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步!”

  当报靶的报出步数时,所有的人同时发出了惊呼。

  帝国军常用的强弓多半是五个力的,我以前用的贯日弓是超强弓,有八个力,已不是平常人能用的了。军中有一把十个力的震天弓,是当年十二名将中力量最大的陈开道所用,据说武侯年轻时曾拉开过。力量越大弓越不好控制,射箭不只是力量大能拉开就算数,九个力的弓射出箭后,弓弦绷直之力就很难控制,一不当心,连自己的手指都有可能绷掉,当年军中有个大力士闵超,据说有伏牛之力,与人打赌说能拉开震天弓,结果箭是射出了,他的拇指也被震天弓的反弹之力绷掉。可是就算震天弓,拉满了也最多射到五百步远,薛文亦做的这雷霆弩轻轻易易便能射到一千步开外,岂不是有二十个力之巨?而这雷霆弩连一个寻常的士兵也能用,可以说,雷霆弩一出,将大大提升军中的攻击力。

  文侯眉毛一扬,道:“一千步?没有错吗?”

  那个报靶的道:“不会有错,我数得仔细,共一千零十七步,共发五箭,两箭中靶。”

  人的步子有大有小,可不管如何,雷霆弩射得如此之远,实是骇人听闻。文侯转身向太子一拱手,道:“恭喜殿下,有此利器,帝国大军如虎添翼,破敌更增几番把握了。”

  太子喃喃道:“一千步很远吗?”他到现在也还没意识到这一千步到底有什么意义,仍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如此惊叹。文侯道:“这雷霆弩使得弓箭射程增强数倍,给军中装备好,如同……如同我们已有利刃在手,而敌方却仍是赤手空拳。”

  文侯这个比喻倒很易懂,太子脸上也露出笑容,道:“真的吗?这般说来,那还不快点做一批出来。薛卿,你一个月能做多少出来?”

  薛文亦推动轮椅,到太子跟前,行了一礼道:“殿下,这雷霆弩制作精细,现在木府中人大多去赶制战船,臣纠工日夜赶制,大概每天只可制二十张。”

  文侯捻了捻须,微笑道:“还有二十余天,那么可以做四五百张,可能组成一支弩军了。”他面色一正,道,“毕炜!”

  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将领出来道:“末将在。”

  “你与薛员外合作,日夜操练,你部五百人,务必要人人将这雷霆弩操练精熟。”

  毕炜抬起头,大声道:“末将得令!”

  他的声音极是响亮,在操场上似滚过一个焦雷。他年纪虽不大,却长了一脸虬髯,加上这般响亮的声音,更是威武,操场上,不管是教官还是学生,都受他的感染,意气风发。我站在我带的那一批学生中,也只觉心头一热。

  南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给帝国一个沉重的打击,尽管这些天我都在军校里,也感得到帝国上下弥漫的一股惶惶不可终日之感,二太子的援军出发已有近十天了,据说初战不利,已派密使回来告急,更让谣言四起,说什么东平城在蛇人猛攻下岌岌可危,势若累卵,蛇人即将攻破东平城,渡海北上。有些想象力丰富的,还说什么这是苍月公将自己出卖给妖魔,请来的援兵。他们谁也没见过蛇人,可添油加醋一番,说出来的蛇人形貌居然也八九不离十。自然,这些都是谣言,攻到东平城的蛇人只是一支先头部队,人数并不多,邵风观在城中原先就有兵力两万,加上二太子和路恭行所统的二万援兵,绝不至于败得这么快。

  可是,当蛇人的大部攻来时,我也知道,以东平这区区四万守军,肯定不能有什么大的作为的,最多仅能自保。天长日久,若东平城失守,那京师门户大开,蛇人便能大举北上了。文侯看上去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可是他其实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反击的事,他的深谋远虑,实是远在旁人之上。

  看来,武侯号称名将,如果比试用兵之术,只怕连武侯也比不上文侯的。我看着神采飞扬的文侯,心头也一阵激动。

  薛文亦拿来的是四十张雷霆弩,正好一个班一张,文侯让每个班都拿了一张。命令日夜操练。

  太子和文侯走后,薛文亦让几个工部的工匠给我们讲解雷霆弩的用法。这雷霆弩的威力让所有人都震惊,所有人都挤作一堆,仔细听着讲解。雷霆弩虽然也叫“弩”,但与以前的弩已完全不同,这箭匣的想法便与以前大相径庭,每发一次,不必再一支支装箭,大大提升了发射效率。

  我正和本班的学生看着雷霆弩,这时,薛文亦坐着轮椅过来,我迎上去道:“薛先生,你造出这雷霆弩,可是立下大功了。”

  如果训练一支弩兵队,这等威力,便如几百个谭青、江在轩这般的神射手聚在一起,只消弩箭足够,蛇人也不足为惧。如果在高鹫城里薛文亦就能造出来,只怕蛇人未必能破城了。

  薛文亦叹了口气,道:“唉,这也是天意,在城中我已起意要造这弩,但是弩机实在难造,也只有到工部有金府和火府帮忙才能造出来。而且,这雷霆弩利远不利近,若是被敌人迫得近了,威力便难以发挥。”

  雷霆弩太重,装在小车上,运送也不太方便。我道:“你先不必想得太多,慢慢改进便是。对了,张先生呢?”

  他笑了笑道:“张先生现在在土府,听说也在加紧制造新武器,只怕也在这几日了。楚将军,你现在可好?”

  我的脸沉了下来。此时太子和文侯还未出门,我道:“你听得么,她们已被帝君收入后宫。”

  薛文亦怔了怔,一时还想不到我说的是谁,半晌才道:“这也是命啊。”

  他看了看远处的帝宫,天际间,帝宫巍峨壮观,不可向迩。他叹了口气道:“对她来说,这也未必不是个好的归宿吧。算了,楚将军,好男儿志在千里,岂能因妇人而不顾大局。”

  我心头一阵阵疼痛。薛文亦说的并没错,可是要让我忘了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可忘不了的话又能如何?她与我,已如同隔世。

  薛文亦大概也不想再想到秦艳春,道:“楚将军,听说二太子在东平城接战大力,前两天吃了一个大败仗,损了几千兵丁,战船也损了一半。”

  我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薛文亦道:“我们木府接到通知,加紧赶制战船,听说便是二太子以羽书告急。”

  帝都到大江有一条运河,从帝都造船,可以从内陆直接去东平城。而东平城一面背水,战船亦属主力。一半战船损失,那水上战力也损失一半,东平城的守御更加吃力了。我沉吟了一下,道:“这消息确实吗?”

  “十之八九。楚将军,说不定你很快就得重披战袍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摸了摸腰间的百辟刀,道:“若国家要用我,自然万死不辞。这回有你这雷霆弩,希望还有几分胜机。”

  想起高鹫城里蛇人那种潮涌般的攻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看看薛文亦,他也眼睛发直,大概也想起了蛇人的可怖了。

  消息来得很快,十天以后,二太子的急使正式来了。

  十天以前,蛇人发动了一次突袭。原先邵风观水陆相济,守御极严,蛇人在岸上攻击,往往还遭到水军的箭袭,大概也吃到了苦头,这一次先佯攻城池,等水军离岸较近,发动攻击时,突然全军转而攻击水军。因为战船离岸较近,蛇人又天生会水,水军遭到重创,两百艘战船被击沉一半,五千水军也损兵三分之一,东平城的水军统领伏昌力战阵亡。

  “当是时,刀枪并举,杀声震天,战船或遭击沉,或为火焚,零肢碎体漂于江面,一时满江俱红。臣鞭长莫及,徒切齿耳。”

  二太子的告急文书中,也透出一股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我却被这段话里的“或为火焚”一句震惊不已。

  在高鹫城里,蛇人还是畏火的,所以开始我们曾设想以火墙隔挡蛇人,但来攻东平城时,蛇人居然也会用火攻了,那么,现在的蛇人一定已不怕火了。

  短短数月间,真有如天翻地覆啊。

  告急文书虽然不曾公诸于世,但帝都也不知哪儿得来的消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尽管蛇人离帝都还远,可是人们一个个都惊慌失措,好像蛇人已经兵临城下一般。军校里因为管束甚严,倒还好一些。

  每天我都带着学生操练。这一班学生很能吃苦,雷霆弩大多已能运用自如了,只是准头还差。

  这一天又轮到我带学生去操练雷霆弩。因为一个班只有一把,射出箭后还得将箭捡回来,因为雷霆弩射得太远,让报靶的跑来跑去也太累,因此我让一个学生在靶子处挖了个工事,在那儿举旗报靶,黑旗为中的,白旗为脱靶。射了半天,只见白旗举个不停,黑旗举得不多。吴万龄带的一班也在我们边上练弩,他的学生和我的差不太多,也是脱靶的多。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一个个练习,想着心事,忽然听得他们一阵喧哗,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带的这一班,军纪比吴万龄那一班还要好,平常不得如此喧哗。听他们一阵叫,我也一阵不快,道:“做什么?”

  一个学生转过头,道:“老师,你看!”

  他指的是吴万龄那一边。我看过去,却见他那儿一个学生正在练弩,几乎每发一弩,黑旗便不停地探出来。我算了算,他射了五箭,居然有四箭中的。

  这人真是个神箭手了。我吃了一惊,道:“你们先练着。”便走了过去。吴万龄一见我,拉过一张椅子道,“楚将军,请坐。”

  现在正换了个学生在射,这学生虽然大不及刚才那个,却也有两箭中的。相比较而言,我的学生五箭里大多连一箭也射不中,实在远为不如。我奇道:“吴将军,你怎么教的,怎么一下能射那么准?”

  吴万龄笑了笑道:“有个学生做了个瞄准器,我让他试试,一旦有用,便去禀报文侯大人。看样子,这小鬼头也当真聪明,这东西很有用。”

  “是哪个学生?”

  他指了指一个学生道:“喏,他叫苑可珍。苑可珍,过来见过楚将军。”

  “苑可珍”这三个字像钉子一样打入我的耳朵。他的名字和苑可祥如此像法,难道是苑可祥的弟弟吗?那个学生已抬起头看着我,我打量着他,他只有十五六岁,脸上却带着超出年纪的老成,模样也有两三分苑可祥的影子。

  “你叫苑可珍?”

  见这少年点了点头,我追问了一句道:“你有哥哥吗?”

  他抬起眼,似乎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来,道:“是啊,我哥哥也是军人,我上军校便是他坚持的。他随武侯南征,尚未回来。”

  “他是叫苑可祥吗?”

  苑可珍点了点头,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头,道:“你真是苑可祥的弟弟啊?”

  苑可珍有点儿呆了,大概他以为苑可祥在军中犯了什么事吧,以至于我如此追问,一时脸也变得煞白,道:“我哥哥走了后就再没看到他了。他怎么了?犯了什么事吗?”

  我倒说不出话来,只是道:“你哥哥已经阵亡了,他很英勇。”苑可祥在朱天畏带虎尾营哗变时卷在军中出城,没于战阵,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我也不知他作战是不是很英勇。看到他,让我又想起苑可祥来了,不由得百感交集。

  苑可珍听得哥哥并没犯事,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为国捐躯,本是军人的职责。”

  他这话也不太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的,我苦笑了一下,道:“是,你要以你哥哥为荣,他是个英雄。”

  吴万龄在一边听得有点莫名其妙,等苑可珍退入队中,他小声道:“楚将军,苑可祥是谁?”

  我道:“没什么,那只是虎尾营的一个巡官,我认识的。”

  苑可祥与吴万龄其实很相像,只是他一直在虎尾营中,一直没有出头之日,空有一腔抱负。我还记得苑可祥说过他有一部兵书,本来他要默诵出来给我,但那天因为朱天畏携众哗变,使得这件事落空了。

  我看了看退到队中的苑可珍,道:“吴将军,下课后你让苑可珍来找我,我还有些事问他。对了,这瞄准器很有用,把这瞄准器也带来吧,我去跟薛工正说说。”

  苑可珍在队列中,也泯然众人。苑可祥没有上过军校,以至于他在军中也没法得到升迁,所以他才一定要让苑可珍上军校吧。只是苑可珍身子看上去有些单薄,恐怕不适合从军,苑可祥也有些一相情愿了。

  苑兄,不管怎么说,我一定会让你弟弟出人头地的。我默默地说着,好像苑可祥就站在身前一样。可是我的保证又有什么用?说到出人头地,连我自己也还早着。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天。现在已经是春暮了,天气也没有因为帝君的寿辰快要到来就转好,一直是个阴天,似乎要下雨,却又偏生不下。

  放学后,我专门走得晚了些。苑可珍来找我,把他做的那瞄准器也拿来了。拿下来后,我才发现这瞄准器其实简单至极,只是两个同样大小的竹筒锯成的圆圈,边上对穿了一个洞,用一根细长的竹棒穿过,也就像个“中”字一样,竹筒圈可以沿竹棒上下滑动。棒上都用颜色等分成很多小格,涂成不同颜色。

  我看着这两个东西,实在有点不相信这东西居然能如此有用。我道:“用这个可以瞄准吗?怎么弄的?”

  苑可珍听我问他,突然间神采奕奕,道:“老师,这个要从头讲起。老师,你知道一支箭飞出,如何才能射得最远?”

  要让弩射得最远,我自然知道。我的箭术虽然未至一流境地,但也下过一番苦功。射术有谓“射高不射低”,指射远处不能瞄准那目标本身,必须得瞄得高一些。要瞄得多高,就得按弓力和目标的距离来定,具体多少便要看射箭之人运用之妙了。我以前用贯日弓试过,一般平射能三四百步,如果瞄准得高一些,便能射得更远,恰好在箭水平和垂直的正中,箭飞出的距离最长。我道:“要抬得高一点啊。”

  “那老师你知道平射能射两百步的话,最远能射多少?”

  我一阵哑然。这我真的并不知道,苑可珍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你看,若是同一人射箭,平射能射二百步,喏,”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算筹,算了一阵,道:“最远可以射到三百七十七步,将近一倍长。人拉弓时力量有大有小,不好控制,但弩箭一般每回射出的距离都相差无几,所以只消能知道目标的精确位置,便能百发百中,这两个瞄准器便可以测出目标位置以及弩箭应抬起的方向,我算过,测出来的距离一般只相差一两步,已相当有用了。”

  苑可珍指着一桌子的算筹,说得眉飞色舞。他当士兵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也许一辈子也没有出息,但他有这一手,实在令我吃惊。这瞄准器当然有用,我亲眼见到了。我拍拍他的肩,道:“苑可珍,你这手本领是哪儿学来的?”

  苑可珍道:“我家里有两本书,一本便是讲这些的,上面说,这叫做‘数学’。”

  “数学”这个词我闻所未闻,我也不管这叫什么,道:“另一本书恐怕就是《胜兵策》吧?”

  苑可珍眉头一扬:“老师,你也知道?”

  我突然心头一酸,又想起了死得没半点价值的苑可祥。武侯命我重组龙鳞军时,我也曾起意要把苑可祥调到龙鳞军来,只是有了吴万龄后,再调苑可祥来便有些重复,因此这事那时就搁下了。如果苑可祥也到龙鳞军来,恐怕也会和我一起逃出高鹫城吧?

  我不禁有些内疚,岔开话头道:“我们马上去工部吧。苑可珍,你能把你家里的《胜兵策》借我抄录一份吗?”

  苑可珍道:“这个自然,明天我便拿来给你。”

  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瞄准器,道:“我们走。”

  工部分五府,每府设侍郎一人,员外郎五人,其中以土府为首。但由于现在在赶制战船,木府属于紧要地方,薛文亦伤势未愈,不能在船上爬上爬下,便让他留在府中,这几天偌大一个木府只有薛文亦一个人。

  我和苑可珍走进木府时,薛文亦正在指挥匠人做雷霆弩,他正在量着削好的弩弓。一见我进来,他放下手头的尺,叫道:“楚将军,你来了。”

  我快步迎上去,道:“薛先生,你不用过来,我带来个孩子,他给你的雷霆弩可是如虎添翼了。”

  我把瞄准器的事一说,但我实在不知底细,说得也不得要领,薛文亦听得一头雾水。我见我说不清,干脆让苑可珍去说。苑可珍说得几句,薛文亦脸上已露出惊诧之意,不等他说完,薛文亦叫道:“这事我也想过!只是我实在算不出准确数字来,若是弄得不好反而是画蛇添足,所以最后还是没装。既然如此,那我把所有的雷霆弩都装上瞄准器。”

  他兴奋莫名,和苑可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把我也扔在一边。我听着他们的话,还是在探讨做这瞄准器的事,好在薛文亦做雷霆弩时命人将所有的弩都造得一式一样,连弓形状也差不多,这瞄准器只消稍调一样便可以适用了。另外,薛文亦说以竹圈来做瞄准器不好,竹圈不一定是一样大,他说还是规定瞄准器的尺寸,全部以木头做,这样便可以让所有的瞄准器都通用。

  我听得百无聊赖,在一边看着薛文亦做的一些小东西。他有时得闲,就用木头雕一些小玩意儿,在案前排成一排,看上去倒精致得很,有一个是骑马的武将,周身披着软甲,看上去很像是武侯,雕得很精巧,似乎连甲上的线头都能看出来。另一个女子的像雕得很模糊,似乎没完工,可看刀法又不像没雕完的样子,也不知薛文亦是什么用意。

  等他们谈得告一段落,我在一边插了一句道:“薛先生,土府他们现在去哪儿了?弄得一个工部好像只有你一个人。”

  薛文亦还兴致勃勃地要与苑可珍探讨,听我问起,他道:“张先生被文侯带到北山猎场,听说要造什么东西,严禁他人造访,我这些天也不见他。另外的金府火府水府都在造船厂。”

  张龙友大概又要他造火雷弹吧。只是以前造船只需木府和水府,如今连火府金府也带去了,我有点莫名其妙,道:“金府和火府也去吗?”

  薛文亦“啊”了一声,道:“是啊。”他又在和苑可珍说着。好容易,才等他们总算像两个一见如故的忘年交一般分手。

  离开木府时,薛文亦送我出来,到门口时他道:“楚将军,你说我向文侯大人要求让这个孩子来工部,他会同意吗?”

  我道:“薛先生,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你现在可是工部员外郎,这点事自己就能做主,文侯哪会不同意。只是你问问苑可珍,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薛文亦看了看苑可珍,笑道:“楚将军,你大概没听我和他说话吧,我早问过他了,他本来对军校不甚感兴趣,也有意来工部。”

  这时我和苑可珍已到了门口,我拱了拱手道:“薛先生,不必远送了,我就此告辞。”

  和薛文亦辞别时,天也快黑了。我道:“苑可珍,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苑可珍道:“不远,隔三条街便到。老师,你到我家去拿那本《胜兵策》吧。”

  我道:“也好。”我也实在很想看看那部《胜兵策》。那庭天的《行军七要》固是兵法圭臬,但主要侧重讲述战术,听苑可祥所说,《胜兵策》讲的主要是带兵的方略,与《行军七要》恰是相辅相成。

  苑可珍的家离工部也不远。他住的地方大多是贫民,一条街也冷冷清清。从他家里拿了书出来,街上也昏暗一片。因为大多是贫民,大概很多人连蜡烛也用不起,一家卖吃食的小铺子倒还挂着灯笼,里面人声鼎沸,都是些做苦力的汉子在吃晚饭。帝君寿诞将至,他们也忙了起来。

  走在渐渐昏暗的街上,我的脚步声空落落地响起,说不出的孤寂。突然,我站定了。

  薛文亦那个模糊的女子像,那正是秦艳春啊。

  薛文亦对我说些男儿不应有儿女私情,他好像也把秦艳春都忘了,可其实,在他心底,也依然在思念着那个一路共患难的女子。

  我有些迷惘地看着天空。西边,太阳已经下山,哪儿还有些亮光,但头顶已是一片宝蓝的夜空,看得到几颗星在闪烁。

  在这个夜里,她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已是帝君后宫中那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再也没有机会到外面来了吧。

  我的心像被什么啮咬一样,一阵地疼痛。

  我正想得出神,突然,暮色中发出了一声巨响,几乎大地也在震动。这巨响来得太突然,我也吓了一大跳,一时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响声是北面传来的。

  这条街上本来也只有那一家小铺子还有人声,随着这一声巨响,像是一座大坝崩塌,四周一下传来了妇人儿童的哭叫声,从小铺子里也一下冲出了不少汉子,一个个惊惶失措,有一个还在叫道:“怪物攻城了!怪物攻城了!”

  听得他的叫声,我几乎也以为是蛇人攻来了,但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蛇人要攻到帝都,绝不可能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这声音听着很耳熟,北边的天空也一下亮了起来,那多半是火药发出的爆炸声。而薛文亦说过,张龙友正是在北山猎场,难道会是张龙友做的火药失事了?

  这念头让我一身的冷汗。火药的威力我也见过,一个小小的火雷弹便可以把蛇人炸得粉碎,这回有这么大的声音,若是张龙友在当中,那还不是炸得如同齑粉?一瞬间,我只觉背上冷汗直流,连她的样子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条街上一下像烧开了水一样沸腾起来,两边的人家几乎全冲出门来,当中很有一些衣冠不整的,有些人在叫道:“死了死了,快逃啊!”他们的叫声使得人群更增恐慌,混乱中,大概有孩子被挤着了,发出了大哭,更显得一片慌乱,我周围也一下出现了好多人,他们在我身边挤来挤去,无头苍蝇一样乱钻。

  这时,从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只听得有个人就在我身后叫道:“不要乱!执金吾在此,不许乱动!”

  这禁军中的执金吾来了。禁军三万,一万是守皇城的近卫军,一万五千为守在外城的五大营,还有五千就是维持帝都秩序的执金吾。这些执金吾大概就是管这一片的,现在没到禁夜之时,他们也许也正在玩乐的时候,发生了这等事,所以马上赶来了。

  执金吾尽管喊得响,但是大街上一片混乱,他的声音虽大,虽淹没在一片哭叫声中,他的声音也只传到边上几个人耳朵里。可即使这儿一片人听了喊声立住不动,也马上被边上的人挤开了。此时街上人越来越多,执金吾尽管都是骑在马上,也要被人流挤散了。

  我回过头看了看,那个执金吾的队官尽管顶盔贯甲,一张脸上也显出慌乱。他手里提着马鞭,忽然伸起手叫道:“再有乱动的,格杀勿论!”

  我吓了一跳。执金吾的名声一向不太好,民众说他们飞扬跋扈,但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要杀人。扰乱秩序,格杀勿论,这种命令在军中倒也不新鲜,但这是在帝都的大街上啊,那些人只是些平民,并不是军人,难道真的要杀几个平民才能整肃秩序吗?

  有两个执金吾手中持着长矛已冲了过来,看样子,正要杀一两个人了。我心下大急,不敢怠慢,手一搭身边一个汉子的肩头,人一跃而起,此时那两支长矛正好向这边的人群砸过来。

  他们也没有真的要杀人吧,不然直刺过来,我夹在人群中,不免也要受无妄之灾。只是他们这么砸下,只怕也会砸坏几个人。我这时已站在那汉子的肩头,咬了咬牙,看准长矛的来势,两手伸探,一把抓住了长矛的柄。尽管明知他们长矛下砸之力甚大,但此时也只好硬顶一下了。

  一抓住两柄长矛,只觉身上一震,却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大力。不过我踩着的那汉子却吃不消了,在我脚下发出了一声叫,我忙跳下他的肩头,两手仍不敢放开那两柄长矛。

  那人喊得也够响的,大概所有人都听到了,但这么一来,街上的人流倒一下停住了,也登时静了下来。这时刚才那喊话的执金吾又道:“马上回家,不许出来,没有事的。再有乱叫的,立斩!”

  这回一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他们出来得急,回去得却也快,马上街上空空荡荡的。这时那执金吾喝道:“你是什么人?还不放开?”

  我这才醒悟到我还抓着那两柄长矛,那两个马上执金吾正用力在夺长矛,脸也憋得通红,但他们哪里夺得过去?我一阵失望,放开了长矛,那两人在马上也向后一仰,若不是骑在马上的,只怕会摔下来。

  禁军养尊处优,虽然一个个长得高大体面,却实在是不堪一击啊。我努力让自己脸上不露出轻蔑之色,躬身道:“我是下将军楚休红,刚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请两位将军海涵。”

  那个执金吾打量了我一下,似乎要看出我是不是在说谎,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从腰间取下腰牌递过去道:“这是我的腰牌,请看。”

  他接过来看了看,还回我道:“楚下将军,请你立刻回住处,不要乱走。”

  他说得倒也没错,若是城中乱成一片,蛇人没来,自己反而弄得一片混乱,那才真是笑话。我点了点头道:“遵命。”

  我的下将军属第五级,虽然是上级军官的最下一级,不过执金吾的长官也不过是个偏将军,只比我高一级,这人最多也只和我平级,我说得这么客气,他倒也语气和缓了许多,又道:“下将军,职责所在,请你勿怪。”

  我道:“将军所言都是正道,楚某自当从命。不过,百姓不是军人,总不能杀人立威吧。”

  他脸一红道:“下将军有所不知,此间百姓刁猾至极,寻常言语,他们听都不听的。”

  我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只是道:“此人被我踩伤了,让我先送他回去吧。”

  刚才被我踩着的那人大概被我踩得肩骨伤了,正倒在地上哼着,那执金吾道:“不妨,我来送他吧。”

  我在怀里摸了摸,摸到了几个金币。文侯曾多次建言,军校要不分贵贱,一例招生,教官待遇从优,让他们一心育人,帝君也准奏了,所以军校教官的待遇相当不错。我把那几个金币放在那人手里,道:“抱歉,你没事吧?这几个钱你拿去看看医生吧。”

  他只是些皮肉之伤,抓着这几个金币,倒是有点不好意思,道:“将军,我……”

  我止住了他的话,对那执金吾道:“几位将军,请你们送他回去了,我立刻回住处去。”

  回到军校,里面也已一片乱。不过军校里的乱和大街上的乱不一样,仍是按班级分开。我一进门,吴万龄斜刺里过来道:“楚将军,你总算来了,文侯刚才派人下令,命我们整装待发,我已帮你把班里的学生叫齐了。”

  我道:“出什么事了?连军校的学生也要叫起来。”

  吴万龄皱了皱眉,道:“听说是倭庄反乱,冲击猎场,禁军难以收拾残局,文侯命军校出动。真不知那些岛夷是不是因为春天来发疯,真是找死。”

  倭庄住的本是东海倭岛的岛夷,几十年前,倭岛岛夷进犯东北藩属句罗岛,句罗岛藩王向前代帝君求救,帝国发兵二十万,尽诛来犯岛夷,将岛夷在句罗岛近海一个小岛殖民的一千许男女尽数俘来,以绝后患。本来朝中有人建议,说岛夷狼子野心,当斩尽,先帝仁厚,将他们安置在北山猎场边,命他们管理猎场,称为倭庄。为了杜绝不测,先帝下令倭庄不得行使铁器,连铁锅都不行,所以倭庄用的都是砂锅。那些倭人休养生息,现在有两千多人了,无聊之下,在倭庄开些饭庄,称为“砂锅居”,别有风味,倒也生意兴隆,帝国不少有钱人专程去倭庄吃他们的野味砂锅。没想到他们居然会造反,真是嫌命长吗?倭庄虽有人口两千许,但精壮只怕一千都不到,连城中的执金吾也比他们多了五倍。这回造反,倭庄定要被连根拔除,杀个鸡犬不留了。

  我刚到自己一班,那些小鬼已经站在一处,见我过来,叫道:“老师,出什么事了?”

  我沉下脸,道:“万事听命令便是。”

  命令下得也很快,来的是文侯的部下,命全校师生全副武装,火速赶到北山猎场。

  听到这命令,我不禁有些异样。执金吾的实力我也见到了,确实不高,但就算不高,也不至于连军校这批学生也要叫去帮忙啊,文侯虽然不握军权,但他位居列侯,本部府兵也有一万人,尽管其中两千人在武侯南征时借去充实中军了,手头仍有八千军。这八千军绝对可与当初南征军的中军相提并论,文侯部下的水火二将也是军中后起之秀的佼佼者,要说这八千人会敌不住一千岛夷,那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许,文侯调军校的用意,是让那些学生观摩一下实战吧。军校祭酒名义上是太子,文侯只是副祭酒,但实际上全是文侯一个人在管。文侯相当看重军校,认为这是下一代军官的培养地。文侯反对空谈,军校自他接手后,对兵法和实战都相当看重,现在一定趁这个难得的时机让军校学生练兵。

  军校中,每人都有马匹。我骑在马上,带着他们出发。这一班因为是新生,已是在队尾了,我后面也只有吴万龄那一班。

  北山猎场在北门外十七里的地方,属帝君专用的猎场,不过帝君不爱行猎,每年只是来应个景,猎场显得颇为荒凉。远远望去,猎场中一片火光,人影绰绰,杀声震天,听声音,都是帝国语,根本听不出岛夷的话在里面。

  看样子,我猜得不错。

  一到猎场门口,我便看见文侯搬着一张大椅子坐在阵中,两边都是盔甲鲜明的文侯府兵。我们四十个班的教师过去齐齐向文侯行礼。刚站起来,文侯向我们点了点头道:“你们来了,此番岛夷不知死活,列位要努力争先,这回斩草除根,不论妇孺,不留活口!”

  文侯的样子在火光中显得极其威严,我几乎吓了一跳。他本来貌不惊人,此时却似换了个人一般。

  这时身后有人高声道:“甄卿!甄卿!”

  文侯站起身,道:“殿下,臣在此,反贼已尽数被困。”

  太子的十马大车慢吞吞过来了。他的马车马匹太多,那马夫将马解开几匹,只用了四匹拉车,另六匹拴在一边,总算是快了一些,可到底有六匹马牵制,还是比一般的四马拉车要慢许多,和我们这批骑军更是不能比了。文侯没让我们跟随太子齐来,也是怕我们来得太晚,要误事吧。

  太子一到跟前,跳下大车,军校里所有人都滚鞍下马跪下行礼,但文侯的府军却只是举着手中武器向太子致意,算是行礼。我们四十个教官又跪下行了一回礼,站起来时只见太子气喘吁吁,不知他坐在车里怎么也会像自己跑过来的一样。他道:“甄卿,你打得过他们吗?不会出事吧?”

  文侯道:“殿下,臣罪该万死,驻在此地的一千禁军被岛夷击溃,火药厂遭焚,现在禁军死两百零七人,伤三百十一人,工部驻此地人员死七人,伤两人,尚无人被俘。我已命禁军回去,由我府兵攻击。臣未能虑及此,望太子降罪。”

  文侯的声音尽管沉着,但我也听得出有三分惊恐。他虽然号称足智多谋,但这番没料到倭庄会在庄里反乱,吃这么个大亏,定让他气恼异常。他惋惜的绝不是这一千形同虚设的禁军被击溃,而是工部死了的七人吧。

  我的心猛地一凛。张龙友也在这儿,他会不会也在死的七人里?我一心想问,但现在文侯正在和太子说话,我也不敢插嘴。

  太子道:“能打败他们就好。甄卿,听说岛夷的女子肤如凝脂,笑靥如花,这个……”

  文侯正色道:“殿下,若不斩草除根,终难免后患。若纳岛夷妇人入宫,殿下千金之体,不可以身涉险。”

  他说得正经,但那“以身涉险”四字还是让我想笑。文侯这种话也有弦外之意,只是太子也根本没去管那些,只是道:“若是有一个也是好的,甄卿,大不了过几天赐死她们便是。”

  文侯叹了口气,道:“好吧。”他转身对身边两将道:“沧澜,阿炜,有顷攻入,女子不得斩杀,定要生俘。”

  那两个是文侯的爱将水将邓沧澜和火将毕炜。我原先在醉枫楼里也见过他们,文侯来试验雷霆弩时也见过一次。火光中,只见毕炜虬髯如怒,而邓沧澜却是一张极秀气的脸。

  他们一躬身道:“末将遵命。”

  文侯看了他们一眼,道:“现在军校学生已来,你们定要给他们看看,帝国最强之军当如何。”

  果然是让我们来观摩啊。我看了一眼邓沧澜和毕炜,他们已经在点自己的人马了。他们各统领支八百人队,合在一处有一千六,绝无败北之虞。

  这时,猎场中忽然有一骑冲来,火光中只见那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甲胄,大概是从禁军身上剥来的。他一到门口便大叫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文侯面沉似水,喝道:“不准!”

  那人叫道:“我们上当了!大人,我们愿做牛做马,绝不敢再起二心……”

  他话音未落,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火光中,只见一道电光射过,却是有箭飞出,那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扑倒在地,身上插了四五支箭。那正是毕炜队中射出的雷霆弩。此时相距不过三百余步,雷霆弩之威,更是骇人,这四五支箭全部透胸而过,箭头从他背后伸出来。

  毕炜手下,到底是强兵,军校生与他的部下虽然练雷霆弩的时日相同,却远不及他。何况,他手下的雷霆弩还是全不带瞄准器的。

  猎场中,火光熊熊,只见那里聚集着一些人影也在乱动,只听得有人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那是岛夷的方言吧,虽然听不懂,但我也听得出他们的慌乱。

  突然间,从当中传出了女子的尖声惨叫。我不由得纳闷,看了看文侯,他仍是面色不动。我看看边上几个教官,他们也一阵茫然,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邓沧澜和毕炜端坐马上,动也不动。这时太子叫道:“甄卿,他们在杀妇孺了,怎么还不攻进去?”

  文侯道:“殿下,岛夷是要孤注一掷,此时进去,枉自折损我方兵力。”

  岛夷是在自杀妇孺!也许岛夷是知道绝无存活之理,绝望之下,先杀妇孺,再来血战至死吧。我不禁暗笑,文侯定是早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给太子做个空头人情。不过,看不出,文侯之狠,竟然远在武侯之上!

  妇孺的哭声弱了下来,这时只听得一阵鬼哭狼嚎之声,一片人影冲了出来。只是看过去,很少见刀光,那些冲出来的岛夷用的全是些木棒之类,偶尔有人用些刀枪,大概也是从禁军手里抢过来的。禁军的刀枪实在是中看不中用,武侯以前未被准许抽调禁军,其实也是件好事吧,不然我们在高鹫城只怕败得更快。

  毕炜这时突然道:“邓兄,我们还是给后辈们看看,不要用雷霆弩吧。”

  的确,猎场已被围,岛夷也只有从大门冲出来,若是此时发射雷霆弩,满目平坦,别无遮挡,别说只有一千岛夷,就算有一万,也会被尽数射杀。

  邓沧澜点了点头,回头道:“太子、大人在上,弟兄们,吾辈努力!”

  他说话很文雅,但话语音也有一股豪气。这一千六百人齐齐冲出,抵住冲上来的岛夷。登时,场中杀声震天,鲜血四溅。

  水火二将的部下果然名不虚传,前年苍月公在大江南岸陈兵欲渡,正是这二人的部队强渡成功,使得苍月公一败涂地。他们训练既精,又有实战经验,而那些岛夷又大多是岛夷在此地生的第二代,久不动军器,更是不堪一击,哪里抵得住水火二将的精兵?场中,鲜血喷涌,残肢四飞,哪里是战斗,简直就是一场屠杀。

  仅仅是一杯茶的工夫,猎场门口已是一片狼藉。一千岛夷已被尽数斩尽,毕炜的部队用的大多是长刀,被他们斩杀的岛夷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空气也几乎要凝结。水火二将还在场中试探那些尸首,看看有没有没死透的,不时传来零星的一两声岛夷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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