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马嵬（2）

　　自三代以来，皆以礼治天下。所谓礼，便是一整套方便统治者统治的行为准则，譬如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的秩序链，强调仁、义、礼、智、信作为行事的准则，这三纲五常所组成的纲常形成了社会。

　　至于帝王，居于这个礼教社会的顶端，自然有一整套相应的礼仪来束缚，一坐一卧，一行一止都有规矩。

　　李旭离开自己平日所居停的清凉殿转去武英殿，帝王出行自然和游客游览宫廷是不同的。

　　首先是两位宫女出来捧扇，她们手持长约八尺的长扇，饰以纹丝金箔锦帛，这便是所谓的举动必以扇，她们要跟在李旭的后面。

　　然后是由四十六人组成的侍卫队伍，由左右金吾将军率领，这些侍卫都是从皇亲、勋贵中拣选出来，由两名金吾中郎将担任左右护卫，金吾大将军为统领。

　　四十六名侍卫分别着甲，带弓箭横刀，当先两人持马槊作为先导，之后两人各举一面黄绣龙旗，在之后便是着甲带刀的金吾亲卫两两一对跟在后面。两位金吾中郎将则披甲带兵，紧紧挨着皇帝左右，而近日当值的左金吾大将军韩瑞则站在队伍最后。

　　所谓金吾，自古以来便是帝王禁卫的称号，虞朝十二卫中有金吾卫，其职责就是负责充当仪仗，宿卫宫廷以及夜间巡检。

　　金吾卫都是从京中良家子和勋贵外戚子弟中拣选，现在的左金吾大将军韩瑞、右金吾大将军李从贤一个是宰相之子，一个是皇亲出身，出身可谓显赫清贵。

　　最难能可贵的是，左右金吾大将军既不党附宦官，也不靠拢文氏，这也让李旭稍微放下一点心来。

　　李旭走出清凉殿，外面早有一座肩舆在外面等着，李旭满怀心事的坐上肩舆，八个抬轿的少年宦官便在左金吾大将军韩瑞的号令声中将肩舆稳稳抬起，缓步向武英殿走去。李旭耳边听着宦官们抬着肩舆的喘息声，金吾卫士甲叶撞击发出的金属声，思路渐渐发散开去。

　　李旭作为大虞王朝的皇帝，地位大概在傀儡到半傀儡之间。

　　他这具身体的母亲是一位出身低微的宫人，在神皇帝死的时候，狠辣的文氏便派人给这苦命的女子灌了一壶毒酒。那一夜遭遇这样命运的苦命女子还有好几个。

　　神皇帝留下了三女四子，李旭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他既非年纪最长，也不是出身最高贵的，相较于贵妃和惠妃的儿子，他的母亲只是一个简单地宫人。

　　李旭之所以能够继位，说来也很奇妙。

　　他记得一群宦官将他从广陵王府带出来，火急火燎地送进大内之中，当他走进金碧辉煌的明堂宫，一个肤若凝脂的宫装美妇笑嘻嘻地看着他，在他前面还有另外三个用犹疑眼神看着他的孩子，李旭记得那些都是比他更有势力的兄弟，长兄晋王李程，母亲是王贵妃，舅父是将作大匠王钟，次兄楚王李元，母亲是郑贵妃，他外公是盐铁转运使郑轧。然后还有一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孩子，那是他的四弟，只有五岁的蜀王李俭，他母亲是横海节度使封利贞的女儿。

　　李旭记得文氏唇下有一颗极美的美人痣，那一点墨黛似乎将她规矩的近乎匠气的五官点出了无限的神采。

　　他还在欣赏太后之美的时候，他就听见上面的那个女人说道。

　　“国赖长君，你们三个给晋王叩首吧，神皇帝遗命，他以后便是皇帝了。”

　　然后就是一脸红晕的少年兴高采烈的坐到了文氏的身旁，似乎他的母亲并没有被身旁的美妇毒杀一样。现在李旭差不多已经忘记了晋王的长相，他只记得他和另外三个兄弟跪在地上恭敬地向龙座上的李程叩首，李旭仿佛瞧见那时晋王紧紧握住了太后的手，而太后的笑声好像玉器轻轻撞击一样的清脆悦耳。

　　然而晋王没有做皇帝，那一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李旭回到了广陵王府准备做一个富贵闲人，然而三天之后，太傅、中书令韩岗便率领着百官带着浩大的队伍堵到了他的门口，然后叩首请他进入大内继皇帝位，还拿出了神皇帝的遗诏。

　　神皇帝的遗诏里点出了要让李旭这个他没见过几次的广陵郡王继承皇帝之位，在李旭成年之前由太后文氏摄政监国，并且以谋反的罪名下令诛杀晋王李程，楚王李元。

　　后来李旭才知道，就在晋王握住了太后手的那天晚上，观军容使鱼辅国调两千八百神策军入京，将将作大匠王钟、盐铁转运使郑轧满门族诛，晋王和楚王在睡梦中被人割下了首级。

　　然后文氏召见了中书令韩岗和鱼辅国，最后就是那份神皇帝遗诏问世。

　　李旭很清楚，他能成为皇帝，完全是因为宦官们的支持。

　　大珰们之所以如此卖力的支持广陵郡王是因为鱼辅国和程奇力们很清楚，除了宦官，出身寒微的年幼皇帝依靠不了任何人。

　　武英殿原本是珍藏历代皇帝收藏的珍玩异宝所在的殿阁，后来渐渐成了存放从各方搜集来的武功典籍的地方，由专门的内监负责看管。开国之初，大虞王朝威势所及，一切草莽龙蛇都要蜷伏，从各门各派收缴来的秘笈典章皆收罗于此。

　　后来宦官势力日渐膨胀，而其中矫矫不群者多半有武功艺业在身，武英殿的地位也渐渐从藏书殿阁变成了内廷大珰的办公场所。鱼辅国、程奇力等人平日如不在军中，那便是在此地办公。

　　李旭每日的生活便是上午由文太后选出的侍讲官们讲授文学典章，下午前往武英殿由内廷大珰和禁军将领们传授武学，傍晚则会有中书省的官员汇报朝廷上最近的大事。

　　李旭想着现下的朝局，忽然身下的肩舆猛然一止，他险些从肩舆让滚了下来。

　　“怎么回事？”他抬起头一看，却看见宫中的道路上一人驾驭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奔驰，方向正冲着自己这边冲过来，约莫再有几息的功夫就要冲到这皇帝的行驾前。

　　李旭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开口低声说道：“宫中无故驰马，冲撞乘舆，依律该当如何？”

　　他声音不高，甚至周围抬着肩舆的小黄门都听不到，然而有两个人一定会听到。那便是天威军护军中尉程奇力与左金吾大将军韩瑞。

　　无他，因为这二位都是五感极为敏锐的高手，有“辨鸿雁之羽，察青萍之末”的本事。

　　皇帝话音刚落，丑陋的老宦官程奇力便身形一晃，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而一阵甲叶撞击的声音之后，身材高大的左金吾大将军韩瑞也走到了队列最前，劈手从前面的侍卫手中夺过一杆硬槊横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