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迭石之战是一个奇迹。
它不仅是新王国第十九王朝拉美西斯二世时期规模最庞大的战役,其复杂和曲折程度也令人称奇。埃及、赫梯双方都分别使用了离间的计谋,可又均被双方识破。赫梯依靠出其不意的偷袭、压倒性的兵众及巧妙的阵形将埃及逼入了死地。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一直周旋于埃及、赫梯的中立国亚述竟然莫名派来了核心狮子军团救阵,一举扭转了埃及被围的窘境。
于此,赫梯与埃及算是扭转成了平局,但孰胜孰负还尚未清楚。就在赫梯明明还有机会反击的时候,最高统治者却被埃及这一方突然出现的人拽着推下了奥伦特河。可是,却偏偏因为这一推,雅里躲开了埃及军中无视法老命令射过来的暗箭。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最后拉美西斯竟然也跳入了奥伦特河中。他究竟是不是为了将艾薇公主救上来没有人知道,但结果却是他将雅里打捞了上来。
或许是因为这出其不意的举动,赫梯与埃及竟然没有继续拼杀,默许了平局的结果。但是艾薇公主没有跟着回来。两国的军队在统治者的指挥下分别分派了一部分力量,将奥伦特河从河水到两岸几乎翻了过来彻底地找了一遍,却根本未见公主的身影。奥伦特河水湍急,水流险恶,为了找艾薇公主,还有一些士兵就此殒命。
虽然埃及与赫梯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努力探寻,但经过了三天三夜漫长的寻找,除却找到了她的一只凉鞋外,再也没有找到什么。
战争已经结束,双方都没有再战的心思,若一直这样拖延下去,就可能会因为军心涣散并供给不足产生兵变。七天后,双方在搜寻无果的情况下,分别向自己的国家撤退回去。
这件事结束后,双方的外交都没有进一步的动向,而也未见埃及与亚述之间的政治关系有任何紧密化的倾向。
短暂的外交空白让众人都不知所措。史官收到了来自前线记录官的汇报,但是绞尽脑汁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应该怎样写。写史书,揣测当权者的想法很重要,这件事到底应该就实记载还是添油加醋、还是谨小慎微,史官们头疼了很久,也不敢去问法老——自他从卡迭石回到上埃及,就一直独自待在宫殿里,只做最低限度国策的决定。
反正写史书不是什么大事情,等一等再做决定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努比亚被打服了,赫梯一下子没了动静,亚述也再不出场,法老就算休个假,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个假,一休便是三年的时间。三年的时间,除却礼塔赫、孟图斯,恐怕几乎没有人再有机会见到拉美西斯。首先一年,法老没有半丝动向。可到了第二年,后宫就源源不断地充盈了起来,子嗣也在不断地出生。这段历史让人无法可写,因此在那段时间,除却记录子嗣的出生、妃子的纳娶与庙宇的修建,埃及的历史一片空白,日常的工作与决定由议事院和祭司们全权处理。有人说埃及要完了,法老以前虽然在这方面没什么节制,但是一点都没耽误正事,可现在他天天不知在干什么,只有在生育后代这方面一点都不落人后。
奇怪的是,虽然妃子与子嗣的数量不停变多,但是妃子进了后宫,就再也没有露面过。侍奉后宫的人手不仅没有增加,当年陪着自己的公主、贵族女儿嫁过来的仆人们也一并给送了回去。子嗣也是如此,除却在例行的祭祀洗礼上出现过,平时也低调得不得了,几乎没有人见过。
就算是法老,人们也很少能看到他在公开的场合露面。只能依照他的指示,修建无数祭司的神庙,然后在庙宇中描绘着他的样子。形象则只能参考过往的少年时期与前些时候的青年时期。法老令人用莎草纸制作了无数小船,每只船里放载着一个小小的蜡灯。每夜都有数百只船从底比斯王宫外尼罗河较和缓的地方放下,随着平稳壮阔的河水慢慢飘远,再缓缓沉到河底。宛若一股携带着纯洁光芒的星流,前往河底的尽头,想要照亮无尽的黑暗。
但埃及的黑暗,在这时才拉开序幕,拉美西斯二世对以色列人的屠杀达到几近疯狂的地步。他对希伯来人原本只是抱着不欢迎、有些排挤的心态,现在则变为了莫名其妙的恨意。憎恨来得猛烈,埃及从上至下,但凡确认是希伯来人的男人全部处死,即使在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例外。转瞬埃及原本相对开明的对外政策的口碑消失殆尽,官员中原本还有外国人的幕僚,此时也因为种种担忧而一一离开了埃及。而埃及内地,也逐渐兴起了反抗法老的外族暗杀、游击组织。
很久以后的考古学家在评价这段历史的时候,不由扼腕惋惜。埃及的没落虽然到了拉美西斯下一代才开始显露端倪,可转折点,确实是从卡迭石之战后开始的。原本光辉无限的太阳王国从那一天开始,慢慢地下沉,直到很久之后被海上民族入侵,再到更久之后彻底亡国。
时光飞逝。转眼间,卡迭石之战过去了十年。
十年间,拉美西斯的妃子总数达到了一百余位。背景雄厚的后宫使得他的统治更加坚实。西曼老臣去世后,最初的侧室卡蜜罗塔自愿离开了王宫,受封为吉萨自治区富裕城镇的一个埃及为数不多的女领主,自此再无她的消息。而王后奈菲尔塔利,则被确凿与贵族诺兰有过背叛法老的事实,而她与法老唯一的两个女儿,也被怀疑并不是法老亲生的公主。贵族们想要竭力隐藏这个丑闻,于是就变成了王后自愿去底比斯东岸做女祭司。史书上依然保留着她王后的职位,并记载着她因病去世。然而事实却是王后因为对法老的背叛,而被驱逐出王宫,在西岸终身侍奉阿蒙·拉神,最后郁郁而终。
然后时间就这样如水流逝。
阿布辛贝勒神庙主庙修建完毕,壁画里依照法老的意思绘画出了卡迭石之战大捷的场景。外面恢弘地刻上了神化的拉美西斯,但是为女眷保留的位置依然是空白的。这段不刻绘完毕,庙宇的修建就不算结束。但是谁都不敢去问法老,到底是想将谁的形象放上去。
那个时候一个正常人的寿命,不过是四十余年。大家在心中暗自以为——当然不会说出来——这一代法老或许就只能这样了,要开始为下一代王族做准备了,最多不过十年,一定就会迎来新王。因此一定要尽早确立年长国王之子,然后对其加以正确地教育及引导,千万不能让类似的事情出现在他身上。
在诸位发愁怎样能暗示拉美西斯设立王储的时候,拉美西斯二世与奈菲尔塔利王后的第一位公主,也就是宫中唯一一个大家都见过的法老的后裔——莫叶塔蒙,突然出现在一次祭祀上。她已是将近二十岁的年纪,却鲜少露面。一出现,便是强行闯入了由大祭司礼塔赫主持的国祭上。
她面色憔悴,而口气却因为怒意而变得几乎尖锐,她高声叫着,骨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厅中因她突然出现而呆愣住的王亲国戚,“你们都被父王欺骗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礼塔赫,他立刻仰首,周身几位年轻力壮的祭司敏捷地冲了过来,迅速地架住了莫叶塔蒙。可她还在叫喊着:“父王走火入魔了,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是他的!埃及要完了——”可话还没说完,她的嘴就被身旁的祭司堵住,随即她被强行地带了出去。
一片过分混乱之后,厅中是如死般的寂静。
礼塔赫慢慢地环顾了一圈厅中震惊的众人,随即才微笑着开口,岁月在他优雅的眼角留下了痕迹,他的声音稳重而温和,“诸位都知道莫叶塔蒙公主是陛下的第一位王女。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古怪的事情,就总想着效仿前代哈特谢普苏特女王。”
哈特谢普苏特是第十八王朝一位埃及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性法老。从继位顺序上而言,如果真如莫叶塔蒙所说,法老只有她一个后代,那么她完全有权力继承法老的位置。说到这里,她刚才那番话,旁人也总算理解了缘由。心中不由也有几分惋惜,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恐怕法老是不会饶了她的。
礼塔赫依然是淡淡地笑着,“看来,以后对殿下们的教育,还要更加谨慎。”
三天后,莫叶塔蒙被拉美西斯迎娶进后宫。依照惯例,工匠们将她的形象刻为雕塑,记入史书,之后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这位法老,赢取了数百位妃子,其中包括他的妹妹。现在,就算多了个莫叶塔蒙——他的女儿,似乎人们也都有了几分司空见惯。他的王权,早期是靠他强大的军事实力与运筹帷幄得来的,后期则是靠这些后宫背景巩固起来。这并非前所未有的举动,只是从未见有人做得像他如此夸张。
有人说,法老在卡迭石之战燃烧尽了全部的智慧和骄傲,他变得放荡、堕落且有些癫狂。没日没夜地往尼罗河里毫无意义地放下纸船来祭祀河神,仿佛是他唯一关心的一件事。埃及能在十年间支撑过去,若不是礼塔赫与孟图斯,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已不再年轻,如果王位继承人再无着落,而帝国双璧又逐一陨落,埃及的未来,将何其堪忧。
在众人的惴惴不安中,埃及迎来了卡迭石之战之后的第十一年。
那是破冬后第一天。清晨难得地飘起了弥天大雾,皮肤上带着埃及少见的湿黏,而太阳却迟迟未曾升起。第一将军孟图斯主持了下埃及的阅兵仪式,正准备返回上埃及底比斯,突然接到了来自请见的信报。
他本想将这件事情交给别人处理,但是来人竟然出示了王家的纹章。不速之客被数个埃及士兵押解着来到了孟斐斯城内——因为他是希伯来人。见到他时,孟图斯先是讶异,随即就变为了惊奇,看着他的眼神竟然有了几分防备。
“你是负责人吗?”少年冷冰冰地发问,栗木色的眼宛若冰霜。他的手里紧紧扣着一个金色头发白色皮肤的外国女孩,而他的指尖坚硬而冰冷,一旦处于危险,他将会毫不犹豫地出击,那是一种出于自卫的本能。情形不利,他随时都可以下手,将身边的这个女孩子杀死。孟图斯一眼便知,他一定是诸多在埃及活跃的希伯来人叛乱组织培养的一位少年杀手。
可惜了他一副好身手。孟图斯心里叹息,却也微微颔首,“我是,听说你有王家的纹章,我有几分好奇。”光说是因为这个好奇,也不完全准确。这位少年一副典型的希伯来人长相,但是却有几分眼熟。那淡淡的浅棕色短发和栗木色的眼睛,以及苍白的肤色。他一定在很久之前的什么地方,见过他。
对了,那是很多年前,曾被法老重用过的杀手,那个继承过柯尔特位置的人。
孟图斯径自想着,来人却有几分不耐烦地说:“我在奥伦特河内捞出了一个怪里怪气的外国女人。她想回到埃及,她说把她带给孟图斯、礼塔赫或者法老都可以。我就日行一善将她带来了。”
孟图斯犹豫了一下,然后看向了少年怀中的女孩子。那一刻,动作就此凝滞,他怔怔地看着那瘦弱的身影,说不出话来。
少年轻蔑地笑道:“看来她没有骗我,你是认识她的。”他伸手一甩,金发的女孩子就软软地向孟图斯倒过来,埃及的将军连忙小心地将她接住,然后仔细地确认她的样貌。
说是惊喜也不为过,说是恐怖也不为过。
十数年过去,如今怀中的少女竟与当年的艾薇同样长相。她穿着与那日一样的白衣,随着送来的也只有一只凉鞋。或者,与其说此人长得像当日在奥伦特河里失去踪影的艾薇公主,不如说,她就是艾薇公主,她跃过了十年的光景,跨过岁月的洗礼,回到了埃及。
“那,告辞。”少年转身就走。
“等等。”情急之时,孟图斯轻叫出口,但希伯来人突然非常警惕地退后了几步,防备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放我走”。
孟图斯连忙摇摇头,“不是,你将她送回来,我一定会行你个方便。但我只是好奇,是什么使得你不怕被抓住处死的危险,愿意带她回到埃及。”
法老对希伯来人的屠杀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个人莫非……真的与冬有什么联系,或者干脆是冬指使他过来?心中闪过无数猜测,少年只是冷冷地回复:“她自然给了我酬劳,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话音刚落,他便再不愿多做纠缠。眨眼间,他已经用斗篷遮住了相貌,转瞬消失在了孟图斯眼前。
孟图斯将外国少女秘密地送回了上埃及。
在上埃及接应他的是自己的弟弟——布卡将军。后来有他随身的副官说,在看到金发少女的那一刻,布卡将军几乎不能站稳,扶住她软轿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布卡本能地封锁消息,随即将孟图斯的密函送交给礼塔赫,礼塔赫再将密函送上去。
十年未露面的法老,终于打开宫门,亲自将少女接回了宫中。
但她眼睛紧闭,唇瓣苍白。不管是聚集了多少位名医,用尽全国最珍贵的草药,或是召集无数祭司,举行盛大的祭奠。
没有人能够将其唤醒。
她像是落在一个甜美的梦里,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震动,但是却执著地,不愿意在现实中醒来。
法老守在她的床侧,将她抱在怀里,日夜无休。
在他的怀中,她的梦似乎结束了,睫毛不再颤动,呼吸变得更加悠长而平稳,但却好像更加没有了生的气息。
礼仪官们按照法老的意思,为她戴上深蓝色的假发,穿上埃及伟大妻子的礼服,用鹰羽织成美丽的披肩盖在她的身上,用最昂贵的宝石与黄金重新打造了尤阿拉斯礼冠戴在她的额头上。法老将亲自抱着她,带她来到底比斯东岸的卡尔纳克神庙。这一刻,她获得了比之前奈菲尔塔利王后,甚至比名噪一时的艾薇公主更为至高无上的荣誉。
他们走过时光雕琢的巨大石柱,跨过与阳光交替出现的凝重阴影,一并来到阿蒙神像之前。法老捧起她的脸颊,垂下头,亲昵地靠着她的额头。阿蒙神殿里,太阳神像前,他们维持着这一个姿势,一天一夜,都未曾动弹。清晨再次来临,金色的光芒飘洒进宏大的神殿。法老轻轻出声,周围的史官、祭司、侍者立刻蜂拥前来。
他的声音微弱却坚定,每一个字,都随着笔摩擦莎草纸的声音被记入了历史。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亲自下达的命令。
“这位美丽的女子,名叫伊西斯奈芙特。”
“她的名字,即是伊西斯女神的眷恋。”
“她是埃及的光芒,法老的祝福。她受到伊西斯女神眷恋,再次回到埃及。”
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神殿,他抱着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她沉静的脸庞。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细嫩而白皙的脸颊,描绘着她面部每一个婉转的线条、每一抹轻微的起伏。
“从今天起,我迎娶她为我伟大的妻子,埃及至高无上的王后,你们要将她的模样以黑发的形象刻入各大神庙里。她为我产下几名子嗣,那么我就会有几个王子,我们的第一个儿子会被记为年长国王之子,我们的第一个女儿,会被记为国王宠爱的公主。”
“从今天起,我要她站在我的身边。在庙宇里,在壁画上,在史书里。”久久的静默之后,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唇边勾起含蓄而温和的微笑,“在史书里记下她的名字,记下她是埃及继承人的母亲,是我最珍贵的王后。”
他手间的纤细而冰冷的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为了回应他温柔的话语,轻轻握回了他的手掌。
拉美西斯二世,又被称为拉美西斯大帝,古埃及十九王朝第三位法老。在他漫长的一生中,曾经多次发动对叙利亚、努比亚及利比亚的战争,并与赫梯在叙利亚南部奥伦特河东展开过一场前无古人的会战——卡迭石之战。他也曾与赫梯签订过古埃及第一个具有正式效力的和平条约。在他中年之后,他将重心转为庙宇与陵墓的修建。具有代表性的建筑包括震慑努比亚人的南部的阿布辛贝勒,为赞颂太阳神的卡尔纳克神庙扩建。他一生中共迎娶过数百位妃子,传说中拥有将近一百位子嗣。他的妃子中包括外国的公主、他的妹妹,甚至他宠爱的王后奈菲尔塔利的女儿莫叶塔蒙,以及伊西斯奈芙特的女儿班塔娜。在他众多的偏妃与八位正室里,只有两位获得过王后的名誉。
一位是由先王塞提一世为其选中的女祭司——奈菲尔塔利。另一位是为他诞下继承人的伊西斯奈芙特。
王后奈菲尔塔利,在拉美西斯中年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但是她黑发的形象出现在拉美西斯时期各地庙宇里,她的名气也传遍了西亚各国。然而她与拉美西斯的子嗣没有一个人活过拉美西斯的年纪,也自然没有成为拉美西斯的继承人。因为拉美西斯对王后的宠爱,她的墓穴是王后谷里最美丽、最恢弘的一座,她的殉葬品也前无古人的华丽。讽刺的是,因为她的名气和众人皆知的宠爱,她的安身之地在1904年被当时的考古学家发现,其尸体与殉葬品也早已不翼而飞。
在她去世后,伊西斯奈芙特——这位在史书上被极少提及的妻子——成为了拉美西斯的王后。伊西斯奈芙特的出现与存在都十分低调,人们除却在史书上看到她被记录为王后,对于她的出身、被选为王后的理由都十分不了解。
这位默默无闻的王后,与拉美西斯一共生下了数个孩子,每一个都被委任于埃及重要的职位。其中包括后来继承拉美西斯王位的莫仁普塔,被委任为孟斐斯神庙第一祭司的、因博学和考古能力而知名的卡穆瓦塞特,及后来被拉美西斯迎娶、刻画在卡尔纳克主庙、法老像小腿部分的公主像班塔娜纳。
但是,伊西斯奈芙特成为王后之后,她只在拉美西斯身侧陪伴了他十年的光景。对于十年后,她的去世,史书中并没有过多的描写。在后人评价的时候,只变为了冰冷而简单的一句——“对于伊西斯奈芙特我们没有很多机会可以了解,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去世,为拉美西斯二世带来了巨大的哀痛。”
事实确实如此。她去世后,拉美西斯将尚处幼年的班塔娜纳封为王妃,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却没有再立他任何一位正室为王后。他为伊西斯奈芙特精心修建了墓穴。因为她的低调与神秘,其安身之所,迄今未被找到。
在后来的数十年间,他孤独地,在修建着庙宇与在后世变为尘埃的传说之都——比·拉美西斯中,度过余生。
最终章
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恐怕只能再陪伴你有限的时光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像平时一样,帮他解开头发,退下披风。
他一怔,然后回过头来,拉住她微凉的手,与她一并坐下。她的头发被染成了美丽的深蓝色,与她水蓝色的眼睛相得益彰。这么多年,她的样子就好像从未变过,挺立的鼻子、小巧的下巴,时光仿佛在她身上静止了一般。但是他们却已经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已经在一起朝夕相处地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光。
他看着她,琥珀色的眼里映出她的身影。如晴空般透明的眼里映出他的样子,她的微笑平静而哀伤。心里不由有些怨愤,说出的话也带了几分激动,“在史书上的记载和所有一切的安排,不都已经按照你所谓的‘未来’布局了吗?”
二十年前,卡迭石之战前夜。
她将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在他耳边说下,唯一能与他在一起的办法。
“只有一个最后的办法。我必须在这个历史中死去……”
未来只有一个。来自未来的艾薇,必须从这个历史中退场。死亡也好、时空的抹去也罢,她若留在这里,命运的螺旋就永远不会停止。她与他,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妄想改变历史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假设。
人们对于历史的判断,都来源于史书、壁画及古物的残留痕迹的推测。若残留的一切都符合逻辑,那么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将无人所知。
这是历史的盲点。
她想利用这个盲点,留在这个时空里。在卡迭石之战,她跳入水中,想要造成假死的状态,随即她在这个时空中的存在,就可以完全被销毁。她可以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这个历史里。在那天夜里,她对他说起自己的打算。她请求他一定按照他们的计划,将历史如同未来所见一般书写。
他不同意她去冒险。
奥伦特河水冷冽湍急,跳下去,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一定能将她打捞上来。二人争执不下,可就在此时赫梯来袭——
但后面的事情完全失去了掌控。为了营救谷中士兵的性命,艾薇径自上到了高台,而局势好转之际,法老贴身侍卫里,旧贵族一派的死忠簇拥,不顾法老的命令,擅自将箭射向艾薇公主。可幸或者不幸,就在此之前的数秒钟,艾薇为了拖延时间,推着雅里跳入了奥伦特河。
但是谁都不知道的是,千钧一发之际,荷鲁斯之眼,会因四枚秘宝之钥重新凑齐,恢复了生命力。
冷冽的河水里,黑暗的包围中,除了雅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被打捞上来的雅里,却好像完全不愿提起任何关于艾薇的事情。
他再次跳入河水中,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的过往,交错的时空。似乎,到最后,总是他一次次地相信她,然后再被她一次次地抛下。他那个时候想,算了,人生已经被她毁得乱七八糟,还要他怎样。她是死了,还是回到了她自己的时空,他不想理会。
但,七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不甘心与怒气都是暂时的情绪,完全支撑不了对失去她的惧怕。他终于臣服于自己的软弱。开始,按照她说的话,编织起巨大的谎言。
庞大的后宫与数目惊人的子嗣,看似荒谬,但其实都是假象。女子被纳进后宫,未曾见到法老,就会被带到埃及偏远的领土,找个好贵族人家安置。她们所生下的孩子,会得到埃及王室特别的照顾,被记入埃及法老的后裔,但是却永远没有继承权。史官见不到法老,只能按照祭司院的意思去书写历史。礼塔赫与孟图斯在一切知晓的情况下,谨遵法老的指示,将埃及刻画在史书上。
做了这么多事情,既然诸神愿意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那么命运应该已经放过了她,默许了他们的爱情吧。
“想想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他将她揽进怀里,手指缠绕起她柔软的头发,“他们还在成长,班塔娜纳,刚刚学会了自己走路,卡穆瓦塞特已经可以看懂文字了,而莫仁普塔,他一定会成为一个英明的君主……你不想看着他们长大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眶开始泛酸,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闷闷地说:“我有心疾。”
他一怔,过了好久才回复,“别傻了,你现在不是一直都是健康的……”话说到这里,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继续说着:“我的母亲死于心脏病,我的父亲家族也有这样的家族病史。艾薇公主本人与我有血缘关系,算是我远房的表妹,她也有心脏病。这病在未来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但是在这里,恐怕随时都会有让我毙命的危险。”
沉默的时刻,她伸手抱住了他,“但是我还是很开心,留在了这里,能和你在一起。”
孤独地度过漫长的一生,与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朝夕相处十年。对于她来说,选择十分容易。
“我觉得,这十年,是我生命中最开心的十年。”
“在我离开你的那天前,一直,陪在我身边,好吗?”
后来,她发病的时候,不再刻意躲避他。每次她的嘴唇都会变得青紫,手脚变得冰冷。抽搐之时,她只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咬着牙,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过。
他本来对神的存在抱有怀疑的态度。而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发病开始,他开始了每日三次的祈祷,或者应该说是祈求。他为神修建巨大的神庙,举行奢华的祭祀活动,不计金钱,不计劳力。
但生死从来都是宿命。
最强大的武力也不能抵御死亡,最富有的国王不能买来寿命,最伟大的领袖也无法命令死神。
王后伊西斯奈芙特,在一个初冬的清晨去世。
她临死时,靠在法老的怀里。
她的神情,就好像平时与他说话一般的祥和。
若不是她的嘴唇是异于常人的青紫,她的样子就仿佛落入了一个甜美的梦境里。
拉美西斯没有按照惯例立刻将她送往神殿,进行必要的祭祀与轮回所需的木乃伊制作。
他让她就这样靠着自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对她说着什么。
全部的臣子、侍者、祭司,守在宫殿之外,不敢打扰。
但是一整天过去,他们开始担忧,如此拖下去,王后的灵魂即将消散,不能再次转生。
王子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小公主班塔娜纳,在宫殿外苦苦恳求父王尽快送母后去到欧西里斯神的身旁。
拉美西斯置若罔闻。
王子莫仁普塔强行闯了进去,跪在地上哭着恳求。
随即卡穆瓦塞特也跟着进来,小公主班塔娜纳才四岁,看着两个哥哥泣不成声,她也吓得大哭了起来。
侍者与祭司跟着壮起胆子,走了进来,哗啦哗啦跪了一片。
法老终于回过头来。一天一夜,他仿佛衰老了十岁。
他无力地命令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再和王后说几句话……若她转生了,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话音至此,几个侍女已经暗暗饮泣。
又过了半天,礼塔赫亲自前来,隔着房门对法老说:“陛下,王后殿下如果不能转生,她又怎么可能从未来再次回来与您相识……相聚。”
久久没有回音。
礼塔赫微微叹气,转身离去。
拉美西斯捏了捏伊西斯奈芙特冰冷而僵硬的手,将她落下的发丝拂到一边,苦笑道:“他们都催我让你快走,真是顽固极了。”
“你还想和我待一会儿,对吗?”
“刚才说到哪里了?”
“对了,你以前最喜欢集市了,孟斐斯、底比斯你都去过了,你每次都那么兴奋。”
“我在新都——比·拉美西斯,一定会修建整个西亚最庞大的集市,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
“到时候我让他们叠无数纸船,我们一起放到河里。或者修建起巨大的围墙,上面刻满你喜欢的那种花朵纹样。”
“你怎么不说话?不开心了?”
“那,这次,我们不要带着莫仁普塔、卡穆瓦塞特和班塔娜纳,就我们两个人。”
“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
“喂,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我老了,我有些忘记了,记忆中,究竟哪一次,是我们的初识。”
“你真是让我伤脑筋,都把我弄糊涂了。”
“提醒下我好吗?”
“喂,我的王后。你不要又任性了。”
“你不说话我可会惩罚你!”
“说说话好吗?”
“不管你要去哪里,你会记得我吧?你会再来到我的身边吧?”
“你答应我。”
“你答应我,我就全部相信!”
“算我求你……好吗?”
“……薇?”
“薇……”
晨光洒在抱着心爱王后的拉美西斯二世身上。
伊西斯奈芙特,在拉美西斯五十岁的一个清晨,永远告别了她钟情的埃及、她挚爱的法老。
丧事一如既往的低调,几乎无人知晓她的离去。
只有两份丧礼,在葬礼当天到达了底比斯。
一份来自极北之地——雅里·阿各诺尔。他送来了赫梯的公主,那名公主有一只眼睛是淡淡的蓝色。传说中,陪葬的人里,有类似的相貌,可以保佑下葬人的转生。
另一份,不知是谁送来,装在黑色的袋子里。打开时,红色的光芒溢满了整个屋子。荷鲁斯之眼仿佛超越了时空,变为了无限的永恒。
拉美西斯将神秘人送来的荷鲁斯之眼,放在伊西斯奈芙特的胸口,陪伴她下葬。
赫梯的公主,被残忍地送去祭祀院,依照古老的祭祀方法,做了活祭。
低调而哀恸的祭典,在王家的神庙举行,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工匠们为王后的陵墓雕制了最精美而浪漫的壁画。侍者们把埃及最珍贵而华丽的宝物放在她身体的周遭。
拉美西斯亲自用最上好的石材,为她制作了一份转生之书。
铭文大意,即为祈求她跨越无限的轮回,回到他的身旁。
墓穴的门紧紧闭上。奴隶们将墓穴深深掩埋,工匠们依照法老的命令,在王后墓穴之上,继续修建其他贵族的陵墓。
伊西斯奈芙特此生的肉体再也无法回到挚爱她的法老身边。
三年后,全部工事完毕。
法老将进行工事的工匠、奴隶、祭司,全部作为活祭。
拉美西斯晚年的残暴、荒诞之名,由此到达鼎盛。
以至于,在多年之后,人们看到一位工匠记录下的、拉美西斯在转生之书上写的话时,都会嗤之以鼻。
“这种无耻、残虐、喜欢吹嘘的昏君,他怎可能有什么爱情,都是后人的幻想罢了!”
“就算是那个出了大名的奈菲尔塔利,后来不也渐渐失宠了吗?”
“不然他怎么会娶那么多妻子呢!”
于是,历史的真相,在拉美西斯告别伊西斯奈芙特的那一刹起,被永远掩埋在了漫漫黄沙之下。
2012年伦敦
晚霞如同盛放的罂粟,铺满了将暗的天空。
司机将车子停在酒店门口,门童拉开车门,用伦敦独有的口音向车中人问候,“莫迪埃特先生,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不是吗?”
车中人微微颔首,然后慢慢地从车里出来。短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墨黑的底色里夹杂了几分灰白,与他看起来依然年轻的样貌大相径庭。
他拖着略显疲态的步伐,向酒店走去,突然随身的电话响起。那一刻他脸上的成熟与自在骤然消逝,他有些仓促地按响了接通键,蓝色的眼中是细微而难以察觉的期待。
而随着电话里的人继续说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转弱,最后是长久的静默。
“好,继续找。”
艾薇失踪已经有三年的时间。
调集全部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毫无影踪。她与温特·提雅,就好像蒸发的水滴,再也不知所终。
艾弦本能地感到,艾薇就好像家族里有些疯癫的缇茜一样,去到了一个神秘而未知的时空。心中百般不愿,但还是让人着手调查古代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各种史料、古董。
一无所获。
或许他们再也见不到艾薇了。
莫迪埃特侯爵的身体日益变差,巨大的集团全部由艾弦管理。巨大的责任与压力并行,艾弦的头发在短短的三年,开始变白。
随身携带的皮夹里,放着艾薇的照片。水蓝色的眼睛、淡金色的头发,她仿佛一直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向酒店走去。
今日又是一场古代西亚物品拍卖会。虽然每次都失望而归,但艾弦从没有放弃过每两个月来参加一次这个拍卖行的活动。门口的接待见到他来,连忙起身将他请进去,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席位。
拿起一杯丽丝玲,艾弦又想起了艾薇。放着家里数千瓶名贵的酒不理,她偏偏独爱这种带着甜味的德国白酒,可能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偏甜的东西吧。出神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对他说:“莫迪埃特先生,今天有几件珍稀的物品,或许您有兴趣。”艾弦抬起头,那个人依旧低低地说,“在公开拍卖之前,我们想先介绍给您这样的老主顾,算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抬爱。”
艾弦随着那个人离开了会场。
走过漫长而笔直的走廊,通过装有面部识别系统的安全门,搭乘私人电梯,然后走入了恒温零湿度的储藏室。
艾弦想起了前年去提雅伯爵的家里寻找艾薇时,不管是警司、保镖,还是侦探,都为爵邸中庞大的收藏品而感到惊叹。而此时,走在这狭长的储藏室里,他竟有了几分去到温特家里的感觉。透过各个木制雕花玻璃房门,可以看到每间屋子里的奇珍异宝。
领路人不紧不慢地说:“三年前,提雅男爵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如果他三年内没有归来,他所有的财产就会被拍卖,然后送至与犹太人相关的基金。”
脚步停在了走廊内最深的一间,领路人推开门,躬身对艾弦说:“请进。”
温暖的橘色灯光充满了平实的内室,古老的物品被装在玻璃制成的柜子里,细节清晰可见。每件物品下都有详细的标注,甚至是上面所刻文字的翻译。
艾弦知道,温特精通古埃及考古,他可以神奇地读懂千年前西亚主要国家的全部文字。那个时候他只当他是古董商,知识博学。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总算开始冥冥意识到,在很多年前,莫迪埃特家族与那个古老年代之间的渊源,就牵扯不断了。
金色的颈圈、蓝色的小河马、王家的发饰……温特的收藏,皆属精品。
在房间最深处一个小小的台子上,艾弦看到了几卷破旧的莎草纸书。下面的标签上写着——《一个工匠的笔记》。
随即是温特自己的标注:记载了拉美西斯二世神秘王后伊西斯奈芙特陵墓的位置。该王后墓价值连城,是为数不多的、迄今为止未被发现的王后陵墓。
王后墓,里面意味着无数的金银财宝。若能成为第一个发掘它的人,必然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此份破旧书卷的价值显然远远高于它表面的样子。艾弦靠近了一点,领路人说:“莫迪埃特先生,这个文书,只有您拍下之后才可以阅读伯爵的翻译。”
艾弦顿了一下。他对王后墓没有兴趣,但冥冥中却总感觉自己不应错过这篇笔记。他签了惊人数额的支票。领路人将文书放进盒子里,然后给了他翻译过的影印版,“这份影印,世界上只有一份,您可以放心使用。”
艾弦走出储藏室,回到了拍卖大厅。显贵们围绕着摇晃的小锤,出钱购买着古老文化的残片。艾弦突然对那一切失去了兴趣。他坐到厅外花园狭小的角落,翻开工匠的笔记,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是一位十分少见的女性工匠。她原本在代尔麦地那帮忙,后来变为伊西斯奈芙特的侍女。再后来伊西斯奈芙特送她去学习文字与工匠手艺。多年之后,王后去世。她自己要求为王后修建陵墓,并甘愿殉葬。
从她的本意来讲,她肯定是不愿意泄露任何关于那位王后陵墓的信息。反映在笔记里,虽然有大量关于陵墓及王后本身的描写,陵墓具体的位置却很难判断出来。
或许对于温特来说,这种关于位置的记载十分明显,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想从这只言片语中看出陵墓所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起自己刚签掉的支票,艾弦轻扯嘴角,读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还描写了当时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对伊西斯奈芙特的宠爱,将他们的爱情描写得如诗如画。
那一刻,心里只泛起莫名的酸楚。
艾弦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艾薇坐在他的对面,眉飞色舞地讲着她申请入学时,关于古埃及的论文。或者更久前,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坐在他旁边,傻乎乎地把水泼在了他的胸口。
如果……
然后他将如果之后的假设全部抹去。
再次看回手中的笔记。
最后一段中,小小的一角,竟看到了熟悉的中文字符。不懂中文的提雅男爵,没有翻译,只是将它原原本本地抄写了下来。
而艾弦的动作,就此凝滞。
夜风吹起,手中的影印本被哗啦哗啦翻起。
拍卖大厅里人们如火如荼地举着牌子,侍者偶尔在身边走过,不远处隐隐有车子来往的声音。
他静止在那里,而时间仍在延续,宛若源源不断的尼罗河,流向既定而遥远的未来。
河水奔流向前,暗涌不断。每一次翻动,都掩埋了无数未知的故事。
而人们却抱着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臆断着发生的一切,嘲笑着与他们想象不同的真实……
笔记上最后一段,工匠写道:“他在转生之书上,只刻下了如下的文字。他说:‘薇——我们约定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希望自己的来世,也可以遭遇如此珍贵的爱情……
前传
(I)
2005年初春中国A城
初春,树枝上还挂着未融的雪。阳光的感觉遥远而微弱,依旧冷冽的风吹过地面,卷起细雪,宛若散开的星屑,飘浮进了空气里。
艾薇站在门口的阶梯上好一会儿,盯着被紧紧关闭的铁门发呆,脸已经被冻得有点发红。
今天就要和与母亲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家告别了。母亲大半年前去世后,艾薇就一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直到伦敦一个自称是父亲的人,打越洋电话过来。在他三番五次地请求之下,她总算答应与他见一次面。这名给了她混血容貌的英国绅士,有着和她一样蓝色的眼睛。
他执意要她去英国与他一起生活。
将拥有着自己和母亲无数回忆的家托付给其他人,去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国度生活,全部的行李就只有一个小皮箱和一张飞机票。
艾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莫迪埃特侯爵的请求。她只觉得他那个时候的样子十分诚恳,她觉得这样的父亲,是可以依靠的。而或许,更深层的原因是那天她在妈妈的梳妆台里找到了侯爵年轻时与妈妈一起的照片。他们眼中洋溢着对对方的爱意与珍惜,莫名地打动了她。
艾薇擦擦眼睛,然后转身,将手中的钥匙交给了身后等着她的一位老妇。
“阿姨,就麻烦您了。”
侯爵订好的车子已经到达,乘车到机场,不过几十分钟的时间。结局是艾薇提前了两个多小时就办好了一切乘机手续。心情有些莫名地低落,她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机场内漫步。
机场对艾薇来说十分无聊,千篇一律的商店、冰冷无趣的道路。
她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家贩卖首饰的商店。
店牌很不起眼,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Curse’s”。
品牌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从含义上看,似乎很阴暗而不吉利。她探头,从橱窗看进去,里面都是极具异域风情的物品。没想到在机场会遇到这样另类的店,年轻的心驱使着艾薇,她动了进去看看的念头。手放在门把上,突然后面有人叫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外国男子。
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棕色头发、栗木色眼睛,他看到自己,似乎带着喜悦,又有几分紧张。
“终于找到你了,不要进去——”
终于找到她了?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转念一想,他或许是侯爵派来的人。她正要回复,可手中的门把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忽地向下转动,然后门随之向里打开。
艾薇来不及松开手,就这样被那奇妙的力量拉着向屋内摔去。
她下意识地闭紧眼,心里却想:“真丢人,一会儿爬起来要快点回复那个人。”
可摔进去的时候,身体却好像落入了一个巨大的洞穴,过了好几秒也没有落地。艾薇有些诧异地张开眼,自己竟置身在一片缤纷的红色之中。她有些恐惧,想要出声求救,而嘴巴却好像被人强行压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掉落的时候,身边竟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鲜红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她。
艾薇吓得都快哭出来了。她拼命挥动手脚,就在这一刻,周边刺眼的色彩刷的一声,猛然退去。洗净的浓重红色后面是一片华丽的金色,然后又慢慢淡去。
她因恐惧而尖锐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救命啊——”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瞬间周围明亮得让她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她眯起眼,让自己慢慢适应,随即就抬起头来环顾,然后下意识地用手来挡住眼睛。
几分钟前,她分明站在机场里神秘的饰品店门口,而现在自己所在的地方究竟是哪里?
白昼如童话,金色的太阳明媚地挂在蔚蓝的天空上。无风,无云,身上渐渐感到了许久未曾感到过的炙热空气。耳边可以听到激烈的流水声,席卷着泥沙,蜿蜒过河岸,仿佛近在咫尺。
垂下头来,她身上穿着白色的简单亚麻裙,白皙细嫩的脚贴着略带温热的地面,丝丝热意顺着腿慢慢地延续到身体。机票没了、行李没了,身边剩下的就只有几面破旧的泥墙,草的痕迹从泥砌的墙壁里隐隐露出来,脚下是热乎乎的散着少许沙子的棕灰色石地。
貌似是个房子,但是却被遗弃很久了,所以连房顶都没有。
心里出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好奇,艾薇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绕过破墙,看到下面是一片沙地,她小心地踏着石头走下去,刚一踩上沙子就被狠狠地烫了一下。她被烫得不由暗暗诅咒,但四周的景色一点都没变。她缩回屋子里,脚站在相对来说比较可以忍耐的石地上,双手扣着一面墙的边往外面看。
眼前是一片宽广的河流,缓缓地流动着,延展向无尽的远方。金色的阳光洒落在蔚蓝的河水上,映起无数金色的鳞片,好像天上的繁星坠落到了水中。河岸两侧长着奇怪的草,稍远处便是一片荒芜,金色的沙子细细地铺在地面,宛若黄金的地毯。但如果视线放得更远,就可以隐隐看到巨大的石制建筑,很像是古老年代的史前祭祀建筑。
“真漂亮……”艾薇不由小声地感叹了出来。
但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自己接下来又应该去哪里。她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一个她已经渐渐淡忘的现实里。如果这是现实……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
突然,听到谁轻蔑地哼了一声,艾薇闭了嘴,可是环顾四周,并没有人。
“找什么呢,笨蛋。”声音是从下面传过来的。艾薇低头,小房子下面的沙地上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这小孩歪头看了看艾薇,三步两步就爬到了房子里来。艾薇下意识地从墙边退开,他就站到了艾薇面前,抬头看着她。
他只到艾薇的肩窝处,但是却一点也没显示出对艾薇害怕或尊重的样子。他看着艾薇,艾薇也就低头看着他。这是艾薇见到的第一个人,她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但是总比在那无尽的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要好很多。
他梳着深棕色的短发,穿着白色的短衣,腰间还别着一把看起来很精美的刀。古铜色的皮肤健康而充满活力,琥珀色的眼睛纯净而略带透明,小孩长得整齐挺拔,稚嫩的脸上却流露着一副老气横秋的表情,让人看着不由有几分想笑。
艾薇还没来得及笑,小孩自己先迈起了步子。他左手抱住右臂,右手抵在自己的唇上,慢条斯理地绕着艾薇走了一周,一直就那么不冷不热地打量着艾薇,弄得艾薇浑身不自在。
“你住在这里吗?”她忍不住问了,如果莫名其妙地踏入别人的家里,她也实在是太不好意思。
小孩淡淡地一笑——在艾薇看来就是轻蔑地一撇嘴。然后他所答非所问地说:“你是奴隶吗?你见过人住这种地方吗?”
艾薇愣了一下,她是奴隶吗?现在的小孩真没礼貌,竟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她歪了歪头,决定淡定地岔开话题,“这是哪里?”
“果然是外国人,底比斯都不知道。”那孩子欠揍地把话扔了回来。
底比斯——有些熟悉,但终究是陌生的名字。刚才还在A市的机场,现在就跑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艾薇决定不和小孩多说了,她开始担心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回到机场。两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到时候赶不上飞机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她转身就往房子下面走去,全然不理会那孩子在她身后喊:“喂,你去哪里?”
她又一次踏着石头走下去,结果一踩到沙子,又被烫了回来。
背后只听到那个小孩大声地嘲笑自己,“细皮嫩肉的,你平常白天都怎么出门啊!”
艾薇转过头来,对跟在后面爬下来的拽小孩说:“我穿鞋的,谢谢。”但是她的鞋到底去了哪里。
“噢,你说这个吗?”小孩指指自己脚上的凉鞋。
小孩的鞋子出人意料的豪华。简单的外形设计却带着复古风格的流行元素,在关键的线条处竟然着以真金镶饰。艾薇看了看鞋子,又看了看小孩。这小孩不但拽还挺奢侈的,这么小年纪却穿这么华丽的鞋子。这是一个很浪费的世界吗?
她好脾气地点点头。
小孩一屁股坐在艾薇身边,“那你还是个挺有钱的外国人,平时还可以穿得上鞋。”
“穿得上鞋?”艾薇很想继续问下去,但话说了一半,愣是被小孩递到眼前的鞋给堵了回去,“干什么?”
“给你穿吧。”小孩拽拽地看着艾薇。
“不能穿吧。”艾薇俯视着他,他站起来只到她胸口的高度。
“那你一直就站在这个房子里,直到天黑。”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这附近可是没有吃的,难道你要在这里不吃不喝待一天吗?”
“我是说,我怎么能穿得进去。”艾薇有点恼。
“放心,我脚大。”小孩把鞋子硬塞进艾薇的手里,然后就跳下沙地,结实的脚踏在对于艾薇来说异常炎热的沙地上,稚气的小脸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你要去底比斯吗?我也正好要回去。”
艾薇看了看小孩的鞋,做工极为精良,虽然看起来不大舒服,但是总比没有好。她慢吞吞地坐下,将鞋子套在脚上,还真穿进去了。
待在这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没有办法,不如去那个他说的什么“底比斯”,可能是一个大一些的城市。她跟着走到了沙地上,对小孩点点头,“好啊,我就跟你去吧。”
小孩莫名其妙地看了艾薇一眼,然后指指远处那些华丽的石制建筑,“那边走。”
艾薇点点头,下意识地拉起小孩的手,然后就往那边走。
“喂,你干什么!”小孩有些恼怒,又有些害羞地将手甩开。
艾薇惊奇地发现,小孩的脸有点微微红了。他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所以拉起他的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不是吗?不过,他脸红起来的样子,比起那拽拽酷酷的神情,却是可爱得多了。
“姐姐拉着你的手。”于是,艾薇有些故意地又一次将小孩的手拉了起来。
“恶心不恶心,松开。”小孩用力地甩胳膊,但是艾薇拉得紧紧的,就是不松开手。那个小孩不时地挣扎一下,不过后来,反抗的力度也渐渐弱去了,就最多是象征性地抖一抖手而已,到最后,他便垂着头,任由她就这么拽着自己,只是会略带不满地嘟囔一下,“你们外国人的习惯可真奇怪。”
“外国人?”
“当然!”小孩的语气里透着“白痴”这样的信息,但是看到艾薇有些担忧的表情,他硬是把讽刺的话咽了回去,“不过,底比斯外国人也不少,你也不用担心了。”
走了不知多久,艾薇觉得有些累了。那双鞋虽然很好看,但是却也十分不舒服,漂亮的金线是一根根从里到外翻滚着镶嵌在鞋子边缘,从外面看闪闪发光,在里面就磨人了。白皙的脚上只觉得有些火辣辣地疼,比烫到了还难受。
坚持了那么几米,艾薇总算是扛不住了。她停了下来,想要提议休息那么一会儿,可这时,小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前面就到了。”
小孩拉着艾薇,又向前移动了一些。艾薇抬起头来,眼前的景象如同画卷骤然展开。视野里是一座风格古朴的城池。由粗大而华丽的石制圆柱为主支撑体,支起硕大的城门。圆柱上刻画着精美壁画,讲述着各样的题材,人物采用了奇特的构图方法,奢侈而精美。简朴的建筑结构,却采用了华丽的金色砖石。精细的金色装饰与远处挂在半空的太阳及脚下细密的沙子遥相呼应,好像变成了金塑的堡垒。
这……看起来很像是埃及啊?
来不及震惊,小孩已经拉着艾薇,快步向前走去。人们从身旁经过,衣着奇异却与壁画上的风格极为相似。有拿着矛有说有笑的士兵,有牵着骆驼缓缓进城的商人,有提着篮子向路边人兜售水果的老人,有抱着水壶到河畔汲水的少女,有光头长衣的祭司,还有妖媚异域的舞女。
艾薇看向他们,他们也看向艾薇。
那猜疑的神情,仿佛她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怪物。
“喂,发什么呆。”小孩摇了摇她的手,“快进去吧。”
艾薇没理他。拽小孩歪了下脑袋,随即更用力地拉着艾薇,牵引着她向城里走去。
艾薇已经顾不上脚疼了,身旁经过的骆驼刺鼻的体味和别人举着莲花向自己兜售的场景令她无法怀疑自己所处的场景的真实性。然而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城池,甚至陌生的颜色,她看不到一丝现代痕迹的存在。
她有些怕,比站在无限的黑暗里还要怕。知道自己的孤单,仿佛比对一切的无知更令人恐惧。
“你住在哪里?”小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晃晃,低下头,小孩琥珀色的大眼睛眨了眨,“我送你回去。”
艾薇鼻子一热,突然觉得这个小孩子特别可爱,弯下腰来抱抱他,然后又摸摸他的头,看着他的脸又变红了,“真乖,我累了,我要休息会儿。”
“才走多点路,就累。”小孩撇撇嘴,松开了艾薇的手,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可能是回家了吧。艾薇有点难过,四周都是一堆奇怪的人,陌生的目光带着好奇、带着猜忌、带着敌意。她还没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转瞬间就又只剩下她自己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还握着一个温温的存在,而转瞬间就只有空气了,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就好像被抛弃一样。
对了,就好像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那一刻,一直被忽略的脚好像重新拥有了意识,一下就变得很疼,几乎每次移动都令人要流下眼泪来。但是垂首看到炙热的地面,又不敢光着脚直接踏上去。她狼狈地一瘸一瘸地向着路旁的树荫处走去,勉强地靠着大树的根部坐下了。高大的蕨类植物,树荫并没有茂密到将一些灼热的阳光遮挡的程度。金色的斑点落在艾薇洁白的肌肤上,色彩柔美而干净,却怎样都无法与四周古铜色肌肤的人相匹配。
而更为令她不安的是,到底要如何回到机场,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用力忽略四周打量自己的眼光,靠在树上看着与小孩分手的地方发愣。而刚坐下没多久,就看到琥珀色眼睛的小孩跑了回来,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他站在刚才二人分开的地方,左顾右盼地寻找着艾薇。视线里没有艾薇的身影,他有些低落,浓浓的睫毛垂了下来挡住了眼睛。
“喂,这里!”艾薇不由有些开心,她一边叫着他一边挥挥手。看到艾薇,小孩脸上立刻换上了笑容,但是紧接着他就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酷酷的样子,走了过来,一把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艾薇。
“这是什么?”艾薇接过来,是个泥塑的小罐子,凉凉的,黑底红边,接口处还系着金色的线。
小孩走到她身边,坐下,拧开自己手里的罐子,仰头喝了。然后转过头来,看艾薇还在那里发呆,就将手里的罐子放到一边,拿过艾薇的,替她拧开,然后又递回给她。
“葡萄榨出的汁,很好喝,而且是用尼罗河水镇过的,所以不会特别热。”
尼罗河……啊,果然是埃及。艾薇自嘲地苦笑,接过葡萄汁,一口气喝了下去。
非常好喝,酸酸甜甜的,好像一股清流进入了她的身体。
“谢谢。”她向身旁的孩子道谢。
“你休息好点了吗?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在旁边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艾薇低头看看他,那双略带透明的眼睛真是好漂亮,让人总想多看几眼。
艾薇叹口气,将葡萄汁放到一边,弯下腰把鞋子解开,白皙的脚面是一道一道浅浅的血痕,细嫩的皮从血痕的两边翻了起来。她将鞋子并在一起,递回给小孩,有些无奈地笑笑,“多谢你的鞋子,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去……”
小孩没接过鞋,只是看着艾薇的脚说,“穿我的鞋子你都会被磨成这样吗?那你平时是怎么走路的?”
艾薇看了他一眼,“你的鞋怎么了?”然后她又歪头想了一下,转过来两只手捏小孩的脸,“小少爷,金子是拿来做项链的,不是拿来镶鞋的,镶鞋也没有这么镶的,专门镶在边上,很疼的。”
小孩龇牙咧嘴,艾薇好整以暇地放开他,神闲气定地喝了一口葡萄汁,“你的皮肤比较粗糙,我可不是。”
小孩晃晃脑袋,又抬起头来看着艾薇,“那你平常都穿什么鞋?”
“皮鞋啊。”
“嗯?”
“运动鞋什么的。”
“嗯?”
“……草鞋。”
小孩总算明白了,但是很快就又轻蔑地一笑,“草鞋?穿不起鞋不如就不穿了。”
“草鞋不比你这破鞋舒服。”艾薇没好气地顶回他,然后将头转到一边,又一次靠在树上,想起自己的事情。身边的小孩子却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慢条斯理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又干什么?”艾薇仰着头看向面对她的小男孩。之前一直没有仔细端详他,其实这个孩子长得是十分帅气的。面孔尚带稚嫩,五官却有棱有角,一双眼睛就好像透明却深邃的琥珀色泉水,清澈却含着些难以察觉的淡漠。如果长大了,这孩子想必会是个让无数女人哭泣的男人。艾薇伸手过去捏了一下他的脸,看他有些尴尬地退了一步。
短短的时间,艾薇已经开始有些依赖他了。毕竟他是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唯一认识的“恶人”。于是她笑道:“干什么,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就要起身,却被男孩两手一压坐回了原地。
“我去那边集市转转,你等我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快步地往街道的尽头走去,刚走开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摇头晃脑地又补充了一句,“记着,等我回来。”然后就踏踏地跑开了。
(II)
艾薇低头,暗地里用力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她却还是留在这里。她暗暗苦笑,这样来看,若是不等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于是她就靠在树干上,一边喝着小孩给她的葡萄汁,一边好奇地打量着街上的景象。但是她的好奇远远比不上路上众人对她的好奇程度。大家仿佛没见过她的长相一般,不时会难以压抑地发出一些窃窃的议论声。
“你看,那是金色的头发吗?”
“她穿的衣服好奇怪。”
“她好像在看我们呢!她好像在看我们呢!”
艾薇索性将身体挪了挪,面背街面而坐。她为什么可以听懂别人的话呢?陌生的语言进了耳朵却偏偏明白全部的意思。真是太奇怪了,简直像小说里的情节,她皱着眉思索。
就这样等了很久,还是没有见到那个拽小子跑回来的身影。艾薇看了看刚才他留在自己身边的鞋子。虽然之前一直对他的自夸不置可否,但这双鞋显然是非常昂贵的,光是那些华丽的金质镶边,就可看出十分贵重。如果他不回来了,就这样被抛弃了,她可以用这双鞋换点其他的什么暂时生活下去。嗯,这个就当做候补计划吧。
艾薇垂着头,她希望自己不要用上候补计划。
“喂——”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那小子的声音。艾薇开心地抬起头来,看他跑得一头大汗,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艾薇刚想问他去哪里了,他身后就又跟着走出来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黑发小孩。那黑发的孩子一身上下的打扮与之前见到的人略有不同,淡淡的米色短衣,以华丽的紫色绘着简单而古典的花纹,黑色的刘海下面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尤为漂亮,长长的睫毛在晶体上映出浅浅的影儿。
真是好看的眼睛,艾薇这样想着,那个小孩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大大的眼睛看了她几秒,然后俊俏的小脸上一下子就展露出可爱的笑容。他将身后背着的布包卸下来,放在了艾薇面前,不紧不慢地将布包缓缓展开,露出里面一双一双样式各异的布鞋、草鞋,颜色各异,风格多变,带着不同国家的韵味。感到艾薇打量他的视线,他便也抬起头来,对着艾薇轻轻微笑回去,白皙皮肤上的汗珠映着太阳的光芒,好像细小的钻石。
他的皮肤很白,艾薇看了看自己的手,与自己很像。可还没来得及问出什么,那个小孩已经开了口。
“我家人是来自腓尼基的商人,这些鞋可都是附近几个国家最流行的样式。这小子说拿过来给你挑,你挑一双吧。”他小大人似的说着,言语熟练、口齿清晰,一看就是未来生意人的好坯子。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没好气的小屁孩,眼睛却始终盯着艾薇,一直没有移开视线,“你的眼睛好漂亮,好像天空一样的美丽颜色。”
“我的眼睛?”艾薇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
“别废话了,拿着这个走吧。”略带粗暴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拽小孩从艾薇手里拿过自己的镶金凉鞋,一下子扔到他身上,“可以换你五十双鞋了。”
黑发的男孩有些不满地站起身,冷冷地看回去,“我在和这位姐姐说话呢。”
“她没什么要和你说的。”拽小孩索性站在了艾薇前面,挡住了他的视线。黑发的男孩有些恼怒,小脸上带着即将爆发的怒意,很明显地压抑在紧紧抿住的嘴唇之下。
艾薇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到刚才为止一切都好像春日的微风一般和谐,为什么突然间他们就好像要莫名其妙地直接在她面前打起架来。她从黑发男孩众多的鞋子里选了一双朴素的浅金线白莲布鞋,穿上,站起来,一手一个将他们拉住。两个人一时愣住,抓住这个机会,艾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迅速地给了二人头上各一个爆栗。
艾薇的手指很细,指头却是出奇的有力,弹在二人头上就是一个浅浅的红印。两个小孩各自捂住额头,猛地退后了一步。
“怎么这么野蛮啊!你这个女人。”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的怒意。
“哎——”淡蓝色的眸子里是有些委屈的不解。
“你们不是想要打对方吗?”艾薇慢慢地说着,“我替你们做了,所以暂时放下这件事情吧。”
“你!”
“……”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又气呼呼地将脸转开。
“算了,”艾薇拼命压住想笑的感觉,摆摆手,又坐回了树荫下,“我脚疼,你们别吵了。”她微微抬起眼,精致的下巴指了指琥珀色眼睛的男孩,“你叫什么。”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艾薇点点头,“嗯。”
他不情不愿地将脸别开一下,然后又转回来,“比非图。”
“嗯?”艾薇愣了一下。
他脸又红了一下,然后就又微微蹙起眉来,“怎、怎么?奇怪吗?”
“唔……倒也不是。”艾薇礼貌地回复。
但其实,确实很奇怪……
艾薇强行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蓝色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另一个孩子。黑发的男孩上前一步,拉起艾薇的手,用同样漂亮的眼睛看回她,“我说出我的名字,你会记得吗?”
艾薇怔了一下,然后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却难以抑制地一个爆栗狠狠弹在他的脑袋上,“你怎么看就只有七八岁吧!”说起话来好像一个泡妞的小混混。
他委屈地捂住脑门,大大的眼睛里染上了一股淡淡的雾气。
“不许哭,你叫什么?”艾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好像幼稚园的老师一样说话。
“塔利。”塔利垂着头,乖乖地说了。只听哼的一声,一旁的比非图撇嘴笑了出来。塔利又站起来,脸上结了霜一样冷了下来,“今天很多次了。”
比非图微微挑眉,没有表情地看回他,手轻轻地按在腰间的宝剑上。
为什么这两个小孩好像生来就有仇一般,轻易就认真……艾薇脱下布鞋,直接一边一只扔到他们身上,“这双鞋我要了,怎么卖?”
他们一愣,然后又一并转过来看向她。
“你要的话,可以不用交换。”说话的是塔利。
“我来吧,你有东西可以换吗?”说话的是比非图。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艾薇苦恼地笑笑,正想着如何对付他们,只听集市远处传来谁人呼唤的声音。夹杂着陌生的语言,其中隐隐听到了塔利的名字。塔利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来。小脸扭向集市的深处,然后微微皱起眉来,他飞速地将地上的鞋子收起来,独独留下艾薇选出的白莲布鞋。
“我要走了,我的父母要出发去赫梯。”他将布包又一次背到身后,眼看就要快步地向集市中央走去。艾薇连忙从后面拉住他,略带焦急地说:“请等等——”
塔利停下脚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一旁的比非图也愣住了,琥珀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
艾薇犹豫了一下,却不知如何开口。她与塔利,或者那个所谓的腓尼基人有什么关系吗?塔利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呢?那她是否应该跟着塔利一起去看看或怎样……艾薇的嘴边有很多话想说。面对着眼前不过七八岁的塔利,话却好像堵在了嘴边,说不出来。
如何开口呢?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这样我下次回来的时候可以约会你。”见艾薇久久不语,塔利倒是先开口了。艾薇顿了一下,然后歪着头说:“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叫艾薇吧。”
“要走就快走。”一旁的比非图终于说话了,他捡起自己的凉鞋,扔给塔利,“艾薇要留在埃及。”
艾薇要留在埃及,艾薇要留在埃及……埃及就是这里吧,艾薇并不讨厌他这样的说话。
塔利撇撇嘴,但是集市那边叫他的声音略显焦急。他皱皱眉,最终没有与比非图争执,只是有些赌气一般地将那双凉鞋扔还给比非图,然后对艾薇说:“我还会再来的,等我从赫梯回来,我会来这里找你的。”
艾薇看着他,茫然地点点头,见状塔利开心地笑了,白皙的小脸在阳光下格外明亮。“等我见过了赫梯的王子,就回来。”话说到这里,他猛地倾身上前,嘟起嘴,在艾薇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艾薇一愣,他已经展露着爽朗的笑容一边挥手一边快步地向集市深处跑去。
“哼,赫梯的王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比非图懒洋洋地走过去,穿上了自己早前的凉鞋。看着艾薇还呆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渐渐消失的塔利的背影,他拾起白莲布鞋,放到艾薇脚边,“你穿上吧。”
“比非图——”艾薇莫名其妙地开口。
“嗯?”
“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谁们?”
艾薇指指塔利远去的方向。
比非图就撇了撇嘴,“怎么会像,才不会像呢,他不是说了吗?他是腓尼基人。”
“腓尼基人……”艾薇歪着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孩。
琥珀色眼睛骤然睁大,然后他又一副很拽的样子双手抱胸,“你竟然会不知道。腓尼基人是行商的民族,也就是众人口中的‘海上的民族’。以船为载体,四海为家,做各地生意。从经济上讲,是个有效的促进物,从种族上讲,比起埃及、赫梯、亚述等就逊色不少……不过,那个小孩甚至连腓尼基人都不像。”
仍显稚嫩的声音说起话来却是头头是道,然而对异族流露出些许的歧视鲜明地显现了出来,“父……法老就是太开明了,若是我,绝对不会让这些繁杂的种族随意进出底比斯。”
艾薇眨眨眼。比非图好像意识到什么,有点不自在地垂下头,“你虽然也很少见,不过却有点意思。”
艾薇慢慢抬起头,“如果有天没有外国人来埃及,估计这个国家很快就要灭亡了。”
“你说什么!不许胡说。”莫名地,比非图有些跳脚。
“如果真的是很有才华和见解的外国人,就算在宫廷里为国家做事,也不会是坏事。仅凭种族就随便下结论,也许太片面了吧。”艾薇说了一半,看着比非图全神贯注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些理论,她便不再说话,微微笑笑,“你以后就知道了。”
“哼——”比非图想要和艾薇争执,他刚想开口,就被一声匆匆的呼叫打断了。
呼叫声的主人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他有些焦急地向比非图的方向跑来,脚步却停在了距离二人三步左右的距离。他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红色的头发好像烈火一般随时都会燃起。他穿着整齐,身材结实,举手投足都一板一眼,显然是受过良好训练。
“殿……少爷,”红发的少年扫了一眼艾薇,“发生了件怪事,请您立刻返……回去。”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等到晚上我自然会回去。”比非图没有想走的意思,他小大人一般对恭敬立在一旁的少年吩咐。艾薇想,比非图真是个少爷,虽然看起来不修边幅,但是用的都是值钱的好东西,连照顾他的人都素质极佳。
看到红发少年为难的样子,艾薇拍了拍比非图的肩膀,“你快回去吧,他应该是有蛮紧急的事情找你。我还会来这里,以后再来找我玩。”
“真的吗?”小脑袋歪着,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
艾薇点点头,虽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去哪里,但是她却不忍为难那位红发的少年。善意的谎言不是欺骗。
比非图笑了,清澈的笑容好像初升的太阳一样明亮而纯净。面对着这样可爱的一张脸,艾薇只觉得有点内疚。比非图对着红发的少年点点头,看到少年如释重负的样子,艾薇又一次地在心里说服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这并非恶意的欺骗。于是她硬撑着自己也微笑回去。比非图耸耸肩,装作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对艾薇说道:“我明天再来,去河边吧。”
艾薇下意识点点头。明天,明天应该不会很长吧,她只要回到一开始那个小房子等他就好了。反正也没地方可去,晚上在那个废弃的地方睡觉也没什么关系。
得到了她的应允,比非图就转过身去,脚步轻盈地随着红发的少年渐渐地远去。太阳还是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照射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仿佛永远不会停下脚步,艾薇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还未及思考自己接下来时间该怎样度过,视线却突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四周的景色扭曲了,随即便遁入深邃虚无的黑暗。身体变得非常沉重,化为一股猛烈的力量,拉着她坠落入未知的深渊。她害怕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周遭却什么都没有。
她就这样一直坠落,渐渐落入起初艳丽的鲜红里。那只冰冷的眼睛又一次出现,视线黏在她的身上,伴随着她无穷无尽地坠落下去。艾薇却最终没有被那一望无垠的鲜红吞噬,她的脑海里总是重复地响起一句比非图说过的话。
“艾薇要留在埃及。”
就这样,一直重复着。
(III)
不知何时,坠落好像停止了,但是脑海里总是迷迷糊糊的,令她不想睁开眼睛。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只感觉谁人扣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动着。渐渐地,耳边传来河水冲刷两岸的声音,身体感到粗糙的沙质触感,晃动的力量丝毫未减。
拗不住,艾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少年俊逸的脸庞。他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琥珀色双眸,视线里带着惊喜,却又有几分难以置信。那一刻,艾薇只觉得他很熟悉,但是又有点不同。她睁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有些犹豫地轻轻叫了出来:“比非图?”
她支撑着坐起来,两手抓住少年的脸颊,开心地笑着,“我不小心睡着了,看来你先到了。”
“干什么啦,你这个女人,放开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她的手往下拉,一边有些埋怨地说,“一睁开眼就满嘴胡话……”
艾薇则好像完全没听到一般,继续捏着他的脸。但是,记忆中那柔柔软软的小脸触感好像变了不少,她微微皱起眉,看着眼前的少年。
琥珀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略带古铜色的肌肤,究竟哪里不同了呢?
比非图被她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也忘记了逃离她的魔爪,而是有些奇怪地看向她,“怎、怎么了?”
“你……”艾薇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水蓝色的眼睛漾起了充满活力的光芒,“怎么才一天时间就好像瘦了一点。”
“哼,你说什么?”比非图瞥了她一眼,然后站了起来,将手伸给她要拉她起来,“都过了这么多年,我难道不长的吗?”
艾薇又愣住了。也对,他的腿好像更长了一些,以前还带着一点点婴儿肥的可爱感觉,如今则全部换上了坚瘦的肌肉。他已经不是小男孩了,他可以以少年来形容了。艾薇借着他的手的力量站了起来。
原来只到她胸口的小屁孩如今只比她矮一点点了,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心里不由有些慌张,时间如果一下过了这么久,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于是她说:“你多大?”
比非图看了她一眼,“十二岁,你呢?”十二岁,这样看来,怎样也过了四五年的时间!
艾薇紧张地站起来。她必须要找个方法回到机场。不,她需要先找面镜子,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五年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迈着步子。可还没有移动多少,手却突然被谁紧紧地拉住。她有些讶异,于是便偏过头,皱着眉头看向他。
少年琥珀色的眸子有些迷离,飘忽的视线转了几转,最后落在了艾薇脚边的沙地上。
“你又要走了?”
“又?”艾薇看着比非图,想发问,可看着他的样子,却莫名地,怎样也放不出什么狠话来。在她内心深处,她有些想要待在他身边,她不想无休止地站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黑暗里,也不愿无尽地坠落在一片令人恐慌的血红之中。她眷恋着与他接触时,指尖温暖的感触。
即使她不知道他是谁,他和她,究竟是不是一样的人。
她一直沉默,他便更用力了一些,“不要走,就在这里。”
于是,过了一会儿,她就静静地陪着少年一同坐在距河不远的沙地上,拳着腿,双手紧紧地环绕起自己的腿。看着眼前不远处的壮美河水,有些无聊地发呆。河流宽大湍急,从中心至两边,依次呈现着由深蓝到淡淡的蓝绿色的渐变。太阳由半挂在空中的金色圆盘,缓缓地变为橙色的巨大光晕,沉重的色彩在天空中晕染开来,延伸向遥远的地平线。
“尼罗河……”艾薇有些恍惚地说着。
“尼罗河,”比非图懒懒地接到,“是埃及的母亲河。别看它平日如此平稳壮阔,汹涌起来的时候,也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
艾薇点点头,不说话了,心里控制不住的担忧。这是一个梦吗?是梦的话,快点醒过来吧。
二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很快艾薇就感到自己的皮肤被晒得热热的,艾薇将身体向一旁挪了挪,随即不由歪头看了看比非图。但少年缄默着,透明的琥珀色眼睛静静地望向河水。这样略带忧郁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
艾薇挠了挠头发,决定先行开口打破僵局。
“今天怎么又一个人来河边呢?”
少年没有回答。
艾薇皱皱眉,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扔入不远处雄浑的河水。石子碰触水面,激起了微小的水花,但还来不及扩为涟漪,就被湍急的流动吞噬了进去。
“上次你回家,是什么事情呢?”艾薇已经开始没话找话了,问到这里的时候,她看到比非图的肩膀稍微紧了一下,却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她放弃地呼了口气,身体向后倾去,“对了,那个叫塔利的小孩,怎么样了呢?”
话说到这里,少年一下子站了起来,背对着无限的夕阳,向她伸出了手。
“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带你去吧?”
“啊?”艾薇愣住。
“走吧。”少年用力地拉着艾薇,他的手很大,力气也出乎意料的大,一下子就将艾薇拉了起来。不再是像他七八岁的时候,艾薇拉着他慢慢地走路,现在是他有点焦急地用力拉着艾薇,飞快地前往河岸的另一侧。比非图走路很快,手臂也非常结实,十二岁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吗?还是比非图受到过更多的训练呢?
只觉得天色渐渐要暗去了,两个人的视线里却没有出现城墙、住家一类的东西。艾薇有些奇怪地问道:“要去哪里啊?天黑了,你不回家很不安全的。”
“啰嗦。”
艾薇真想打自己一个巴掌,面对这样臭脾气的小屁孩,她还会因为担心他而鸡婆。笨蛋艾薇。
“好啦,别闹脾气了,来这里。”少年扔给艾薇一句算是安慰的话语,小心地扶着她向一处略高的地方走去。
“我?闹脾气?”艾薇有些不满地嘟囔,“和你说话都不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任性的小孩,还说别人。”
比非图回头看了艾薇一眼,琥珀色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来,“任性的是你才对吧,明明答应的事情,自己都不记得。”艾薇一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他却集中精神,硬是将还在思考的艾薇拽上了那个高地。
这是河岸向里侧走约一里左右的一处较高的地势。艾薇站在上面,还可以看到脚下大片的纸莎草,不远处的河流,稍远处开始点亮灯火的城墙以及再远处,河岸的另一面被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太阳染成血红的金色沙漠。艾薇转向比非图,“你要我看什么呢?”
比非图拉着她往高地处又走了几步,眼前骤然展开了一汪清澈的池。即沉的夕阳将光线从斜侧面洒向池水,池水的深浅和水底的细沙折射出多彩的光芒。绿色、金色、橙色、绯色、赤色……这样的国家竟会有如此奇妙的泉水,若不是此等角度,如此隐蔽,怎会一直保持如此清洁、这等美丽。
艾薇被池水吸引了,比非图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我的妹妹……两岁了,今日底比斯的灯光将为她而恢弘,热情欢庆的声音将为她而响起。”
艾薇一顿,转过头来看向比非图,他或许是吃醋了吧,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孩对于父母的偏宠是很敏感的。难怪他今天有点不对劲,虽然他老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但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小屁孩。艾薇于是扯出一个微笑,自以为体贴地说:“你的妹妹生日这样热闹,你要开心才对。而且不要难过,你的父亲还是会非常非常爱你的。”
比非图的眉毛皱了起来,他眯起眼睛看了艾薇一眼,然后略带轻蔑地说:“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会因为我妹妹过生日而不开心吗?”他平淡地继续说了下去,“你是小孩吗?”
这小子,艾薇感到自己的脑门上一根筋绷起来了。
他瞥了艾薇一眼,继续说了下去:“男人有几个情人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从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我妹妹的母亲是一个很奇怪的异族女人,她相貌奇异,衣着古怪,从来到我们身边的那天起就满口胡言。更奇怪的是,我的父亲却极为信任她,宠溺她,天天泡在她那里,甚至还封她……甚至还给她很多荣誉与珠宝。”他抬起眼睛看向艾薇,“我对我父亲受到她的蛊惑感到十分的遗憾。”
“蛊惑?”
“她身为父亲最喜爱的女人,却总是说出一些奇怪的论调,影响父亲的判断,这样并不是一个妻子应当有的表现。”比非图顿了一下,“女人本身就应该是在男人身边的陪衬,她作为一个旁室,不应该过于喧宾夺主。”
艾薇歪着头,“但是爱情本身应当是排外的,不是吗?首先,男人不能有很多情人,若是结婚了,就应当从头到尾只爱一个女人,只对一个女人好,这点你明白吗?”
“这……”他睁大了眼睛,“你这还真是稀奇的论调。”他难以置信地想要辩解,艾薇没有理会,只是缓缓地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你父亲的情人,就因为她是异族的女人,外表奇异,你就不喜欢她,还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她的身上!”艾薇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绪会如此低落,她语调低低的,却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感情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不可控制。在爱情面前,若能保持着原有的理智……”她的心里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信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她说,“至少对我来说会是很难的。”
她看回愣在一边的比非图,她自觉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于是她挠挠鼻子,“你的父亲做法有一定的问题,而你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问题,以后不要这样小孩子气了。”
没想到比非图撇了撇嘴,迅速地顶了回去,“你才是小孩子好吧,明明答应我说第二天来河边,结果忘记得一干二净。”
“咦?”艾薇一愣,紧接着想起在上一次梦境里,那个小孩确实说过“我明天再来,去河边吧”这样的话,而那个时候,她也确实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五年前的今天我在那边遇到你。”比非图站在高地,然后指向稍远处,透过渐暗的光线,艾薇可以隐隐看到有些熟悉的没有房顶的破墙。比非图继续说,“这段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说话不算话。”
“啊,嗯,这个——”艾薇挠挠脑袋,总不能回答他说,这段时间她都一直莫名其妙地在一片红色里不停地坠落吧。他会以为她神经不正常。她盯着眼前的池子,用尽力量在脑海里搜罗合适的话题将事情岔开。电光石火之间,她一拍手,“啊,对了,你知道吗,在我们的国家——”
艾薇一边想着,慌张地摸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口袋,手指竟然触到了一枚坚硬而冰冷的圆形金属片。她开心地将它拿了出来,放在掌心,递向比非图,是一枚浅铜色的硬币。
“你看,这个。”
“这是什么啊?”比非图没有接过来,只是很怀疑地看着艾薇。
“这个呢,叫硬币。在我们的国家,如果背对着水池,闭上眼睛许下一个愿望,再将硬币就这样向后投进去,这样,右手拿硬币越过左肩抛进去,那么愿望就会实现。”
少年睁大琥珀色的眸子,半信半疑地看着艾薇手中的一英镑硬币。
“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当然当然,什么都可以。”艾薇将硬币递给比非图,“这里的池水这么漂亮,一定可以的。不过你只能许一个愿,而且不能告诉别人你的愿望。”
比非图拿着硬币,眨了眨眼。
“试试看吧?”艾薇鼓励着他。
“我一闭上眼,你就又跑了吧?”他怀疑地说。
“喂,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而且天色都晚了,我一个人跑喂鳄鱼啊。”艾薇四周环顾了一下,太阳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踪影,只剩下天边一抹泛着蓝色的橘光。脚下的纸莎草变得难以辨认,虽然比非图年纪小,但是他应该会比较熟悉这附近的地形。她才不要一个人傻乎乎地去探险呢。
比非图自负地笑了一下,“谅你也是个胆小鬼。那我试试,你等着我啊。”
“噢,好啊。”艾薇乖乖地站在他的身侧。
空中的光线消失了,七彩的池子化为一抹醉人的深蓝,星星从天的另一侧升起来了,映在美丽的池里就好似衬着天鹅绒的宝石。俊美的少年虔诚地拿着硬币,双眼轻轻闭合,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上划出深深的影儿,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是却又什么都听不到。过了片刻,他一抬手,硬币离开了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美丽的弧线,向那透明的池子飞去。
银色的硬币反射着最后一丝光亮,在空中好似一颗跳跃的星。
艾薇眯起眼,等待着入水那一刻响起的令人愉悦的叮咚声。
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吗?让她回到机场好吗?
然而就在这一刻,四周倏地变为黑暗,好像华丽的歌剧在最美好的时刻骤然落下了帷幕,她的身体猛地失去了重量,漂浮起来,然后重重地向地面落去。
没有风,亦没有半丝光线。她只是一直这样,失去自我地不停坠落,坠落进了熟悉的无尽深红之中。
(IV)
艾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金黄色的麦田里。眼前是一望无垠湛蓝的天空,耳边是微风轻轻拂过的声音,背后是略带湿润的泥土。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有些失落地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回到机场,就连之前一直会在第一时间露面的小屁孩,也没有再一次登场。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如常的干燥。慵懒的感觉袭上心头,就这样睡去也挺好的,至少可以闻到麦田的清香,可以感到阳光的温暖。
渐渐地,耳边隐隐传来潮涨般鼎沸的人声,夹杂着少女们的尖叫和男人们的喝彩。艾薇直起了身来,环顾四周,除却金黄色的麦田,她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那些激烈的叫喊声却始终没有消失。好奇心驱使着她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走出了金色的麦田,踏过周边骤然干燥的沙地,爬上一个小小的山丘,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干涸的地面中央,木制的围栏里,双眼布满血丝的公牛高傲地在地面划动着自己的前蹄。它的对面站立着一位结实的少年,古铜的皮肤,深棕的短发,背对着艾薇看不到面孔。他身着短衣,赤手空拳,双脚紧密地贴合在地面上。人们密密麻麻将围栏环绕了起来,兴奋地为那少年加油喝彩。
赤手空拳对付发怒的公牛?这真是奇怪的休闲方式,艾薇在心中暗暗地为那位少年捏了一把冷汗的同时,却也不由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一口气从山坡上跑了下去,冲进了围绕在四周的人群里。艾薇这时意识到自己很矮,在那些壮硕的观众的围绕下,她什么都看不到。她用力向里面挤去,但是反而被挤得更厉害,一动也动不了了。
为难之际,耳边突然响起公牛的硬蹄踏过地面的响声,随即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尖叫,想必少年又成功躲过了公牛的一次进攻。但是下一次又会如何呢?艾薇莫名担心起那位连面孔都见不到的少年,于是她更加用力地向前挤去,瘦小的身体抓住每一个缝隙,尽力向那木制的围栏靠近了。
她终于来到了人群的最前端,从人堆里挤出来,用力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还来不及放松,耳边又是一阵惊恐的呼喊。她抬眼一看,少年已经用手牢牢地抓住了公牛挺立的双角,身体一跃,随即轻松绕到了公牛的背后,将它骑在了身下。那只牛不由暴躁异常,开始横冲直撞,拼命扭动自己的身躯,想要把少年狠狠地摔在地上。但是他却灵活地贴在它的背部,无论它怎样挣扎都无法把他甩掉。
公牛愤怒了,它开始加速,向旁边的栅栏蛮横地冲去。那个方向的观众尖叫着向两边闪躲,使得人群涌起一阵骚乱。公牛在临近栅栏的边上急停,将自己的身侧对着结实的木篱撞上去,想要将少年撞下来。可少年非常聪敏地将身体侧了过去,躲过了公牛疯狂的进攻。然而,仿佛是感觉到这个方法奏效,公牛更加用力地向篱笆撞去,各种角度,几乎要将篱笆撞倒。
少年迟早都会被甩下来。艾薇担心地看着,骤然发现四周的人群因为担心公牛跑出来,都在不知不觉间,散去到了比较远的地方。如果那名少年掉了下来,赤手空拳的他一定无法控制这样的情况,说不定公牛会一蹄踏死他,然后再冲出来把刚才看热闹的这群人挑个稀巴烂。
虽然自己也属于那群看热闹的人,但不知为何,艾薇却不觉得怕。或许再大恐惧感也没有那无尽的红色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吧。于是她没有移动脚步,反而开始环顾四周,思忖着自己如何可以帮助那名勇敢的少年。正在思考的时候,只见公牛又一次撞到了木篱上,这一次,少年来不及躲闪,被它顶着,将那原本就摇摇晃晃的木桩子生生地撞了下来。
不远处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气,少女们惊恐地向更远处跑去,男人们叫喊着说要去拿工具来帮忙。但是少年已经呈半挂在公牛身上的样子,不可能来得及的。
感觉到自己眼前还有人影,少年用力地扣住公牛的角,用尽自己的力气控制着牛的方向。他大声地喊着:“快走!”
艾薇却没有理会,她上前一步,快速地拾起那条木桩。
“用这个!”艾薇将大约是她身高一半长短的木桩举过头顶。或是这举动太显眼,公牛转过身来,暴怒地盯着艾薇,挑衅地在地上划起了前蹄,在他们还不及反应的时候,就疯狂地向艾薇冲了过来。
少年啐了一口,在牛背上艰难地撑起身体,眼看牛就要撞到艾薇,他竟一下子跳到牛的面前,硬生生地用手推住它的牛角,他微微拳起膝盖,双臂用力地抵抗着公牛。公牛奋力向前,他的双脚便深深地陷入地里。少年身体里显然有着异于常人的力量,否则定是连一秒也坚持不住。然而,很快地,面对着体型大于自己数倍的公牛,他的抵抗变得十分勉强,不出几秒,他的双臂便不由微微颤抖了起来。
可他却不躲避,头也不转地扔下一句话:“快跑!”
艾薇抓住这个时机,用力地举着木桩,向公牛跑去。就算她没有很大的力量,但是用尽全力,触击它最脆弱的地方,必然会有效果。她用力睁大眼,以免自己因为惧怕而偏离方向,她攒足全部力气,精准地将那枚木桩打向了公牛的额头。
随着木头敲击头骨的沉闷声音,公牛被打得一愣,身体一软,力气骤然退去。抓住这个机会,少年从艾薇手里拿过了木桩,翻转方向,尖锐的一面向前,对着公牛的额头又是一阵猛烈的敲击。少年的力量十分强大,只几下,那公牛的额前就洇出了点点血迹,庞大的身躯竟然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得几乎连站也站不稳。然而少年并未停手,他更加用力、狠鸷地将手里的木桩砸向那头公牛。
四周的人们渐渐地看明白了局势,他们慢慢地靠近少年,却屏气凝神。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尖锐的木桩用力敲打公牛头骨的声音格外响亮。最后,少年用足力气狠狠一击,同时伸手拉过牛角,狠狠地将公牛按向地面,沉重的身体落在带着浮沙的地面,一时四周尘土飞扬。那一刻,沉默好像一张薄薄的纸,将满是泥土的少年包围了起来,他在静谧的中央,竟显得有几分遥不可及。片刻,四周人们的喝彩就好像潮水一般冲涌过来,撕破了这纸,将少年紧紧地包围了起来。
艾薇还没有反应过来,人们已经越过她的身边,来到少年的身旁,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向他递上一把锋利的匕首,少年接了过来,弯下身去刺向昏迷公牛的牛角。刀法利落,行动迅速,不出几下,就将那一对完整漂亮的角连根从公牛头上拔了起来。
他高举双角,周围的喝彩声更是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然而垂下头,公牛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鲜血从那两个狰狞的空洞里汩汩地流出来。艾薇不由有一丝不忍,便抬起眼不再看那牛。就在此时,少年微微仰起头来,他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脸庞棱角分明,血污与汗水挡不住他俊俏的面孔。不加掩饰地,他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那种自负、那种俊俏,在见到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时,艾薇一下就认出来了……
“拉美西斯!”
然而,在艾薇叫出他的名字之前,另一个娇美的声音却先她一步跳了出来,唤出了一个艾薇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只见一名漂亮的少女快速地跑到少年的身旁,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丝毫不介意他身上的泥土与血污,“殿……拉美西斯,你真的好厉害哦!”
少年微微一皱眉,稍稍把她推开了一点点,“别乱碰,刚才撞到了。”
少女吐吐舌头,却又小心地换了一个角度黏了上来。少年不置可否地一手搂过她的腰,一手举起那一副还带着鲜血的牛角。他得意地笑着,嘴角染着抹不去的张扬,“等我把这副角拿回去,作为献于哈比女神最伟大的礼物,为法老的奥帕特节献上祝福。”
少女笑得更甜了,更卖力地贴上去。少年微微颔首,没有表情地在她精致的脸上印下一个吻。围观的人哄的一下笑了起来,各种没有恶意的起哄声骤然弥漫开来。
“不愧是拥有好像王子一样的名字啊!”
“拉美西斯,年纪轻轻,真的很了不起啊!把我的女儿嫁给你吧。”
“少来,拉美西斯才不理。”少女娇嗔的声音在一片调侃的祝福里显得格外刺耳。
艾薇茫然地站着,那名空手对付公牛的少年明明是她记忆里的小屁孩——比非图。然而他现在却好像很陌生一般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突然那一刻,她才觉得他其实离她很远。不管是那个把鞋让给自己的小屁孩,还是那个曾经郑重其事许愿的孩子,还是眼前这个结实挺拔的少年,她或许都不曾熟悉。因为他站在那里,被很多她不认识的人包围着,被叫着她从未听过的名字。
周围的人不知道在喊什么,他们兴奋地向前挤去,她被夹在中间,推来搡去,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她想她或许应该退出来,退回到她原本一直躺着的那片金黄色的麦田里。然而不知谁推了她一下,她无法退开,就这样狼狈地从人群中间跌了出去,跌倒在那一片染着公牛鲜血的沙地上,跌倒在抱着美丽少女的小屁孩的面前。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倏地一下冲进她的鼻息。
少女好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咦?拉美西斯你快看,她的头发是金色的呀。”艾薇连忙抱住自己的头。
少年扫了莫名紧张地缩在地上的艾薇一眼,无聊地把头抬起来。片刻,他又猛地垂下去,看着她,眨了眨眼。
“哎?拉美西斯,你干什么?”少女的声音带着不解了。
艾薇还在考虑着自己到底要怎样站起来才不那么尴尬,一双有力的手已经架着她的手臂,略带蛮力地将她拉了起来,一直拉到他与她的视线平行交汇的状态。艾薇一抬眼,小屁孩琥珀色的眼睛就映入了眼帘。他竟把自己辛苦得来的牛角就那样扔在地上,反而过来做这样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这个小孩!
“喂!”少女的声音已经是气急败坏了。
“哎……好久不见啦。”艾薇想想,这样说了。应该是过了很久吧,他长得比她高了。他架起她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触不到地面了。被他紧紧架着的胳膊却有些疼,但他却没有想把她放下来的意思。“你介意把我放下来吗?放下来慢慢说。”
他微微皱眉,想了足足有几十秒钟,然后他咧嘴一笑,“你的样子怎么一点都没有变,都过去五年了,你和那时候长得一个样。”
艾薇不好意思地笑笑,慌忙掩饰着,“树多了几个年轮,你也不一定能看得出来。怎么样,先把我放下来吧。”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脸不满的样子,放下她的动作却是小心极了,待艾薇站定,他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开口之前,却被方才那个少女抢了话,“拉美西斯,她到底是谁啊!”少女紧紧地挽着比非图的胳膊,棕色的杏眼被墨绿的眼线拉得长长的,闪着掩饰不去的敌意。
艾薇连忙退后了一步,摊开双手,下意识地说:“我是他的姐姐。”
比非图脸一沉,艾薇一愣,趁着工夫,那个女孩子就笑着大叫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是拉美西斯的姐姐,简直是胡言乱语,小心我让父亲割了你的舌头!”她的最后一句话,说得严肃而阴冷。艾薇不由微微皱眉,看了那人一眼。
“珞,闭嘴。”比非图冷漠地丢下一句,琥珀色的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艾薇。
那个叫珞的少女撇撇嘴,一拂头发,神情间隐隐流露不似她年龄一般的妩媚。难怪她可以当上比非图的女朋友,看那小屁孩方才春风得意的样子和珞紧张的神情,想必比非图身边的这个位置是异常珍贵、令人骄傲的。
“我说你啊——”珞的语气稍微放松了点,身体微微前倾,拉起艾薇的金色头发,有些挑衅地说,“你没照过镜子吗?一个外国人,长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可能是拉美西斯的姐姐,你说啊。”
艾薇被她拽着头发,只觉得心中一阵怒火,但是更快的,这一切又被一股强大的好奇弥盖了过去。那么,她现在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她一直都不知道呢。珞好像还在不停地说些什么,艾薇只想快点脱身,她想找个什么能反光的东西看看自己,她到底以着怎样的面貌,莫名地穿梭在一个个故事的片段里。
“珞·珂布敏·多克里。”
艾薇一震,思绪又回到眼前。比非图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异常清晰,少女猛地一抖,她无声地道着歉,缩起身子略带害怕地放开了艾薇的头发。
艾薇发现,这个名字叫出口的时候,以比非图为中心,静默倏地向四周的人群弥散而去。本是洋溢着欢愉气氛看这些小孩热闹的人们,突然莫名地沉默了起来,人们用着略带敬畏的目光看向珞,而间或地,艾薇发现他们亦是不住地将视线扫向比非图,有所顾忌地窃窃私语了起来。
珞的眼里好像委屈地含着泪,但是又倔强地不肯流下来。艾薇不由心生怜惜,然而看向比非图,小屁孩的脸好像蒙上了冰霜一样,甚至连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这样的事情都不愿意做。
艾薇想把手伸出去,安慰一下那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她却眉头一横,睁大眼睛看向在四周围观的人,“看什么看!听到了还不快滚!”
那一瞬间,这句话就好像剥夺了那群快乐人群的生气,人们仿佛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地纷纷转头,默默地离开了他们,方才擒拿公牛时的热情与融洽就好像从未存在,单薄的沙地上只余渐渐黑去的鲜血,和空气中压抑得几近沉闷的凝重。
“珞·珂布敏,你回去吧。”比非图极为冷漠地说着,眼睛却是一直看着艾薇。艾薇尴尬地看看一旁咬牙切齿的珞,有些犹豫地想要退后几步,步子还没迈开就被比非图一手拉住,紧紧地固定在自己身边。
“珞·珂布敏,不要让我说第二次。”珞垂着头,极度不情愿地对比非图屈了屈膝,然后慢慢地退后几步,又狠狠地瞪了艾薇一眼之后才踏踏地跑开了。
艾薇一晃身子,挣开少年拉着自己胳膊的手,站稳,眨眨眼,“这样真的很奇怪吧。”
“又怎么奇怪?”比非图又回过去,不管艾薇愿意不愿意,硬是拉着她的手,往另一边走。
“那个珞,你不追上去劝劝她吗?”
比非图一顿,然后却又舒眉一笑,“为什么?”
艾薇有些糊涂,被他拉着一边走一边低头嘟囔着:“谈恋爱这样的事情,你这样的年纪了还要我教你吗……”
她停了一下,他没有搭话,走了几步,爽朗的声音流淌出来,“当然不用你教啦。”
她一抬头,阳光从他的身后洒落下来。他有些调皮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被古铜色的皮肤衬着显得格外好看。那一刻,她有些眩晕,觉得那些金色的光线是从他身上发射出来的,让人觉得辉煌得无以复加,却又猛烈得无法直视。她有些怯懦地垂下头,这个时候她才觉得,总是以好像年长于他一般自居,其实自己一点也看不透眼前这个小屁孩到底在想什么。
他开心地加快了步子,手里用的力气又大了些,“跟我去看样东西吧,到那里我慢慢和你说。”
“你放开我吧,我自己会走啊。”艾薇甩甩手,他却握得死死的。
“我才不信你,第一次,你擅毁诺言,也就算了,第二次,想起来我还真有点佩服你,你竟然能一个人在我眨眼的工夫,就从那么黑的纸莎草地里溜走,那么这次,你哪里都别想去了。”
还说不说什么,可哪一次没发牢骚。艾薇在心里笑他的孩子气。
“所以,”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这一次,我不放开手了。你就在我身边,好好地待着吧。”
“啊?”艾薇一蒙,他已经停下了脚步,指着远处、仿佛反射着日光的金色宫殿,对艾薇说:“我有那个能力。”
艾薇迷茫地看看城墙,再回头看看他。
他笑,“我住那里。”
艾薇不相信。
当她跟着比非图,走到了那类似宫殿的地方,她更是不信了。她是有常识的,第一次从坠落中停下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那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就算那是贫苦人家的房子,富有的人家,无非会多个房顶,多几间,再稍微奢华那么一点点。然而眼前的建筑,坚固而恢弘,几乎有些突兀地伫立在周遭朴实的建筑群里。
高高的城墙将里面的内容与外界的纷杂隔开,金色的、大小统一的砖石整齐地堆砌起来,正门有三层楼那么高,上面绘制着华丽的莲花图腾,色泽精致的泥彩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富丽堂皇。一条笔直的道路,通向城内,地面上的砖石异常的整齐,这应该是艾薇在这里见到的最好的路。金色短衣的士兵手持长矛,整齐地站在道路两侧,古铜色的肌肤被炙热的太阳晒出点点汗珠。但是他们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把守着进入宫殿的道路。
“你说……你住这里?”艾薇有些讶异地发问。
比非图“嗯”了一声,拉着她就往里进。
“你在这里工作?你是里面的用人?或是你家人在里面有差事?”艾薇还在问,比非图只是笑着不说话。二人没几步就走到了那些士兵把守的漫长甬道,而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群看似很严肃的卫兵竟然齐刷刷地弯下腰,一只手放到胸前,对比非图毕恭毕敬地拜礼。
“殿下,欢迎回来。”
等等,他们刚才叫他什么?
艾薇抬头看向比非图,少年的脸上还有些肮脏的泥迹与血污,但眉宇间却流露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傲气。
“我的真名是拉美西斯·米亚蒙,我是大埃及的第七王子,底比斯的守护者,神授的光明之子……这就是让你留在我身边的能力。”他微微扯起嘴唇,一双透明的眸子迎着阳光,闪耀着骄傲的光芒。
那一刻艾薇明白了,为什么比非图可以穿上那样奢侈的鞋子,为什么比非图身边的侍从是如此的素质优良,为什么比非图很小的时候就一副很拽很小大人的样子。她本以为比非图不过是一个家世良好的阔少爷,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个国家的王子。
然而此时,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在内心的更深处,这件事情就好像久已存在的事实,她烂熟于心。然而她又好像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起任何她本应很清楚的一切。
她在莫名惧怕,本能地、用力地躲避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真实”。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艾薇扯回自己的思绪,看到比非图有些歉意地对她说着。然后他话锋一转,变得开心了起来,“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吗?”艾薇的声音里带着紧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掉到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梦里,他会知道?
他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关系,反正你以后都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艾薇的声音不由有些扭曲,“你这个小屁孩……呃,对不起,殿下?”
她生硬地改口,他不由大笑,旁边路过几名侍女有些惊讶地看看他,然后又看看艾薇,交换了下眼色,然后匆匆地向他们行了个礼,一边走远,一边还有些难以释怀地回头打量艾薇。
他忍住笑,揉揉眼睛,又想伸手去摸她的头发,她一侧身躲开,他便继续说下去:“对我,你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好了,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称谓什么的,你叫出来的时候,我觉得好奇怪。”
看着她有些尴尬的脸,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却柔和了起来,“就叫我比非图好了,除了母亲之外,就只有你会这样叫我了。”
艾薇抬起头,他恰好也看了过来,一张俊俏的脸笑得格外开心,俊挺的眉毛舒展开,琥珀色的眸子眯了起来,闪着充满活力的光芒。那张明媚的面孔太过清晰,就好似用钻石制成的刀子一笔一画用力地刻印在了她的心里,就算又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每次想起这样的笑脸,无数的光芒便好像从四周射过来,将她包围,让她眼前万丈光华。
而他就好像光明的孩子,站在极近,亦又极远的地方看着她。
这个梦里,他让她觉得如此真实而温暖。
(V)
比非图与艾薇走在硕大的宫殿里,他拉着她驾轻就熟地左转右转,绕过一个个在她看来没有任何区别的庭院和建筑。渐渐地,四周的树木多了起来,枝丫渐渐变得茂密,遮挡了落下来的阳光。微风拂过,燥热的感觉微微退去,身体莫名轻松了起来,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
又转过几个弯,眼前骤然展开一片绿意盎然的庭院。这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见过的最凉爽、最湿润的地方,皮肤在绿荫的笼罩下仿佛在舒适地呼吸,她雀跃地想笑,于是她挣开比非图的手,向前更快走去。出乎意料地,他竟轻易就放了手,她不解地看看他,然后再抬眼向前望去,不想她的呼吸却就此凝结一般,遏止在了那里。
层叠的绿色植物包围之中,是一片美丽的莲花池。不知建筑的人究竟是用了何种技巧和材料,莲花之下的水竟可以是那样的清澈,仿佛一眼就可以看到池底。在阳光的映射下,蓝色的水,由种花处至无花处开始渐变,深蓝、幽蓝、湖蓝、天蓝,宛若一枚流动的调色盘。
在渐变的蓝色之下,隐隐可以看到金属的光芒,艾薇上前一步,跪坐在池畔,将头探过去。
池底竟是数不清的硬币,金色的、银色的,铺满了整个莲花池。她眼眶一热,什么东西猛地堵到喉咙里让她说不出话来,只听着他在自己身后认真地、慢慢地说着:“白天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到了黄昏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与那汪池水类似的效果。我找了建筑院最棒的设计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地、一砖一石地建成的。”
艾薇猛地回头,只看到比非图静静地对着自己笑,映着艳阳盛开的六月的莲,纯净得让她觉得自己异常的黯淡,甚至渺小。
她曾对他说过,背对着清澈的池水,将硬币抛进去,然后许一个愿望,那个愿望就会实现。但那只是为了把话题岔开,其实许下的愿望是否会实现,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连这个做法是否真正存在都没有把握。而此时,那时少年认真的样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身体一个不稳,向前倾去,而此时身后一阵热力,他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
少年的双手结实而有力,交叉扣住她的两只纤细的手臂,将她紧紧地环绕起来,拉进自己的怀里。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是这样的瘦小。或者是他长大了,长大了。他将下巴温柔地放到她小小的肩膀上,随着他的呼吸,可以感到他深棕色的短发划过她的皮肤,他的气息流连在她的颈子间,让她没来由地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神。
她就那样背靠在他的胸前。她几乎能从后背的位置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这个池子是送给你的,除了我和你,我谁都不让碰。”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竟然刷地一片空白,好像飘浮在云雾里,一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喜悦的情感,猛地冲涌过来,好像要将她卷起、吞没,空荡荡的胸口处仿佛有什么在剧烈地敲击着自己,只觉得一股股的热流直冲到头上来。她不敢回头,眼神游移不定地在四周飘忽,最后落到了眼前由各种蓝色组成的池水里。
金色的头发、白皙的肌肤、小巧而挺立的鼻子、精致而棱角分明的嘴唇,而那一双眼睛,却与那蓝色的池水格外融洽,淡淡的颜色晕进了水里,透过那双眸子,她仿佛看到了幽深的海洋,抑或是晴远的蓝天。
第一个反应是,太好了,总算是没有什么变化。
第二个反应是,人们都说,在梦里是无法看到自己的,而她看到了自己,难道这不是一个梦吗?
如果不是梦,她要怎样醒来。如果无法醒来,她就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偶尔在他身边,偶尔就又要消逝吗……
“艾薇?艾薇,你怎么了?”谁人微微地晃动着她的身体,而睁开眼,比非图担心的表情就在面前,他将她小心地转到自己面对面的位置,修长结实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脸,“艾薇,你不要难过。我说话向来都算数的,和你可不一样,你就和我在一起,不要总是自己跑去别的地方。我是埃及的王子,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艾薇因他的狂妄而觉得有几分好笑,“你又不是法老,说起大话来还真是一点都不脸红。再说,就算是法老……”就算是法老,也不能让她从梦里醒过来啊。
但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歪着头,皱起眉头说:“你想让我当法老吗?”
这次是艾薇愣住,“几率太小了吧?”第七王子,那至少有六个哥哥在前面,还不算弟弟,被选中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他笑笑,又重复了一次,“关键是,你怎么想。”然后他又顿了顿,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格外认真地看着她,古铜色的肌肤下隐隐现着红色,好像那天在尼罗河畔见到的染透了天际的晚霞,“我换个说法吧,要是我当上了法老,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看着他格外严肃的样子,她也不由有些紧张了起来。
“殿下!”
那明快却略带焦急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钟声,猛地惊醒了艾薇,她下意识地一推比非图,退后了几步,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那明快却略带焦急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刺耳的噪音,比非图不由有几分恼怒,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怨气地瞪向声音的主人。
红发的青年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他有要紧的事情要找自己的主人,好不容易寻到了,不由加快脚步前来拜礼,但一直起身来,却看到殿下几乎恼羞成怒的面孔。不就是一个女孩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这个样子。
犹豫间,琥珀色眼睛的少年已经开口,“孟图斯,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孟图斯挠挠自己的红发,看着自己的殿下双手抱在胸前,眸子里写满了不耐烦,恨不得让他用两句话概括完主要意思就赶紧滚蛋,而他身后站着的那名少女,却是长相颇为奇特……等等,他为什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
“孟图斯,说话啊。”第七王子侧移一步,彻底把少女的身影挡住了,他不耐烦地在自己的手臂上敲击着指头——他每次不耐烦的时候总是这样。孟图斯连忙乖乖地收回视线,一板一眼地回答说:“奥帕特节的游行开始了。”
“就这些?”潜台词就是快滚。
孟图斯硬着头皮没走开,“陛下一直没看到您,于是让我来找您,说问卜的时候,您一定要露面。”
听到这句话,艾薇明显地看到比非图的脸沉了一下,本是很饱满的嘴唇抿得薄薄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问:“谁主持圣船首占卜?”孟图斯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声音,比非图不由皱眉,有些焦躁地回了一句,“算了,我知道了。”
“什么是奥帕特节?”艾薇走到比非图身侧,轻声地问道。
他垂首看了她一眼,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对孟图斯说道:“那好吧,我过去就是了,你就替我对父王说,我去过了。”
他拉着她想要就这么走了,红发的年轻人连忙起身跟随在他后面,“但是殿下,如果您不站到各位王子们的队列里的话,陛下可能会担心,”孟图斯是个直肠子,完全不顾及比非图一脸阴云密布,不断地说了下去,“最低限度,请让属下在您的身边,保护您的周全……殿下,您身上的血污是怎么回事?”
孟图斯看出比非图没有受伤,但是依旧担心地问询他的情况,比非图叹了口气,心里不由盘算起如何支开自己这木讷的手下,“这是公牛的血。”
“这样不行,恐怕我需要安排人给您更衣。”孟图斯继续说着,比非图的脸色不由越来越差,一旁的艾薇却适时兴冲冲地晃着他的手,开心地说:“奥帕特节,是很宏伟的祭典吗?一定很好玩吧!”
比非图刚要张口回答,却被孟图斯又一次不识时务地接过话来,“奥帕特节是埃及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是阿赫特季的第二个月,每年一次,以此来感激伟大的尼罗河女神带给我们广袤的肥沃土地与无限的茵茵生机。节庆将会持续二十天左右,今天会有盛大的游行,以及以载有阿蒙神神像的圣船进行的占卜仪式……你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吗?”
艾薇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听孟图斯这样问,不由下意识地点点头。孟图斯不解地看向比非图,好像又要啰嗦地说些什么,比非图一伸手,指着远处的马厩说:“孟图斯,你去找两匹马过来。”
红发的青年顿了一下,然后利落地一欠身,当下就往那边跑了过去。趁这个工夫,比非图拉着艾薇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
“可是,他……”艾薇犹豫地回头看看专心一致地去牵马的孟图斯。
比非图皱皱眉,“我带你去奥帕特节,难道还要带着他这个啰嗦的人吗?”
“但是……”
“不许但是。”
“哦……”
有些武断的话语让艾薇一时语塞,他随即扬眉笑着,好像小孩子的计谋得逞一般,年轻的眼里跳跃着充满活力的光芒,“你就跟着我,让我带你看看我埃及最宏伟的节日,我带你去圣船首前问卜,带你在游行的队伍里和民众一起唱歌,带你品尝埃及最好的葡萄酒和最松软的面包,你会喜欢的,你会喜欢我的祖国的。”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艾薇不由也笑了起来,暂时抛开了无法从梦中醒来的恐惧,一种莫名的信心涌了上来,“我会喜欢的。”
他们于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开心地向前走去。
晴朗的天空,湛蓝而高远。白色的云,好像一条条柔软而美丽的丝带,散落在剔透的蓝色里。微风拂过笔直指向天空的高大蕨类植物,阳光洒落在如黄金般闪着隐隐光芒的底比斯城。
艾薇从未觉得自己的存在如此真实,不管是阳光落在白皙肌肤上略带灼热的感觉,或是风儿吹过面颊略带干燥的味道,她的手里传来他的手的热度,她的脑海里充满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胸口里满溢着一种巨大的感情,好像要冲破她的身体,开出一朵灿烂的花儿来。
于是她不回头,跟着他一直向前走去。
(VI)
古埃及的一年被分为三个季度,尼罗河泛滥的阿赫特季,代表着耕种的派里特季以及意味着收获的苏穆季。在阿赫特季的第二个月举行的奥帕特节,是古代埃及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在那一天,阿蒙神的神像将从卡尔纳克神庙里被请出,置入花船顶部的神龛,再由祭司以及显赫的贵族们由肩扛着,从卡尔纳克神庙走到底比斯神庙。
以现在的算法,这段距离大约为三公里左右,一般来讲,道旁将会挤满祈愿和请求占卜的民众,而显贵与祭司们组成的游行队伍也十分浩荡。
这是奥帕特节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往往节日的庆祝会持续二十天甚至更久,其间法老会分发大量的面包和酒给他的子民,以达成普天同庆的盛况。
艾薇所看到的,正是奥帕特节最为热闹的一部分。底比斯的民众们都穿着自己最整洁的衣服,熙熙攘攘地站在由卡尔纳克神庙通往底比斯神庙的道路两旁,炙热的阳光带不走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他们开心地交谈着,对即将到来的花船引颈以待。
在过来的路上,比非图从寻常百姓购买衣服的摊位上买了件干净的白色亚麻短衣换上。之后他满意地看着艾薇,嘟囔了一句:“现在就很合适了。”
艾薇愣愣地看着他。
他便笑,指指她,“每次见你,你都是白色的裙子,一尘不染的样子,就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似的。”
艾薇继续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拧过她的头,“别看我,你看,花船就要过来了。”
周围的人潮迸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由高官显贵以及祭司们组成的游行队伍向这边走过来了!
为了显示对阿蒙神的尊敬,他们今日都是一袭白色的亚麻长衣,但是每人却戴着色彩丰富的各式首饰。艾薇不由被那些人们佩戴的装饰品深深吸引了,绿松石、橘红玛瑙、紫水晶、绿色土耳其玉、长石、青金石、石榴石、石英、珍珠母贝,镶嵌在银或象牙制成的手镯、颈饰、胸披、戒指上,色彩斑斓而炫目,却和谐与华美,艾薇仿佛落入了斑斓的百宝箱。
比非图以为她对这些达官显贵的身份好奇,于是就站在艾薇身边,耐心地为她介绍起队伍中的人。
“那一群额前有金色发饰的青年,是我的王兄王弟,那额前的发饰,是他们作为嫡系王储身份的象征。”
“身扛花船的这一列光头白衣戴长绿松石颈饰的人,是底比斯的祭司们。为了保持洁净,他们不可以蓄有任何毛发。”
“但是那个人,他就有一头好漂亮的长头发。”艾薇伸手过去,指向站在花船前方的黑发少年。少年的嘴角蕴含着微微的笑意,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闪着饱含智慧的光芒,他不紧不慢地走在队伍的中间,身上隐隐地晕出仿佛阳光流水一般的淡淡气息。
比非图笑着回答:“那是礼塔赫,卡尔纳克神庙的祭司,因为是我身边的人,会帮我处理一些政事,所以就还留着头发。”他顿了顿,“你不要因为他好看,就乱想。”
艾薇笑出了声,“我乱想什么啊,我还没说你……”脑海里突然划过了早前见到的珞,心里骤然有一丝不快,但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于是强迫着自己抬头,继续看向游行的队伍,没想到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名少女。
她的宝石华丽耀眼,是整个队伍里最为奢华的,甚至比过了比非图的兄弟。她笑着,站在一个胡子花白、气质儒雅的男人身边,有些傲气地对着周围的民众挥挥手。
“那个,不是你的小女朋友吗?”她脱口而出,全然不顾自己的语气里有了些不快。比非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看到珞·珂布敏·多克里的那一刹,他的脸倏地沉了下来。
“她不是我的恋人。”他握住艾薇的手用了些力气。
艾薇没有回话。
他不由有些恼了,双手扣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你不用怀疑。她的名字是珞·珂布敏·多克里,你难道没听说过相·多克里的事情吗?你没听说过多克里在朝的权力压过老臣西曼,没听说过他与将军塔塔勾结成党一手遮天,没听说过他私自贩卖军马给古实的反动势力?多克里趁着父王在外忙于征战,愈发嚣张。”
他几乎有些怒不可遏,“就连他的女儿,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女孩就能把百姓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他的尾音被民众又一次亢奋的高呼吞了过去,他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的不再是艾薇一直见到的那种纯净的、充满着怜惜的光芒,而是一种狠鸷的、阴霾的、仿佛要置人于死地的冰冷。
“我要杀死相·多克里,我只告诉你,你记住,或是隐忍、或是淡然,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清除朝中的蛀虫,这样,法老的统治才会长久,民众的笑容才会永远像今天一样绽放。”
艾薇看着他,他的面孔骤然变得熟悉又陌生,凝近却又遥远。
他的心底,怀着如此宏大的梦想,他的心里有着埃及数万公顷的土地、有着无数的民众——她似乎可以看到,那条通往埃及至高权力的路,正在缓缓为他而展开。
他是为这个国家而存在的,他是属于这太阳王国的,神授之子。
这是他的宿命,不管这一路充满多少险阻、染满多少血腥、将会多么孤独,他必须走下去,没有人有权力阻拦他,更没有人有能力阻拦他……
胸口猛地一跳,牵动了每条神经,竟引出隐隐阵痛。她不由看向天空,深深吸气。
“陛下——”
“陛下万岁——”
“感激陛下赐予我们的面包和酒——”
法老·塞提出现在了游行的队伍里,他身边站着华贵雍雅的妇人,荷鲁斯的头饰和莲花的手杖暗示了她至高无上的身份。恢复了平静的比非图带着微笑,在艾薇耳边轻轻地介绍,“那位,是我的母后——图雅王后。”
艾薇颔首,眼里带着几分崇敬,而再往后看,她的身侧站着一名相貌较为奇特的女子。细嫩的白纱长裙将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包裹了起来,颈间的黄金装饰更显高贵尊雅,深紫的眼影将眼睛衬托得细长而美丽,但是她与四周的景色与人物是不协调的。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或者尊贵,而是她的相貌。她的皮肤白得好似莲花,她的头发是美丽的银色,在阳光下闪耀着钻石一般的光芒,而她的眼睛,则是浅浅的灰色,中间深黑的瞳仁甚至会显得有几分突兀。
但是艾薇却觉得她与自己是极为相像的。她们并不完全一样,但是却给人感觉就好像在一个全部是A的世界里,出现了两枚其他的字母。而她们就是那两枚孤单的其他。
她或许,也是掉落入这个梦中的人。
看出艾薇对那银发女子的好奇,比非图不由有些不情愿地开了口,“那是伊笛殿下,我父王的侧室。”艾薇敏锐地从比非图的语气里听出暗藏着的隐隐蔑视。比非图心里并不敬重这位“伊笛殿下”。脑海里隐约记起之前他曾经说过的一名外国的女人,独占了他父亲的宠爱,妖言惑众,喧宾夺主。想必,说的就是这位伊笛殿下吧。
但是艾薇不觉得这个女人像比非图说的那么糟糕,她甚至在她身上读出了令人熟悉的感觉。
就在那一刻,被人群远远隔开的伊笛,仿佛感到什么一般望向了艾薇,浅灰色眼睛中细立的黑色瞳仁在看到艾薇的那一刻骤然缩紧,她从容的表情变得紧张而凝重,让艾薇几乎可以确认,她在看自己。
说不定,这是从梦中回到现实的契机。
艾薇的手心不由微微沁出汗水,她对比非图说:“我要和她说话。”
“你在说什么?”
她不转头,水蓝的眸子就好像生了根一般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伊笛殿下,“我要和她说话,请你帮我,我要和她说话!”
游行的队伍停下来了,塞提伸出双手示意民众安静下来。迈入中年的第十九王朝的第二位法老,奠定拉美西斯二世稳固江山的善战法老,他头上所戴的红白相间的王冠象征着上埃及与下埃及的“两权合一”,佩戴着在正式场合所需使用的假胡须,双臂交叉放于胸前,手里分别握着金钩和权杖。
他缓缓开口,厚重的声音带着一丝硬朗的嘶哑——
“阿蒙·拉神赋予埃及无穷的生机,
哈托尔女神用她神圣的角带给埃及热情的太阳,
荷鲁斯神捍卫着我们万物仰仗的正义,
欧西里斯神指引我们前往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我们的国度,
属于太阳的国度。
让我们膜拜感激,
滋润万物的尼罗河,
肥沃丰饶的土地,
造就万世永存的埃及……”
民众们的欢呼如潮水般猛烈地袭来,塞提居高临下,如同雄狮一般,俯视着脚下处于一种过度兴奋状态的民众们。四周洋溢着过于激烈的情绪,艾薇艰难地向前挤去,她想要站到离花船更近一点的地方,不是为了争抢即将开始的问卜,不是为了看清楚塞提,她要靠近伊笛一些,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就在这一刻,一个与和谐气氛十分不和谐的叫喊声在人群中响起,那扭曲的、几近尖锐的声音引发了短暂的沉默,紧接着,欢愉的呼喊变为了恐惧的尖叫,人群开始莫名地骚乱了起来。
“巨蟒……巨蟒开始吞噬阿蒙·拉神……”
“太阳神要被巨蟒吞进腹中!”
周围的人疯狂地朝着与花船即将通过的甬道相反的方向涌去,拼命地寻找着各种掩体,艾薇瘦小的身体被人流挤来挤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看就要摔倒在地的时候,手肘被比非图用力抓住,随即她就被卷进他的怀里,牢牢地护在他的身边。
他的眼里也带着一丝焦急,“祭司院没有预测到这件事情,目前的情况十分不祥,你跟着我避避吧。”
艾薇不由有些不解,他便竖起一根指头指指天。艾薇随之抬起头,明明是正午时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然而,刺眼的金色阳光却就这样渐渐地黯淡了下来。艾薇眯起眼,迅速地扫向太阳,金色的圆轮仿佛被什么咬去了一口,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被吞噬着,变为了浓浓的黑色。她垂下眼,方才强烈的金光仿佛依然刺激她的眼睛,眼前一片繁乱,眼球疼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但是她看到了,太阳正在慢慢消失,那是一个令人十分惊奇的景象,然而,不知为何,发自内心的,她仿佛并不惧怕这样的现象。而此时,眼前庆典已经乱成了一团,人们尖叫着,祈祷着,祭司们纷纷放下花船,疯也似的向四处散去,贵族、王子、大臣此时也都不顾一切地分散开来。不远处神庙廊下的暗影里,有人跪倒在地上,喃喃地念诵着什么。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如此恐慌。
猛地,脑海里有一个信息格外明确,“比非图,你要保护你的父王,可能会有危险。”
正要拉着她走开的比非图突然意识到了这点,他刚要看向塞提,却只见身边猛地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冲了出去,直奔花船上不及离开的塞提。
“该死!”比非图不由诅咒一声,他快速嘱咐一句让艾薇尽快避难,便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灵巧地躲避着疯狂的人群,快速地追着那瘦小的身影往花船上冲去。
艾薇连忙随着他的身影,一边小心地寻找人流中的缝隙,一边也向花船靠近。
只见比非图已经赶上了冲向塞提的刺客,他侧身挡在自己的父王前面,抽出宝剑,毫不留情地挥向那矮小的刺客。等等,那个刺客虽然蒙着脸,但是艾薇知道,那并非身材矮小,而……那是个孩子,或许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
这位刺客年纪虽小,但是却出手狠毒,剑剑都直奔比非图的要害,招招都足以致命。艾薇不由担心得几乎连呼吸都忘记,更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正犹豫间,身边又闪过一个人影,她紧张地看过去,却是红发的孟图斯。
她这才有些放心,孟图斯不愧是比非图身边的侍卫,他身手矫健,只几步就赶到了比非图的身边,二人一同用剑,很快就将那孩子逼到了绝地,将他的武器挑落在地。小孩不由低声诅咒,灵巧地扭转身形,从花船上一跃而下,直冲着艾薇的方向就跑了过来。
艾薇还来不及反应,那孩子似乎已经到了她的眼前,面孔完全被黑布遮掩,深陷的眼睛里不带有半丝感情,就好像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一般,他举起了右手,手指紧紧合拢、向前,仿佛要将眼前挡着道路的艾薇清除一般。
比非图已经变了脸色,他先孟图斯一步跟着也跳下了花船,嘴里不由快速地叫着:“孟图斯,保护父王,礼塔赫!礼塔赫!”
猛地,艾薇眼前一晃白色,一只修长的手从一旁紧紧地扣住了那个孩子的手腕。少年紧闭的手指前是极为坚硬、几乎发黑的指甲,在被那只手挡住之前,这狰狞的黑色,离艾薇的胸口,只余数厘米。艾薇不由背脊一阵发寒,冷汗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仰首一看,替她挡过这一劫的竟然就是刚才伫立人群中如同阳光流水一般沉静的年轻祭司。
那名如同阳光一般温暖,却似流水一般冰冷的俊美少年,看着那个孩子,突然,露出一个美丽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微笑。那孩子一失神,只一秒,一把剑已从他后心刺入,穿透了他的身体,鲜血随着剑身喷出来,落在艾薇洁白的裙子上,化为刺目的点点殷红。
“殿下,还不能杀他。”礼塔赫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宁静,如同从未被任何事情惊扰的溪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清冷的姿态。
比非图正要将剑体抽出来,闻言,却停了手,但只考虑了一秒钟,他便又转动剑身,眼看着那个孩子一口鲜血渗过蒙面布,流淌下来。
“拉开。”他简单地下命令。
礼塔赫便拉起蒙面布一角,一用力,那孩子的面孔便暴露在渐渐暗去的阳光之下。
那是一张稚嫩的、极具外国风情的孩子的脸,眉骨很高,眼窝深陷,小小的嘴巴紧紧地抿着,嘴角流下的血已经渐渐化为黑色。
比非图不屑地哼了一声,将剑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已经自己服毒了。以色列人,居然连这样小的孩子都当做杀手来训练。”
礼塔赫跟着松开手,小孩的身体当即就好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一般,瘫软了下来,宛若一团稀软的泥,融入了艾薇面前的土里。礼塔赫对比非图恭敬地一拜,仿佛丝毫不介意死在自己脚下的只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他只是依然静静地展露着他一如既往的笑容,“殿下快去避避吧,等阿蒙·拉神出来之后再做打算。”
比非图“嗯”了一声,弯腰拉起刺客身上的衣布,淡漠地将自己剑上的血污抹净,随后收入身旁的剑鞘。然后对着艾薇伸出手来,“快,我们去避一避。”
(VII)
那一刻,艾薇想微笑,然后将手递给他。但是动作却好像被某种东西紧紧地绷住,她动弹不得。她突然觉得,若她将手交给他,她或许……再也无法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了。
仰起头来,她似乎看到,太阳圆圆的形状正在慢慢地缺失,变为椭圆、半圆、新月形、到最后的一枚弧线……
光芒就此逝去,陆地上变为一片黑暗。
黑暗中,她猛地被谁拉住,向后退了好几步,尚未回过神来,她就被掰着嘴,强迫性地灌下了什么液体。液体好像一条炙热的长蛇,顺延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坠落、灼烧着她的内脏,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喉咙,想要弯下身去,却硬是被谁拽起来,指尖传来的力量紧紧地扣住她的肩膀。
她睁开眼睛,不,她的眼睛一直是睁开的,只是她又一次能够集中精神地看向眼前。
她一直想要交谈的那名银发女子正站在自己的前面,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瓶子,淡淡的灰色眸子正在担心地看着她。
比非图从一旁赶来,持剑的手微微用力,可以在手背上看到隐隐的青筋。英俊的脸上一阵躁怒,琥珀色的眸子里竟带了几分杀意,“伊笛殿下,这位是我重要的朋友,你给她喝了什么!”
伊笛没有看她,只是对着艾薇说:“你不属于这里,你若不回去,怕就会迷失在时空的夹缝,永远不能醒来。”
听了她的话,艾薇有些紧张,刚想开口发问,比非图已经上前一步,拨开伊笛扣住艾薇的手,挡在二人中间,冰冷地回话:“艾薇是我的人,伊笛殿下,你该回到父王身边。”
“艾薇……”伊笛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然后又仔细地看向艾薇,灰色的眸子一直探究地打量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深邃的眼眶、小巧却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和精致的脸庞。她皮肤白皙,但是五官却又有一点点东方的感觉。她虽然瘦小,但是有一股极具爆发力的活力仿佛正隐隐掩在身体内侧。她拥有如同正午的阳光一般淡淡金色的直发,还有好像埃及的晴空一样蔚蓝的双眼。
那双眼睛,那双目光犀利、充满着智慧的眼睛,让她想起了一个人,但是,她自己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中的小瓶子,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但是,这怎么可能……”
“伊笛殿下,请回去。”比非图的声音里已经带有了命令的口吻。孟图斯和礼塔赫各上前一步,静静地站在比非图身侧,三个人戒备地将艾薇与缇茜隔离开来,全然不顾这个行为有失礼节。
伊笛却直勾勾地看着艾薇,不愿退让,“你喝了荷鲁斯之眼化成的液体,回想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快些回去吧。”
比非图与礼塔赫都是一愣,随即转头看向艾薇。
艾薇伫立在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一双水蓝的眼睛被黑暗晕为了幽静的深蓝。这一刻,在其他人眼里,她仿佛没有呼吸。在四周一片纷乱的场景和人们喃喃的祈祷声里,她显得是这样静默、出尘、与这世间格格不入。
比非图伸手过去,想要拉住她,指尖拂过她洁白的长裙,却好像只是碰触到空气一般。他有些慌了,不由又向前迫近了几步。
“艾薇,你要去哪里?我们不是说过,你要待在我身边吗?”
艾薇充满歉意地看着他。但是与他在一起越久,她就越感到自己无法离开这个梦境,无法回到现实。于是她狠着心,不去看他。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
金光一缕又一缕地从天上洒落下来。艾薇伸出双手,看向自己的双臂,洁白的手臂在光线的照射下竟微微有些透明。比非图猛地眸子一紧,带着恨意地看向伊笛,“伊笛,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情,我定叫你的女儿偿命。”
伊笛皱眉,摇头的时候只是缓缓叹息,“她本身就是虚幻的。她随着荷鲁斯之眼走了,我们能够剩下的,只是记忆的影子。”
“影子……”礼塔赫站在一边,看着渐渐露脸的阿蒙·拉神,在沙地上勾勒出他模糊的影子。黑曜石般的眼睛扫过满脸焦急的比非图,“那是永远抓不到,终将被忽略的存在。”
比非图又转过头去,艾薇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他叫着她的名字,向前冲去,想要拉住她。可跑过去,接触到她的时候,却完全扑了空。
他冲过她逐渐消失的身影,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她身后的地面上。
艾薇有些慌张地转过身来,她的影子已经消失。而她的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二人对视着。
比非图沉默地看着艾薇,琥珀色眼里映出她的样子。而很快,他又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走了,我就忘记你。”
“嗯。”
他狠狠地说着:“不光是我,所有这里的人,都会忘记你,你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艾薇有些哽咽,但是她咬咬牙,说:“我知道。”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睁开眼睛,伸出手去,“可我不想忘记你,你知道吗?”
眼泪终于沿着脸颊落下,艾薇伸出手,半透明的手停留在他伸出的手掌上,就仿佛与他相握在一起。
“嗯,我知道。”
光线穿过了艾薇的身体,她变得更加透明,更加缥缈。可她却觉得很舒服,好像落入了软软的大片棉花糖中,被托着飞了起来。
意识即将消逝时,她暗暗地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境,如果可能,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留在他旁边久一些,就好像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自然地与他相识,然后与他享受一起成长的感觉。
但这只是一个念头。宛若黑暗中的火花,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了无尽的虚无里。
睁眼时,她已经向后倒了过去,狠狠地摔坐在了地上。
前面还是那扇珠宝店的门,可刚才她明明已经走进去了的。晃晃脑袋,她扶着门站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摔倒。
扶着门又发了会儿呆,突然想起刚才在自己背后叫住自己的外国人。
“对了,我得问问他是不是父亲派来的人。”
可回过头去,刚才在身后紧张地叫着要她“不要进去”的那名年轻男子,已经消失无踪。
她歪着头,等了一会儿,但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机场广播里响起了前往伦敦的登机提示声。她连忙拉着行李,快步地向登机口跑去。
跑了两步,她停了下来,又回头看了看刚才自己摔倒的饰品店。远远看去,就连写着店名的招牌都有些模糊了。
那一跤摔得莫名其妙,爬起来,心里却好像丢失了一些珍贵的记忆。但是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她沮丧地挠挠头发,转身继续向头等舱登机口走去。
上了飞机,空乘帮助她把行李放在架子上,又给她端来了一杯水。她拿着水杯,看着上面透明的水纹发呆。
突然觉得,说不定是自己刚才摔得太厉害,摔出了幻觉。就连那个把自己叫住的人,也是她幻听了。她这么年轻,就有了这个毛病?
一紧张,她的手一抖,水杯突然倾斜了,里面的水全都洒到了坐在她旁边的人的胸口。
她局促地抬起头,看到那个人一双蓝色的眸子也看回自己。于是她有些尴尬地笑笑,把方才的担忧都抛到了脑后。
“对不起。”
而就在此时,宿命的种子已被种下。
最终章 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2012年 伦敦
晚霞如同盛放的罂粟,铺满了将暗的天空。
司机将车子停在酒店门口,门童拉开车门,用伦敦独有的口音向车中人问候,“莫迪埃特先生,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不是吗?”
车中人微微颔首,然后慢慢地从车里出来。
短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墨黑的底色里夹杂了几分灰白,与他看起来依然年轻的样貌大相径庭。
他拖着略显疲态的步伐,向酒店走去,突然随身的电话响起。那一刻他脸上的成熟与自在骤然消逝,他有些仓促地按响了接通键。蓝色的眼中是细微而难以察觉的期待。
而随着电话里的人继续说着,他眼中的光芒渐渐转弱。最后是长久的静默。
“好,继续找。”
艾薇失踪已经有三年的时间。
调集全部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毫无所踪。她与温特@提雅,就好象蒸发的水滴,再也不知所踪。
艾弦本能地感到,艾薇就好象家族里有些疯癫的缇茜一样,去到了一个神秘而未知的时空。心中百般不愿,但还是让人着手调查古代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各种史料、古董。
一无所获。
或许他们再也见不到艾薇了。
莫迪埃特侯爵的身体日益变差,巨大的集团全部由艾弦管理。巨大的责任与压力并行,艾弦的头发在短短的三年,开始变白。
随身携带的皮夹里,放着艾薇的照片。水蓝色的眼睛,淡金色的头发,她仿佛一直在他们身边,从未离开。
他叹了口气,收拾起精神,向酒店内走去。
今日又是一场古代西亚物品拍卖会。虽然每次都失望而归,但艾弦从没有放弃过每两个月来参加这个拍卖行的活动。门口的接待见到他来,连忙起身将他请进去,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席位。
拿起一杯丽丝玲,艾弦又想起了艾薇。放着家里数千瓶名贵的酒不理,她偏偏独爱这种带着甜味的德国白酒,可能年轻的女孩子都喜欢偏甜的东西吧。出神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了过来,轻轻地对他说,“莫迪埃特先生,今天有几件珍稀的物品,或许您有兴趣。”
艾弦抬起头,那个人依旧低低地说,“在公开拍卖之前,我们想先介绍给您这样的老主顾,算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抬爱。”
艾弦随着那个人离开了会场。
走过颀长而笔直的走廊,通过装有面部识别系统的安全门,搭乘私人电梯,然后走入了恒温零湿度的储藏室。
艾弦想起了前年去提雅伯爵的家里寻找艾薇时,不管是警司、保镖,还是侦探,都为爵邸中庞大的收藏品而感到惊叹。而此时,走在这狭长的储藏室里,他竟有了几分去到温特家里的感觉。透过各个木制雕花玻璃房门,可以看到每间屋子里的珍奇异宝。
领路人不紧不慢地说,“提雅男爵三年前,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如果他三年内没有归来,他所有的财产就会被拍卖,然后送至犹太人相关的基金。”
脚步停在了走廊内最深的一间,领路人推开门,躬身对艾弦说,“请进。”
温暖的橘色灯光充满了平实的内室,古老的物品被装在玻璃制成的柜子里,细节清晰可见。
每件物品下都有详细的标注、甚至是上面所刻文字的翻译。
艾弦知道,温特精通古埃及考古,他可以神奇地读懂千年前西亚主要国家的全部文字。那个时候他只当他是古董商,知识博学。但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他总算开始冥冥意识到,在很多年前,莫迪埃特家族,与那个古老年代之间的渊源,就牵扯不断了。
金色的颈圈、蓝色的小河马、王家的发饰……温特的收藏,历属精品。
却在房间最深处小小的台子上,艾弦看到了几卷破旧的莎草纸书。
下面的标签上写着——《一个工匠的笔记》。
随即是温特自己的标注:记载了拉美西斯二世神秘王后伊斯丝奈芙特陵墓的位置。该王后墓价值连城,是为数不多的、迄今为止未被发现的王后陵墓。
王后墓,里面意味着无数的金银财宝。若能成为第一个发掘它的人,必然是一笔可观的财富。此份破旧书卷的价值显然远远高于它表面的样子。艾弦靠近了一点,领路人说,“莫迪埃特先生,这个文书,只有您拍下之后才可以阅读伯爵的翻译。”
艾弦顿了一下。他对王后墓没有兴趣,但冥冥中却总感觉自己不应错过这篇笔记。他签了惊人数额的支票。领路人将文书放进盒子里,然后给了他翻译过的影印版,“这份影印,世界上只有一份,您可以放心使用。”
艾弦走出储藏室,回到了拍卖大厅。显贵们围绕着摇晃的小锤,出钱购买着古老文化的残片。艾弦突然对那一切失去了兴趣。他坐到厅外花园狭小的角落,翻开工匠的笔记,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是一位十分少见的女性工匠。她原本在代尔麦地那帮忙,后来变为伊西斯奈芙特的侍女。再后来伊西斯奈芙特送她去学习文字与工匠手艺。多年之后,王后去世。她自己要求为王后修建陵墓,并甘愿殉葬。
从她的本意来讲,她肯定是不愿意泄露任何关于那位王后陵墓的信息。
反应在笔记里,虽然有大量关于陵墓及王后本身的描写,陵墓具体的位置却很难判断出来。
或许对于温特来说,这种位置的记载十分明显,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想从这只言片语中看出陵墓所在,几乎是不可能的。想起自己刚签掉的支票,艾弦轻扯嘴角,读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还描写了当时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对伊西斯奈芙特的宠爱,将他们的爱情描写得如诗如画。
那一刻,心里只泛起莫名的酸楚。
艾弦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想起了很多年前,艾薇坐在他的对面,眉飞色舞地讲着她申请入学时,关于古埃及的论文。或者更久前,在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坐在他旁边,傻乎乎地把水泼在了他的胸口。
如果……
然后他将如果之后的假设全部抹去。
再次看回手中的笔记。
最后一段中,小小的一角,竟看到了熟悉的中文字符。不懂中文的提雅男爵,没有翻译,只是将它原原本本地抄写了下来。
而艾弦的动作,就此凝滞。
夜风吹起,手中的影印本被哗啦哗啦翻起。
拍卖大厅里人们如火如荼地举着牌子,侍者偶尔在身边走过,不远处有隐隐车子来往的声音。
他静止在那里,而时间仍在延续,宛若源源不断的尼罗河,流向既定而遥远的未来。
河水奔流向前,暗涌不断。每一次翻动,都掩埋了无数未知的故事。
而人们却抱着自己以为是的理所当然,臆断着发生的一切,嘲笑着与他们想象不同的真实——
笔记上最后一段,工匠写道:
他在转生之书上,只刻下了如下的文字。他说,
“薇——我们约定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希望自己的来世,也可以遭遇如此珍贵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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