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一次看见她在一大堆人身后等着洗碗。

  水槽对坐轮椅的人来说太高了。

  我就走过去说,我可以替她洗。

  她看了看我,好像在对我的洗碗资格进行审查。

  “嗯,就交给你做吧。得比刷你自己的饭盒要干净。”她说。

  洗完后,她问我:“下午有课吗?”

  我说,正好没有。

  “那好,你可以推我回家。”

  我当时没有一点抵触。其一,这个任何时候都衣着光洁得体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相当漂亮。其二,不论别人如何愤怒鄙夷或嘲笑,她始终都凝静如松柏,那轮椅俨然就是她的王座。

  我对她其实非常好奇。

  我推着她去了她家。

  我才知道原来她的来头真的不小。

  她父亲是美国有名的地理学家,也是京华大学园林的总设计师,一手建立了京大的地理系。

  京大建校最初的资金中也有一部分是玛雅的父亲筹来的。

  可以说,没有她父亲,根本就没有京大的今天。

  她的颐指气使真的并不过分。

  但后来才知道,她的颐指气使其实跟她的家世没有什么关系。

  她从来都不是个有恃无恐的人。

  学生们很快把一篮子的火鸡肉抢光。

  我推着玛雅回去。

  忽然玛雅大声说:“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又忘带钥匙了?”

  我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竟然是熊士高。

  熊士高也有些惊讶:“小鱼,怎么是你。玛雅,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孩?”

  “原来你们也认识。”玛雅说,“那再好不过了。感恩节,家人团聚的日子,既然我们都这么投缘,看来本就应该是一家人的。来吧,进去,我还有广式烤火鸡和南瓜汤呢。”

  玛雅的爸爸是美国人,妈妈是中国人。

  她的生活方式是典型的中西合璧。

  过春节的时候比一般的中国人还中国。

  过感恩节的时候比一般的美国人还美国。

  她取出一套银光闪闪的餐具,在我和熊士高面前排开。

  一只丰胸肥臀的大火鸡黄澄澄地坐在大瓷盘上。

  四周放着一圈五寸盘子。

  里面放着草莓酱、土豆泥、栗子、奶酪、玉米酪、山芋、蛋黄酱……

  五颜六色,就跟壁炉盘那架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温暖老爵士乐一样。

  “这些东西你吃得完吗?”我问她。

  她好像忽然被惊醒了似的,幽幽地说:“本来应该还有人在这里吃晚餐的。”

  然后,玛雅就双手握在一起,低下头,像在祈祷,但大滴大滴的眼泪,簌簌而下。

  我知道,今天的晚餐,本来还应该有别人的。

  玛雅生在这栋楼里。

  结婚也在这里。

  她的丈夫是留学回来的建筑学博士,在清华任教。

  “文革”开始后,校长知道她家的特殊背景,一直极力呵护,但校长被斗倒了以后,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一天午夜,她丈夫的同事突然偷偷跑来告诉她,她丈夫被学生从教学主楼上扔下来,人已经没救了,让她赶快逃吧。因为这些红卫兵坚信她家窝藏着和美帝国主义秘密联络的证据。玛雅等人走了以后,并没有收拾行装准备逃跑。

  她从阁楼爬上房顶,然后一头跳下来。

  没死。

  但失去了下半身和三个月的胎儿。

  她曾经说:“小鱼,有个学生曾经质问我,‘我又没欠你什么,凭什么听你使唤?’你说你们有没有欠我的?”

  我说,有的。我若是你,我会要求得更多。

  “但是,你误会了。我其实从来没有觉得我应该向你们讨账。虽然我已经被命运的不公毁掉了大半个身体和岁月,但我也从来不愿意让过去变成我的包袱和监狱。我只是想做一只预警的猫头鹰。如果一场运动再次披着别的外衣到来,谁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在你们看来我面目可憎,我歇斯底里,但比起历史的歇斯底里,我这算得了什么?”

  “我知道,你是在拿自己当成一剂苦药,刺激我们的良心。”

  “是啊。真理,她是个反复无常的妓女。只有同情心是黑暗中我们唯一在手的油灯。”

  此时看着她伤痛椎心的样子,我也不禁泪水喋涌。

  熊士高端起红酒,一饮而尽,他轻轻抿着嘴唇,似乎这酒有些苦涩。

  玛雅忽然又破涕为笑:“我想他们父子俩应该已经吃饱了,走开了。现在轮到我们放开享用了。”说着,她把火鸡肉、南瓜饼弄了一大堆在熊士高和我的盘子里,而她脸上的泪水还没顾得上擦呢。

  熊士高也立刻一扫颓废的神情,兴奋地说他在主持电视节目时的故事。

  “‘我为书狂’确实不错,除了那个女主持人。她笑的声音你不觉得有点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感觉吗?”玛雅说。

  熊士高笑嘻嘻地说:“你也学会这么挖苦人了,格菲同志人品、素质都是可圈可点啊。”

  我心里对熊士高很不满,那个许格菲明明是他现在的相好,为什么还同志同志的,难道是不想让玛雅知道他们的关系?

  “是啊,你和她在一起一年了吧。”玛雅说。

  “是。”

  “还会换下一个吗?”

  “我已经不指望能找到完美的女人了。”

  “不,孩子,真正值得爱的女人不是女神。”

  “是的,玛雅,我知道。我也真正爱过。”

  “不,你没有。你那只是执迷。她,你所谓真正爱过的那个,我在学校里见过很多次。我很认真地观察过。她并不是你跟我说的那样。只是你把她想象成那个样子。”

  “难道她是我虚构出来的?”

  “她对你没信心,选择了别人,这是一定的。否则她最终也会变成,你的女友‘之一’。”

  毫无疑问,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一次出乎意料的遭遇。

  我并不知道,原来一直暗暗帮助玛雅的人竟然是熊士高。

  玛雅在“文革”之后的日子也很悲惨。

  工农兵学员抢占了她的房子,她只好在湖北岸一间小平房里凄惨度日。

  熊士高一直争取了十年才彻底让这栋家传别墅物归原主。

  熊士高还用自己的钱尽可能按照玛雅的老照片恢复了别墅的装修,还安装了电梯和无障碍通道、洗手间等等,甚至家具都按照玛雅坐轮椅的高度重新定做。

  “你怎么对她这么好?”我在从玛雅家回来的路上问他。

  “你对她也很好啊。她不是跟你说要让你搬来和她一起住吗?”

  “我起初觉得她有些可怜,而且我也很好奇。”

  “她的确是奇绝的女子,她的美丽和坚强,是这个大学的骄傲,也提示着它的耻辱。”

  “你什么时候认识玛雅的?”

  “我没出生时。”他说。

  “真的?什么意思呢?”

  “我妈妈和她可是闺密,我妈说玛雅经常来弹琴给我进行胎教。”

  “原来是世交。那她那段苦日子,为什么不向你家求助呢?”

  “她极要强的。而且怕连累我们,不过所幸我终于还是做了我该做的。她对我的帮助倒是没有什么顾忌。”熊士高看了看我,笑着说,“玛雅父亲的一大堆手稿和通信,需要整理。你英文、文史底子都好,就参加整理小组吧。”

  我很高兴他有这个提议。

  我觉得玛雅感恩节夜晚的话似乎让他流水剥蚀的心开始干爽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许格菲和他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但我相信玛雅的话,许格菲并不适合他。

  我内心深处又开始有所觊觎了。

  我会是在他心上第一个刻字的人吗?

  玛雅父亲和丈夫的遗稿都放在汉容研究所他的办公室里。

  我心怀鬼胎地问过他:“为什么不放在你自己家里,还安全些?”

  那样,我就有机会去他那栋海棠、梨树、枫香、白榉扶疏的小楼了。

  对我来说,那里一定呵护着他最隐秘的世界。

  阁楼上红木相框里他儿时纯净的黑白照片,少年时的风筝,青花瓷的笔山和镇纸,香榧衣柜里的大衣和雪白的围巾,床边斜挂的紫竹笛子,滚到床下的黑胶木唱片,阳台上他昨夜抖搂的烟灰……

  在摊满暗黄卷子的巨大桌面旁边,我有时会这样无休止地想象他家里的物什摆设。

  就好像真的被那么布置一样。

  他说,我家里比哪里都乱,有时住了几天的人,我还不知道姓甚名谁呢。

  许格菲是不是他只记得身体不记得名字的人呢?

  我知道我这么想,带着一种阴暗的侥幸,可是立刻就转变成一种失望,我在期盼什么?我期盼的不也是许格菲一样的经历吗?我要成为他心中那条湍流里无足轻重的一粒沙子吗?

  我确实常常自问,但不论怎样在灵魂里劈头盖脸地斥责自己,只要隔着玻璃窗看见他一袭伦敦雾风衣从影壁后面出现,我的心就挣脱了所有绑缚。

  只要他披着薄薄的雪花一开门,呢子的味道、风的味道、他身上特别的香味,让一切自我告诫都灰飞烟灭。

  但我很清楚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很多时候,谈话只能戛然于我最想试探之处。所以我就像一头鹿,忐忑地看着河水,热切地希望走近,又忌惮湖边的危险。

  米四淑早就发现了我对熊士高非同一般的眼神,但幸好她认为这只是某种畸形人格泛化的情感需要,这种对中年男人的好奇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克服。我反击她,老说这个畸形那个畸形,那你和老外打得火热,是不是心理返祖现象啊,喜欢体毛浓密,像安哥拉长毛兔那种。

  她哪里知道,这是家教惨淡的后果。据说生了儿子的父亲,会变得比以前顽固和暴躁;生了女儿的父亲,会变得比以前耐心和温柔。但自我记事起,父亲在我的生活里淡漠得像假币上的水印。

  他说他做城市规划的工作很忙,因为中国的城市都在搞面子工程。他说他规划的工作很累,因为不懂规划的官员们总是喜欢把最佳方案改成最糟方案。

  妈妈似乎从来不因为他和我们聚少离多跟他争吵。那可不是忍耐和贤淑。后来当我成熟到能够判断伪装的时候,我明白了妈妈每次听着爸爸说要出差云云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并不亲切,而是洞若观火却绝不说破的神情。毫无疑问,爸爸完全看得出妈妈伪善的笑意和收拾行装时的细致。甚至他们从不曾忘记在送出门的时候例行公事地说:“在家里你们娘俩好好的。”“你一个人在外面多注意身体。”他每次旷日持久的出差归来之后都会给我和妈妈带礼物,绝不会有一次疏漏。妈妈会照例给他做一次极其丰盛的饭菜,尽管他基本不怎么吃,好像是用来供神的。短暂的几天之后,他又开始连日在单位加班。然后,又是出差。

  我和他没去过奶奶家。我曾经怀疑,奶奶爷爷是否知道我和妈妈的存在。妈妈很少带我去姥姥家。那是在沪西的一个小镇里。姥姥似乎早和妈妈心照不宣了,也很少提爷爷奶奶。

  妈妈是话剧团的演员。当我上了高中住校以后,她更是如释重负全身心地投入演出事业,她教了我做几道最简单的菜以后,就没有再给我做过饭了。

  一个中秋节。爸爸妈妈分别发短信说加班,不回来了。我一个人黑着灯,坐在窗下,看着月亮陷在凌乱的桂花树枝里,好像秋树冰凉的心脏。然后就看见爸爸的车停在楼下,没有熄火,车里有一个女人,但显然不是妈妈,我睁大了眼睛,甚至看得见她抚摸爸爸脸颊的手指涂着艳丽的彩甲。

  从那天起,我知道“出差”和“加班”的意思了。我想他早已另有了自己的家。他似乎很明白,妈妈绝不会去找他的单位和同事核实他是否真在出差。他似乎也不担心妈妈猜到他说出差的时候,他正在这个城市牵着另一只画着彩甲的手。他们俩似乎都投鼠忌器似的达成了隐秘的妥协。

  我其实一直想问问他们两个,到底隐瞒着什么。但每次话到嘴边,勇气就像弹簧被拉到极限而不可避免地收回去一样,随着我跟他们俩越来越冷淡,或许以后连这点好奇都消磨殆尽了。但就在我在汉容研究所给熊士高做学生助理的某个晚上,贝姨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爸爸在广州住院了。

  贝姨就是那个中秋之夜和爸爸在一起的女人。我本来对这个女人也没有什么仇恨。就像侵入我们这个早就名存实亡的家庭不能叫第三者,我甚至还隐隐地感到报复的快感。有一次忽然接到她的电话,问我要不要信乐团演唱会的门票,而且是免费的。从那次起,我就和她成了朋友。她让我叫她贝姨。原来贝姨是浦江体育馆的经理。弄几张演唱会的门票实在太容易了。

  和同学看完之后,她和爸爸还请我去体育馆里的餐厅吃夜宵。她当然不如妈妈漂亮,但女人的温柔和风情是最好的化妆。毕竟人不只是看的。更重要的是,人是要交往的。毫无疑问,贝姨是一个交往艺术家。有她在时,爸爸的脸庞褪去了那层霜,恢复了本来的清秀和灵动。我才知道爸爸不是一个乏味严谨的绘图机器。通过她,父亲也会了解一下我和妈妈的情况。

  真是一个悖论,有了第三者,我们这个家似乎更像一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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