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得到了刘备的支持,李翊很快便敲定了发行新货币的具体流程。

  相府内,铜炉熏香袅袅。

  李翊正批阅各州钱法司的奏报。

  甄尧手持账簿,恭敬立于案前。

  “首相,各州钱法司已初步设立。”

  “只待首相一声令下,国家便能够执行新币兑旧币的事宜了。”

  甄尧顿了顿,又道,“然下官还有一虑,不知当讲与否?”

  李翊头也不抬:“讲。”

  甄尧拱了拱手,沉声说道:

  “景元钱面值较旧五铢甚高,纵使朝廷严打私铸,恐怕仍有奸商钻营牟利。”

  他抬眼观察李翊神色,“下官便出身商贾,深知利之所在,人必趋之。”

  甄家虽是河北首富,但并没有为富不仁。

  早在河北大旱之时,年仅十二岁的甄宓就曾劝母亲开仓放粮,赈济四方乡邻。

  绝对的商界良心。

  面对新币的暴利,甄尧也是以自己家族从商多年的经验提醒李翊。

  李翊乃停下毛笔,反问道:

  “甄商监以为,当今天下,可还有贪官?”

  被李翊突如其来的这么一问,甄尧背脊一凉,忙道:

  “陛下与首相治国有方,吏治清明,贪墨之徒自然……自然……”

  “有,还是没有?”

  李翊声音不轻不重,却让甄尧额角沁汗。

  “……呃,尽管陛下神文圣武,万姓倾心。”

  “然毕竟统合四疆,地方偶有一两个贪官污吏,也属正常。”

  甄尧求生欲极强,他知道在面对李翊这样的政治强人不能够耍小聪明。

  你说没有,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可直接说有,又显得过于唐突。

  为此,甄尧只能选择相对委婉的方式说出来。

  “陛下最恨官员不作为,也恨官员贪腐。”

  李翊搁下笔,郑重地说道,“然为何却仍有官员铤而走险,冒着杀头之罪,受贿逐利?”

  甄尧硬着头皮答:

  “利令智昏……”

  “且朝廷监察全国,不能看到各个角落,故终有疏漏。”

  “正是。”

  李翊突然拂袖而起,“吾等诛贪官,非为绝贪腐——”

  “而是要让他们知道,伸手必被斩!”

  “譬如治水,堵不如疏。”

  “私铸、贪腐,如同泥沙,可遏不可绝。”

  “但只要大江奔流的方向不变,几处暗涡何足道哉?”

  李翊的意思很明确。

  我们的打击私铸政策,与反腐倡廉政策的内核是一样的。

  杀贪官反腐败,不是为了杜绝贪污现象。

  因为这是不可能杜绝得了的。

  但我们这样做,却可以打击这种现象。

  让官员至少不敢明目张胆找你索贿。

  新币也是如此,我们发行后,尽管采取了严厉打击私铸的措施。

  但在利益面前,依然会有人钻法律的漏洞。

  我们是统治阶级,永远是从国家层面,从宏观的角度出发。

  而地方官员贪腐也好,私铸钱币也好,那都是微观的私人角度。

  这种现象不可能杜绝,我们打击的目的,只是为了减少社会上的这种风气。

  因为于整个国家的运转而言,这是无伤大雅的。

  还是那句话,

  大江奔流的方向不变,几处暗涡何足道哉?

  “甄商监。”

  李翊忽然逼近,“你可知为何让你这商贾执掌商相之位?”

  “下官……下官……”

  “因你懂商贾心思。”

  李翊笑道,“贼知贼,吏知吏,商知商,故用汝为商相耳。”

  “记住。”

  李翊拍了拍他的肩膀。

  “水至清则无鱼。”

  “朝廷要的,是让鱼知道——跃出水面,就会死。”

  甄尧面色一动,旋即定住心神,答:

  “下官明白了!”

  “好,依本相看,这新政策就先从洛阳开始罢。”

  “天子脚下,最易办成此事。”

  李翊决定先在首都推行,然后以首都为基点,向全国进行扩散。

  又过旬日,朝廷诏令正式下发。

  各州郡官吏闻风而动。

  洛阳东市,钱法司的差役挨家挨户收缴旧钱,铜锣敲得震天响。

  “奉内阁钧令,即日起禁用旧五铢!”

  “限期一月兑换新钱,逾期不候。”

  “一月之后,市场上不得用五铢钱交易。”

  “违者,依律论处!”

  百姓们攥着磨损的铜钱,面色惶然。

  “官爷,这.这新钱轻了些,买米会不会亏啊?”

  一个老农颤巍巍问道。

  差役冷笑道:

  “这是朝廷定的价,俺们只是负责执行。”

  “你爱换不换!”

  “不过别怪某不提醒你,一月之后,你若是仍敢用五铢钱去买米买粟。”

  “休怪兄弟几个,将你拷回大牢去。”

  老农无奈,只得将积攒多年的铜钱倒进官府的木箱。

  换回几枚崭新的“景元通宝”。

  他摩挲着钱币上清晰的纹路,喃喃道:

  “轻是轻了点但总比那些剪边的强。”

  洛阳毕竟是天子脚下,算是朝廷掌控力最强的地方了。

  官员基本上是按律办事,平民百姓也犯不着跟当官的起冲突。

  基本都随大流换了。

  至于洛阳的一些世家豪族,他们也大多老实。

  毕竟刘备成为天子,靠的可不是他们。

  真要收拾他们,跟玩儿似的。

  他们可不会傻到跟新君作对。

  但洛阳之外,朝廷掌控力相对薄弱的地方。

  就不乏有人想钻法律的漏洞了。

  ……

  豫州,颍川。

  韩氏族长韩珪将茶盏重重砸在案上。

  “李翊这是要断我们的财路!”

  韩氏是颍川四大家族之一。

  祖上是西周的韩侯,而韩珪的爷爷韩韶更是赫赫有名的颍川四长之一。

  所以韩家是颍川妥妥的顶级门阀。

  管家低声道:

  “家主,如今朝廷严打。”

  “咱们的私铸坊.是不是先停一停?”

  “毕竟曹公已经不在了。”

  颍川从前是曹操的文官集团核心。

  两家是相互支持,相互合作。

  曹操也默许了各大家族,开设私铸坊,条件是他也要喝一口汤。

  本来两边合作的算是相当愉快。

  直到后来曹操与刘备争霸失败,遁逃到西川。

  颍川自然失去了曹操的庇护。

  从前,作为曹氏集团的核心,韩家是魏国的顶级门阀。

  如今汉室三兴,刘家人重新掌握国家权力。

  作为“前朝余孽”,自然要被刘家人冷处理。

  刘备虽未对颍川开刀,但也采取了政治边缘化处理。

  使得颍川在全国的地位渐渐下降。

  当然,彼时的曹操治所就在颍川,重点发展颍川很正常。

  如今刘备定都洛阳,也没道理重视颍川士人。

  “停下来?”

  “你以为这是想停就能停的吗?”

  韩珪冷声笑道:

  “你知道我们一年靠私铸赚了多少?”

  “这私铸之利,又岂是独我们韩氏一家所得?”

  众下人默然不能答。

  韩珪沉吟许久,眯起眼睛说道:

  “去,给钱法司的督铸使送三万钱。”

  “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管家刚要领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颍川督铸使到——!”

  韩珪脸色一变,连忙起身相迎。

  “尊使到访,韩某有失远迎。”

  “恕罪恕罪!”

  见一众官兵闯入家门,韩珪心知来者不善。

  “若尊使不嫌寒舍鄙陋,请入内喝茶相叙如何?”

  “不必了!”

  督铸使抬手止之:

  “本督是奉命来执行公务的,办完公事就走。”

  “……呃,不知是什么公事?”

  督铸使乃从怀间取出一封公文,面无表情地展开,大声宣读:

  “韩氏私铸劣钱,证据确凿。”

  “奉内阁令,查封所有冶坊,家主韩珪押赴洛阳问审!”

  韩珪闻言,勃然大怒:

  “放肆!我韩家世代簪缨,岂容你等污蔑!”

  督铸使冷笑:“簪缨?”

  他一挥手,“搜!”

  韩珪见此,面色大变,连忙喝斥道:

  “我家好歹是世代公卿,岂容尔等放肆。”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韩某定要告你们御状。”

  “告御状?呵呵。”

  督铸使冷声笑道,“我等本就是奉朝廷命令来查你韩家。”

  “你韩家当年与曹贼勾结,犯下数条罪状。”

  “不过本督只负责查私铸坊,你落在本督手里,已是莫大幸运。”

  “怎还敢拒不配合?”

  话落,朝身后甲士一挥手,示意他们立刻进去。

  韩珪遮拦不住,被众甲士如狼似虎地冲入后院。

  不多时,抬出几筐未及熔铸的铜料和私钱模子。

  “韩珪,证据在此。”

  “你还有何话说!”

  韩珪面如死灰,心道完了,完了。

  一切全都完了!

  贾诩将颍川的奏报递给李翊。

  “首相,韩珪已经押入大牢,其父韩融在徐州闻讯,连夜递了请罪书。”

  李翊淡淡扫了一眼,随手丢在案上:

  “听说这韩融是赢长韩韶之子,前朝大臣。”

  “如今看来,倒还算识相。”

  “省得本相,多费精力收拾韩家。”

  庞统笑道:

  “经此一事,各地豪强应该都老实了。”

  “只是不敢明目张胆。”

  李翊摇头,“还不够。”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传令各州,所有铜矿收归官营,私采者以谋逆论处!”

  冀州,中山。

  时任商监的甄尧回到了故乡。

  见着了母亲张氏,还有家族里的姐妹们,甄姜、甄脱等姝。

  他此次回家,既是荣归故里,也是为了让甄家带头配合朝廷政策。

  甄尧站在自家商号前,冷眼瞧着差役将一箱箱旧钱抬走。

  管家低声道:

  “家主,咱们囤的那些剪边钱.”

  “熔了。”

  甄尧淡淡吩咐道,“朝廷这次是铁了心,咱们没必要触霉头,得罪内阁。”

  管家有些不甘心,说道:

  “可咱们少赚了多少啊……”

  甄尧深吸一口气,叹道:

  “挣得多,挣得少,都不影响咱们甄家吃饭。”

  “如今内阁已经定下严令,我们中山甄氏还是做出表率的好。”

  沿海边上,钱法司的大手亦伸到了此处。

  一名渔夫扛着一筐鱼到市集上去卖,却见鱼贩摇了摇头说:

  “今日只收新钱。”

  “可俺只有这些.”

  渔夫掏出几枚锈迹斑斑的五铢,摊手表示无奈。

  那鱼贩叹气道:

  “去钱法司换吧,晚了可就作废了。”

  那渔夫无奈,只得扛着鱼筐,跋涉十里到县衙兑换。

  回来时,鱼已臭了一半。

  于是那渔夫破口大骂,朝廷瞎折腾,只会害咱们老百姓。

  骂归骂,那渔夫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剩下半筐鱼拿到市场上买去了。

  次日,拿着新币易市,渐渐将昨日之事给忘却了。

  整个新币政策的实施过程,大体如此。

  各州官吏,从民间收回旧五铢,然后上交到钱法司。

  然后各州的钱法司,再统一发回洛阳朝廷。

  最后由洛阳朝廷亲自出面,将旧钱回炉重铸,熔炉日夜不息。

  工匠们将铜液倒入钱范,一枚枚景元通宝逐渐成型。

  然后再将这些景元币,重新发回市场。

  以形成货币流通。

  起初实施之时,给百姓带来了不便,多有怨怼之声。

  但随着市场上的货币逐渐统一,怨声也随之渐渐平息。

  百姓们发现,新钱虽轻,但成色足,不易磨损。

  买卖时不再需要一枚枚验看。

  商贾们也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担心收到一堆剪边的废铜。

  而世家豪强在官府的严厉打击下。

  不少人都默默地将私铸的铜器给熔了,老老实实上交官府。

  虽然亦不乏有心存侥幸之人,借着这股东风,私铸钱币。

  但在钱法司的高压打击下,毕竟难成气候。

  未央宫。

  李翊正将各州钱法司的奏报呈递于刘备案前。

  “陛下,景元钱推行顺利。”

  “各州旧钱收缴已逾八成,市面流通渐趋稳定。”

  刘备翻阅奏章,满意颔首。

  “子玉办事,朕向来放心。”

  他忽的抬头,“对了,令郎李治近来如何?朕许久未见了。”

  因为从前李翊走到哪儿,都是把儿子带在身边的。

  所以朝官们也习惯称之为“大李”、“小李”。

  李翊拱手解释道:

  “回陛下,犬子现于洛阳南郊纸坊做工。”

  刘备执笔的手一顿,挑眉道:

  “首相之子,就这般安置?”

  “正因他是臣之子,更需历练。”

  李翊神色平静,“生于富贵,若不识民间疾苦,将来何以治国?”

  在李翊看来,出身富贵,便容易脱离群众。

  倘若不深入基层,便无法回到更进一步的成长。

  刘备闻言,若有所思。

  是也,自己早年间买草鞋,后来结识关张兄弟。

  大家都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

  知道底层百姓有多不容易。

  可阿斗这孩子却是含着金钥匙出生长大的,一生都没怎么受过挫折。

  甚至可以说一辈子都一帆风顺。

  他出生时,徐州政局基本稳定。

  懂事之时,就封了世子。

  然后又去富庶的河北,接受李翊的教导。

  没几年,又封了太子。

  他的一生实在是太顺利了。

  这孩子品性倒是不坏,就是恐怕容易被人骗。

  毕竟朝堂之上,充斥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念及此,刘备忽的轻笑:

  “爱卿所言有理。”

  他搁下笔毫,“既如此,不如让阿斗也随令郎去历练几日?”

  李翊眸光微动,“太子金尊玉贵,只怕他受不了犬子那苦。”

  “朕的儿子,难道比首相之子娇气?”

  刘备摆手打断,“你我同起于草莽,没道理子孙后辈便吃不得这苦。”

  “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让阿斗也去纸坊,与令郎同吃同住。”

  “不得特殊关照!”

  李翊便道:

  “其实纸坊工人,并不知那是臣之犬子。”

  “哦?爱卿便如此放心?”刘备挑眉问。

  历练归历练,但真跟一群大老粗天天生活在一起。

  难免会受到欺负,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

  那确实得不偿失。

  “陛下放心,纸坊里安排了臣的眼线。”

  “他们自会照看犬子。”

  “当然,臣嘱咐过。”

  “不到万不得已,不许透露犬子身份。”

  刘备闻言大喜,连道:

  “善!善!甚善!”

  “爱卿做事一向稳妥,有此保障,朕无忧矣。”

  于是,即命人将刘禅叫到未央宫来。

  俄顷,太子刘禅至。

  刘备端坐案前,手持《春秋》,目光落在刘禅身上,问:

  “阿斗,‘郑伯克段于鄢’,何解?”

  刘禅暗想父皇专程叫自己来,果然是考校功课的。

  于是挠了挠头,支支吾吾答道:

  “就是……郑庄公打败了他弟弟共叔段。”

  见父亲眉头微皱,急忙补充,“因共叔段骄纵不法,所以……所以该打!”

  “勉强算你合格。”

  刘备搁下竹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比之从前背个《论语》都背不全,总算有些长进。

  “那儿臣能去蹴鞠了吗?”刘禅眼睛一亮,出声问道。

  “整日就知嬉戏!”

  刘备拍案,忽又缓下语气,“明日为父给你安排了个新去处。”

  “洛阳南郊纸坊,你去当半月工匠。”

  刘禅眨眨眼,“纸坊?是看匠人造纸吗?好玩吗?”

  刘备见他满脸期待,不禁失笑。

  “好玩,当然好玩。”

  转而正色道,“但记住——不许透露太子身份。”

  “还有到了那里,不准说你是当今圣上的儿子。”

  “监工安排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在那里,没有人管着你。”

  “半月时间不到,不许回来见朕!”

  “噫!太好了!”

  刘禅欢呼雀跃,“宫里那些人整天‘殿下长殿下短’,儿臣不胜其烦。”

  “如今既是父皇首肯,准许儿臣出宫。”

  “还无人问管,儿臣自是欢喜无限。”

  刘备点了点头,见儿子对此没意见他就放心了。

  因为他一开始还以为刘禅会对此很排斥,自己会费一番功夫劝他去。

  见刘禅对此竟是欣喜若狂,那他便再无顾忌,可以放心他派他“下乡”了。

  “对了,父皇。”

  刘禅突然想起写什么,“对了,表兄是不是也在那儿?”

  “正是。”刘备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俩正好作伴。”

  次日清晨,刘禅换上粗麻短褐。

  临行前,刘备亲手为他系紧草鞋。

  “记住,若吃不得苦,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父皇放心!”

  刘禅拍着胸脯保证,“儿臣定能舂出全洛阳最好的纸浆!”

  刘备望着儿子蹦跳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

  “这小子……怕是以为去游山玩水呢。”

  李翊背着手,说道:

  “臣以为,陛下做得对。”

  “与其将阿斗这孩子养在深宫里,不如让他去民间历练。”

  一个王朝到了中后期就会走向衰落。

  这与国君与底层群众脱节是脱不开关系的。

  因为当皇帝不是能够教出来的,而是亲身实践出来的。

  同样是守成之君,孙权就是在派系斗争中杀出来一条血路。

  并通过一系列的任免和暗杀,建立一套新的平衡体系。

  这使得孙权的政治理念非常成熟。

  而相比无需夺嫡,拱手放权的刘禅。

  和夺嫡成功之后得意忘形,称帝后无限壮大士族的曹丕。

  孙权无疑要比刘禅、曹丕掌控能力强得多。

  这也是李翊一方面力主削减皇权,一方面又鼓励皇子到民间去历练的原因。

  只有切身感受到基层的苦,

  才能让他们意识到,脱去贵族的光环后,他们什么也不是。

  刘备这才恍然大悟,笑骂道:

  “昨日爱卿还说阿斗金尊玉贵,适应不了纸坊工作。”

  “原来是欲擒故纵之策也。”

  李翊亦还以笑,答道:

  “臣可从未建议过让太子去纸坊做工。”

  “是陛下提出,臣不敢抗旨不遵耳。”

  呵呵。

  刘备微微一笑,道:

  “无妨,这本就是朕之本意。”

  “朕平日里忙于国事,疏于对孩子的关心陪伴。”

  “送他去民间历练,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洛阳南郊,纸坊。

  由于纸坊里有李翊安插的眼线,提前打了招呼。

  加上纸坊招童工很常见,因为这活计相较于其他工作更加轻松。

  所以刘禅的加入,并未引起太大反应。

  晨雾未散,纸坊内的梆子声已响过三遍。

  刘禅揉着惺忪睡眼,便被李治拽着衣袖拖进了蒸料房。

  湿热的水汽混着腐木味扑面而来,他猛地打了个喷嚏。

  “拿着。”

  李治塞给他一根包浆的木杵,指向前方石臼,“今日要舂完这筐楮皮。”

  刘禅探头一看,石臼里泡着的树皮还带着青苔。

  他撇撇嘴:

  “表兄何必当真?父皇让我们来体验民生,又没说真要干活。”

  说着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尝尝,东厨见新制的蜜渍梅子。”

  李治头也不抬地继续捶打楮皮,并不理会他。

  “巳时前舂不完,午饭就别想了。”

  “你!”

  刘禅见李治驳斥自己的好意,正要发作,忽听得身后一声暴喝:

  “两个小崽子嘀咕什么!”

  转头见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大步走来,腰间皮鞭随着步伐啪啪作响。

  刘禅不以为意,反倒扬起下巴:

  “本”

  话到嘴边突然想起父皇叮嘱,乃硬生生改口,“我们正在干活。”

  监工眯眼打量二人,突然一把夺过刘禅手中的油纸包。

  “偷带零嘴?”

  话落,他将梅子尽数倒入口中,嚼得汁水四溅。

  “今日加舂五斤料!”

  “你敢!”刘禅涨红了脸。

  在宫中,东厨的糕点他吃半块扔半块,何曾受过这等气?

  被人生生抢夺。

  平日宫里的人对他都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

  何曾被人如此吆五喝六过?

  “啪!”

  皮鞭抽在青石板上,火星子溅到刘禅脚边。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声鞭响便是那监工的警告。

  李治急忙按住他肩膀,低声道:

  “忍忍。”

  刘禅强忍怒意,老老实实回到了岗位上。

  整个上午,刘禅的虎口渐渐磨出血泡。

  楮皮的纤维混着碱水,将伤口蜇得生疼。

  他偷眼去看李治,却发现表兄的掌心早已结满厚茧。

  刘禅见此大惊,心道表兄这段时间是经历了什么,手才会变成这样!

  这简直比他身边的下人都要惨。

  “表兄,你这是……?”

  “嘘,安心做工。”

  李治示意刘禅闭嘴,安心工作。

  一开始时,李治也曾因工作量太大受不了,一度想要回相府。

  但李翊坚决不许他回去。

  李治只能强行忍耐,随着时间推移。

  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工作。

  午时梆子响起,刘禅累得瘫坐在草垛上,捧着发颤的双手直抽气。

  李治默默递来半块粗饼,他甫一接过,顿时皱眉:

  “此饼粗粝不能下咽,如何食得?”

  李治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块朵颐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

  “若是不食,便要饿死。”

  刘禅闻言,眉头紧皱。

  又看了眼粗饼,肚子顿时咕咕的叫了起来。

  到底还是忍不住,将粗饼放在嘴里咀嚼了起来。

  饼尚未吃完,忽听得监工在晒场那边叫骂:

  “喂!那新来的!”

  “谁准你歇息了?去搬浆桶。”

  刘禅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啃起粗饼。

  不料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揪着领子提了起来。

  “反了你了!”

  监工满嘴酒气喷在他脸上,“今日不把你收拾服帖,乃公跟你姓!”

  “放肆!我乃……”

  “乃什么乃?”

  监工抡圆了胳膊,“你一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也敢称乃公乎!”

  言罢,“啪”的一鞭抽在他背上。

  衣褐应声裂开,露出道血红鞭痕。

  刘禅疼得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恍惚间看见李治扑过来挡在身前,第二鞭结结实实抽在了表兄背上。

  “请息怒!”

  李治忍着疼赔笑,“我这兄弟初来不懂规矩.”

  “哼!”

  监工一脚踹翻浆桶,白浆泼了二人满身。

  “记住,没有下次了!”

  刘禅狼狈不已,李治则闭上眼睛,静静地将脸上的白浆擦干净。

  暮色渐沉,刘禅蜷缩在通铺角落。

  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耳边是其他童工此起彼伏的鼾声。

  月光透过破窗,照见他掌心血痕中嵌着的楮皮纤维。

  李治悄悄挪过来,递上半碗伤药:

  “敷上吧,明日还要晒纸。”

  刘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表兄手上的茧.”

  “三个月前,我也跟你一样。”

  李治轻声道,“第一日就哭着想回府。”

  “后来呢?”

  “父亲说,要么留下,要么去岭南戍边。”

  “唔!相父对你可真狠。”

  刘禅吓得腿一哆嗦,“要是父皇也这般待我,真不知我该怎么办。”

  “行了,说再多也无用,快睡罢。”

  “明日还要早起做工呢。”

  李治撂下一句话后,自己却不曾睡。

  而是盘坐在角落,就着油灯修补明日要用的竹帘。

  刘禅可没李治那精力,倒头便要睡。

  可在宫里睡的那都是上好的床榻。

  在这茅草铺上,刘禅是辗转难眠。

  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稍一翻身就牵扯得倒抽冷气。

  月光透过窗棂,照见李治的背影。

  他背上也有一道鞭伤,却是因为自己挨的。

  “表兄……”刘禅声音发哑,“你难道就不疼吗?”

  李治并不回头,只是澹澹说道:

  “疼,但帘子破了不补,明日晒纸就会漏浆。”

  “那个监工……”

  刘禅忍不住问,“为何敢这般欺辱我们?”

  “因为他掌着记工簿。”

  李治咬断线头,“他说谁偷懒,谁就领不到饷钱。”

  刘禅攥紧草席,“有权力便能肆意妄为?“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

  李治终于抬头,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

  “三日前,有个童工被蒸锅烫伤。”

  “监工准他歇息,还给了伤药。”

  “这……”

  “权力像把刀。”

  李治摩挲着竹帘的毛边,“能砍人,也能削出趁手的犁杖。”

  权力既可以随便欺负人,也可以去保护别人不受欺负。

  关键看你怎么运用。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楮皮发酵的酸味。

  刘禅突然想起去年冬至时,自己随口抱怨句“鱼子羹太淡”,次日东厨就换了三十余人。

  “原来我早就在用权……”他喃喃道。

  李治突然掀开衣襟,露出腰间淤青。

  “这是初来时偷懒挨的板子。”

  又指向墙角水缸,“那日我打翻浆桶,王翁偷偷帮我重舂了一臼。”

  他声音低下去,“父亲说得对,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公道。”

  月光流转,照见李治眼角水光。

  刘禅这才发现,表兄身上那种年少气盛的锋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静的力量。

  “若能回到相府……”

  李治突然说,“我定要给父亲他老人家磕头认错。”

  “从前我笑他处事圆滑,不够正直。”

  “却不知他肩上担着多少人的性命。”

  远处传来梆子声。

  刘禅望着表兄映在墙上的剪影,恍惚看见了个陌生又熟悉的人。

  那个曾为阿若与巡城尉据理力争的少年,如今学会了在规则里周旋。

  那个敢与李翊辩论正义黑白的的愣头青,终于懂得了权力是双刃的。

  “表兄,你回到相府后,就不想找那监工报仇吗?”

  刘禅声音里带着些不甘。

  即使善良如他,也忘不了今日之辱。

  李治正在修补竹帘的手指微微一顿。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深邃。

  “找谁报仇?”他轻声反问。

  “当然是白天那个抽我们鞭子的监工!”

  刘禅撑起身子,眼中燃着怒火。

  “等本太子回到东宫,定要让他也尝尝鞭子的滋味。”

  李治放下手中的竹帘,转头看向刘禅。

  月光从破败的窗棂间洒落,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你以为天下只有这一个监工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刘禅愣住了。

  “因为我父亲是首相,你是太子,我们自然能找那个监工报仇。”

  李治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背上的鞭痕。

  “可如果我们不是呢?你难道要把天下所有的监工都杀光?”

  草棚外传来守夜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刘禅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

  李治重新拿起竹帘,针线在指间灵活地穿梭。

  “我们真正要做的,是运用好手中的权力。”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让这天下少几个仗势欺人的监工,多几个像王翁那样愿意帮人舂料的老人。”

  刘禅怔怔地望着表兄。

  月光下,李治的轮廓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边。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眼中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有那么一瞬,刘禅仿佛在表兄脸上看到了相父的影子。

  至少有那么点儿像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治吹灭了油灯,轻声道: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晒纸。”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楮皮发酵的酸味。

  刘禅望着窗外的残月,忽然想起昨日在宫中,自己还因膳房做的杏酪不合口味而摔了碗。

  一滴泪砸在草席上,很快被吸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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