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废帝

　　札幌市，固威海外领的首府，人口二十五万。即便是放在整个大唐境内，札幌市也是唐国第二大城市，甚至人口多于大唐正在飞速发展的工业城市旧金山，一半的满族移民迁居于此，当地主要的经济部门为农业和工矿业，六成人口从事农业，三成从事开矿，还有一成在一些服务性行业和工厂中。

　　由于固威海外领算是唐军在清国行动的主要后方、主要的后勤补给来源地，所以札幌不仅建构了大量的物资储备仓库，还拥有一系列的辅助性工厂，比如车辆维修厂、船舶维修厂等，甚至在1779年年末，这里还建成了一座兵工厂，主要生产和维修轻武器。

　　在总督李胜安的发展计划中，南固威岛将成为大唐重要的工业中心。由于南固威岛上主要居民现在是满人，而且他们都是被强迫流放过来的，对大唐怀有一定的愤恨，所以这么快地加强南固威岛的近代化程度，在国内还是引发了一些讨论和争议的。

　　自去年南固威岛开始引入大量满族移民之后，大小的“流人”暴动一共发生了七次，最大的是十月份的煤矿矿工的暴动，由于大部分八旗子弟都没有从事过重体力劳动，所以即便是他们的工作时间仅有每天十个小时，也使得很多人撑不下去了。最后，这些几个月前还是大爷的矿工们，决定血性一把，拿起他们的矿镐，反抗了对他们进行管理的唐人干部和外籍旅士兵。

　　结局当然是很血腥，有两名唐人干部不幸遇难，五名外籍旅保安伤亡，李胜安迅速调动了德意志佣兵对矿工暴动进行了镇压，有二百多人在这场混乱中丧生。这场矿工暴动也成为了固威领建成以来最大的一场事故。

　　暴动后，固威领政府对现行的管理体制进行了反思，进行了一定的改革。首先，劳动强度是没有变化的，通常的矿工劳动强度仍为8-10个小时。不过管理的灵活性有了提高，固威矿业公司引入了更多的管理学技巧，比如奖惩机制。

　　比如一个矿井上有十支矿队，却开了两个食堂，而完成工作量最大的矿队，能够在小食堂享用更好的食物，比如肉食明显增多，而且有更丰富的蔬菜和瓜果。而进度最落后的矿队，则将三餐减为两餐，而且餐量减少一半。

　　同时，排在最前的矿队，在人身自由上管束也放松一些，他们被允许每半个月休息一天，可以在受到监管的情况下，去到矿区附近的城镇，进入酒馆喝酒、赌博什么的。虽然固威领是禁止娱乐业的，但是仍旧有一些烟花女子自发性地出现了，矿工们在矿上是有工资可拿的，虽然微薄，但是也足够支付娱乐费用。

　　发展农业的集体农场，也使用了更加有吸引力的生产方式，除却规定需要上缴的粮食，粮食如果多打下来了，可以集中统一收购，这就使得农民有额外收入。

　　总体来说，固威领的移民们，是在人身一定程度上受限的条件下，享有一定自由的。不管之前是王爷还是贝勒，他们都被强制进行劳动。不过固威领政府没有拆散任何家庭，家庭的存在保持了移民的一定稳定性，大多有身家牵挂的，都不会采用比较极端的方式。就算是比较苦力的矿工，他们的家属也都居住在矿山附近，在放工之后他们是被允许回家的。

　　当然，对于任何逃离的行为，暴力机关是绝对不会姑息的。已经有很多例企图出海返回中原的情况，也有逃离城镇乡村，躲入山林的，不过只要被抓到，就是直接枪毙的结局。而且，从这里就算有船能够出海，他们也找不到回中原的路，最终只能死在海上。

　　移民来到此地已经快要到一年的时间了，不少人已经彻底认命了，他们接受了自己从铁杆庄稼到受约束的流人的身份，实际上在移民抵达南固威岛的前几个月内，出现了非常惊人的死亡率，不少人都是忧惧而死，因为扛不了大强度的劳动死亡的也有，水土不服病死的也有。不过大多数伤病者，都得到了唐人医疗的救助，不然死亡率恐怕还要翻几番。

　　其实北海道还真心是个环境不错的地方，安置下来的移民们，已经开垦出了大量的农田，在1780年显然这里就能实现粮食的自给，甚至出现比较大的结余。

　　札幌市实际上划分成了十几个乡镇，由于以农业为主，所以农民们集中在乡镇上，他们周遭就是自己开辟的农田。市区内以低层建筑为主，由于唐军在此驻扎，也拥有比较完备的各种服务性基础设施，银行、商场、医院、学校，该有的都有。而且这些机构不仅向唐人开放，满族移民同样可以使用这些设施。很多居住于此的人，已经习惯了前往超市购买各种所需的东西。尽管固威领移民的收入相比本土显著的低，但是远高于温饱线，拥有一定的可支配收入。

　　联华超市札幌分店，这里的营业额没办法跟洛杉矶的和旧金山的相比，毕竟消费力不足，不过这间大的Shopping-Mall仍旧算得上日进斗金。驻扎于此的唐军士兵、外籍旅士兵，都比较有钱，而考虑到本地的人口基数，所以利润不错。

　　一身素素淡长袍的乾隆，自己一个人溜溜达达地走进超市。北海道的冬天很是湿冷，他有点受不了，不过超市里面暖气开得很足，石狩平原本地就产煤，超市是有供暖的，所以里面相当暖和。乾隆的打扮有点奇特，他留着平头，长衫很单薄，因为里面穿了一件毛衣，外面冷，他还穿了一件羽绒服。

　　即便对唐人深恶痛绝，但是乾隆显然已经认识到毛衣、羽绒服这类衣物保暖性的出色了。

　　超市内的售货员不少，大都是女性，实际上不少都是以前紫禁城里的宫女。有人认出了乾隆，不过脸一扭假装没看见。乾隆对这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失去皇位的废帝，而且固威领有强制性的法令，严禁所有人对旧贵族行大礼等，刚一开始还有很多人见了乾隆诚惶诚恐，但他们很快发现，因为自己的行为，家人被迫迁到更小的房子里，甚至一个月工资减了一半，种种后果使得他们越来越不敢违抗法令了。

　　而且，没有人天生就愿意跪别人的，即便这里的前宫女们，几年前可能向乾隆跪拜理所当然，可是现在她们懒得这么做，因为没好处。她们不跪，乾隆惩罚不了她们，跪了反而会麻烦。

　　乾隆也算是感受了一番人情冷暖，不过他还保持着自己的威仪和傲气，他来到文具的售卖区，随便找了个售货员，道：“给朕拿上十刀净皮徽纸。”

　　在这儿的女售货员也巧，同样姓爱新觉罗，是个黄带子家的女儿，不过家境不好，几十年前就在京城附近的农庄种地了，她的生活原本不怎么好，结果来了札幌之后，应聘上了超市售货员，每天反正就是站在这里导购，也不怎么累，赚得反而比一些农民和矿工多，自然十分满意。她自然认得乾隆，乾隆不是第一次来超市采购，前宫女的同事给她指点过。第一次的时候，她还有得见龙颜的荣幸，不过几次下来，她反而觉得没什么了。

　　如果是个普通唐人，甚至是个德意志佣兵，让她帮着拿东西，她也就认了，不过不知道何时起，她对八旗对宗室产生了一种蔑视，这种心态就是，你丫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跟老娘牛什么啊。尤其是对乾隆，她欠奉任何好感，于是，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没长手么，自己拿，柜台就在那边，拿了自己结账去，我还要盘点存货呢！”

　　乾隆大怒：“大胆！”

　　这气势倒是也吓了这女售货员一跳，不过她还是不鸟乾隆，头也不回，该干什么干什么。

　　乾隆的大声让其他人都往这边看，指指点点，这让乾隆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猴子一样，被人围观戏耍，老脸通红。很快，值班的经理走了上来，他看了一眼那个女售货员，没有对她进行斥责。只是自己去到乾隆跟前，鞠了一躬，还不敢角度太大，充其量算是比较大的点头。

　　“客官，您需要什么，我来帮您取。”经理也是满人，不久之前人们尊称他为肃亲王，他也就是永锡，比乾隆还小一辈。

　　由于比较合作，而且脑袋还算不错，他当了超市的经理，算是混的尚算可以的了。越是这样，他越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管乾隆叫皇上，因为保证就有哪个多嘴的告他一状，然后他这个经理的职位就保不住了。

　　乾隆当然认识永锡，永锡还对自己保持一点基本的恭敬，这让他聊以自慰。不过，更多还是凄凉。作为一位废帝，他被变相软禁在这里，他的居所只有八十平米大小，他的妃子们还不跟他住同一间。即便是来超市，乾隆都知道后面有一个人在跟着自己，而且只要出了丝毫纰漏，他一定会被关起来。

　　比起普通的满人，乾隆没有工作，实际上他这年龄也不需要工作了，政府会为他提供一份“荣养金”，但是少得可怜，锦衣玉食什么的就不必想了。乾隆整日没有别的事情，只能读书写诗，或者在附近遛弯。他请不起专职的厨师，甚至只能让自己的妃子们学习做饭。很多事情，他是平生第一遭去做，或者从前很少自己会做的。

　　比如自己穿衣服，比如自己出门买东西。

　　永锡驱散了那些看热闹的人，把那个没有服务精神的女售货员赶走，自己留在这里陪乾隆，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叫他一句皇上，甚至不会鞠一深躬。永锡是个现实的人，尽管他还有体面和怜悯，但是他知道世道已经变了，这里再没有皇上，也再没有肃亲王，所以主子奴才那一套早也不实用了。

　　“十刀净皮徽纸。”乾隆道。

　　永锡知道乾隆的作息，写一些悲怆的亡国诗，几乎是这位废帝现在最大的事业了。但是永锡也承认，乾隆真的是一个非常烂的诗人，几乎没有什么才华可言。

　　“客官，徽纸价格还是比较高的，您瞧这硬纸如何？一开只有徽纸的几分之一的价格，便宜划算。”永锡道。

　　乾隆的眉头皱起来，道：“用这硬纸，根本无法运笔着墨。”

　　永锡道：“硬纸当然是用硬笔写了啊，硬笔也比毛笔便宜许多……”

　　乾隆的声音又大了：“祖宗的斯文都叫你们给败光了，你是不是现在写字也跟那些唐人一样，从左往右写了？”

　　永锡并不气恼，只是道：“用硬笔硬纸，省钱省力，从左往右书写阅读，也快不少。”

　　他其实纯粹就是好心，乾隆那点荣养金，在整个札幌都不是秘密，能养活乾隆和她那些同样没工作的妃嫔们，已经是殊为不易。他还听说有一位妃子精于女红，因为乾隆经济窘迫，曾经用刺绣去换钱，补贴家用。可被乾隆知道后，乾隆居然给了她一耳光，而且骂她丢了皇家的脸，逼她自尽。

　　当然结局也很戏剧，这位三十几岁的妃子大哭着逃出乾隆的“行宫”，到了市里的妇联。最后在妇联的支持下，她居然在民政局以家暴为理由，向地方法院提出离婚，而且因为家暴，被强制执行。半个月后，她嫁给了一名驻守于此的唐人军官，随后得到许可离开了札幌，去洛杉矶生活了。乾隆原本怕丢脸，最后却丢了一个更大的脸。这件事，在札幌传得很广，也是满人移民对于皇室尊崇一点点消散的契机。

　　永锡没办法说服乾隆，乾隆还是充大地花了大钱买了从江南进口过来的徽纸。提着一大摞徽纸，永锡提出要给他用防水布包一下，却被乾隆拒绝了。他大踏步地走出超市，虎虎生风，好像很有气场。永锡看着他的背影，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乾隆提着宣纸，走出超市没有几步，天上缓缓飘下来了鹅毛大的雪花。雪花落在没有保护的宣纸上，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