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姬夫人

  就在曹操一门心思处置贪贿之时,关中传来消息,退败西凉的韩遂、马超又在蠢蠢欲动,召集流散人马准备反攻,而且频繁与汉中张鲁来往。为防患于未然,夏侯渊在左冯翊郑浑配合下征剿关中一带诸部余党,流窜于鄜城等地的梁兴、靳富、赵青龙等尽皆授首,田逵弃蓝田而去,连老将刘雄都在部将劫持下逃奔汉中了。不过活动于兴国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主动归顺朝廷,算是稳固了关中局势,加之夏侯渊、徐晃等数万兵马坐镇长安,马、韩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杀回关中了。

  不过从南面传来的消息却不尽如人意。孙权以步骘为交州刺史,逼迫士燮、士壹兄弟归顺,并诛杀了拒不服从调遣的旧将夷廖、钱博等人;汝南程秉、沛国薛综等避难南疆的文士纷纷接受孙权辟用,各郡县长吏也改由孙氏委派,先朝名士许劭之弟许靖不愿归顺西逃益州,交州已被孙权牢牢攥在了手心里。在拿下南面交州后孙权立刻转而稳固北线,恰逢此时“江东二张”之一张纮去世,孙权接受他的遗书进言,把大本营从京口移到了秣陵。曹操不得不承认孙权小儿的厉害。

  秣陵是会稽郡治下的一个县,位于长江南岸,春秋楚武王所置,原名唤作金陵。据说秦统一天下后,秦始皇出巡曾路过此地,身边的望气士[1]进言,说此处山川峻秀,地形险要,有王者都邑之气;秦始皇闻听大怒,命手下开山引水以散王气,并将金陵改名为秣陵。秣,本草料之意,意思是说此处不配出什么王者,贬为牧马草场。如今张纮又把这件旧事提出来,让孙权移至秣陵,不啻向天下宣布,要争夺王者之位。但抛开历史传说而言,单是此处的地理位置就很有深意。秣陵紧靠长江沿岸,与江北遥遥相对,大本营移到这里,颇有些王者亲守国门的意味。

  孙权从善如流,不仅把幕府移到秣陵,并将其更名为建业,用顽石修建了新城。看来他是决心与曹操争到底,要在王气之地建功立业心如磐石了。

  但曹操尚不能即刻南下,他还有几件事未了结。首先,他刚结束对关中的四千里跋涉,还要让士卒休养;再者,青州部在渤海训练的新水军暂时还不能来会合;而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候董昭的消息,他计划在合并九州顺利完成之后再安心征战。但许都的消息久候不到,看来荀彧又从中作梗了……

  这日扬州刺史温恢又有军情传至幕府,孙权派遣部将公孙阳渡过长江,在江北立营,屡屡骚扰屯田。曹操闻报非但不忧反而大笑,陈琳、王粲、应玚三位记事正在整理文书,见他发笑不解何意,看罢军报纷纷进言:“孙仲谋狼子野心,必是有意图谋淮南、徐州之地。”

  曹操却笑道:“尔等舞文弄墨却忒少谋,怎知孙权之心?前番我定关中,他取交州,互不相扰。如今彼此后顾之忧皆去,又该与老对手较量了。凭其江东之地尚不足北图中原,必是算定老夫要大兵压境,故而以攻为守先发制人。哈哈哈,孙权小儿果真与老夫心意相通!”他口气之中绝无怨恨,反倒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知己之感。

  “丞相见识我等怎及?”陈琳又道,“荆州刘备率军入蜀,明为征讨张鲁,实与刘璋每日聚饮相会,关羽、诸葛亮等人据守南郡毫无动静,这又是何用意?”

  “刘璋乃守户之犬,刘备乃一反复小人,二者相交不过互相利用,暂不能为害。此番老夫不趋荆州,兵出合肥直奔濡须,若此地得渡,江东之地必大骇,孙权虽坐镇秣陵亦不可复振矣。孙氏若定,刘备、刘璋、张鲁之辈岂得久乎?”想至此曹操传令陈琳,“有劳孔璋撰写一篇檄文,快马加鞭发往江东,老夫要再吓一吓那帮江东文武!”前番赤壁之战曹操自以为手到擒来,草草来了一句“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结果非但没打过长江,反而损兵折将遭人耻笑,这次他吸取教训,要好好酝酿一篇檄文大作,震撼江东人心。

  陈琳闻听“檄文”二字就有些犯难,昔日他辅保袁绍,官渡之战为其起草了征讨曹操的檄文,将曹家祖宗满门骂个遍,平定河北之际多亏临时起意,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才算保全性命。此后虽然效力曹营,时而自觉后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更不敢再作檄文战书之类的文章。这会儿听曹操吩咐,赶紧推脱:“属下年迈才力已匮,不能再作此激扬文章,恳请主公另遣他人捉刀。”

  曹操也知他所思所想,陈琳毕竟是何进幕府出来的人,年纪也大了,当年的棱角也快磨尽了。曹操并不勉强:“你近来身体不济,掌管行文也够辛苦。我看你也无需与他们为伍,老夫提升你为门下督,不过不领兵,你就算个文坛前辈,带着他们这帮年轻后生吧。”

  “谢丞相。”陈琳由衷地感激,管笔杆的门下督倒是个又闲又富的美差。

  曹操回头又看王粲、应玚,二人皆是一凛。他俩虽也是记室,但皆以文采诗赋著称,最多勉强起草一些公文,檄文战书也没有把握。王粲脑筋快,转而道:“檄文这等华翰岂是我辈白面书生可为之?以在下之见还赖丞相亲笔。若事务繁杂实难拨冗,路粹路文蔚措辞激昂,文章颇有尚武之风,属下举荐他来代笔。”

  曹操暗笑这小子滑头,不过路粹确是有才之人,惜乎不堪再用。只因四年前弹劾孔融的文书乃他所作,孔融满门遇害,路粹因此坏了名声,许都之士不敢反对曹操,皆把郗虑、路粹视为罪魁祸首,时而大加唾骂。曹操若再用此人致书孙权,岂不惹江东小儿笑话?他正在思忖该找谁写这篇文章,有卫兵进来禀奏:“府外来了一妇人,蓬首跣足自称是屯田都尉董祀之妻,求见丞相大人。”

  曹操闻听此言大吃一惊——昔日命议郎周近出使平阳,赎回被匈奴左贤王掳去为妃的蔡邕之女蔡昭姬,后来自己做主将她嫁与董祀,怎生忘却?她入府求见,八成是给丈夫求情吧。

  屯田一案已经了解,曹操拿小放大饶恕丁斐,只命其退赃,却把所有罪责都扣在屯田都尉董祀头上,如今已下狱问成死罪,本月就要明正典刑。曹操闻蔡昭姬前来颇感头疼,明知她意欲何为,但碍着其父蔡邕的面子,又听闻她受其父真传是个才女,既想见又不愿见,左右为难。

  王粲乃昔日何进长史王谦之子,十三岁就与蔡邕相识,颇得文坛前辈关照,早就想替董祀讲情却不敢开口,闻听昭姬前来心中暗喜,岂能再放过这机会?赶紧进言:“听闻丞相昔年也曾与蔡伯喈相厚,蔡氏也算故人了。况且妇人蓬首跣足立于门外,有碍幕府声名,丞相还是见一见吧。”

  “这……”曹操思量再三,“唉,那就请她进来吧。”

  卫兵去不多时,就见他引了一位中年妇人来到堂下。这女子穿一身褴褛的粗布衣裙,披头散发,赤着双脚,一副罪人的打扮,悲切切跪倒阶边:“罪人董祀之妻拜谒丞相。”

  曹操见她如此惨状,不禁站了起来:“夫人快快请起。”

  “罪人之妻不敢玷污朝堂。”蔡氏声音颤巍巍的,甚是愁苦。

  那句“赦你丈夫无罪”差点儿顺着曹操喉咙钻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只沉吟道:“故人之女何必多礼,有话进来说。”

  “诺。”蔡氏轻轻应了声,手提旧裙低头上堂,紧接着二次拜倒在地,“贱妾问丞相安。”

  曹操细细打量越发叹息——蔡昭姬早过三旬,命运多舛经历三次婚姻,美貌韶光已经不复;又未施脂粉不戴簪环,越发显出老态,眉梢眼角已有皱纹,唯独那双秋水般的眼睛熠熠有光,闪着晶莹的泪花。

  “夫人何必多礼,请……”

  蔡氏不待他客气话说完,便跪爬两步叩首道:“贱妾之夫为朝廷效力多年,不敢言功,也算恪尽职守。此番之罪实为初犯,又受上司所逼,望丞相念在贱妾流离之苦饶他性命吧。”她倒开门见山。

  怕什么来什么,若是僚属讲情训斥两句便打发了,故人之女哭哭啼啼,这叫曹操怎么办?平心而论董祀是有罪,但把丁斐的罪过完全推到他身上确实有点儿冤,但若不这么办,此案如何了结?论情论理曹操都不会回绝,却又不便赦免,思量半晌找了个借口:“夫人拳拳忠节老夫敬佩,然国有国法不可徇私,今董祀已招认罪过,判死文状已去多时。又当奈何?”死刑已判,追不回来了。

  蔡氏知道这是托辞,哀哀啼哭道:“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之命乎!”好精明的女子——你曹丞相有那么多的精兵良马,派个人把判死文状追回来不就成了吗?

  曹操无言以对了,皱着眉头闷坐不语。一旁王粲看得明白,有意相助蔡氏,故而插言道:“国家法度无可更易,不过夫人乃丞相故旧之女,即便夫家蒙罪丞相也不会亏待于你。听政堂乃幕府重地,岂容请托私事?夫人切莫多言!”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转而道,“丞相久闻夫人自幼受父熏陶精通诗赋,今日前来实属难得,何不吟诵一首供丞相品评?”

  蔡昭姬何等聪慧之人,听王粲此言便知有意相助,忙拭去眼泪:“贱妾流落匈奴部落多年,蒙朝廷之恩回转乡里,又得丞相主婚许配同乡董氏。现有《悲愤诗》一首,献与丞相以表感激之意。”

  曹操一听诗名就知她正话反说,有意喝止却也好奇这女子才情如何,便满心矛盾听她吟诵下去: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

  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

  阴气凝兮雪夏零,沙漠壅兮尘冥冥。

  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岁聿暮兮时迈征。

  夜悠长兮禁门扃,不能寝兮起屏营。

  登胡殿兮临广庭,玄云合兮翳月星。

  北风厉兮肃泠泠,胡笳动兮边马鸣。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这首《悲愤诗》明显说的就是蔡昭姬自己的身世,把昔日被匈奴掳走,配与左贤王生下二子,被汉廷赎回辞别孩儿等事一一诵来,说不尽的痛苦惆怅,听得曹操又悲又怜心下茫然。蔡昭姬的身世实在可叹,她早年嫁与河东才子卫仲道,其夫早亡,归宁在家,蔡邕在长安为官,她也相随照料父亲。王允诛董卓,蔡邕因受董卓提拔,念及三日之间周历三台的恩情叹了一声,不想惹来杀身大祸。李、郭作乱,匈奴单于於夫罗趁火打劫,她被胡人掳去,辗转被左贤王纳为王姬。其实跟着左贤王虽远处异乡也算不错了,况且已产下二子,偏偏曹操念及自己与蔡邕的旧交,非要把她赎回中原。这才无可奈何诀别骨肉,又千里迢迢回到兖州故乡。父母不在姊妹已嫁,乡音生疏家徒四壁,在曹操安排下又配屯田都尉董祀。一个活寡再嫁,一个鳏夫续娶,虽不是少年夫妻也算将就了,哪知没过两年安稳日子又摊上这么个案子,董祀下狱问成死罪,难道又要再守寡?这辈子的苦还有尽头吗!

  她的声音悲悲切切饱含幽怨。曹操听得凄惨,手都哆嗦了,又想起昔日乔玄介绍自己与蔡邕相识,想起蔡邕只因为一声叹息就被王允处死,想起昭姬出嫁的妹妹。昭姬之妹嫁与先朝名臣羊续之子羊衜,惜乎也是续弦之妻,自己不曾生养,却善待前房之子,也是个难得的贤良人。蔡邕何等潇洒风流之士,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遭遇乱世都给人当了续弦继室,怎叫人不怜?

  “好了好了,夫人切莫再吟此诗,老夫赦免你丈夫。”曹操再也听不下去了,忙取过份书札,哆哆嗦嗦写了份赦免董祀的书札。王粲就等这个呢,都没劳亲兵,一把抓过自己去办了。

  “谢丞相开恩,呜呜呜……”蔡氏扑倒在地痛苦不已。

  曹操愁眉苦脸道:“快请夫人到后堂更衣。”

  有仆人过来连搀带劝将其扶了出去。丞相发话不容怠慢,自卞氏那里寻来上好的钗裙、鞋袜让她换好。再次上堂大不一样,果然不愧为蔡邕之女,气质出众举动有礼,想必十年前也曾光艳照人。曹操赐她座位,听她说着感激的话,反倒有苦难言,费了半天劲,一个有罪的都没治成!

  偷缸不成总得抓人一把米吧?当初千里迢迢把她赎回来就是让她传亡父之业,想至此曹操问道:“令尊乃先朝俊逸之士,家中所藏图书不可胜数,战乱方休文教不兴,许多坟籍散佚不存,夫人犹能忆识否?”

  蔡氏刚得个天大人情,不出点儿血是不成了,便坦然道:“昔日亡父存书四千余卷,流离涂炭已无存者。不过贱妾尚能诵忆一二。”

  曹操大骇——文人讲话非市井之徒可比,“一二”不是随便说的,按《易经》来讲,一为乾二为坤,蔡氏自诩能窥一二乾坤。那可不是一两卷,至少能背诵一二百篇!

  蔡氏见他不信,掩口莞尔:“丞相若是不信,贱妾愿默写出来献与丞相,以此感激恕罪之恩。”

  “好!我便派十名小吏到夫人府上为您笔录。”

  蔡氏却道:“男女有别,礼不授亲,乞给草笔,贱妾亲自书写。”

  “夫人不辞辛劳礼数周到。”曹操不住点头。

  蔡氏起身告辞:“既然如此,贱妾现就赴馆驿回忆典籍,半月之内必将默写书籍送至府上。”

  曹操觉这女子口气太大了,半月之内写几百卷文书,这不是抄写,是默写啊!不过她既敢开这个口,想必就有几分把握,便顺水推舟道:“那老夫恭候了。”说着话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男尊女卑礼数有别,丞相肯起身给一个女子拱手,这是天大的脸面,蔡氏赶紧道万福:“不敢,再谢丞相开恩,贱妾告退。”

  “唉……”望着蔡氏远去的背影,曹操忧从中来重重叹了口气。公正执法惩治贪贿,说着容易做起来难,翻来覆去都是人情,如何取舍?他猛然忆起自己年轻时棒杀狂徒、奏免贪官的旧事,现在想来真宛如隔世。当初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样的贪官污吏都敢管,如今大权在握怎么反不如当初了?不当大官不知大官的难,一步步走来,多少不忍多少纷扰,又欠了多少人情?若当个单纯的臣子也罢了,可他要图谋天下,战乱未宁人心未附,他怎么能与那些有功之臣、有私之人计较清楚?

  “你们都退下吧。”曹操疲惫地合上了眼,自从那日目睹丁氏的背影,这些天他脑海中总是不禁浮现当年的一幕一幕,罢官的日子、死去的儿子、被休的妻子……他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走上了不归之路,离当年那个踌躇满志、清廉无私的县令已越来越远了。

  诗文风波

  屯田一案雷声大雨点小,曹操赦免董祀,实际已不了了之,只把一群拿不上台面的小吏处置了事。杨沛如何肯依?找到幕府谏言:“释法任私,国之所以乱也,明主不滥富贵其臣,缘法而治,按功行赏。”曹操自觉理亏也只能嘿嘿不语。可躲过这一案,其他上告仍旧不绝,大部分是曹洪、刘勋纵容子弟不法的旧账,曹操甚感为难,只能当面搪塞背后训教。

  事隔半个多月,蔡昭姬默写的书籍送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饱经离乱的弱质女子竟洋洋洒洒写出了四百余卷书,把整个听政堂都摆满了,这等非凡的才气和记忆力着实叫人吃惊。曹操和众掾属翻着满堂的书简,无不连声赞叹。

  “夫上古称三皇、五帝,而次有三王、五霸,此皆天下君之冠首也。故言三皇以道治,而五帝用德化;三王由仁义,五霸用权智。”曹操捧着卷书不禁莞尔,“此乃桓谭之《新论》,当时所传多为残本,看来蔡氏所书乃是全篇,难得难得。”

  王粲手捧几卷文书,浑身颤抖如获至宝:“《连山易》!是失传多年的《连山易》啊!”

  “快看这个!”刘桢竟不顾礼仪嚷起来,“这是家父所著《辩和同论》,我当年太小,都记不了这般清楚,蔡氏真奇人也!”

  “不是人家奇,是你不用心。令尊的道德文章记不住,只会做那些风流文章。”曹操取笑了一句,又随手拿起卷书——乃班固编纂的《白虎通义》,详解历代礼法制度。这一卷恰好写道“爵有五等,以法五行也”。正触了曹操心思,不禁想起董昭在许都办的差事。

  主簿杨修也捧着一大堆书简笑盈盈走进来。刘桢讪笑道:“这堂上都快放不下了,你还来凑趣。”

  杨修道:“这可不是蔡氏所书,是中郎将、平原侯及诸位公子近来做的消遣诗文,在下特意寻了些不错的请丞相过目。”

  “甚好。”曹操也想检查儿子的诗作,便逐一翻看起来,有曹丕的、曹玹的、曹彪的,曹植的最多,大半是模山范水歌舞饮宴之辞,竟还有一卷曹彰的,却是歌大风赋勇士,气概有余文采不足,颇令人好笑。看来看去,被曹丕的一首诗吸引了:

  偏偏床前帐,张以蔽光辉。

  昔将尔同去,今将尔同归。

  缄藏箧笥里,当复何时披。

  这是一首典型的弃妇诗,曹丕已经是有官在身的人了,写些畅游宴饮之事也算交际应酬,怎么闲着没事竟写出这种弃妇诗来?曹操正不解,再看下一首,竟是同样的题材,却是曹植写的:

  谁言去妇薄,去妇情更重。

  千里不唾井,况乃昔所奉。

  远望未为遥,踟蹰不得共。

  “怪哉!”曹操对众记室道,“你们最近可曾搞什么文会?单单写起弃妇诗来了。”

  杨修低着眼睛没搭茬,王粲却笑道:“是有这么一次,中郎将、平原侯,还有在下同写这个题目。”

  “谁更胜一筹?”刘桢可不管为何写这诗,只想知道谁胜了。

  王粲摸着小胡子道:“正是不才。”说罢就把自己那日所作之诗背诵出来:

  既侥幸兮非望,逢君子兮弘仁。

  当隆暑兮翕赫,犹蒙眷兮见亲。

  更盛衰兮成败,思情固兮日新。

  竦余身兮敬事,理中馈兮恪勤。

  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

  心摇荡兮变易,忘旧姻兮弃之。

  马已驾兮在门,身当去兮不疑。

  揽衣带兮出户,顾堂室兮长辞。

  “好极好极。”刘桢不住颔首。杨修却戏谑道:“王仲宣,你这个记室当得好自在。不与诸公子谈文论学,却整日作这等思妇之词,该当何罪啊?”

  王粲哪敢担这罪名,连连叫屈:“不敢不敢,写这三首诗是有缘由的。上个月征虏将军刘勋休妻另娶……”

  “什么?”曹操猛然打断,“刘子台休妻另娶?”曹操知道刘勋结发之妻王氏是有名的贤女子。当年刘勋任庐江太守,被孙策袭破,家眷尽皆落于敌手。王氏夫人身在囹圄照顾子侄,孙策死后孙权为缓和关系,才把她放回中原夫妻团圆。她与刘勋乃历尽艰辛的患难夫妻啊!

  王粲也觉自己多语,白了杨修一眼,但是话已出口只能全部道出:“征虏将军夫人王氏无子,夫妻因而不睦,又爱慕司马氏一女子,所以休妻另……”

  不等他说完,曹操“啪”地一声将书简扔在地上——刘勋乃曹氏旧交,纵有千般不法曹操也容让几分。但万事就怕触心思,对曹操而言休妻另娶本来就是很敏感的问题,加之前番目睹丁氏进府,这几天满脑子都是嫡妻亡子,又愧又恨。刘勋偏偏这时候翻脸无情,休掉贤良之妻,这件事被捅出来,岂能不触霉头?霎时间所有控告刘勋、刘威叔侄骄纵不法的状辞都涌上曹操心头。他转回帅案冷笑道:“好个刘子台,我还以为他是有情有义之人,念在昔日旧交、官渡之功不忍加罪。现在看来此人非但贪婪而且无情,这种人又岂能指望他效忠于我?反正杨沛天天来催,不妨就将他叔侄下狱,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只因这么几首小诗,素来骄纵跋扈的刘勋、刘威叔侄竟然被扳倒了,消息传出邺城上下欢腾一片,那些被他欺压的百姓无不置酒庆贺,杨沛、刘慈等人也算有用武之地了。可就在距离幕府不远的五官中郎将府里,曹丕却陷入了如坐针毡的境地——两年前他给群僚赠锦缎,花的钱都是刘威所供,如今刘家叔侄入狱,遇上杨沛那等万事究到底的酷吏,准把这笔账翻出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父子关系刚缓和些,伤口未愈又要撕开了。曹丕束手无策,赶忙召心腹问计,没想到吴质、司马懿异口同声为他推荐了一个令曹丕不屑的人……

  骑都尉孔桂笑呵呵牵着马走出幕府。这个一介奴仆起家的小人物近来越发受丞相宠信,他的差事也越来越广泛,大到参与群僚会晤,小到伺候曹操饮食用药,甚至陪同曹彪、曹林、曹据等少年公子蹴鞠给丞相看。他这个骑都尉不管兵,反倒像幕府的管家头。

  曹操本人恪尽节俭,但赏赐起孔桂来却不遗余力,凉州的黄金、荆州的美玉、益州的锦缎、豫州的铜器、青州的海产,只要孔桂看准曹操脸色适时进言,总会有好东西落到他手里。近来邺城内外都惩治贪贿,但孔桂却未受丝毫波及,原因很简单,他财货虽多却是官盐,丞相赏赐的嘛!

  这日阎柔又自幽州送来十匹一等一的好马,孔桂恰在曹操身边,随着逢迎几句,竟被曹操顺手赏赐了一匹。那可是价值万金的千里马啊,孔桂怎能不喜?牵着这马走在邺城大街上,倍感荣耀。哪知行过几条街,忽见迎面走来个又瘦又矮的军官,头戴武弁身穿软甲,外罩一件宽大的战袍,堵在他面前,揣手冲着他乐。

  孔桂想牵马绕开,哪知那军官侧跨一步,一叉腰又笑呵呵堵在他面前。孔桂左边走,那军官堵到左边;孔桂右走,那军官堵到右边,孔桂只得问道:“这位朋友,你是何人?为何堵住本官去路?”

  那人二话不说,一撩战袍,露出腰间鼓鼓囊囊的布袋,使劲拍了两下,笑道:“我乃中军别部假司马朱铄,刚才去了趟五官中郎将府,大公子赏我两袋金子。听闻大人是博弈高手,有没有兴趣玩上两把?”

  “博弈?哈哈……”孔桂来者不拒,捋起袖子笑道,“什么六博、樗蒲、弹棋、博簺、投壶、击壤,赌什么任你挑,本官奉陪到底!”

  朱铄甚觉臭味相投:“大人好率性!”

  “彼此彼此。”孔桂拱了拱手。

  “请。”

  “您请带路。”孔桂兴致勃勃随他而去,心里不住欢喜——人走时运马走膘,财源滚滚一笔接一笔。这是什么节骨眼?跟曹丕打发来的人赌钱怎么可能输呢?也亏这位大公子心思灵敏,赌钱赢来的钱可不算受贿啊。

  曹丕自保

  随着刘勋叔侄下狱遭审,越来越多的罪行暴露出来,兼并土地,抗拒田赋,横行不法,私自放贷,当官的最怕查,只要审案的官员敢动心思,没有寻不出毛病的。何况杨沛岂是善类?没过多久,曹丕找刘威借钱的旧账就被翻了出来。

  曹操又把曹丕叫进幕府臭骂一顿:“昏聩!身为公子寻贪贿之臣借贷,你真无药可救!”

  河间叛乱之事刚刚被他淡忘,现在又捅出借贷之事,不啻伤口上撒盐。这事已过去很久了,其中细节也很少有人知道,曹丕打听了刘案的经过,怀疑杨修献诗是有意整治自己,却也拿不到人家短处,只能低头认错。

  曹操自帅案上拿起一卷文书掷到儿子面前:“你睁眼看看,这是刘勋向河东太守杜畿索要大枣的文书,被杜畿严词拒绝,人家行端影正不媚于灶。还有广平县令司马芝,刘勋屡发书信为犯法子弟说情,人家一概押下不理。这些大臣都不屈淫威,偏偏老夫的儿子却跟他们混在一起,还找他们借贷,我这张老脸都丢尽了!”曹丕连连叩首,他有所不知,其实今天曹操是三把火凑到一起了。刘勋叔侄之事不过其一;刚从长安传来消息,马超再次起兵侵扰陇西诸县,意图重振势力;而董昭也自许都发来书信,荀彧执意不肯遵从九州之议。这些事都凑到一起了,曹操当然火气甚大。

  曹丕跪在堂上正不知如何捱过这一难,忽听背后传来一阵讪笑:“小的给丞相问安。”孔桂来了!这小子近来愈发得宠,甚至可以不加通报进出听政堂。按理说骑都尉非幕府掾属,但是曹操亲自发话,许褚也奈何不了。

  曹操恰在气头上,也不似平日那么宽纵,没好气道:“你又来做什么?整日都是闲七杂八不着痛痒的事,老夫教训儿子,轮不到你在一旁看着。滚!”这种话可不像堂堂丞相对骑都尉说的,他对孔桂的态度与其说是丞相对下属,还不如说是主人对待奴仆。

  孔桂已吃了曹丕好处,哪肯走?赖着脸皮,背着手继续往前凑:“丞相切莫动怒,小的前来是有一宗宝贝进献给您,准保您老人家看了就高兴。”

  “什么东西?”

  孔桂跪倒在地,双手自背后伸出,恭恭敬敬捧着那东西——原来是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空无一物没有盖子,做工也很粗糙,这算什么玩意?

  曹操差点儿气乐:“不伦不类的,还称得上宝贝?”

  孔桂笑呵呵道:“丞相有所不知,这是给您老人家浸头风用的啊!”原来自华佗被杀后,再无人能以针灸为曹操祛头风,而李珰之的汤药见效又慢。每当病情紧急发作,他常以冷水浸头缓解疼痛,久而久之形成习惯,即便是在军戎之中也常备一盆清水。但铜盆被水浸泡久了会有一股铜臭味,不但刺鼻也影响治疗,于是改用银盆代替铜盆。

  曹操眼睛一亮,接过那只木盒仔细打量——木头要做成圆盆是不太可能[2]的,故而只能是盒子,虽做工粗鄙,却很严密,似乎不会漏水。曹操立时转怒为喜:“也难为你如此用心,知我者唯叔林也!”这一刻他又产生了错觉,甚至搞不清眼前跪的究竟是孔桂还是郭嘉了。

  “丞相谬奖。”孔桂猛一扭头,做出副才看清曹丕的样子,“哟!原来是中郎将,小的失礼了。丞相有所不知,小的想出这法子,多亏中郎将提醒。”

  “哦?”曹操瞥了儿子一眼,半信半疑。

  孔桂嘴里似衔了蜜一样,美言道:“那日我与公子闲谈,说起您用银盆易铜盆之事。中郎将以为甚是不妥,这朝廷内外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勤谨持家,清如水明如镜?战乱未宁不可长奢靡之风,您老节俭朴素为士人之表率。虽说用个银盆实有内情,但好几斤的银子就在军帐里摆着,文武众将出来进去瞅见到底影响不好。人说知子莫若父,我看知父也莫若子。若非中郎将提醒,小的焉能想出这等物件?”

  曹丕望着这小人,心下暗暗吃惊——我身为丞相之子,揣摩父亲之心竟不及他。利用崇尚节俭之心献媚,亏他怎么想出这办法来的。

  孔桂说完这番话也不多留,起身笑道:“小的一介外臣,不打扰丞相父子说贴心话。小的告退。”说罢头也不回一溜烟跑了。

  曹操攥着这只木盒,呆呆伫立良久,渐渐长出一口气:“算了,我也看透了,有些事不是越明白越好。刘勋叔侄下狱,许多不可告人之事都翻了出来,搞得邺城上下议论纷纷,老夫脸上也不好看,杨沛动用刑罚拷死刘氏家奴门客三十余人,我看这一案不能再审了。即日起免除刘勋一切实权,只给他留个将军的空衔,他侄子刘威为虎作伥,罢免一切官职输作左校。至于你……”曹操顿了顿,“你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若是还依旧爱财,觉得五官中郎将的俸禄不够多,老夫可以给你个侯爵,不过得把官位让出来!你自己掂量去吧,过几日为父再找你谈……”事情暂时过去了,但这番话依旧令曹丕心惊胆颤。

  回到自己府里,曹丕兀自心绪不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以利相交者利尽则散。孔桂在关键时刻帮了忙,但绝不是冲着曹丕的面子,而是冲着钱。今日因为钱能够帮助自己,明日为了钱也一样能帮助别人,这可让曹丕不大放心。反之他现在得宠,如果能拉他成为自己一党,便可以细水长流时而在父亲面前美言,弥补窦辅的位置。想至此曹丕决定再破费一些本钱把他拖下水。

  但小人得志胆子更大,不过数日光景朱铄已把曹丕交给他的所有金银财宝都“输给”孔桂,但这位骑都尉依旧只停留在道谢的程度,根本不能推心置腹。曹丕虽享有二千石俸禄,但偌大一个府邸,要钱的地方多了,也经不起这么花钱啊!眼看越来越填不饱孔桂的贪欲,曹丕又想起了那条父亲赏赐的廓洛带。

  事情真有些滑稽,那条嵌满宝石的廓洛带本就是曹操赏孔桂的,孔桂为了献媚又转送给曹丕。那会儿的曹丕正在春风得意之际,竟没拿它当好东西,南皮之游一时高兴又赠给了刘桢。现在风水轮流转,轮到曹丕用孔桂的时候了,他又想起了那条宝带。其价值且放一边,若能把它送还给孔桂,其意义就非同小可——父亲能给你的富贵,我曹丕一样能给你!想必彼此间的距离能拉近不少吧。

  曹丕知道刘桢是个生性洒脱不计较钱财之人,一条廓洛带应该不会放在心上,故而有意收回馈赠。不过堂堂丞相公子、朝廷命官张口往回要东西,情何以堪?他脑筋一转,既然是会文之友,索性用文章来表达吧。曹丕亲自修书一封,向刘桢讨要宝带。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哪知时隔两日,刘桢没把宝带还来,反而回书一封:

  桢闻荆山之璞,曜元后之宝;随侯之珠,烛众士之好;南垠之金,登窈窕之首;鼲貂之尾,缀侍臣之帻:此四宝者,伏朽石之下,潜汙泥之中,而扬光千载之上,发彩畴昔之外,亦皆未能初自接于至尊也。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嘉禾始熟而农夫先尝其粒。恨桢所带,无他妙饰,若实殊异,尚可纳也。

  曹丕读着这封强词夺理的书信,又好气又好笑。“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刘桢言道自己身份低微,公子身份高贵,任何高贵者享用的东西都先要由低贱者享用,待其价值倍增之后再贡献于高贵者。看来这条带子到了他手里就别指望还了。

  曹丕也拿刘桢这不羁文人没办法,只能手捧书信不住苦笑。眼瞅府里已没什么特别的财货,还能拿什么去结好孔桂呢?正烦心之际,家里也不安生,曹丕的侧室任氏容貌秀美性格豪放,却是个出了名的妒妇。甄氏既是正妻,又生性温和,她俩相处倒也罢了。自从郭女王入府,曹丕颇加宠幸,任氏醋意大发,又仗着族兄任福的靠山,自视高人一等,时而吵闹生事。

  这会儿后堂一阵大乱,任氏又吵吵闹闹跑到他面前:“那狐媚子不在府里,又不知跑去何处了?夫君也不管管,似她这样侍女出身的皆是水性杨花之辈。三天两头往外跑,成什么样子!还不知勾搭什么人去了……”

  “你闭嘴!”曹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今天心里烦躁,也把持不住了。

  任氏毕竟是任福族妹,曹家同乡近人,哪受过这等委屈?她初始一愣,竟然坐倒在地,哭了个梨花带雨:“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

  “不想过就别过!”曹丕也豁出去了,冲外面大呼,“叫任福来,把这醋坛子给我接走!”

  甄氏闻听动静赶紧跑来劝,费尽唇舌连搀带劝才把任氏哄回房。曹丕的气兀自不消:“整日吵闹不得安宁,还是早早把她休了的好!父亲尚且休妻,我又有何做不得?”

  甄氏揉着他的肩膀:“我们女人家都有一点小心眼,谁又不是爱你?何必与她置气呢。她毕竟是任家的人,你把她休了,面子上好看吗?同乡之人又会说什么?”

  曹丕叹了口气,妻子的话有道理,如今的日子够难的,再把同乡近人得罪了,老头子那边更不高兴。夫妻二人执手相偎正无可奈何,又听环佩叮当——郭氏回来了。这位侍女出身的夫人如今粉黛钗裙,越发显得雍容华贵。但见她怀里抱个包袱,二话不说摊在丈夫面前;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各色的琮、瑶、璜、璧,还有金钗、宝石、珍珠滚落出来。

  “这、这是从何而来?”曹丕瞪大了眼睛。

  郭氏嫣然一笑:“我回了趟幕府,这都是王夫人的东西。丞相尚俭,故而从来未戴过,只留着防备万一。我跟了王夫人这么久,她没有子女,娘家也没人,拿我当个姊妹。只要我张口,她绝无不帮之理。”

  曹丕激动不已,抱着这些财宝不知该说什么。郭氏坐到他身边:“夫君放心,王夫人是知书达礼谨慎之人,断不会走漏半点儿消息。再者有她在府里帮忙,也更周全些。我知你急着用钱,这些东西只管拿去用。以后你若……”她说到这里停住了,却转而道,“我们这些女人家又何愁没有富贵?”

  曹丕目光炯炯望着妩媚动人的郭氏,又看看楚楚婀娜的甄氏,把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搂到怀里,顿觉心里暖烘烘的。

  [1] 古代一种方士,专门研究风水堪舆之术。

  [2] 汉代制作工艺有限,尚未出现铁箍木板制盆的方法,故而此器具是方形的,此物见于曹操《内诫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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