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06章 不丑啊！（四千字）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棠京城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寂静无声。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黎明的薄雾，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避开巡逻的卫队，轻车熟路地潜入二皇子府邸深处，最终落在一处僻静院落窗外。
这里是沈越在二皇子府中的临时居所。
影七屏息凝听片刻，确认没有旁人，方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入。
沈越正背对着他，在灯下整理着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
对于影七的到来并不意外，头也未回，声音平淡无波：“东西拿到了？”
“嗯。”影七应了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沈越清瘦却挺直的背影。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沈越终于回头看向影七，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怎么，有话说？”
“嗯，”影七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我们当真要背着谷主做这些吗？事关药王谷，她……”
“正是因为事关药王谷，才需瞒着她。”沈越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
他终于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着他俊朗却略显阴郁的脸，眼神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幽潭。
“知人知面，难知心。我曾答应过师父，属于药王谷的一切都要拿回来，不惜一切代价。”他微微停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泛起一丝挣扎，但终究还是无比坚定地开了口，“哪怕需要舍弃些什么。”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针，扎在影七心上。
舍弃什么？乔念的信任？还是……更多？
影七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看着沈越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冷酷和决绝，最终，所有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沈越了，一旦认定，绝无转圜。
于是，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是低声道：“希望你不会后悔。”
他不再多言，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越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银针上，久久未动。
灯影在他脸上跳跃，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浓重的阴影中。
后悔？
自他被师父捡回药王谷起，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都是为药王谷而活。
绝不后悔！
半个时辰之后，紫檀木盒终于被交到了乔念手中。
乔念迫不及待地打开，就见木盒内，一块月白色的石头正静静地躺着。
却，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这就是月光石？它真的能发出月光来？”
影七颔首，“属下在陵墓内开启过，光华如月，眼下，或许是因为天已大亮的缘故。”
闻言，乔念点了点头，却是用手盖住了月光石，再从指缝中观察着，果然依稀能看到些光亮。
心下大喜，“太好了，看来今晚就能开启禁地宝藏了！”
看着乔念这般欣喜的样子，影七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
正欲悄然告退，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却不想，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毫无预兆的，一口粘稠的黑血从影七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影七！”乔念失声惊呼，顾不得手中的月光石，将它随意放在了桌上，便匆匆上前扶住了影七踉跄的身体。
就见，影七面具下露出的嘴唇已泛起骇人的青紫色，呼吸也变得粗重急促。
她立刻扣住他的手腕诊脉，指尖传来的脉象紊乱而微弱，带着一股阴毒的滞涩感！
“你中毒了？！”
影七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勉力站稳，声音嘶哑：“陵墓中……不慎中了暗器……”他右手猛地撕开左臂早已被血浸透又干涸的衣袖！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乔念的眼前！
只见，原本应是皮肉翻卷的创口，此刻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墨黑色，高高肿起，如同腐烂发胀的死肉，边缘的皮肤下，丝丝缕缕的黑气如同活物般，正沿着血管脉络向上蔓延！
伤口处更是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味。
看着这一幕，影七的眉心也是紧紧皱起，“我，我明明服过解毒丸了……”
药王谷的解毒丸，乃是沈墨倾尽心血研制而成，能解世间百毒。
当初楚知熠与虎卫们被困黑水牢，便是靠着解毒丸才解了那浑身无力的毒。
可眼下，他的手臂竟还是如此黢黑肿胀，可见，这毒有多刁钻！
乔念的指尖划过影七肿胀发烫的手臂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皮下毒素的蠢蠢欲动。
她脸色阴沉，神情格外严肃，“辛苦你服了解毒丸，护住了心脉，否则早就没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影七往床边而去，声音透着一股寒意，“毒素正在侵蚀你的手臂筋络！再不解，就算保住性命，这条胳膊也彻底废了！”
说话间，乔念便拿出了匕首来，看向影七，道，“眼下来不及制解药，别无他法，只能冒险放血逼毒！影七，你可信我？”
影七看着乔念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然，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今早与沈越相见的画面，一时间，也不知是信不过乔念，还是觉得对不起乔念，他竟没有开口。
见状，乔念眉头一簇，“时间紧迫，由不得你不信了！”说罢，没有丝毫迟疑，在影七那肿胀发黑的手臂上，避开主要筋脉，快、狠、准地划开了三道深长的口子！
“呃！”饶是影七意志如铁，这刀锋入肉、切开腐败组织的剧痛也让他闷哼出声，身体瞬间绷紧如弓！
暗红发黑的毒血瞬间从伤口中汩汩涌出，带着更加浓烈的腥臭味。
见状，乔念迅速拿起银针，一根根精准刺入影七手臂几处关键的穴位！
针尖入体，影七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痛瞬间炸开，比刀割更甚！
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钩子在强行撕扯、引导着那些深藏在筋络骨髓中的阴毒之物！
乔念的手指在针尾或捻或弹，强行催逼着那些顽固的毒素随着污血排出。
每一次捻动，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影七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被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始终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配合着乔念的动作。
时间在剧痛中变得格外漫长。
半个时辰，后，乔念的额头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随着最后一股粘稠的黑血涌出，伤口中流出的血液渐渐转为鲜红，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墨黑色如同潮水般褪去，肿胀也肉眼可见地消减下去，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那股阴毒的滞涩感已然消失。
“毒清了……”乔念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晃了一下。
她迅速为影七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仔细包扎。
而影七也终于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昏沉、灼热、疼痛……意识在黑暗的深渊中浮沉。
影七感觉自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沉在冰冷的海底。
恍惚中，似乎有温凉的触感小心翼翼地落在滚烫的额头上，轻柔地擦拭着汗水；
干裂的唇边，偶尔会沾上一点点清润的水滴；
耳边，似乎还有一个絮絮叨叨、带着担忧的声音，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鸟，一直在嗡嗡作响……
影七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却一片模糊。
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忙碌着。
不是谷主……是什么人？
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可那人的脸始终不清晰。
唯一清晰的，是蕴藏在心底深处，已经过了很久很久的感觉……
“娘？”
他轻唤了一声，以至于，忙碌的身影微微一顿。
凝霜看着影七那迷糊的样子，不自觉皱了皱眉。
“别瞎叫，我可没你这么大儿子！不过你撑着，别睡啊！若是这么睡过去，保不齐还真能成我儿子。”
她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却如黄莺鸣啼，格外好听。
意识却又在此时沉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眼皮终于再次挣扎着掀开一丝缝隙。
刺目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了眯眼。
模糊的视线却终于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惊喜的圆脸。
“呀！你醒啦！”凝霜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她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见他睁眼，立刻放下药碗，凑得更近了些，大眼睛里满是关切，“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小姐说你失血太多，又中了毒，得好好补补！快先把药喝了！”
影七的意识还有些混沌，却始终记得先前昏厥时的感觉。
迷迷糊糊中认错的人影终于跟眼前的这张小圆脸重合了起来，他的内心深处，无端泛起一股子失望。
原来，是谷主的丫鬟，凝霜啊……
他还以为，又见到娘亲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
娘亲，早在他四岁那年就已经死了，这一生，除非是自己死后入了黄泉，才有可能见到她吧……
正想着，凝霜已是俯身而来。
影七没料到这个身形看上去小小的丫鬟力道竟然这般大，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他给扶了起来。
手底下的动作还十分迅捷，不等自己震惊完，背后便已经被塞进了两个软枕。
凝霜这才松开手，让他靠着，而后拿起药碗来，舀起一勺，放在自己唇边吹了吹，这才送到了影七的唇边。
影七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不太习惯让人这般照顾，于是沙哑着声，道，“我自己来。”
说话间，他伸出手，要去接过药碗，却不想左臂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药碗没拿到，只惹来凝霜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我家小姐说了，你中的毒厉害着呢！虽然已经清了，但伤愈之前，你稍微动一下，就会觉得刺骨钻心的疼，所以啊！影七大人还是老老实实待着，让奴婢服侍您吧！”
说话间，凝霜手里的勺子再次送到了影七的唇边。
影七左臂上的疼痛还在蔓延，便只能深吸了几口气，按压下那股痛意，方才缓缓张了嘴。
苦涩的药被送入口中，倒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下咽。
一碗药，很快就见了底。
凝霜将空了的药碗方道一旁，这才拿出帕子来，作势替影七擦嘴，“影七公子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小姐吩咐了，说她的安全自有我们王爷护卫着，让您不必操心。”
只是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到影七，就被他的右手给拦住了。
“多谢姑娘好意。”他低声说着，随即用手背给自己擦了嘴。
却不想，动作忽然一顿。
他的面具呢？！
影七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心脏！
他猛地看向凝霜，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质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凝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眼神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我……我的面具……”影七说话的声音都支吾了起来，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面具竟然不见了！
凝霜这才恍然，“啊！那个面具……刚才你发高热，烧得滚烫，戴着那冷冰冰的东西多不舒服啊！而且，也不好给你擦汗降温嘛！”
说着，她便朝着不远处的桌案上一指，“喏，就给你放在那拉！”
影七脸色阴沉至极，当下就要起身去拿。
却被凝霜一手就给按了回去，“哎呀！不是让你不要乱动嘛！”
她看着影七瞬间僵硬的脸色，以及他左脸上，那道从太阳穴一直蔓延至鼻尖的刀疤，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歪着头，眼神清澈，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欣赏：“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呢？就因为这个疤吗？”
影七的面具，正好就是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
眼见着影七不说话，头也越来越低，凝霜便伸出手，挑起了影七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这姿势，对于男人而言，可谓羞耻。
但凝霜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影七的脸，语气笃定又真诚：“可我觉得，它一点都不丑啊！反而特别有气势！就像我们王爷脸上那道疤一样！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特别厉害的大英雄才有的标志！”
也正是因为被迫的对视，影七清楚地看到了凝霜眼底纯粹的坦率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崇拜。
影七彻底愣住了。
他脸上的这道疤，是幼年一场惨烈变故留下的屈辱印记。
记忆里，从未有人觉得这道疤‘不丑’过。
同村那些欺辱他的孩子，会拿石头丢他，喊他丑八怪。
在镇子里乞讨时，那些乞丐也会因为这道疤而抢他好不容易乞来的吃食。
直到后来遇到前谷主沈墨。
他教他武艺，将他训练成了一名影卫，然后送给他那个面具。
从此，他几乎日日都戴着，到如今，他早已习惯了隐藏在面具之后，习惯了旁人或恐惧，或厌恶目光。他以为，这道疤代表的，只有丑陋、痛苦和不堪回首的过去。
可眼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小丫鬟，却用如此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欣赏的语气告诉他：这是英雄才有的标志！
凝霜可不知道影七心里竟是乱七八糟地想了这么多。
她松开手，转身去到桌案前，将那枚面具拿了过来，递给了影七，道：“喏，你想戴就继续戴着吧！不过，我说真的，你的疤不丑！”
说罢，凝霜便端着空碗，转身离开了。
而影七则是将面具重新戴了上去，只是，面具下，那双褐色的瞳孔微微闪动，流转着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