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 父子（中）

    沉默如此漫长。看着父亲脸上猝不及防的狼狈，埃德不禁有些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其实他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就像从十一岁那年开始装作不知道父母越来越激烈的争执——但那个女孩儿或许会有危险，他不能无视这一点。


    “……海瑟。”


    里弗回答，苦涩的笑意浸在眼角的皱纹里：“她叫海瑟。果然，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你怎么知道的？”


    “……九趾告诉我的。”埃德垂下双眼。


    里弗瞬间变了脸色：“他对她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埃德摇头，“他只是对我提起你有一个……”


    他居然还是说不出那个词。


    即使身体僵硬又沉重，里弗也坐不住了。


    “我得去……”他站了起来，手指收紧又松开，不敢直视埃德的面孔：“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可是海瑟……她什么也不知道……”


    多么幸运的小公主——埃德苦笑。


    “码头上有条船，独角兽号——你也许听说过。”他说，“如果你需要帮忙，我可以去找船长伯特伦。”


    虹弯岛对独角兽号和船上的冒险者们来说就像另一个家，他们对那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里弗匆匆地点着头，逃一般离开，跨出门外时又忍不住回头。


    他的儿子背对着他坐在那里，肩膀耷拉下去，满头灰发异常刺眼——他才不过二十出头。


    可他并不需要他……并不比他的女儿更需要。


    .


    埃德呆呆地坐着，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远去……直到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背。


    “……你都听到了？”


    埃德仰头看着自己的朋友，裂开嘴：“我以前还暗地里猜过我会有几个弟弟妹妹……居然只有一个呢。”


    伊斯报复般掐住他的脸颊扭了扭。


    “别笑了。”他说，“难看。”


    他在察觉气氛不对的时候就悄然离开了房间……但也的确什么都听到了。巨龙对“私生子”这种东西其实没有任何感觉——龙一次只会孕育一个生命，但一生不会只有一个伴侣，只是，无论同父还是同母，它们都不会把流着相同血脉的另一条龙当成什么兄弟姐妹。


    “……我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自己是斯科特的私生子。”他说。


    埃德一怔，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安慰的方式可真是颇为奇特。


    “……闭嘴！”伊斯恼羞成怒。


    “伯特伦还偷偷告诉我，他觉得你的脾气好了很多呢。”埃德叹气，“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没觉得？”


    伊斯哼了一声。他那层更像人类，更温和耐心的皮倒也不算是伪装，毕竟，他作为人类生活的时间比作为龙的还要长，而且一直被教养得很好。如果连这个事实也无法接受……他会更难保有“自己”的存在。


    但眼前这个人类见过他几乎全部的样子，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可以更任性一点。


    “对了。”他说，“忘了告诉你，娜里亚来信了……她大概这两天就会到这里。”


    惊喜之后，埃德的第一个反应是抱住了头。


    “……我是不是该染个头发？”他忐忑地问道。


    伊斯轻声笑了出来。


    “我觉得剃光更好。”他说。


    .


    在娜里亚到达之前，里弗已经接回了海瑟。


    他对这个女儿原本就照顾得十分周全。保护她的除了雇佣兵还有法师。从云岛传讯至虹弯岛，再借用大法师塔的传送阵……埃德当天傍晚就见到了他的妹妹。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已经长得颇高，微深的肤色似乎是继承了布里人血脉。但埃德看了一眼便能确定，跟在她身边的布里人——一个身材健壮，眼神警惕的中年女人，并不是她的母亲。


    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女孩儿显然有些紧张。她始终紧紧地抓着布里人的手臂，但看见里弗的那一刻，她并没有用哭泣或埋怨来倾诉她的委屈，而是扬起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欣喜扑进父亲的怀中，一点也看不出九趾所描述的骄纵。


    埃德从窗前退开，一时间有些茫然。他不可能将一切怪罪于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却也很难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他突然连待在云堡都觉得很不自在。这里本该是他的家——他是父亲唯一的继承人……可他又有什么权力指责里弗？他从小到大所享受的一切，都是父亲辛苦经营得来，而他，一个早已成年的儿子，本该继承家业，或者至少对自己的前途有所打算，而不是至今仍理所当然般依靠着父亲积累下的财富生活。


    他其实始终没有找到过自己的位置，无论是面对给予他力量的神明，还是这个需要他守护的世界……如今，即便是在这个家中，他也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他呆呆地站在窗边的阴影里，直到夜色降临。里弗显然没指望他的儿女能轻易接受彼此——他根本就没有安排他们见个面什么的，连晚餐都是送到了各自的房间。


    稍晚时里弗提着一瓶酒独自来找他。


    “我告诉她了。”他说，“她其实一直希望能有个哥哥……”


    埃德只好笑笑——很多女孩儿都希望有个哥哥，但大概不会想以这种方式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个哥哥。里弗的衣服皱巴巴的，肩头甚至还留着没用干透的水渍……那女孩儿显然哭得够呛。


    但与最初被揭破时的狼狈相比，里弗却冷静了许多。


    “九趾，”他问：“他还告诉了你什么？”


    “也没什么。”埃德轻描淡写地回答；“他说你发现了一座无人的孤岛……造船是为了去岛上当个国王。”


    里弗自嘲地一笑：“也不算错……我知道这在你听来或许太过虚假，但既然无法为瓦拉复仇，我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大陆。说起来我似乎拥有很多，但到底……再多的财富也抵不过王权，更不可能从一个女神的手中夺回我的儿子。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埃德……至少，我还能给自己一点自由。”


    埃德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那座岛……母亲知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