说:“你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我是真的要去参加这个会议,会议费都交了。”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难道你哪次开会跟我商量过吗?你不都是要走的前一天才露个口风吗?”

  他哑巴了,好半天才说:“你去宣读论文啊?”

  “不是,我去找工作。”

  于是两个人又围绕她究竟是该找工作还是该留在家里纠缠了一番,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纠缠出个结果来。

  最后他沮丧地问:“要去多久啊?”

  “连来回的时间在内要四天。”

  他叫起来:“四天啊?那不就是一个星期了吗?”

  “自己开车过去,单程六七个小时,一起才四天,你还嫌多?”

  他茫然地问:“那丁丁怎么去上学?”

  “你开车送去啰。”

  “我?我都没开车送她去过学校。”

  “你也不怕别人笑话,就在家边上,开过没开过有什么区别?我刚开始不也没开过吗?”

  他沉默了一会,又问:“下午几点接她回来?”

  “两点半。”

  他差点跳起来:“两点半就要接啊?那我还上不上班?”

  “那你说怎么办?”

  他想不出个办法来。

  她帮他分析说:“上课后班不行,人家那都是开学就填了表定下来了的,你中途突然插进去,又待不了几天,人家不乐意,再说课后班也只能待到六点钟。你把她一个人放家里也不行,因为她没到十二岁,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

  “那怎么办?”

  “要么你在家里陪她,要么就把她带到你实验室去玩。”

  他沮丧地说:“那好吧,我把她带我实验室去。”

  “但你不能让她在实验室待太晚,因为她第二天还要早起上学。”

  他脸上的表情苦不堪言:“好吧,我十点以前带她回家睡觉。”

  “最好是九点就回家,因为她洗洗漱漱还要一点时间。你要保证她十点以前睡觉才行。”

  “但是谁做饭给她吃啊?”

  “当然是你做啰。”

  “我哪里会做她吃的饭?我自己随便怎么对付一下都行,但孩子不能瞎凑合。”

  她见他对孩子这么重视,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许诺说:“我走之前多做些菜,放冰箱里,你们到时候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了。”

  “那你记得做够四天的菜啊。”

  她开玩笑说:“要是我死了怎么办?难道我临死之前把你们一辈子的菜都做出来?”

  他咕噜说:“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这不是什么不吉利的话,人生在世,什么可能都是存在的,比如说我这次出去开会,出了车祸呢?还不一下就去了?那你怎么办,从此不吃饭了?”

  她以为他会恳求她别出车祸,哪怕是为了给他做饭而恳求也行,但他老人家什么话也没说。

  临走前一天,她在家收拾行李,女儿从来没离开过妈妈,很舍不得,一直粘着她不肯去睡觉。她也从来没离开过女儿,更是放不下心,不停地嘱咐女儿:“丁丁,我给你把闹钟上好了,早上别指望爸爸叫你,他从来没那么早醒过,你自己听着点,免得迟到了。你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爸爸叫醒,然后再去洗脸漱口。”

  女儿记下了。

  她又说:“我把爸爸的电话号码抄在你的学生证上,你下午一放学就打电话给爸爸,提醒他去接你。他没来之前,你不要走到学校外面去,就在学校里面等他。”

  女儿也记下了。

  她又杂七杂八嘱咐了一些,都是平时想都不用想就能自动处理好的事,但换成丁丁爸来办这些事,她一样都不放心。

  那天晚上,他仍然是很晚才回来,一点没有夫妻即将小别的依依不舍。她起先还以为那晚会有点特别节目,兴奋得很晚都没睡着,最后她听见他开车回来,开车库门,关车库门,但接着就听见他走进自己卧室里去,过了一会就没声音了。

  她趁上洗手间的机会看了一眼他的卧室,灯都关了,把她气了个半死。

  第二天,她比女儿还起得早,因为会议是那天中午开始,她和鲁平商量好了,早点出发,当天赶到,可以节约一晚的旅馆住宿费。她不忍心叫醒女儿告别,也不想叫醒丈夫告别,就悄悄提上小旅行箱下了楼,开车去接鲁平。

  鲁平家倒是灯火辉煌,全家人都起来了,两个孩子缠缠绵绵不舍得妈妈走,吻了又吻,鲁平的丈夫虽然没搞美式告别礼,但也帮忙妻子提行李下来,等她们坐进车里了,还交代了一番“开车小心,到了就打电话回来”,把她羡慕得!

  车开动后,她忍不住说:“其实你老公蛮不错的,又带两个孩子,又那么关照你。”

  鲁平说:“这就算不错?他是孩子的爸爸,我去开会,他不带孩子还有谁带?”

  “至少他还知道嘱咐一下开车小心什么的。”

  “那当然啰,如果我开车出了事,不是该他倒霉吗?又要照顾两个孩子,又要照顾瘫痪的老婆。”

  她有点暗自神伤,因为她丈夫连这种既利己又利人的事都不会做。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扯别处去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电话面试了几次,还到H州搞了个现场面试,他们已经同意给我工作机会了,但H州你知道的,小城市,像农村一样,年薪也开得不高,才四万多。”

  她一听,羡慕死了,都已经拿到一个录用通知了,还有四万多的年薪,又是小城市,那不就跟大城市的七八万一样了吗?如果是她的话,肯定接受了。

  她问:“那你愿意去吗?”

  “还没想好,我还联系了I州的一个大学,算是个名校,那里的年薪高多了,但他们的面试约到下个月,而H州的这个又催着我答复,很麻烦。”

  她越听越羡慕,一个录用通知在手,还有另一个地方给了面谈的机会,这也叫麻烦?她恨不得有这种麻烦呢。

  她关心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想等开完这次会议再决定,昨天J州一个研究中心的人给我打了电话,说她也要来参加这次会议,跟我约了会议上面谈的时间。”

  天,这不就是三个机会了吗?而且J州的那个研究中心她听说过,是非常有名的单位,能去那个中心工作,哪怕只待一年,也算是镀了一层金,今后找工作也就方便多了。

  她羡慕地说:“你怎么一下就拿到这么多机会啊?我一个都没有。”

  “你可能没找吧?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找工作啊。”

  “怎么找?”

  “到用人单位的网站上去找啊,像这几个单位,我都是上他们网站的招聘网页上去查,查到有适合我的工作了,就在网上填表报名,他们就根据我留下的电话号码或者电子邮件跟我联系。”

  她觉得自己太落伍了,什么都不懂,这次开会肯定是做陪衬了,因为她没跟任何单位联系过,也没任何单位跟她约定会议面谈的时间。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这次反正是没戏了,就当是给鲁平当司机吧,鲁平在学习上帮过她那么多忙,她报答一下也是应该的,花掉了一些钱嘛,也可以当成是旅游费,唯一的遗憾,就是如果不参加这次会议的话,就不用跟女儿分别这几天。

  2

  本来说好路上两人一人开一段的,但丁乙坚持一人开到了目的地,因为鲁平没开过高速公路,她不放心。

  到了预先订好的旅馆,两人就急忙换衣打扮,然后匆匆赶到会场,在进门的地方登了记,领到一个印好的大卡片,上面有自己的名字,能挂在胸前,还领到一个会议用的大包,上面写着会议名称,里面装了一些会议文件。

  有了这两样东西,她才比较安心了些,之前一直在想,万一我注册的事没搞好,等我兴冲冲跑到会场时,发现会议根本没收到我的申请,压根儿没打我的名,那多丢人啊!现在名片挂上了,会议大包背上了,腰杆子硬了许多,咱也是会议的一份子了。

  她们俩慌里慌张赶来开会,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结果发现这天下午的会完全是可参加可不参加的,就是几个会议重要人物发言,招聘会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开始,像他们这种纯粹来找工作的人,下午出席不出席都无所谓。

  她俩一发现这个奥妙,就从会场上溜了,跑到外面去找饭吃。

  两人都没来过这个城市,一点也不熟悉,两眼一抹黑,碰巧看到一家中东餐馆,鲁平就提议吃中东餐,说从来没吃过,于是两人进了那家中东餐馆。

  点了餐,坐下等候的时候,她看了看表,快两点半了,立即往丈夫的手机打电话,提醒他去接孩子。

  他接了电话,居然都没问个“你到了?路上怎么样”,只说了声“知道”,就没下文了。

  她也没多说,交代了两句,就挂了电话。

  鲁平见她在打电话,也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她听见鲁平申辩说:“我这不是在给你打电话吗?我们中午才赶到旅馆,马上就要去开会,哪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她知道鲁平的丈夫在责怪鲁平没早点打电话报平安,虽然人家两口子好像在为这事吵嘴,但人家吵得甜蜜呀,哪像她家那位,自己出去开会从来不知道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老婆出来开会他也不在乎老婆一路平安不平安,真没意思。

  中东餐巨难等,等到了又巨难吃。

  鲁平说:“现在少吃点也好,晚上有会议聚餐。”

  她一看表,两点半已经过了,女儿应该已经放学了,她又往丈夫的手机打电话,但接电话的却是小温,她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小温解释说:“满博士在开车。”

  她脑子转不过弯来:“那你,在干什么?”

  小温呵呵笑起来:“我在接你的电话呀。”

  她愠怒地说:“我知道你在接我的电话,我的意思是怎么是你接电话?”

  “我不是说了吗,满博士在开车。”

  她更生气了:“这有什么好笑的?”

  小温不笑了,也没声音了。过了一会,电话里响起丈夫的声音:“怎么啦?”

  “我在问你呢,怎么刚才是小温接电话?”

  “我在开车么。”

  这两人狡辩起来都一模一样!

  她厉声问:“她怎么在车上?”

  “我不知道路,她来带路。”

  “你不知道自己女儿学校的路,她知道?”

  “嗯。”

  “那你怎么不干脆叫她去接?”

  “她说学校不会让陌生人接孩子。”

  她哑巴了。

  他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说?没有我就挂电话了,要拐弯了。”

  她没好气地说:“叫我女儿接电话!”

  女儿上来了:“妈妈,你在哪里呀?”

  “我在G州开会。”

  “为什么你还能打电话呀?”

  “哦,我现在没开会,在餐馆吃饭。”

  “你在哪个餐馆吃饭啊?”

  “在一家中东餐馆。”

  女儿对“中东餐馆”很感兴趣,问了好些问题,她耐着性子回答了,抓住机会问:“爸爸和温阿姨一起去接你的?”

  “嗯。”

  “他们……”她自己也不知道想问什么,匆匆改变话题,“爸爸现在要把你带到哪里去?”

  女儿大声问爸爸:“爸爸,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

  “实验室。”

  女儿回答她:“妈妈,爸爸说带我到实验室去。”

  她交代说:“那你乖乖的,别碰那些瓶瓶罐罐,当心把自己弄伤了。”

  “我知道。”

  一个电话打得她无比郁闷,完全没心思开会了,只想一步赶回去,看看那两个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来之前她只嘱咐他别把小温带家里来,这下可好,他不带家里来,却带到女儿学校去了。什么不知道路,什么小温是生人,他也就是女儿刚转到那学校时去过一次,学校可能连他都不认识了,不跟生人一样吗?完全是扯个理由,好两个人在一起。

  她也真服了小温,如果换了是她,她才不愿意跟一个男人去接他与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呢。

  连鲁平都看出她在生气了,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忍不住,把丈夫和小温同去学校接孩子的事说了,鲁平说:“管他呢,只要他把孩子接回来就行了。大白日的,又有孩子在旁边,难道他们俩还敢在汽车里干什么?”

  “干什么倒不至于。”

  “那不就结了?”

  “如果你丈夫跟实验室的女青年走这么近,你在乎不在乎?”

  “呵呵,我丈夫才没那个能耐呢,他想跟人家走近,人家都不会跟他走近。”

  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吃完饭回到旅馆,先躺床上睡了一觉,然后起来洗澡洗头熨衣服熨裙子,去参加会议的聚餐。说实话她一点都不想动,只想躺在旅馆的大床上休息,但鲁平硬要拉她去,说交了那些钱的,这顿饭不吃太亏了,她只好勉为其难跑去吃。

  会议聚餐也是巨难吃,还不如她平时随便做的菜好吃。

  吃完饭回来,鲁平给家里打电话,她也往丈夫实验室打电话。

  又是小温接的。

  她自报家门后就说:“丁丁在你们实验室吧?请叫丁丁来接电话。”

  丁丁来了:“妈妈,你在哪里呀?”

  “我在G州开会呀。”

  “在中东餐馆吃饭吗?”

  “不是,现在在旅馆。你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送来的比萨饼!”

  她不知道比萨饼是丈夫点的,还是小温点的,但既然让人送到实验室来,肯定是大家都有份,这下好了,连实验室的人都被买活了,以后肯定巴不得她天天出去开会,好让他们有免费的比萨饼吃。

  她问女儿:“你在那里玩得开心吗?”

  “开心!”

  她相信女儿是真的开心,因为语调非常高亢,小孩子是不会做假的。

  按说女儿开心她也应该开心才是,但她竟然有点失落,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儿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自己走了,女儿一定会非常想念,正如她非常想念女儿一样。

  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没有她,女儿也能过得很开心,说不定更开心,因为她一向不赞成女儿吃垃圾食品,总是逼着女儿吃她做的中国饭,女儿每次要求吃个比萨麦当劳什么的,她都会拒绝很多次才让女儿吃一次,而现在爸爸或者温阿姨“哗啦”一下就让人把比萨饼送到女儿嘴边来吃了,女儿能不开心吗?也许在女儿眼里,她就是一个可恶的后妈,爸爸和温阿姨才是好人。

  她眼前冒出一个可怕的场景:丈夫和小温结了婚,天天带着丁丁去吃垃圾食品,还上公园,上游乐场,晚上三个人都在实验室待着,再一同回到她家的大房子里,女儿去睡觉,那两个家伙就尽享鱼水之欢,颠鸾倒凤,其乐融融。

  她觉得这个前景太有可能了,小温现在是丈夫的得力助手,没有小温,就没有丈夫的科研基金。如果小温对丈夫说“你不娶我,我就到别人的实验室去工作!”恐怕丈夫只能乖乖娶小温,更何况小温又年轻又漂亮,就算小温不威胁丈夫,丈夫都恨不得娶小温。

  而她呢?找工作是没什么希望了,如果丈夫提出离婚,她肯定要不到孩子,要到了也没办法养活。回国也没出路,待在美国还是没出路,靠丈夫又靠不住,去跳脱衣舞都没人看,她的前途真的是“无亮”了。

  她有气无力地说:“丁丁,叫爸爸来听下电话。”

  丈夫拿起电话后,她交代说:“今天晚上别待到太晚,丁丁明天还要起早床。”

  “知道。”

  她没话找话地说:“今天晚上吃的比萨饼?”

  他马上起了戒备心理,辩驳说:“我不想跑回去吃了晚饭再跑来实验室,就点了两个比萨饼大家一起吃。比萨饼不是垃圾食品吧?”

  “还是不能天天吃比萨饼。”

  “知道。”

  打完电话,她心情更糟糕了,很后悔出来开会,这不是给了那两人一个偷欢的机会吗?至少可以进一步发展感情,你看他,一点都不关心她的旅程和会议,也不关心她找工作的事,问他一下比萨饼的事,他还那么反感,好像恨不得她再也不要回家了一样。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梦里全都是不愉快的场景。

  第二天,她俩起了个大早,收拾打扮一番,就去参加招聘会。

  招聘会在一个大厅里召开,招工单位各自为阵,每家都有一个摊位,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放了琳琅满目的宣传品和小礼物,有的还支起一些大纸板,上面贴满了公司简介之类的东西,每个摊位边都有一个或几个练摊的,站的站,坐的坐,像些游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家伙,能把自己的公司吹上天去。

  而那些找工的人呢,就像逛集贸市场一样,这个摊子前站站,那个摊子前看看,跟练摊的人讲讲,顺手摸几个小礼品放包里。

  她把那些找工的人一看,就底气大泄了,因为她发现那些人都好年轻啊,看上去都才二十多岁,个个都很纤瘦,像她和鲁平这样奔四的健壮大妈,就没看到几个。而且像她姐姐估计的那样,多数是中国人和印度人,正宗美国白人几乎没有。她听说美国人数学差,原以为自己总比美国人高一篾片,但现在发现找工的几乎没有美国人,心里就慌了,那她不是那帮人里数学最差的一个了?

  她简直没心思开那个会了,但鲁平硬拉着她到处游走,到每个招工单位的摊子前去散发简历,这里拿本小册子,那里抓几支免费的圆珠笔,还跟每个摊子的招工人员神侃。她也只好入乡随俗,神侃,发简历,然后顺手抓一些免费的小礼品,还被人塞了一把名片。

  招聘大厅旁边还有个小厅,那里摆着一排桌子,桌上放着几个大木盒子,里面是一格一格的小纸袋,像图书馆的索引柜一样,桌子后面坐着几个工作人员,一些找工的人围在那里,不知在干什么。

  她问了鲁平,才知道这是信息交换中心,那些小纸袋里,装的是面谈申请和面谈通知。找工的人如果想跟某单位面谈,就填个小表格,放在那个单位的纸袋子里;招工的人如果决定跟谁面谈,也填个小表格,装在那个人的纸袋子里,双方就通过那些小纸袋子交换信息。

  鲁平找到自己的小纸袋,从里面掏出几张小表格,兴奋地说:“我已经有三个面谈了!”

  她也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纸袋,但里面空空如也。

  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陪衬了,真想马上就开车回家,但鲁平的面谈一直排到后两天,不可能这么早就跑回家去,她只好舍命陪君子。

  鲁平怂恿她去填些申请表格,要求跟招工单位面谈,她没什么兴趣:“就这么几个招工单位,找工的那么多,人家哪里有时间跟我面谈?”

  “你不申请,人家怎么知道你对他们单位感兴趣呢?填吧,填吧,填几张表格又不费事,干吗不填呢?你交了那么多报名费,用掉他们几张表格也是应该的。”

  她忍不住笑起来:“就为了把报名费赚回来,我就花那么大精力去填表?”

  “也不光是为了赚回报名费,找工作嘛,就是要找,你连面谈申请都不提,怎么找得到工作呢?放心吧,他们会跟你面谈的,如果要求面谈的人多,他们会把每个人的面谈时间缩短,但总会给你一个机会。”

  她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情填了几张表格,放进招工单位的纸袋子里,但马上就听到广播里在说某单位和某单位还有某单位,因申请面谈的人太多,已经截止申请了,已经申请的人,会尽量安排面谈,但不能保证。

  这下鲁平也不好意思怂恿她了。

  3

  第二天的招聘会就这样惨淡地过去了。

  第三天,丁乙都不想去会场了,昨天就把几个招工单位的摊子看遍了,今天去还是那几个摊子,没什么好看的。

  但鲁平一定要拉她去:“去吧,去吧,说不定你的纸袋子里已经装着一堆面谈通知了。”

  “不可能的事,总共就那么几个单位,到哪里去找一堆面谈?”

  “已经来了,干吗躲在旅馆里呢?走,我还需要你帮我问件事呢。”

  “什么事?”

  “我这儿有个条子,是J州那个研究中心的库柏女士留的,她把跟我的面谈时间改到明天下午三点去了,但我们明天还得赶回去,我想跟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换个面谈时间。”

  “但这个我能帮你什么呢?”

  “我怕我说不清楚,想请你跟我一起去说一下。”

  她知道鲁平是在变着法子把她拉到招聘会去,但盛情难却,只好跟鲁平一起去了会场。

  库柏女士正在一间小办公室里搞面试,她们等了好一会,才看到库柏女士走到门边来,她们马上迎上去,先由鲁平自我介绍,并提出想改面谈时间的事。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口语实在不好,鲁平讲得结结巴巴,不得要领,半天库柏女士都没听明白。

  鲁平向她求救,她只好用英语把鲁平的意思说了一遍,说她们两个都是学生,自费来参加招聘会的,旅馆房间只订到今晚,明天就得启程开车回去,想把面谈时间改到明天上午。当然,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也没问题,她们可以开夜车回去。

  看来美国人也吃“苦肉计”,库柏女士表示很理解她们经济上的窘境,也很赞赏她们的节俭,说正好有几个面试的人没按时到来,被取消掉了,可以把鲁平的面试时间换到当天下午,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也是来参加招聘会的吗?”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叫丁乙,也是来参加招聘会的。”

  “那你怎么没申请我们单位?”

  “我?你们单位太有名了,我怕自己条件不够,不敢申请。”

  库柏女士热情地邀请说:“我也给你安排一个面试机会吧,如果你对我们单位有兴趣的话。”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你愿意给我一个面试的机会?那太好了!我对你们单位太有兴趣了,简直就是崇拜!”

  库柏女士安排她紧接在鲁平之后面试,然后跟她们告辞,进办公室继续面试其他人。

  她高兴得头发晕,直觉是脑溢血了。

  鲁平说:“看看,我说叫你跟我来吧,如果你今天待在旅馆里,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她感激地说:“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给我面试机会的,我应该谢谢你。”

  “怎么谢我呢?应该我谢你,不是你帮我说,我连面试的机会都搞丢了。”

  两人不敢跑远,怕误了面试时间被取消,一直等在库柏女士的面试室外,最后终于等到了面试。

  鲁平进去之后,她还在抓紧时间看她的笔记,怕会问她专业方面的知识。她感觉自己学得太不扎实了,也可能是人老了,记忆力减退了,好像很多东西都没记住一样。而她临时抱佛脚的能力也减退了,慌里慌张地看了几页,什么也没记住。

  鲁平面试了二十多分钟,就出来叫她进去。她进去后,把自己修改过的简历给了库柏女士一份,等着被提问。

  库柏女士饶有兴趣地看了她的简历,夸奖她的简历写得很清爽,一目了然,然后问了些跟生物统计不那么相关的问题,比如以前学什么呀,为什么改专业啊,喜欢干什么呀,愿不愿意搬家到另一个地方啊,对自己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各有什么计划呀之类。

  她本着“诚实是上策”的原则,对所有问题都如实回答,比如改专业的事,她就老老实实说是为了好找工作,没瞎吹是爱上了这个专业,也没拔高说这个专业对人类贡献卓著之类。

  库柏女士问的与她的专业最相关的问题,就是给了她一个案例和分析结果,让她把那个结果用非专业用语解释一下。

  这个她很在行,因为她自己就曾经是一个非专业人士,刚变成专业人士没几天,所以她知道如何对没学过生物统计的人解释才好懂。

  面试结束的时候,库柏女士说:我们对你很感兴趣,你下去之后,要准备三封推荐信,一份成绩单,一份学期论文样本,一并寄到我们那里,我们会根据情况决定要不要让你去研究所面谈。

  她一听,简直要喜疯了,连声感谢,踩着棉花般离开了面谈室。

  出来之后,跟鲁平碰了面,一问才知道鲁平得到的是同样的评价和后续要求,可能是库柏女士面试用的套话,不过这仍然很值得兴奋,至少没当场被拒掉,还给了个大大的空头支票,让她们可以对“然后”做点痴心妄想。

  那一天,她像走了桃花运一样,面试机会一个接着一个到来,过一会跑去看自己的纸袋子,就发现里面有张小条子,通知她几点几分在哪里面试。跑去上趟厕所回来再查纸袋子,又看到一张小条子,通知她几点几分在哪里面试。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都是她在会议上跟人神侃过的那些单位,看来她英语口语还真不是吹的,的确能迷倒人。

  但她发现各单位负责面试的并不是那些练摊的,大概都有分工,练摊的是前台唱戏的;面试的是后台把关的。练摊的负责把人吸引来,越多越好;面试的就负责把人踢出去,越严越好。

  那几个面试官给她感觉不太好,尤其是那个老印面试官和老中面试官,她感觉那两人都不如库柏女士诚恳,很走过场,根本就对她没兴趣,但练摊的已经把她弄来了,他们也只好装模作样提几个问题。她还觉得那两人很趾高气昂,好像混到了面试官的位置挺了不起似的,她在心里把这两个单位毙掉了。

  最后一天上午,她和鲁平都有面试,一直搞到下午快两点才启程,还是她一路开回来。

  鲁平在路上就接到H州的电话,说把年薪涨了三千块,问鲁平这下是否接受这个工作机会。

  鲁平自然又是纠结了一路,I州的现场面试已经定在下个月,J州可能有现场面试,如果现在接受H州的工作,那就意味着放弃两个更好的工作,但如果现在拒掉H州的工作,又怕另外两个工作拿不到,真是比当初找老公还纠结。

  她因为在会议上有了几个面试,又有个J州的现场面试希望,心情大好,积极给鲁平出谋划策,两人就在“如何踏好三只船”的讨论中回到了家。

  家里黑洞洞的,一个人都没有。她看看时间不早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开车到实验室去接丁丁。

  一进实验室的门,就听到一片惊呼,小温、韩国人,还有几个貌似来串门的博前博后们都赞扬她年轻漂亮有职业女性风范,女儿也一阵风似的跑上来抱住她,只有丈夫站得远远的,但神情十分受用,她觉得自己很像总统就职典礼上的第一夫人,仿佛在对民众说:欢呼吧,孩子们,但别忘了,你们如此崇拜的总统,晚上也得跟我睡觉。

  她跟实验室的几个人谈了一会招聘会的事,吹嘘了一下自己那个J州的面试,几个实验女郎男郎都非常羡慕:“真的呀?那可是个知名单位呢!”

  “我当初也申请过那个单位,但人家没接受。”

  她谦虚说:“我也就是在会议上面试了一下,八字还没一撇呢。”

  “肯定有希望!”

  “绝对没问题!”

  她带女儿回到家后,就把给女儿的礼物拿出来,包括自己买的和在会议上顺来的,女儿开心极了,一件一件仔细看,尤其喜欢她顺来的那些免费小礼物,因为上面都有单位名称,又做得古灵精怪的,很有意思。

  她趁此机会到楼下厨房去吃饭,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只好煮碗面吃。

  正吃着,听到汽车开近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开车库门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难道丈夫这么早就收工了?不可能,应该是回来拿东西的吧?

  但她马上就听到了关车库门的声音,还听到了车库通往厨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片刻之后,丈夫出现在她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但没说话。

  丈夫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还挺火辣呢,看来连这个呆子都知道小别胜新婚的说法了。但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吃自己的面。

  他傻笑着说:“吃快点。”

  “吃快点干什么?想噎死我啊?”

  他还是傻笑着说:“我上楼去洗澡。”

  她有点好奇,不知道小温此刻是什么心情?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跑回家跟老婆胜新婚去了,会不会醋海翻波?

  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会。看来她这个人不适合做小三,明知对方家里有老婆,而对方夜夜都会回家,人家两公婆肯定会做那事,逢年过节对方都是属于家庭属于老婆的,小别还要胜新婚,如果她是小三,肯定受不了。

  但她似乎也不适合做老婆,虽然丈夫夜夜回家,却不知道丈夫的心在哪里,时时刻刻担心丈夫移情别恋,总觉得丈夫在外面采了野花,那滋味也不好受。

  如果说小三总是想占有情人更多的时间的话,那么老婆就总是想占有丈夫所有时间。占有更多时间好办,但占有所有时间就不好办。小三抢过来一分钟也是胜利,老婆失去一分钟就是失败。

  真可谓攻城容易守城难啊!

  记得男人有这么一句名言:女人啊,没有你们,男人的生活不幸福;有了你们,男人的生活还是不幸福。

  她觉得如果把“男人”“女人”换个位置,这话仍然是名言。

  以前她生活里没男人的时候,她觉得不幸福,总在寻找一个男人;等到她的生活里有了男人了,她还是觉得不幸福,不是觉得这个男人美中不足,就是担心别的女人觉得这个男人美中太足。

  没男人,是没男人的痛苦;有男人,是有男人的痛苦。不知道哪种痛苦更痛苦。

  她吃完了面,上楼去张罗丁丁洗澡睡觉。但丁丁正在兴奋地看她带回来的礼物,她不好扫女儿的兴,只好陪着一起看,顺便问:“这几天谁陪你睡觉啊?”

  “我自己睡。”

  “早上是你叫爸爸,还是爸爸叫你呀?”

  “我叫爸爸。”

  “爸爸送你去学校,迟到了没有?”

  “迟到了一次,是第一天,他走错路了,问了加油站的人才找到我们学校。”

  “爸爸实验室好不好玩啊?”

  “好玩。”

  “那个温阿姨是不是经常陪你玩啊?”

  “是。”

  “你喜欢她吗?”

  “喜欢。”

  她很想说点小温的坏话,破坏女儿对小温的好感,但她知道那没有用。即便女儿不喜欢小温,也不能阻拦丈夫喜欢小温,更不能阻拦小温做出顶尖实验成果来。等女儿懂事了,还会反过来觉得她是个坏女人,爱在背后说人坏话。其实对于小温,除了有小三嫌疑以外,她还真找不出什么坏话来说。但嫌疑只是嫌疑,不能当成罪证。

  她现在非常理解那些在孩子面前说丈夫和小三坏话的大奶们,她们说的,都是她们的真实感受,她们就是那样认为的,当然会那样说。人到了那个时候,满心就只想着道德啊,恩怨啊,谁对不起谁呀,谁欠了谁呀,很难理智地评论丈夫和小三,也很难理智地评论自己,所以说坏话很正常,不说坏话才需要智慧和毅力。

  她问:“你喜欢那个韩国阿姨吗?”

  “喜欢。她还带烧烤给我吃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实验室?”

  “嗯。”女儿想了想说,“不过有时她的BB机响了,她就跑掉了。”

  “跑掉了?干吗去了?”

  “不知道,她说是医院在叫她。”

  她估计是所谓值班,韩国人现在是身兼数职,既在丈夫的实验室搞科研,又在本市一个医院工作,具体职位她不清楚,只知道韩国人一直是两边跑,随身别着医院发的BB机,连烧烤那天都有人呼叫过韩国人,但因为是个小问题,打个电话就解决了,没把韩国人叫到医院去。

  于是她想到,韩国人可能经常被医院的电话叫走,也就是说,实验室里经常只有小温和丈夫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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