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嵬驿馆外出现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男子,风声鹤唳的驿丞看着这个让自己感觉古怪的家伙,听到他自称吴起,还说只要跟北凉王通报一声就能入内,驿丞观其卓尔不群的气度,不敢怠慢,不过驿丞没有见着王爷,就给那名充当马夫的徐姓男子在小院门口拦下,然后两人一同走回驿馆大门。徐偃兵和吴起分别站在门内门外,后者笑道:“好久不见。”

  徐偃兵没有让路的意思,眼神冷漠道:“既然在北莽没有露面,这个时候来认亲,是不是晚了?怎么,嫌弃在西蜀做将军不过瘾?”

  吴起哈哈笑道:“刘偃兵……哦不对,听说你给我姐夫赐姓徐了,如今该喊你徐偃兵才对,不管我是在北莽还是西蜀,一个亲舅舅登门拜访外甥,你也要拦着?”

  徐偃兵冷笑道:“你想死的话,我不拦着。”

  吴起抽了抽鼻子,“好大的气性,不愧是跟蜀王不分胜负的武道大宗师,不用打死我,我吓都快吓死了。”

  突然,这个自称北凉王亲舅舅的家伙扯开嗓子喊道:“外甥……”

  砰然一声巨响。

  吴起从下马嵬驿馆门口倒滑出去十几丈。

  徐偃兵缓缓收回脚不说,还在门槛上蹭了蹭脚底板,好像嫌脏了靴子。

  身体后仰却没有倒地的吴起站直后,擦了擦嘴角血迹,没有恼羞成怒,继续走到大门口,这个时候,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徐凤年已经来到门口,徐偃兵让开了位置。

  吴起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没了硬闯驿馆的想法,就站在门槛外,“我吴起这辈子没想到四件事,我姐嫁给徐骁,徐骁不反了离阳,你守住了北凉,最后还能活着从钦天监离开。”

  徐凤年神情复杂,“不进来坐坐,喝杯茶?”

  吴起摇头道:“不了,我做事无论对错,都不后悔,既然当年在北莽没有现身见你这个外甥,那今天就没了进门的资格,一报还一报。”

  徐凤年问道:“那就是有事?”

  吴起还是摇头,“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你那趟北莽没有白走,李义山的有些布置,已经开始闻风而动了,不过提醒你一句,即便如此,你也别奢望他们能如何雪中送炭,甚至最好连锦上添花的想法都省了,北莽太平令未必不会警觉此事,小心黄雀在后。”

  徐凤年点头道:“知道了。”

  吴起咧嘴笑道:“以后如果真有在战场上刀剑相向的一天,陈芝豹不会手下留情,我也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如此。”

  徐凤年道:“没有问题。”

  吴起才要说话,就听见这个亲外甥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想吐血就先吐会儿。”

  吴起顿时脸色发黑,冷哼一声,捂着胸口转身离去。

  徐偃兵瞥了眼那个背影,忍住笑意,轻声道:“我那一脚可不重。”

  徐凤年嗯了一声,“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徐偃兵无言以对。

  那句话,好像比自己那一脚要重得多啊。

  徐偃兵突然转头望去,徐凤年无奈道:“算了。”

  原本不远处已经跃跃欲试的朱袍女子和某位少女这才作罢。

  徐偃兵笑道:“那我找酒喝去了,驿馆里竟然连一壶绿蚁酒都没有,也太不像话了。”

  说完徐偃兵就走向街上的一栋酒楼。

  不同于昨日下马嵬驿馆挤满了男子居多的达官显贵和江湖豪杰,今天酒楼客栈茶肆的座位,几乎清一色全是女子!有妙龄女子,有丰腴妇人,甚至还有许多身子正值抽条的少女!

  当徐凤年出现在门口见吴起的时候,所有窗户几乎同时探出那一颗颗簪花别钗饱含心机的脑袋,全部两眼放光。

  有含蓄的含情脉脉,有大胆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欲语还休且羞。

  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声喊着北凉王的名字。

  徐偃兵这还没有走入酒楼,头顶就飘起了不计其数的帕巾、团扇、香囊……好大一阵香雨。

  那些莺莺燕燕都说着类似“劳烦这位北凉壮士将小扇交给王爷”的言语,更有多个女子跑出屋子,也不敢接近徐偃兵,反正将手中信笺往后者身上一丢就转身逃跑。

  半步武圣的徐偃兵都扛不住这种恐怖阵仗。

  街道两侧的楼上楼下都是软糯言语的窃窃私语。

  “看吧看吧,早就跟你说了,我的徐公子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你还不信!这下发痴了吧!”

  “啊呀,眼睛要怀孕了呢,要是王爷能够走出驿馆大门再走近些,听他说几句话,便是死也值了。”

  “咱们太安城那些俊公子,加在一起都比我的徐哥哥差多了,不行了不行了,实在太玉树临风了,远远看着便醉了!”

  “可惜昨天没能溜出来,要不然就能见着这位王爷的英姿了,肩膀借我靠下,我要哭一会儿……”

  “我决定了,这辈子非徐公子不嫁,嗯,实在不行,做通房丫鬟也行啊。”

  徐偃兵拍掉肩膀上的一只香囊,果断转身走回下马嵬驿馆,想着是不是让王爷早点离开太安城?

  这京城的娘们,是不是太厉害了点?

  徐凤年已经带着贾家嘉和徐婴返回院子。

  一袭紫衣不请自来地躺在檐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徐凤年也搬来一条藤椅,摘掉帏帽的朱袍女子蹲在徐凤年身边,呵呵姑娘坐在台阶上,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只葱油饼,一口一口啃着。

  徐凤年躺在椅子上,轻声问道:“怎么还没回徽山?”

  轩辕青锋没有说话。

  徐凤年睁着眼睛,望着屋檐。

  那年进京,也是在下马嵬驿馆,在这栋院子的藤椅上。

  徐凤年跟这个疯娘们聊了有关雪人和理想的题外话。

  也是那一次,那个挎木剑的笨蛋离开了江湖。

  轩辕青锋没有睁眼,冷淡问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可怜我,还是可怜你自己?”

  徐凤年笑道:“都有吧。”

  轩辕青锋陷入沉默。

  徐凤年说道:“昨天你帮我压下祁嘉节的剑气,谢了。”

  轩辕青锋冷冰冰道:“你欠我一个天下第一。”

  徐凤年没好气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只要是做生意,我保管童叟无欺。”

  轩辕青锋做起事,自言自语道:“生意吗?”

  下一刻,檐下仅有清风拂面。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已经无紫衣的藤椅,站起身,坐在呵呵姑娘的身边,她又掏出一张葱油饼,没有转头,抬手放在徐凤年面前。

  徐凤年接过有些生硬的冷饼,大口大口吃着。

  大红袍子的徐婴站在院中,徐凤年含糊不清道:“转一个!”

  那一团鲜红旋转不停,赏心悦目。

  徐凤年笑脸灿烂。

  ※※※

  身穿布衣的中书令齐阳龙离开钦天监后,老人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的亲自引领下,走向位于离阳内外廷过渡位置的一座小殿,养神殿。

  新近起用的养神殿地处内廷,却与外朝紧密衔接,加上殿阁和馆阁总计十二位大学士都在养神殿附近处理政务,这就让原本荒废多年的养神殿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中枢重地,养神殿占地并不多,呈现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后寝,殿中悬挂先帝赵惇御笔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轻皇帝亲自主持的小朝会都迁移此地,对于重要臣僚的引见召对也在此进行,新近入京任职的数拨封疆大吏,如顾党旧部田综董工黄韦栋三人,前朝旧青党领袖洪灵枢,以及接替卢白颉成为兵部尚书的南疆大将吴重轩,继韩林之后刑部侍郎的辽东彭氏家主,都曾先后到此觐见天子。

  等齐阳龙跨入养神殿明间,门下省主官桓温和左散骑常侍陈望都已在场,辅佐老人执掌中书省的赵右龄和吏部天官殷茂春,这对政见不合却联姻的亲家也在行列,只不过两位大人站位颇远,非但没有和睦氛围,反而透露出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离模样,六位殿阁大学士中,仅有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和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进入此间,新设的馆阁大学士则一位都没有出现。

  除此之外,还有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三位离阳勋贵大佬对一般离阳官员而言,都属于久闻大名未见其面的低调人物。

  相较这些要么手握朝柄要么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铁霜就算实权极大,但仍是后进之辈,所以位置靠后,与青党在太安城的话事人温太乙紧挨着并肩站立,后者是个太安城官场传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后就十多年没有挪过窝了,先后给三位吏部尚书打过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书,铁打的侍郎”的谐趣说法,便是坦坦翁也经常以温老侍郎来打趣温太乙,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五十岁!

  齐阳龙其实刚才有意无意在屋外廊道停留了片刻,换成别人,掌印太监宋堂禄当然都会赶紧催促,但是中书令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宋堂禄陪着老人安静站在外面,屋内传来老学士温守仁那份招牌的大嗓门,中气十足,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古稀老人的嗓音,只听这位领衔殿阁的清贵老人悲愤交加道:“陛下,那北凉蛮子当真是无礼至极,让礼部斯文扫地不说,如今还大闹钦天监,成何体统!朝廷决不可再姑息纵容此子了,否则朝廷颜面何在?!陛下,老臣虽是一介书生,但好歹还有一把老骨头,更有一大把虽老不衰的骨气,老臣这就孤身前往下马嵬驿馆,将那蛮子缉拿下狱,他若是敢杀人,那就连老臣一并打杀了,只求陛下事后以此问罪于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宋堂禄视线低敛,但是侧面的中书令大人的翻白眼实在太过明显,掌印太监依旧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屋内,与温守仁年纪相当的常山郡王赵阳望向身边的晚辈高国公和宋侯爷,后两者显然也是有些咋舌,他们三位闭门谢客不问朝政太多年,活动圈子仅限于天潢贵胄和皇亲国戚之间,与外臣几乎没有联系,以前只听说朝堂上的温大学士铁骨铮铮,今日亲眼目睹,仍是有些刮目相看。赵老郡王缓缓收回视线,皱着眉头,作为离阳宗室里的老人,常山郡王赵阳亲历了春秋战事的首尾,战功显著,高祖封赏天下的时候,本该可以在功劳薄上排前十的赵阳因为一桩秘事,到头来只捞到手一个近乎羞辱意味的虚名郡王,接下来就开始安心逗弄花鸟鱼虫,优哉游哉颐养天年了。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这位老郡王就彻底被人遗忘了,如果说勉强能称为青壮的高适之宋道宁这次重返庙堂,是要有一番大动作的,那么这个岁数的老郡王好似撑死了就是发挥余热而已。

  当年以抬棺死谏而名动天下的温大学士,开始细数那年轻藩王在世袭罔替以后的各大罪状,慷慨激昂,满屋子的浩然正气。这位武英殿大学士,明摆着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太安城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传闻,温大学士已经偏执到了只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员,一概都没好脸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两笔谈资,其中一件就跟温家有关,据说被大学士宠溺到天上去的孙女,不但扬言要去西北见那位新凉王,差点还真就离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们温大人给气得大病了一场,卧榻不起足足小半年,这期间仅是礼部晋兰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过看眼下温守仁的龙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温太乙在这间屋子里,虽说品秩其实与陈望和唐铁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这里头的差距。作为青党三驾马车之一,其余两个,上柱国陆费墀已经去世,陆家更是与北凉结亲,举族迁往北凉。青州将军洪灵枢则从地方进入京城,青党总体势力是涨是降,目前来看还不清楚。不过当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党官员,是毋庸置疑的大势所趋,加上同出青州的韦栋,刚刚成为广陵水师和青州水师的第一号人物,更是坐实了这份揣测。殷茂春入主吏部时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温太乙想要成为离阳天官不太可能,只是辗转别部担任一把手并不是没有可能,执掌刑部工部户部都有一定机会。今天温太乙稍显“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赵右龄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几眼。

  年轻皇帝没有打断温大学士尽显一位文臣刚正不阿的激昂言语,但是齐阳龙的跨过门槛,一干权臣的整齐转头,让温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着其他人一起毕恭毕敬对中书令大人致礼。

  齐阳龙站在当朝首辅应该站的位置,对皇帝作揖后,简明扼要说道:“刚刚见过了北凉王,他答应后天离京,就漕运开禁一事,北凉王提出希望朝廷能够在明年秋之前,朝廷能够为北凉道输送五十万石粮草。”

  桓温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站在身边的中书令。发现齐阳龙在说到五十万石这个数字的时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个翻覆的小动作。

  常山郡王耷拉着眼皮子,有些失望,至于缘由,恐怕就只有老郡王自己知晓了。

  位置最后的兵部唐铁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凤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浪,就只敢开口跟朝廷索要五十万石漕运?!难道说进了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盘了,就连狮子大开口的胆量都没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轻天子轻轻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闪而逝,扫视了前方这些离阳重臣勋贵,语气平淡问道:“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温守仁正要跳出来大骂新凉王,就听到与自己和严杰溪站在一排的陈望已经率先开口说道:“臣以为北凉王是北凉王,北凉百姓是北凉百姓,五十万石漕运,可以答应开禁送给北凉道。”

  温守仁立即闭上嘴巴,把已经到嘴边的宏篇大论一个字一个字吞回肚子。老学士尚且能够在晋三郎面前稍稍摆摆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这个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陈少保,温守仁不知为何十分犯憷,偶尔路上遇到,他也主动表现得极为和气,可惜陈大人从未流露出丝毫刮目相看的意思,这让温守仁内心深处有些遗憾,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忐忑。

  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在庙堂上出声的常山郡王赵阳,语不惊人死不休,冷声道:“陛下,北凉将士死战关外,当得起五十万石粮草的犒劳,甚至说开禁漕运一百万石也不过分,可这徐凤年作为藩王,在京城目无王法,此例不可开,不可助长其嚣张气焰,因此老臣以为,一石粮草都不可给他徐凤年!”

  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见,臣附议。北凉百姓将士有功,北凉王却有大过,那就功过相抵,赏罚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铁霜沉声道:“陛下,臣愿亲自护送北凉王在今日离开京城和京畿!”

  年轻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视线,好不容易才看到那个站在最后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个脑袋的温太乙,和煦问道:“温侍郎,你可有话说?”

  温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为,对北凉道漕运开禁一事,可给,但可少不可多,可缓不可急。”

  养神殿前殿后寝,殿寝之间右手边有一间密室,密室西门墙壁上,悬挂有一张以密密麻麻小楷写就官职名字的大图,占据了大半墙壁,一个年轻人站在墙下,仰着头,但是双眼紧闭,是个以白衣之身置身于离阳首要中枢要地的瞎子。年轻瞎子虽然看不见图上的内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无言的“气势”,离阳一朝,几乎所有的要员,不论文武,只要官职到了四品这个门槛,那就都会在这幅图上占据一席之地,从京城到地方各道个州各郡,从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从征平镇大将军到一州将军,都在这上头写着,其中又有极少数名字和他们的官职后头,以黑红两色小楷分别写有两份言简意赅的评语,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评,一份来自赵勾的秘密评定。

  年轻瞎子“看”着这幅图,就像在看着整座离阳。

  当他听到温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缓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后,年轻人会心一笑,既有谋略上的认同,也有些玩味讥讽。

  年轻皇帝开口道:“漕运数目一事,明日再议。朕今天想跟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经略使的人选。”

  几乎所有人都心中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温侍郎今天会破格露面。

  这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如今在官员升迁一事上,年轻天子几乎拥有了堪称一言九鼎的威势,中书令齐阳龙和门下省桓温从未有过异议,加上从不缺席小朝会的陈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领神会,各项任命,畅通无阻。所以哪怕青州当地出身的温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执牛耳者,稍稍有违离阳礼制,也没有人拿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较劲。何况温太乙做了十多年负责分发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谁愿意得罪这位根深蒂固的未来“年轻”经略使?不到五十岁,由六部侍郎跳级转任地方经略使,显而易见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说不定最多十年内,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了。

  温守仁很快就大义凛然提出温侍郎是最佳人选。

  谁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温”是出了名的如胶似漆?

  在皇帝陛下一锤定音后,温太乙自然是跪地谢恩,感激涕零。

  在马上就要锦衣还乡担任靖安道经略使的温太乙起身后,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将,虎虎生风地走入屋子,行礼请罪后一言不发站在唐铁霜附近,高适之和宋道宁悄然相视一笑,兵部尚书大人竟然忍得住没有当场告状,恐怕在场各位除了两位殿阁大学士和刚刚升官的温太乙,大多都已经获悉京畿南军大营的风波,征南大将军的嫡系人马死伤惨重,只知道两个用枪的武道宗师大打出手,至于是谁,反正连人家的脸都没看到。

  接下来便是一场不温不火的君臣问答,年轻皇帝着重询问了吴重轩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近况。

  半个时辰后,这场意义深远的小朝会结束,仅有齐阳龙桓温和陈望吴重轩四人留下。

  皇帝赵篆带着三名文臣步入密室,两位老人看到那个年轻人后都愣了一下,赵篆笑着介绍道:“这位便是陆诩,青州人氏,学识渊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陆先生能够担任勤勉房总师傅之一,但是陆先生推辞不就,朕只好让陆先生暂时没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书了。”

  瞎子陆诩站在皇帝身边,坦然道:“见过各位大人。”

  桓温点了点头,笑而不语,齐阳龙面无表情,低低嗯了一声。

  勤勉房,龙子龙孙的读书之地。

  这是要为白衣入相做铺垫了?

  桓温突然看着齐阳龙问道:“中书令大人,既然到了这里,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先前齐阳龙当着一大帮人,说北凉跟朝廷“祈求”五十万石漕运,当然是有心帮年轻天子涨面子,温守仁这种愚蠢书生会当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将信将疑,坦坦翁却绝对不会当真。

  齐阳龙故作满头雾水,环视四周,“这儿哪来的天窗?”

  桓温吹胡子瞪眼,就要跟中书令大人算账。

  赵篆已经微笑出声道:“朕打算给北凉开禁百万石漕运,以后交由坐镇青州的温太乙全权处置此事,齐先生,坦坦翁,是否妥当?”

  齐阳龙点点头,桓温思索片刻,“只好如此了。”

  赵篆转头望向满身煞气的兵部尚书,“让吴将军受委屈了,京畿南军大营一事,朕会让人彻查,吴将军返回广陵道之前,一定给将军交待。”

  吴重轩抱拳道:“陛下能有这份心,末将便已经无话可说,也请陛下放心,末将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臣子。”

  赵篆神色满意。

  桓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温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罢,与北凉徐家都有旧怨,若是因私废公,耽误了朝廷大事,到时候?”

  赵篆笑眯眯道:“靖安王赵珣忠心无疑,温太乙的学问事功皆有美誉,担此大任后,相信不敢在漕运一事上马虎。”

  桓温依依不饶地不客气说道:“我离阳漕运分南北,南运以广陵江为主,北运以数段运河为主,也衍生出两派顽固势力,温太乙早年与南运主官结怨甚深,怕就怕温太乙能够诚心做事,南系漕运从上到下却百般刁难,而原本可以制衡漕运十多万大军的青州将军洪灵枢,此时又已经身在京城,恐怕百万石漕粮入凉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见,若是让温太乙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还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节度使,除了震慑中原腹地的蛇虫,正好还能顺便理清南系漕运积郁多年的淤泥!”

  虽说桓温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赵篆还是笑容不变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觉得安东将军马贤良,出京担任副节度使一职,如何?”

  桓温有些惊讶。

  陈望正想要说话。

  马忠贤无论领兵打仗的本事,还是军中口碑,或者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实权安西将军升任藩王辖境的从二品副节度使,又是武官系统内部的升迁,其实挑不出大毛病,但是作为马禄琅之子,马忠贤这一去,弹压尾大不掉的漕运官员是够用了,说不定果真能够将漕运大权从各方勋贵手中收拢回朝廷,可是与保证漕运顺利入凉的初衷,难免背道而驰,温太乙跟北凉徐家不对付,马家不更是如此?

  就在陈望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扯住了袖子,转头看去,陆诩“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没有伸手阻拦陈望。

  陈望何其谨慎,很快就打消了谏言的念头。

  同时陈望心中有些震惊,身边陆诩是如何知晓自己要开口说话的?

  又小半个时辰后,几名臣子退出密室,吴重轩笑着跟其余四人告辞一声,率先大步离去。

  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而行,作为勤勉房“老人”的陈望则领着新人陆诩前往那里。

  两个老人与两个新人,恰好是不同的方向,向背而行。

  陈望轻声道:“谢了。”

  陆诩神情淡然,置若罔闻。

  那边,无需宫中太监带路的桓温没来由感慨道:“不同了。”

  齐阳龙说了句大不敬的言语,“怎么,陛下不做那点头皇帝,坦坦翁就不乐意了?”

  桓温怒道:“放你的屁!”

  中书令大人装模作样闻了闻,“秋高气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来的臭屁?”

  桓温冷哼一声,加快步伐,显然是不愿意继续跟中书令并肩而行了。

  齐阳龙也不阻拦,不过也跟着加快步伐,轻声笑道:“在钦天监,那北凉王亲口称赞我的学问冠绝天下,坦坦翁,作何感想啊?”

  桓温扭头看着这个满脸得意的中书令,不屑道:“唬谁呢?”

  这回换成是齐阳龙大踏步前行。

  桓温看着这个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了狗眼不成?还是说这老家伙家里有貌美如花的孙女,给那小子惦记上了?”

  ※※※

  当九九馆老板娘在徐偃兵的亲自带领下进入小院,结果看到让她啼笑皆非的一幅场景,那个堂堂北凉王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搓洗着那件华贵至极的藩王蟒袍。

  问题在于年轻人的动作很娴熟!

  徐凤年刚刚洗好衣服,拧干后快步晾晒在院内早已架起的竹竿上,擦了擦手笑着道:“洪姨来了啊?随便坐,反正就两张椅子。”

  然后徐凤年对妇人身边的年轻女子也笑道:“这么快又见着陈姑娘了。”

  蹲在走廊中的贾家嘉和徐婴正在下棋,看到妇人和陈渔后都没上心,低头继续落子,贾家嘉的棋子都放在那顶倒着放的貂帽里,徐婴的棋子就兜在大袍子里。

  老板娘在藤椅上,陈渔本意是站在洪姨身边就可以,没想到那个年轻藩王就挑了个靠近两个奇怪女子身边的位置,懒洋洋蹲靠着廊柱,挥手笑道:“陈姑娘也坐。”

  老板娘开门见山道:“凤年,听说你只跟朝廷要了五十万石粮草?”

  徐凤年乐了,笑道:“没有的事,是齐阳龙那老狐狸为老不尊,厚着脸皮要我别下刀子太狠,他答应在明年入秋前会有保底一百万石漕粮入凉,至于五十万石的说法,估计是中书令大人是想着好歹给朝廷留点颜面吧。反正我到时候肯定会带着几万北凉骑军杀入广陵道的,想了想,当下就别太过分,所以就随口答应了。现在想想看,其实挺对不住他老人家的。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当面道个歉。”

  老板娘目瞪口呆,沉默了半天,终于笑骂道:“真够不要脸的……不过洪姨喜欢!”

  陈渔心头一震。

  数万北凉铁骑直扑广陵道?这是什么意思?

  徐凤年瞥了眼贾家嘉和徐婴那天马行空的棋路,嚷着“下这里下这里”,就从贾家嘉貂帽里掏出一枚棋子帮着落子,发现徐婴的幽怨眼神,又赶紧念叨着下这里下这里,也给帮着落子了。

  陈渔瞪大眼睛看了看,有些呆滞。

  分明是两条“你别管我我也不理你”的一字长蛇阵,那也算围棋手谈?

  徐凤年在下棋的时候,抽空嬉皮笑脸说道:“钦天监的事,洪姨别生气啊,生气不好,容易长皱纹,洪姨还年轻呢,这要跟我一起出门,我喊姐姐,路人都觉得喊老了,保不准就要义愤填膺地出拳揍我。”

  洪姨笑着揉着那眼角的鱼尾纹,使劲点头道:“嗯嗯嗯,这倒是事实。”

  陈渔悄悄深呼吸。

  洪姨突然柔声笑道:“凤年啊,我是不是你的洪姨啊?”

  徐凤年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跑到妇人身后,小心翼翼揉捏着她的肩膀,“洪姨,有事啊?实不相瞒,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其实是假装没事给朝廷看的,毕竟身在京城,四面环敌,一旦露馅,那就危险了啊!我现在是走路都很是困难,只不过为了不让洪姨担心……”

  洪姨对站在院门口的那个男人喊道:“徐偃兵,你家王爷说走不动路了,我想请他去趟九九馆,不然你背着咱们王爷去马车?”

  徐偃兵笑道:“这个……”

  徐凤年赶紧使眼色。

  但是徐偃兵还是豪爽道:“完全没问题。”

  先前在钦天监门口是谁说“好快的枪”来着?

  徐凤年哭丧着脸道:“洪姨,你真不怕惹麻烦啊,我后天就要离开京城,到时候你还想不想继续开九九馆啦?”

  洪姨猛然起身,拉着徐凤年就向院门口走去,这位无可奈何的北凉王转头对下棋的她们说道:“回来帮你们带好吃的。”

  等一行人走出下马嵬驿馆走向那辆小马车,就连洪姨和陈渔都能听到远处大街的无数尖叫声。

  有一些喊声,很是撕心裂肺可歌可泣啊。

  本想和徐偃兵一起骑马前往九九馆的徐凤年顿时没了想法,然后听到洪姨笑眯眯道:“你瞅瞅,以后九九馆生意能不火?到时候你坐过的座位,洪姨要收一百两银子起步,谁出价高谁坐,而且只能坐半个时辰!咋样?”

  徐凤年笑脸尴尬,“洪姨,突然感觉有点身体不适,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九九馆找洪姨!”

  洪姨狠狠瞪了一眼,不由分说拉着他坐入马车,徐偃兵骑马护送,看着那些拥挤在窗口门口、一个个近乎癫狂的女子,不少人甚至都已经冲到大街上,徐偃兵第一次觉得是如此的前路坎坷。

  洪姨和陈渔并肩而坐,徐凤年缩手缩脚坐在对面角落。

  洪姨打趣道:“凤年,就没想着挑几个水灵媳妇带回北凉?”

  陈渔撇过头,望向窗帘子。

  徐凤年头疼道:“洪姨你就饶了我吧。”

  一条下马嵬驿馆大街,马车行驶得跟乌龟爬差不多,窗外都是此起彼伏的一声声徐哥哥。

  徐凤年摸了摸额头,这次是真有冷汗了。

  洪姨突然问道:“钦天监两座大阵都毁掉了?”

  徐凤年也不知道洪姨如何得知的秘闻,点头道:“毁掉大半了,因为衍圣公给了我一样东西,反而保存了离阳的元气,没有让谢观应得逞。不过姓谢的也不好受,那口破碗被我打烂,又给邓太阿盯上,估计那一剑,得让谢观应一口气跑到广陵江以南。总的来说,离阳气数尚在,但是有了变数。如果不出意外,那位北地练气士领袖已经告知那个年轻天子,我最奇怪的地方也在这里,他竟然没有为此兴师问罪,说不定又是谢观应在其中捣鬼。我当时没料到那个……骑牛的会来太安城,打算准备借着龙虎山初代祖师自以为可以返回天门的机会,顺势闯过天门,斩一斩更多仙人来着,所以就没有追谢观应,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怎么就该追上几百里的。”

  洪姨叹息道:“心真大,像你爹。”

  徐凤年咧嘴一笑。

  察觉到陈渔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徐凤年玩笑道:“怎么,陈姑娘不认识几年前最早的那个牵马乞丐了?”

  陈渔坦然道:“是有些认不出了。”

  到了九九馆,发现破天荒的门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业了,不乐意伺候那帮大爷。今儿洪姨也破个例,亲自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

  开锁入门,洪姨迅速关门的时候,徐凤年猛然看到一个站在不远处的帏帽女子。

  徐凤年愣了愣,快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道:“姑姑你怎么来了,虽然现在赵勾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很多地方,可是九九馆难免还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帏帽,面犹覆甲。

  她正是吴素当年的剑侍,赵玉台。

  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在青城山青羊宫相遇。

  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紫檀剑匣,也是她亲手交给徐凤年。

  她嗓音沙哑道:“本不该让你来的,但是姑姑就是想见你。”

  徐凤年一脸孩子气道:“那钦天监,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那么姑姑就算在皇宫要见我,一样去得!”

  洪姨笑道:“行了,你们不嫌累啊,坐下说话吧,我去灶房,等半个时辰,你俩先慢慢聊。”

  陈渔想要帮忙,给洪姨从挂帘那边推回来,陈渔只好挑了条长凳安静坐下。

  赵玉台刚想要说那她手中牵线傀儡吴灵素的事情,徐凤年已经无比开心说道:“姑姑,啥时候回北凉,现在黄蛮儿也长大了,个子窜得贼快,姑姑,告诉一个秘密,有个北莽女子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黄蛮儿了,死皮赖脸要给黄蛮儿当媳妇,拦都拦不住,打都打不跑,嘿,她身份也不简单,我当然没啥门户之见,不过就是替黄蛮儿高兴,我作为黄蛮儿的哥哥,当然一见面不能对她太过客气,要不然以后万一黄蛮儿管不住她咋办,是吧?所以就故意板起脸挑三拣四,把那个女子给唬得一愣一愣,哈哈,那感觉,真是好,把我给偷着乐得不行……二姐也想姑姑你,我这次要是能带姑姑回去,她肯定高兴坏了……”

  听着他的絮絮叨叨,赵玉台摘下已经覆面二十多年的黄铜面具,露出那张狰狞恐怖的丑陋面容,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也是。

  当帘子后头洪姨喊着上菜喽的时候,赵玉台轻声道:“姑姑还要盯着吴家父子,那对父子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德行,不能功亏一篑。”

  徐凤年摇了摇头,眼神坚毅,“姑姑,跟我回家,不管他们了。如今我们北凉不需要这点阴谋诡计了。”

  赵玉台也摇头道:“这么多年谋划,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徐凤年灿烂笑道:“姑姑,等我正式成亲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长辈怎么办?”

  正一手端盘子一手掀帘的洪姨听到这句话,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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