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章清亭接着解释,“黑虎发起脾气来六亲不认,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召那养过獒犬之人询问。”

  孟子瞻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黑虎,故意问旁边的青松,“这和咱家的神武将军,是一样的种么?”

  “是!”青松毫不犹豫地答道:“獒犬性格勇猛善战,能牧牛羊马匹,若是有人激怒了它,或是伤了自家的牲口,必与之缠斗,不分出胜负输赢,不死不休!”

  福庆忍不住也插了句话,“大人可以过来瞧,我家黑虎身上还有鞭痕未消,若不是有人打了它,它也不至于伤了人!”

  “可你家一只狗伤了我家这么多人马,该怎么算?”薛子安狠狠地瞪着章清亭,“就算双方争执起来是个意外,可这药费诊金你总该赔的吧?”

  章清亭挑眉冷笑,“那依您说,该怎么赔?”

  薛子安下巴一扬,“也别说我漫天要价,你赔我三十二匹好马,三十二个完好无损的家丁便是!”

  他已经算准了,就是这医药费,也得赔穷了章清亭!

  章清亭心中早就料到,不慌不忙地道:“薛大爷,您这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既都说了是意外,大伙儿又不是三岁两岁的无知幼童,是你们先惊吓了我家的人马,不说救助吧,先该快些招呼着自己人离去才是。可你们却不依不饶在那儿打起了狗,这狗它不懂事,您打了它,它当然要自保,它何错之有?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家三十二位大人和大马,居然打不过我家一只狗,如此受的伤,也好意思赖到我家头上?”

  百姓听得无不莞尔,确实,也是薛家人太没本事了些!

  章清亭接着分辩,“你们家的人马受了伤,可毕竟都回来了。医治医治也就无事了。可我们呢?两匹母马流产,这过失让谁来补?”

  “难道你这两匹还未成形的马胎比起过我家这么多人马么?”薛子安好不容易抓住一个话柄,当即发难。

  章清亭等的就是这句话,“是啊!两匹未成形的马胎当然比不过这么多人马值钱。可是薛大爷,也请您好好算一算。我家马儿这要是生下两只小马来,能出多少利息?这两只小马长大了,过不上三五年,再生下小马来,又该值多少钱?它们这年年生,养下来的小马过几年又能再生小马,我这损失找谁赔去?”

  她越说大伙儿越觉得有理,薛家的马大伙儿在外头全都看过了,用作骑乘拉货的全是骟马,再生不出小马来的,可人家马场损失的这两匹马却是都能生育的。这样算一算,却是章清亭吃的亏更大了。

  眼见围观百姓们不住点头,章清亭知道大伙儿站在她这一边了,又摆正立场道:“现在旱灾当头,不管我们家和薛家之前有些什么恩怨,但大伙儿都是去给受灾的百姓送水时才冲撞出这样一个事故。所以我们家纵然受了些损失,也并不怪罪于谁,自己回去收拾了,也就罢了。却不知薛大爷您为什么一定要不依不饶地闹上公堂来?耽误了两家的事情不说,最可怜的还是旱地的百姓们,我不知您家是怎么安排,我们家今儿仍是送水出去了,只是又少了几担!”

  百姓听得无不赞服,到底是人家秀才家的娘子,多识大体,瞧都委屈成这样了,不仅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反而还惦念着受灾的百姓,瞧瞧人家这份胸襟,再看看薛家这小肚鸡肠,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薛子安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今儿为了来打官司,他连自家的人马都没有收拾,当然更不会再组织人去送水了。这个可恶的杀猪女,居然利用这一点,又花言巧语地把民心扯到她家去了!可怎么办呢?到底自家做了什么他心里有数,实在扯不出来有利的理由了。

  见风向彻底转过来了,章清亭慢悠悠的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这冤有头,债有主!追根溯源,可是您家的人先惊了我家的马,才引发后面的事情,若是一定要计较出个是是非非,恐怕倒是我们该寻您的不是吧?还请县太爷明断!”

  孟子瞻淡然一笑,张口就落下判词,“两家送水,都是善举。狭路相逢,本该礼让。无心失火,惊吓落马,不去救人,反把狗打,牲畜非人,岂知退让?你要她赔,她索你银,既非有意,何须输赢?息事宁人,皆回去吧!”

  “好!”这判词诙谐幽默,浅显易懂,百姓们听得分明,都觉得县太爷断得有理,鼓掌支持。

  薛子安气得不轻,却苦于无理可据,若是再闹下去,反倒显得他们家故意生事似的,只得悻悻地领着于掌柜和一众伤兵败马回去。

  进门反手就打了于掌柜一个大耳刮子,“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这所有人马的医治费用通通由你来出!少一个子儿,我也不依!”

  于掌柜忠心耿耿跟随着薛家,十几年来助纣为虐,不知替薛子安明里暗里出了多少坏主意,干了多少缺德之事。这办砸了一件事,就被薛子安如此对待,当着阖府的面弄了个没脸,赔钱不说。还弄得颜面无光,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自此他也灰了心,没多久倒是寻了个由头,告老回家了。薛子安正嫌他年龄渐大,也不挽留,倒是自剪羽翼,失了个臂膀。

  章清亭料理完了衙门里的事情,这才回了家,想着马场缺的差的东西,又添补了回去。

  张发财见她脸色憔悴,累得不轻,让她在家休息,要替她过去坐阵,章清亭却不让,“您若是也走了,家里就剩一屋子妇孺了,可怎么放心?倒是我去那边更便利些,横竖不算太远,明儿再回来就是!”

  匆匆忙忙用了个饭,又过去了。

  贺家那边也派了人手过来帮忙,苦候了两日,贺家的骏马在围栏外头游来荡去,倒是真的勾搭了些心浮气躁的年轻野马过来厮混。哪些可以留下,哪些不用留下,彼此心中都有了个数。

  到了第三日清晨,忽然有个马群的公马迎着朝阳长嘶一声,立起了前蹄,姿态甚是雄壮。

  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起来,贺玉堂果断下令,“套马!”

  就见那公马撒开四蹄,一马当先地就往外冲去。后头的马似是得了号令,并驾齐驱,势如破竹的全都奔跑起来。

  人群纷纷避让,只是借着栅栏的阻挡套着早已相中的马匹。这些野马可比家马神勇得多,家马越不过的栅栏,它们不太费劲地就越了过去,越不过去的直接撞开了栅栏,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往外涌去。

  这如何套马,贺玉堂事先都经过了详细了布置,随着它们这大部队套着马直跑了半日的工夫,真真累得是人仰马翻,再把那些上了套的马带了回来。

  一点数量,共有二十一匹,贺玉堂带走了十匹,又留了贺玉峰和两个驯马师帮章清亭驯服伺弄野马,这才驱赶着马匹回去了。

  章清亭这儿,早就专门收拾了一处马厩专门容纳这些马儿,累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暂时消停下来了。她给众人轮班放了个假,让大伙儿都歇息歇息。

  张小蝶捶打着酸痛的脖颈,“我的天!总算是可以回家安心睡个觉了!”

  这些天确实是辛苦大家了,几个小丫头尤其累得够呛。章清亭心里头也惦记着,等闲下来,给她们一人做身新衣裳添两件簪环,都很是应该的。

  收拾了东西回去,却见张金宝已然回来了,正焦急地在胡同口张望,见到她们,赶紧迎上马车去,“我一回来听说马场忙成那样,想要过去可又没马又没车,待要雇个车来,又寻思着就这一晚上的工夫了,免得费那个钱还给你们添事!”

  章清亭笑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正好你现在回来了,明天起就去马场顶着吧,把阿礼成栋他们都换回来歇歇。特别是阿礼,自开了马场,就没一日回来休息过!这事明珠也记着,明天跟他说说,不管他怎么说,也得把人给拉回来。”

  众人应下,各自回家歇息。

  张金宝向她细述去永和镇的情形,东西已经置办回来了,还是上回那家店,仍是找的那个伙计,二回去就更加客气了,价格公道,东西也没坑他们的。

  张金宝还发现了些专给孩子们玩的小玩意儿,他瞧着新奇有趣又好卖的,也让人推荐了几种,一并进了回来。他是中午到的家,张发财下午收拾了刚摆出去,就卖了好几个。

  这个章清亭之前倒是没有想到,算是意外收获。想想他们这扎兰堡还真没有一家认认真真经营小孩子玩意儿的地方,都是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碰到了就买,没碰上就没办法了。若是自己可以稳定地来做这个生意,想来也是笔小小的财路。

  正赞赏张金宝这个心思想得很好,张金宝却是一笑,“我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走现成的路子,采办些东西回来罢了。福生他们收获才大哩!这几日,他和小郭把整个镇子的马具坊都逛遍了,一家一户地瞧看,回来整宿整宿的商量,我不催都能不睡觉的!那稿纸画了能有那么厚一摞,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有些东西心里明白就是写不出来。他们能说得明白的,我都帮他们记了,有些说不明白,只有他们自己懂的,只能记在心里了。他俩倒是都说,这二回等晚上那识字班再开,再怎么忙都要来学下认字,让姐夫给他们先把名都报上。”

  章清亭点头称善,赵玉兰却想着问起,“还有水生、秀秀,若是白日实在无空,晚上也能跟他一起来学学么,好歹总是三个月,能学一些先学一些。”

  这个也是啊!章清亭也在想,有些孩子家务缠身,白日里走不开,若是晚上有大人陪同,一起来上课也未尝不可啊。

  “这事等你大哥回来,让他去书院里商量商量,应该还是可以通融的。”

  提起赵成材,大家未免又挂念一回,也不知他在郡里求学得怎么样,算算日子,总得还有五六日才能回来。

  张小蝶一脸兴奋,“到时等姐夫回来给他瞧瞧,咱们这马场可又大变样了!”

  章清亭心里也有些想报喜之意,嘴上却道:“他瞧了又能怎样?又不能给咱们发赏银!”

  “大姐你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肯定更惦记着姐夫吧!”

  “我惦记他干什么?”章清亭坚决不肯承认,岔开话题,一家子说说笑笑吃晚饭了。

  回来了一个张金宝,第二日把晏博文强拉回来休息了。章清亭眼见赵成栋晚上也没多少事了,便也放了他晚上回去,早上跟他们车来就成。

  赵成栋喜不自胜,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喜庆劲儿。老高他们粗人就打趣,“又不是回家见媳妇,你咋乐呵成这样?”

  “胡说什么呢!”赵成栋脸上却是一红,“再乐呵也没你们能分到小马驹乐呵啊!”

  套了野马来,老高老韩他们又闹腾着要章清亭分他们匹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虽然他们俩有出力捕马,但若不是黑虎,哪里弄得回来?章清亭是好说话,但可不是糯米团子,任人扞扁搓圆。但是现在还要指望他们干活,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照顾到他们的情绪,于是便想了个折衷的法子,等到明年开春下小马驹的时候,给他们俩总共一匹小马驹,就当是一年的奖励了。他们俩再怎么分去,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对于他们这样的雇工来说,可没那心思等往后的分红,有这小马驹,两人干上一年,总可以分上几两银子,已经是非常满意的了。

  章清亭又私下给自家的几个小厮叮嘱过,只要他们好好干,往后别说马了,就是盖房子娶妻都是一手包办的,几个小厮都是踏实下心来,做事劲头更足了。

  对于将来,章清亭也有过打算,再过上一二年,几个小厮学出来了,就把雇工换掉。再来了新人,只要短工,既好管理,又没老人的脾气。那时纵是新旧里外区别对待,料来也是没有多话的。日后再把自家的人慢慢教出来,提拔着管个事。长此以往,纵是家大业大,也是井然有序,条理得当的。

  再下来几日,虽是忙碌,但各人轮番着休息过后,精神头也渐渐缓过来了。只是天热得越来越不像话,稍稍一动便是满身大汗。

  连牲口的胃口都差了好些,除了早晚凉爽之时进些食,其他时候都是懒懒地不想动。每天去杜鹃坪送水的人回来,眉间愁色总是又重了一分。

  章清亭让马场里给大伙儿天天换着花样熬着各色清粥配包子馒头,想尽办法让大家多吃一点,好有力气干活。此时赵王氏做的酱菜泡菜是格外地受欢迎,就那个开胃,没几天就下去一坛。赵王氏听说能帮得上忙,她倒是很卖力气的腌了一大缸,让他们尽管放心来拿。

  章清亭每天回去,送赵成栋到家,顺便也就到赵家走一趟,问问有些什么事情。赵王氏倒是没什么别的念想,就是一个房子翻修,二个那早晚三炷香,天天提醒着让媳妇别忘了。

  章清亭甚觉压力,这老太太,明显地重男轻女,要是日后生个孙子便罢,要是个孙女,估计那就差多了。远的不说,且看赵玉兰两姐妹就是能知道的。

  不过,若是我自己的孩子,可由不得你说了算!章清亭心里想着,你若是疼惜便罢,若是不疼惜,我可不叫自己的孩子到你跟前来受这份委屈!

  还有那柳氏,倒真似转了性子似的。再见到她们过来,也不说多热情了,淡淡地客套着,不多言不多语的,章清亭倒有几分起了疑心。

  这柳氏又没个妥当去处,若是乍离了自家,前途未卜的,应当来恳求他们一番,让他们多尽些心力才像个样子。怎会如此淡定?显得胸有成竹似的,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可现在赵成材也不在家,章清亭想找个人商量,总也觉得这种话不大好出口。心想着赵成材不过这几日就回来了,便等等再说吧!

  这晚归家,天越发显得热了,屋子里闷得跟蒸笼似的,不动都是一层一层地出汗。

  张发财他们耐不得热,早就把竹床全都搬到二楼门口走廊里睡。这就是房子做得高的好处了,总比下头那矮地方凉快许多。

  章清亭自恃着身份,又怕蚊子咬,仍是关在屋里,却也把窗户大开,透透闷气。

  这一晚她翻来覆去,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糊糊感觉到一丝凉意,全身的毛孔似一下透开了,睡意顿时涌了上来。

  这一觉,当真睡得香甜,醒来时,天仍是黑的,只听得外头噼里啪啦雨声大作。

  这贼老天!终于开眼了!

  章清亭很是高兴,不光为自己,更为了那些旱区的百姓们。

  下得楼来,大家都起得晚了。

  张发财长舒了一口气,“这难得下场雨凉快凉快,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只盼着从此凉快下来才好!”

  谁说不是呢!众人用了早饭,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工的上工了。

  这场雨,似是知道人的心意,竟哗啦啦地下起来不停。连日来的干旱与酷暑一下就被冲淡了,只是马儿们却有些反常,还有黑虎,跑来跑去的,不知在忙个什么,总不肯停。还有那几匹新收回来的野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刨着地,很是不安的样子。

  晏博文也不解其意,“莫非是天气反常,忽热忽冷的,有些难受?”

  这个谁都不知道了。

  忽然,窗外白光一闪,然后便是喀喇嗽一阵巨响,天空中打下个惊雷来,吓得马厩里的马儿咴咴长鸣,而雨下得越发厉害起来了。

  屋子瞬间暗淡无光,章清亭站在窗边一瞧,好家伙!本就阴沉的天空整个迅速被墨一般的乌云笼罩,那天似被捅了个窟窿似的,竟不是下,是往下倒雨!乌云间翻滚着电闪雷鸣,令人望而生畏。

  起初被大雨带来的凉爽此时也烟消云散了,大家心头都不禁生起一个担忧,这样的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因这么大的雨,既不能遛马,也不用送水,打扫干净了马厩,又喂完早上的饲料,大伙儿都闲在工房里,不时抬头看看天,低头皱着眉小声议论几句。

  忽然黑虎冲到工房门前,冲着大伙儿一通乱叫,然后往东北角跑几步,见大伙儿不跟来,急得又跑回来叫,再往前跑。

  它这是在干什么?

  章清亭忽地明白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天啊!河水要涨了!”

  话音未落,晏博文已经冲进雨里,牵了烈焰,冒着瓢泼大雨就往河边冲。

  黑虎一路紧紧跟随着,待到了河边,晏博文瞧着汹涌翻腾的二道子沟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河水拍着浪花,正迅速的漫上河岸,要是这雨再不停,很快就要涌出来了!到时,他们神骏马场这个原本的风水宝地,就会变成一片泽国!

  晏博文迅速地冲了回来,“所有人都出来,在马厩外头建起堤坝,洪水马上就要冲过来了!”

  章清亭是在南康国长大的,每年夏季水患频发,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她冷静了一下头脑,当即道:“若是河水当真漫过来,咱们这些人又能搭起多大的堤坝?绝计拦不住的!马厩和工房已经是马场地势最高的地方了,要是连这儿也淹了,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说怎么办?”晏博文已经淋得透湿,在雨里急得大吼,“总不能带着马儿往雨里去!这一淋,恐怕好不容易养好的病,又全白费了!”

  章清亭暗自握紧了拳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慌!她冲出来再次查看着马厩和工房,方明珠见她伞没拿,便撑了跟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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