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别苑降天火
暮色四合。
左丞相熊启的府邸前,黄铜兽首衔环的门扉洞开。执戟卫卒肃立两侧,火把将朱漆廊柱映得如血般殷红。
厅堂内,十二盏连枝灯吞吐着明灭的焰光。
熊文、熊启两兄弟高冠博带,深衣上凤鸟纹随步履流动,亲自陪同长安君嬴成蟜步入宴席,给足了嬴成蟜排面。
宴席开始,嬴成蟜踞坐于右首漆案后,指尖摩挲着错金耳杯上的蟠螭纹,目光扫过堂下诸人。
御史大夫隗状、宗正嬴傒、典客芈宸、廷尉华阳不飞、太医令李越……文臣大半在此,就连武将亦有当下炽手可热的杨端和、以及在那夜叛乱前与杨端和同为四大战将的桓齮。
一个没有任何由头的普通宴席,就能邀请到如此多的重臣。两相权势之大,直追当初嬴成蟜的师长吕不韦。
嬴成蟜眼睛微眯,从两侧席位上的受邀者转到宴场中间的表演者身上。
楚国来的诗人广袖中藏着书简,肯定是要演唱屈子诗歌,楚国诗歌除了屈子的都拿不出手。
角落里那个始终低眉的年轻乐师用的是燕琴,从面相来看大概率是个燕人,燕人的琴比他们的血统还要有名。
优伶们身姿曼妙相貌美丽,有的五官深刻是纯正胡人,有的五官不那么深刻大概率是混血赵人。
剩下的人还有许多,嬴成蟜不再去看,收回视线,拿着酒樽轻轻摇晃。
此次宴会,受邀而来者阵容华丽,表演者来自天下四方,真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啊。
“诸君且满饮此杯!”一直关注长安君的熊启看到长安君动作,高高举爵,黄铜觯中醴酒荡漾如黄池春水。
宾客齐应一声,跟着饮下了这一樽酒。
熊启给侍立在旁的管家打了一个眼色,管家立刻胸腔蕴气,扯着脖子高声喊道:
“开宴!”
阶下编钟骤响。
着曲裾的侍女鱼贯而入,手托漆案。
漆案上的彘肩蒸腾热气,雕豆中渍梅泛着紫晶光泽,葱炒羊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早准备好的楚人展书简在前,在秦都唱楚歌: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这楚人唱《离骚》的满面红光。
熊文熊启两相听的入神,随着诗歌轻轻应喝。
在场人大多非楚人,都侧耳倾听,好似能共情。
完全听不懂鬼叫甚的杨端和、桓齮眼睛直勾勾盯着优伶裸露在外的肌肤,强自忍耐着。
[唱的真难听……]嬴成蟜小口啜饮着刚才没饮尽的一樽酒。
《离骚》,他只喜欢听自家小凰鸟在床上唱的版本。
楚国诗人慷慨激昂,唱的很快: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此句方落,一直低声轻喝的两相忽然高声唱到: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场面霎时一静,只有唱《离骚》没唱完的楚人躬身离场,靠在宴席边上的脚步声。
铜灯吐焰,将宴会大厅照得煌煌如白昼。
熊启、熊文两兄弟并肩高坐于九阶漆案之上,玄色深衣上金线绣就的凤鸟纹在火光中游动如活物。
他们的面容七分相似,只是一个透着稳重老成,一个透着如剑凌厉,却同样让人不敢逼视。
嬴成蟜内心啧啧两声,面上不露声色。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的直译是:那些女人妒忌我如蚕蛾一样的眉,造谣污蔑说我是一个谣言好淫的人。
屈原以此来映射当时被群臣排挤,小人攻讦,不被楚王信任的事。
熊文、熊启在此时高唱,极为应景,显然也是在说自己兄弟俩洁身自好,老秦贵族是污蔑他们的小人。
嬴成蟜瞄了眼在老廷尉下席端坐着的廷尉正李斯,只是一瞬,便收回目光。
廷尉正李斯打破沉静,率先举杯,惯常死板的脸上努力堆满笑意:
“左丞相运筹帷幄,右丞相决胜千里,兄弟同心,一氏二相,真乃我大秦之福啊!”
“正是!”一个嬴成蟜不认识的人连忙附和,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细:“自两位丞相共掌朝纲,列国宵小闻风丧胆,此等威势,古之管仲、乐毅亦不能及!”
嬴成蟜攥紧拳头放在嘴边,闭着嘴咳嗽两声,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要憋住的他还是没完全憋住。
李斯说的是套话,放在哪个人身上都行,嬴成蟜听着没什么反应。
后面这人说的落在实际,嬴成蟜早有奉承夸张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如此夸张。
列国宵小闻风丧胆?
要不是他放燕太子丹归燕弑父,列国就合纵打过来了。
头一次被抢功,还是当面被抢功的长安君感觉很奇妙,吃一口羊肉掩饰异态。
御史大夫隗状捋着胡须,故作深沉道:
“状观天象,紫微近日大放异彩,正应两位丞相辅佐明主之象。”
嬴成蟜:“……”
[第一个弹劾他俩的奏章不就是你上的吗?]当真会观几分天象的少年又夹了两口肉吃:[这两天明月高悬,星星都看不见几颗,哪来的紫微大放异彩?你把月亮叫紫微是吧?]
奉承话一套又一套,套的嬴成蟜面前那盘葱炒羊肉只剩葱,一直自认不要脸的少年觉得自己真是太要脸了。
“哈哈哈!”熊文突然大笑,手中黄铜酒爵重重顿在案上,酒液飞溅:“诸君谬赞!我兄弟二人身负王恩,敢不尽忠?但是!”
目光如电扫过堂下:
“偏有人构陷我兄弟,说我兄弟私通外国,真真小人也!”
熊启突然拔剑,寒光闪过,案上一只烤全羊的头颅应声而落。
“奸佞之人,当如此羊头,斩之乃国幸!”左丞相喘着粗气,一副愤怒异常的模样。
熊启轻笑,修长的手指轻抚玉卮:
“舍弟性急,让诸位见笑了。”
转向嬴成蟜,一脸诚恳:
“君侯,近日朝中有人议论我兄弟公权私用,这都是谣言啊。
“吾弟气至如斯,却只能斩羊头泄愤。若我兄弟二人果真如他们弹劾一般,哪里会如此憋屈啊。”
嬴成蟜牵牵嘴角:
“右相安心,孤会查清一切。”
“吾信君侯!”熊文深施一礼。
宴席重归欢庆。
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雅致琴音,俗女裸舞。
气氛最为欢畅时,最开始演唱《离骚》的楚人不知何时来到右首席位之后,也就是长安君嬴成蟜的身后。
他动若脱兔,持着那书简猛的冲嬴成蟜脑袋砸下。书简反射烛光熠熠生辉,这竟不是竹简,而是铁简!
————
查案第三日的清晨。
一阵北风掠过渭水,带走丝丝暑气。
被称作长安君府的府邸。
长安君嬴成蟜躺在庭院中的躺椅上,望着天边那轮大太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水晶佩饰。
这是齐公主田颜从齐国给他带来的诸多齐饰之一,说是其父齐王建亲手打造出来的。
“如果齐王建不是齐王。”嬴成蟜喃喃自语:“他一定能成为当世大匠。”
“君上,公孙恭求见。”呼的声音,将少年思绪自齐国拉回秦国。
嬴成蟜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公孙恭,出自老秦贵族中的公孙氏族,公孙氏族历代掌管秦国礼官中下层官员,奉常府大半氏公孙。
当然,以上并不足以让嬴成蟜动容,少年杀的白氏要比公孙氏厉害多了。
真正让少年久久难以答话,眉眼间布满挣扎之色的原因,是公孙恭教过少年。
奉天殿还是观政勤学殿的时候,公孙恭是教少年、兄长秦礼之师者。
“请。”少年深吸口气,整了整衣冠,转身时已换上温润如玉的笑容。
公孙恭踏着方步而来,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漆盒的仆从。
他年近六旬,须发白,行礼时一板一眼,动作完美,丝毫不显老态。
“长安君别来无恙。”公孙恭声音洪亮,仿佛刻意要让周围人都听见:“老臣得了几坛陈年秦酒,特来与君上共品。”
嬴成蟜眼中精光一闪,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君上”这个称谓。
他停顿片刻,苦笑一声:
“公孙师这话真是难为小子了,请。”
“话”这个字,少年咬了重音。说了“请”字的他挡在公孙恭面前,脚步未动。
公孙恭看着少年:
“君上要在此与恭共饮乎?”
[君上。]嬴成蟜咀嚼着这个新称谓,让开道路,单臂平伸:
“小子学艺不精,礼数不周,公孙师请。”
入得内室,侍从奉上酒水后便被挥退。
嬴成蟜亲自为曾经师者斟酒,黄铜酒爵相碰时发出清脆声响。
三巡过后,老人才似不经意道:
“我听闻君上为楚人所刺。”
嬴成蟜不动声色:
“公孙师消息灵通。”
“不是老臣多嘴。”公孙恭叹息:“自楚人掌权,我老秦子弟被排挤者,十之七八。先王若在……”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却比说完更意味深长。
室内陡然安静,只听得铜漏滴水声。
嬴成蟜抿了口酒,任由辛辣液体灼烧喉咙:
“公孙师今日来,不只是为品酒吧?”
公孙恭眼中精光一闪,忽然压低声音:
“君上可知‘鹿鸣’之典?”
《诗经》中的句子在嬴成蟜脑中闪过——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从前,老秦贵族曾用此暗语策划过废立之事。
“小子读书少,公孙师见谅。”他故作茫然,拿着酒樽喝酒,手微微颤抖。
公孙恭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大笑:
“君上谦逊了!
“若说嬴子读书少,天下何人,配言读书?”
笑罢,老人正色道:
“老臣直言吧。
“王上重用楚人,疏远故旧,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公孙师慎言。”嬴成蟜声音变温和,那双丹凤眼的眼底却冷了下来:“王上,乃天命所归。”
公孙恭忽然前倾身体,酒气喷在嬴成蟜脸上:
“汝非君侯!实乃君上!实乃王上!
“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
“我秦国三代秦君,本皆属意你啊!”
“公孙师喝醉了。”嬴成蟜猛地站起,玉冠缨带随之晃动:“来人,送客!”
公孙恭被搀扶着离开时,回头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嬴成蟜独立庭中,静站许久:
“叫蒙恬来。”
半个时辰后,蒙恬至:
“君侯。”
嬴成蟜三两句话,将公孙恭来之后的双方谈话说了一遍,沉声道:
“带上卫卒去查清楚,还有谁和公孙恭站在一起。”
“君侯,真要查吗?若人多的话……”蒙恬欲言又止。
“你觉得,让你带卫卒是做什么?”嬴成蟜转过身。
蒙恬独臂颤抖。
“杀。”少年声音冷厉,寒过夏日炎暑:“一个不留。”
天色将黑,渭水畔的别苑。
嬴成蟜按剑立于枫林中,看着蒙恬呈上的名单。
少年以君上之名相邀,商议大事,赵亥、公孙恭……足足十七位老秦重臣应约来此。
少年核对三遍,没在其中看到“王宽”两个字,眉眼间的锋芒更锐利了一些。
“都布置好了?”他问身侧蒙恬。
蒙恬点头:
“三百卫卒已埋伏四周,只等君侯号令,只是……”
年轻将领犹豫片刻:
“只是……一下处置这么多重臣,君侯真的不请示王上吗?”
“兄长那里,我自有交代。”嬴成蟜手掌抚过剑柄,大步迈入别院。
暮色四合时,马车陆续抵达。
十七人谈笑间步入厅堂。
酒过三巡,要侍从皆退下,联络各人的公孙恭叫出了一直没叫的称谓:
“君上,此”
“叫君侯。”主位上的嬴成蟜说道,站起身,拔出剑:“来人!”
战鼓声骤然响起,门窗同时被破,甲士蜂拥而入。
赵亥突然暴起,扑向嬴成蟜。
半空中便被一箭射穿喉咙,鲜血喷在灯盏上嗤嗤作响。
余下十六人僵在原地,冷汗浸透衣衫。
“君上!不!君侯!”有人扑通跪下:“老臣一时糊涂……”
话未说完,嬴成蟜持秦剑斩下,头颅落地骨碌碌。
少年侧身躲过喷溅出的鲜血,冷眼看向教自己礼的师者:
“公孙师,小子随你学习秦礼没有学到底,只学了一段时日。
“小子请问,谋反,算不算失礼?”
满堂死寂中,公孙恭惨笑:
“算。”
“当初小子失礼,公孙师打我手心。”少年一震秦剑:“今日公孙师失礼,我取公孙师一命。”
秦剑二落,嬴成蟜一剑刺在公孙恭心窝。
弟子杀师,是为弑师。
漆黑的夜,此处别院生了一场大火。
夏日干燥,天火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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