贿赂王甫

  汉家在董仲舒上书汉武帝宣扬“天人感应”以后,但凡国家发生叛乱、灾荒或施政有重大过失,就要更换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

  而至熹平三年(公元174年)三月,汉灵帝刘宏坐上龙位仅七载,染指三公的大臣就有胡广、周景、宣酆、王畅、刘矩、刘宠、闻人袭、许训、刘嚣、郭禧、桥玄、来艳、许栩、李咸、袁隗、宗俱、杨赐、段颎等十八人之多,为后汉以来宰辅更替频繁之最。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且派系纷呈、贤愚毕至,真好似走马灯一般,也足见局势之动荡。

  这一日,曹操在后花园练剑,正练到兴起之处,弟弟曹德跑过来说:“孟德,父亲叫你去前堂会客。”

  曹操擦了把汗道:“又是什么劳什子的人物,樊陵、许相那两个老货?我都快看吐了。”

  “王甫来了。”

  “他来做什么?”曹操耳朵里已经灌满了王甫的劣迹,但从没想过他会出现在自己家里。

  “这些年你不在这里不晓得。王甫时常来咱家,每次都是乘坐小车,偷偷摸摸的。”

  “背人没好事儿——那他见我做什么?”

  “依我看你要交好运了。当初他在咱府里见了樊陵,没几天的工夫樊陵就从一个散秩郎官升到京兆尹了;许相也是一样。今天他要见你,必定是福不是祸。”

  “是祸可躲不过。”曹操立刻想到了何颙的事。

  “你只管大大方方去见,叫老阉人见识一下咱曹家后生的风度。”

  “那是自然。”

  话虽这样说,但真见到王甫时,曹操却怎么也潇洒不起来。阉人作为不完整的男人,过了三十岁便衰老得很快。王甫已经年近六旬,一张白净的面皮皱纹堆垒,但却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白发苍苍,就像一位和气的老太太。曹操甚至有点儿怀疑: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真的会是专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大奸臣吗?

  “孟德小子出落得越发体面了。”王甫越笑皱纹就越多,“当年你过周岁,我还来抱过你哩!”曹操真不晓得这样的话该怎样回复:“小可依稀记得,依稀记得。”

  “你还真会顺藤爬。那时才一岁,能记得什么呀?”曹嵩打趣道。

  王甫被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尖厉高亢、阴阳怪气,好像夜猫子的叫声:“今天是我休沐的日子,特意来看看曹兄弟。您真是客气,还叫令郎公子来拜见我。老朽深感荣幸呀……”

  他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有什么事儿老弟你可以直说。”

  曹嵩摸了一把儿子的肩膀:“我这小儿今年一十有九了,自幼研读诗书,还略通兵法,有志为朝廷效力。您老看看,可不可以稍做疏通,让他早早入仕呢?”

  曹操这会儿明白了,为什么在自己府里见到王甫的人都交了好运,原来父亲一直是以这种方式向他“推举”人才。其实他本心并不急着为官,因为本家七叔曹胤的影响甚至还有一点儿抵触的情绪,但这会儿可由不得自己了。

  王甫点点头,却道:“俗话说子孙自有子孙福,莫为子孙做罪人。现如今五十岁的明经、孝廉车载斗量,贤侄还不到二十,你就忙着为他的仕途操劳,是不是太心急了?”

  “这可不算心急,孩子现在虽小,一晃可就大了。趁着我们老兄弟们都在,好好扶持一下他,不为了他,还为了我曹家祖上留下来的名声呢!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曹嵩赔着笑脸,“我也不求什么高官厚禄,只望他早日当个孝廉,以后的事情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王甫却不理他的茬,兀自感叹:“依我说,近些年这察举之事也太过草草了。甭管有没有本事,只要攀上关系,什么人都能当官,这也太失朝廷的体面了。你知道老百姓街头巷尾都是怎么说的吗?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洁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你听听,这都是好话吗?处在我们这等位置上,到处都是人情,管不管都不合适,难啊……”

  朝廷用人不明,根子不就在你身上吗?曹操听他打官腔,情知父亲是要白费心机了。

  “曹老弟,我没有别的意思,不是说孟德这孩子不好。咱只是就事论事,谈谈这些年的弊政。”王甫不动声色,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曹操一番,突然道:“贤侄,你肋下佩戴的那柄宝剑看起来不错呀。”

  一句话出口,曹操差点儿没趴在地上。他只知自己的叔父曹炽心思缜密,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难道王甫也识得此剑?

  却听王甫笑道:“想必那就是隔断段纪明兵刃的那把剑吧?”说着似乎毫不在意瞄了一眼曹嵩。

  曹嵩这会儿已经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如今段颎比自己炙手可热得多,又更敢不顾脸面为王甫办事。前番令段颎受辱,他必定到王甫跟前添油加醋诋毁了自己一通,所以王甫才会故意不管儿子的事。想至此心中暗骂段颎,也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无故结仇。眼见得不拿出点儿真东西撼不动王甫了,便笑道:“王大人您说得对,我们孟德就是孝顺。那次要是没有他相救,我这条老命可就断送在段颎之手了。这样的孩子要是当不了孝廉,岂不委屈死了?慢说是赔上几句好话,就是叫我破费万千家财又有何妨?”

  王甫之所以推三阻四,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曹操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贿赂这种行为。只见这个刚才还信誓旦旦冠冕堂皇的老阉人,倏然止住了笑颜,一脸严肃道:“哦?听你这么一说,这孩子还真够得上当个孝廉的,老夫也爱惜他这点孝心。了不起,了不起……这事儿我就试着替你办办吧。”

  跟宦官办事,只要钱一出手,立刻水到渠成。曹操还在诧异,这个人怎么能变脸这么快,曹嵩却连忙催促道:“你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谢谢王大人?”

  曹操赶紧跪下,违心拜道:“多谢王大人栽培!”

  “你们太过客套了,咱们是什么交情呀?”王甫讪笑着。

  什么交情?钱的交情呗!若不是老曹腾富可敌国,留下这片花之不尽的家财,他王甫岂能好心好意提携他曹家?曹操这会儿算是把官场上的事态人心瞧明白了。不过还没当官,就先要靠王甫这等臭名昭著的阉贼提携,这滋味实在是酸酸的。

  曹嵩是多少年摸爬滚打出来的,可不像儿子那么脸皮薄:“交情归交情,辛苦归辛苦。您既帮了我们小子,您就是我家的大恩人,以后孟德有出息,也不会忘了您老人家的恩典。有什么不顺之处,我们父子自当效劳。”

  王甫点点头:“这也是你们父子厚道呀……贤侄想必还有些功课,就先忙你的去吧!”

  曹操知道他们要谈钱了,赶紧再拜而出,却寻自己的老地方,蹲下来偷听他们说话。

  只听父亲娓娓道:“如今刘悝也死了,碍眼的太学生也杀完了。您老人家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唉……话虽如此,但我这边还是很难呀。”王甫的口气似乎比刚才放松了不少,“你不知道,如今宫里那帮小崽子们不安分,打着我和曹节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受人钱财,可没少给我添麻烦。就说前几天吧,几个小子偷了宫里几件宝贝,跑到河南地面去卖,结果犯了案,叫人家锁拿在监。这几个小人也太不厚道,硬说是我支使他们偷的,还说卖了的钱还要孝敬给我。这不是不白之冤吗?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就是就是,您老人家是国之栋梁,怎么会行那等下作之事。”曹嵩顺着他说,“还不叫人赶紧杀掉这几个小人?”

  “唉,曹兄怎么这样说?那些小子毕竟刚入宫,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好歹叫我一声爷爷,我能忍心弄死他们?”王甫假模假式慈悲道,“所以,我想还是把他们保出来,多少破费点儿钱有什么要紧的。”

  曹操在窗下听得明白,心道:“想必那帮小宦官定是受他唆使,不然他岂会发这等善心?身为宫中主事,竟私自贩卖国宝,这老东西也真是贪婪至极。”曹嵩却是诚惶诚恐,道:“您老人家真是好心肠,以德报怨,佩服佩服!”

  “别佩服我,我虽是这样想,却是有心无力啊。老弟想想,这里面牵涉国宝,岂是寻常?我至少也得跟京兆的官员破费一番,不能叫人家说我仗势欺人私纵囚犯。再说了,上上下下那么多办案的人,人家受了苦担了责任,又是为朝廷办事。怎么也得一人混双鞋穿吧?可这全都算下来,少说也得花几千万钱吧?”

  曹嵩当然明白这是给自己“开方子”,接过话茬:“您不用说了,就冲着您这点儿善心,我掏三千万给您,咱得把这件好事办成。”

  “哟、哟、哟,”王甫假意推辞,“拿您的钱,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能为您老人家解忧,岂不是我的福分?这不是今天您老提到这儿了嘛,若换做平日,想为您办点事儿岂轮得到我?”曹嵩颇爽快,“再说您老人家为我们孟德操这么大的心,帮帮您也是应该的。”

  曹操一阵阵不满:父亲也是位列九卿的人了,对王甫也太过屈媚,有失大臣的威严。这时又听王甫道:“也难为老弟一片赤诚,那老朽我就笑纳了。咱还按照老规矩,你差人送到我休沐宅子去就成。”

  “您老放心吧!”曹嵩赶忙应承,举孝廉这段事儿才算完,“王大人,最近宫中可有什么见闻?”

  “董太后正在生气呢!”

  “怎么了?”

  “都是桥玄那个老东西招惹的,董太后的兄长董宠贪了点儿小钱,就被桥玄弹劾了。其实人家好歹是皇帝亲舅舅,何必这么严苛呢?董太后本就是藩妃,名分原有些不正,他这么一搅,太后的脸往哪里放?”王甫哼了一声,“咱们这点儿事,切不可走漏风声让桥玄知道,不然又要惹出麻烦来了。”

  “您还怕他不成?”曹嵩笑道。

  “自然是不怕,不过当今万岁很倚重这老儿。他年岁高、功劳大、资历又深,倚老卖老的,满朝文武却都得给他面子。就连我和曹节也是撼不动他的。别的且不论,单说段颎搜拿何颙,京城里外哪个官员敢不让搜?就连袁家、杨家不也搜了吗?哪知到了桥府,那老家伙站在门口把眼一瞪,硬是没人敢往里面迈一步。”

  曹操暗地里叫声好:“好一个厉害的老臣,对付宦官和段颎那等小人,就该有这等气魄!”

  “这等乖张之人目前还不少呢。”曹嵩借题发挥,“就比方现任的沛相师迁,这个人骨头就硬得很。如今我家孟德要举孝廉了,郡里的事情若无此人点头很是难办。”

  “师迁算个什么东西?我治不了桥玄还治不了他?”王甫一阵冷笑,“你只管派人给他递句话,贤侄的事情他若管便罢,若是不管,留神他项上人头!”

  “好!有您老这句话,我就心安了。”

  曹操实在是觉得此事不光彩,自己这个孝廉是拿钱换来的,还要仗势压人。等到自己当了官,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骂呢!听他们又说起别人的是是非非,有些话实在不堪入耳,索性不再听下去,起身蹑手蹑脚回了房。

  曹德笑嘻嘻地等候着兄长:“怎么样?去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要交好运呢?”

  曹操摇了摇头:“唉……好运是有的,但来得却不甚光彩。”

  兄弟还乡

  过了半个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曹嵩忽然把两个儿子叫到了身边。

  “什么?父亲又叫我还乡?”曹操不太理解。

  “你还是回去吧!”曹嵩的口气简直就是发号施令,“孟德,你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姓丁的那个姑娘家世还不错,跟咱们也算门第相配,又是同乡。我已经写信吩咐家里准备迎娶了,你趁早完婚。”

  “诺。”曹操对自己的未婚妻还是充满了憧憬的。

  “另外成亲之后别忙着回来,郡国的官员已经答应我了,保你当上明年的孝廉。”

  “这么快!?”曹操没想到王甫和父亲办事如此迅速。

  “钱花到位了,还能不快吗?”曹嵩没好气儿地说,“以后你当了官就身不由己了,恐怕想还乡也是难事。趁现在多往家乡的亲友处走动走动,莫叫人家说咱们爷们生分。回去后言行要多加谨慎,管教好族里的晚辈。听说你那个堂弟曹洪在家乡很不安分,你得照管好他们,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捅娄子,耽误了你的前程。”说罢曹嵩又看了看小儿子,“德儿,你也和阿瞒一起走吧。”

  “是!”曹德高兴地应道。

  “从今以后你就住在家乡,不要再来洛阳了。”

  “什么?爹爹……您不要我了吗?”曹德吓坏了。

  “傻孩子,爹爹怎会不要你?你如今也大了,我将乡里的产业交与你打理!咱们曹家虽说出了宦官,但自你太爷爷那会儿就是颇受称道的和善人家,以后你要安安稳稳管理家业、教养子弟。爹不指望你当官,只要能照管好咱的门户我就知足了。你爱读书又明事理,将来还指着你教育族里的孩子们呢!”

  曹德明白父亲不像看好哥哥那样看好自己,从那一次他不能诵读哥哥的兵法时他就已经察觉这一点了。但这十几年来,父亲对他的关爱远远超过了对哥哥的。手把手教他写字,一句一句教他朗读诗赋,抱着他在花园里逗喜鹊,深夜里为他掩好衣被……霎时间所有的情感都涌了上来:“爹爹……以后孩儿不在您身边……您要保重身体……爹爹……”一句话未说完已哭得泪流满面。

  曹嵩被他这么一闹也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但实在是觉得不雅:“好孩子,不要哭了,这成什么样子……这是怎么话说的,又不是生死离别,你提前给我送终不成?”说着扶起跪在地上的德儿,“以后等我辞官不做了,就回家乡终老。你们快去准备东西吧。”

  “诺。”两个儿子抹着眼泪轻飘飘晃悠悠地走了。

  看着他们慢慢离开,曹嵩长叹了一声:总算把他们教养成人了,我也快老了……我生下来就为父亲而活,后来就是为了孩子们,现在差不多该放手一搏真正为自己而活了!难道我真的只能卑躬屈膝做奴才?难道真的只有杨家、袁家那样的人才能被人敬仰?我一定要问鼎三公!到时候那些曾经耻笑我的伪君子们,你们还有什么可说!

  曹嵩没有为儿子们送行,只是打发几个家人把他们送出洛阳。曹操和一个老家人骑马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三驾满载着行李家资的马车。曹德则坐在最后一辆车上,浏览着四处的景致。

  曹德自幼时入都,仅回乡过一次,而且还在怀抱的时节。平日里他闷在府里念书,极少出来走动,更何况出城远行了。待车马过了明堂、太学,看见道旁绿油油的田野、远方无尽的山林时便有了说不完的新鲜感。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眼睛,不能把这乡间的一切都看过来,扯着身边的小厮问这问那,念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才走了一阵儿,前面的车忽然停了,曹德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连忙跳下来往前张望——原来是哥哥的朋友来了。

  曹操也没料到许攸会来为他送行,毕竟他们只有一面之交呀!他连忙下马施礼。许攸忙回礼道:“听闻阿瞒兄还乡,有心到府上探望,又恐唐突叨扰,所以携了两位学友在此恭候。”

  曹操听他直呼自己乳名,觉得好笑:看来这许子远是认定只叫我小名了!

  “来!我为阿瞒兄引荐一下——这个大个子是南阳楼圭,字子伯;那个生得像姑娘似的是汝南王儁,字子文。我们仨现都在桥公门下习学《礼记章句》。”

  曹操虽觉他言语轻佻,但细观这两个人倒觉得很恰当:楼圭身高九尺有余,龙眉凤目,笼发包巾,身着绛紫色绸衣,颇显魁梧,举止潇洒气派。那王儁中等身材,身穿雪白的长服,外罩一件别致的貂衣,格外俏;再往脸上看,这男儿面如冠玉,齿白唇红,眉若弯月,耳似元宝,目含秋水,顾盼神飞,胜过子都,不让宋玉,比画画失色,比玉玉黯然,真真比画中西施、屏上嫦娥还秀美三分。

  曹操暗自称奇:这桥公果然与众不同,虽然不收名门望族的子弟,但这几个门生却个个一表人才,仅这三人一高一丑一俊就是世所罕见。

  “久闻曹孟德大名,才略过人,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呀!”楼圭话语十分恭敬。

  “孟德兄的才华我等已经领教,日后必是国家栋梁之才。我等由心敬佩,特来相送,还望兄长不弃,日后多加亲近。”王儁也随着道。

  曹操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客套,自己素来没什么名气,而且“宦官遗丑”的家世更是毁多于誉,远不能与袁绍、杨彪之流相比。这两个人半路送行也还罢了,言语这般谦逊真令人不解。

  许攸见他一脸狐疑忙解释道:“阿瞒你莫要见怪,他们是看了你注的《孙子兵法》,从心里服你,才特意前来的。”

  曹操这才忆起:先前自己注解的兵书被许攸借走了,原来他拿着与同门一起玩味去了。也多亏这卷书,竟引来这两位朋友。他顿时升起知音的亲切感。

  “哦!实是惭愧……叫几位见笑了。”

  “曹阿瞒你别忙!还有一位大人物要见见你呢!”说着许攸拉着他,指点他往远处一棵大树附近看。

  只见驿道附近停了一驾马车,车夫从人十多个在树下肃立,正当中有一榻一案,坐着位衣冠华贵、胡须飘逸的老者。曹操一见此人如此气派,马上意识到——这人若不是大名鼎鼎的桥公还能是哪个?

  他的胸口顿时怦怦直跳,这才真叫受宠若惊呢!赶紧拉着弟弟一路小跑,抢步上前跪倒在地:“晚生拜见桥公!操兄弟何德何能,劳烦桥大人来此相见。死罪!死罪!”

  “没这么多虚礼,起来吧!”桥玄的声音很厚重。

  曹操如履薄冰,拉着弟弟缓缓起身,紧低着头始终不敢看一眼桥玄,真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你抬起头来。”

  “是!”曹操微微抬起头来,正见桥玄望着他,那双眼睛真好似带电一般,直慑人肝胆,使人不寒而栗。他不禁一阵心慌,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怎么了?抬起头来,叫老夫看看你嘛。”

  曹操又抬起头来,只见桥玄面容清癯消瘦,骨骼分明,一双凤目,眼睛闪着严峻犀利的光芒,薄嘴唇紧闭着,颚下留着修长的花白胡须——不怒自威贵人之相。

  “你叫曹孟德?”

  “是。”

  “大鸿胪曹巨高之子?”

  “是。”

  “哼!你可没我想象的那么威武呀……我原以为你必是个身高体壮、膀阔腰圆的汉子,没想到你个子矮小,远不像个精通兵法的好武之人。”桥玄边打量他边笑,“哈哈哈……你长得也不怎么像你父亲,你弟弟倒是很像他。你父鼻直口阔、厚唇长须,乃是富贵荣养之相;可他的福相你却一点儿也未随上,恕老夫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的相貌恐还在中人之下。不过,你左眉之上有一颗朱砂痣——眉上生朱砂痣,乃大慧之相!”

  曹操听他给自己相面,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最后听到自己也算好相貌,才壮着胆道:“小人之貌确实有碍大人观瞻,不过所谓……不见无盐之美是为无心也。”

  “哦?哈哈……你说得好!这部孙武子十三篇是你批注的?”桥玄说着拿起了案上的竹简。

  “是。”曹操本想谦虚两句,但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桥玄声音忽然提高,厉声问道:“《孙子·行军篇》有云‘军行有险阻’,我且问你,‘险’与‘阻’有何不同?”

  曹操明白这是考教,忙趋身回答:“险者,一高一下之地。阻者,多水也。”

  “我再问你,‘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之别’,你可知其意?”桥玄紧接着问道。

  曹操不假思索答道:“绝涧者,前后险峻,水横其中。天井者,四方高峻,中间低下。天牢者,三面环绝,易入难出。天罗者,草木茂密,锋镝莫出。天陷者,土壤泥泞,渐车凝骑。天隙者,道路迫狭,地多坑坎。”

  眼见桥玄不住点头,曹操以为他问完了,刚缓了口气,忽又闻他厉声问道:“所谓‘军贵胜,不贵久’是何意?”

  曹操也渐渐放开胆了,趋身走到桥玄案前,随手拿起笔,在自己那卷书上补充道:“久则不利,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也。”

  “用兵不速如有引火烧身,这句话补得好。”桥玄抬起眼皮盯着他,“孟德,你觉得应当如何用兵呢?”

  “这个……”曹操微一犹豫才道,“小可不敢谬言,不过孙武子说得很好:‘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

  “风林火山,悬权而动,这就是洋洋《孙子》一书最重要的主旨,孟德好眼力。”桥玄忽然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又道,“我也看了半辈子兵法,只有一事未曾参透,何为‘霸王之兵’呢?”

  曹操这会儿真是彻底放开了手脚,朗声道:“霸者,不结成天下诸侯之权也。绝天下之交,夺天下之权,故己威得伸而自私!”他说完这番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等言语离仁义礼教似乎太远,也忒张狂跋扈了。但那一刻曹操绝想不到,这席话将来会亲自实践,他只是怯生生看着桥玄。

  桥玄似乎也听着有些扎耳,但仅仅是面部抽动了两下,随即仰面大笑:“哈哈哈……你这小子很好!精辟入里言简意赅,这哪里像没上过战场的人写出来的。当年老夫统度辽营征讨胡虏,要是当时读了你的书,全歼胡虏岂用得了三年?”

  曹操做梦都梦不到桥玄会给他这么高的评价,谁人不知桥玄当年因为征讨有功名满天下,松了口气忙推辞道:“桥公过誉了!在下实在是……”

  “我从来不说过头的话!”桥玄打断了他,“好就是好,用不着谦虚客套。”

  关于桥玄为人古怪的传言曹操耳朵里都灌满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眼珠一转连忙改口道:“我是想说,我所注兵法实在就是专为桥公这等慧眼所作,若他人愚目拙眼怎值一观?”

  “哈哈哈!”桥玄放声大笑起来,一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跟你爹一样的聪明!”

  曹操看得有些愣了,这么大的一个角儿竟站在大道边跟一个后生大说大笑,莫说位列公台之人,就是庄稼老汉也没几个这样的呀!还没等他醒过盹儿来,桥玄就一把拉他坐了下来——这越发没个体统了!曹操实有些哭笑不得。

  “老夫自知秉性孤僻,虽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却没什么朋友,那些客套的礼节我瞧着别扭!唯独爱和年轻人交往,你看子文、子伯、子远他们仨在我府里学经,私下里也是说说笑笑和朋友差不多!你们都来坐!都来坐!”

  曹操对这番情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老爷子竟和学生论起朋友来了,还叫他们围坐在一处,心中琢磨:他真是研学《礼记》的吗?曹德在家一向受管教甚严,哪儿见过这等阵势,早愣在原地,王儁一把拉他也坐下。

  “莫见怪,老夫性情如此!”桥玄已没了刚才那份威严,“实不相瞒,子远把书拿来我一看,当天就想见见你。可一琢磨,怕惹人闲话,说桥玄和曹家的人怎样怎样了,京师之地嘴杂呀!”

  “今日能得相见,小可实是万幸。若桥公不弃,我也愿随子远、子文、子伯他们同在您门下习学《礼记》。”

  “嗐!有什么好学的?这门学问不过是块敲门砖!世上有几人能学到马季长、郑康成那种境界?”桥玄倒是直言不讳,“说实话,我不过是因为族里世代相传而不得不学罢了!子文他们仨名义上在我府里习学,其实每天都是没事儿干了才看两眼书,大多数时间不过是闲话消遣而已。你小子可跟他们不一样,家里有个当大官儿的爹,还有一门子和皇后沾关系的亲戚,你自己又有本事注解兵书战策,还学《礼记》干嘛?别瞎耽误工夫了!”

  “哈哈……您说的这些真是时人不敢言之语。”曹操从小面对时刻板着脸的父亲和拘谨保守的七叔,今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直爽的老人,也明白了怪不得许攸言语轻佻,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弟子。

  “孟德呀,当师生咱恐怕是没缘分了,咱就算是忘年交吧!”

  桥玄是随口道来,却把曹操兄弟吓得不轻: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竟和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称起忘年交来了,需知他们老爹见了桥玄还得以长辈之礼相待呢!

  “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别跟袁家的小子们那样假正经,率性而为才是真丈夫!”桥玄似乎对袁氏一族有些成见。

  “是!”曹操呵呵一笑,“不过我还没娶妻,这次回乡娶了妻才是真丈夫呢!”

  桥玄听了仰面大笑,许攸抚掌称妙,楼圭没听出来,一个劲儿扯着许攸问:“怎么了?怎么了?”饶是王儁文雅矜持,也掩口而笑;曹德已乐不可支了,他从没见过哥哥与外人这样玩笑过。

  哪知桥玄笑了一会儿,突然收敛起来,一把攥住曹操的手道:“小子!咱们既然已成了朋友,是不是当无所隐晦推心置腹呢?”

  “哦?”曹操一愣,“蒙老大人器重,小可敢不尽命。”

  桥玄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孟德可识得此人?”说着指了指站在远处树下的一个家丁。

  曹操不解,自己怎么会认识他家一个仆人呢?但只看了一眼,便大吃一惊——正是自己日夜牵挂的何颙!

  “那是伯……”

  桥玄见他呼之欲出,赶忙一伸手捂住他的嘴:“莫要声张,这里只有我师徒知道此人来历,其他家丁尚不知晓,不要泄露。”

  “是是是。”曹操连连应声,“小可奇怪,他怎么到了您府上?”

  “说来话长,我与陈蕃神交已久。”他所言神交,可见并不熟识,而是互相仰慕,“那一日我乘车出朝,竟见他怨气冲冲要到省中投案。赶紧派子远、子文暗暗把他拦下,藏到府里。”

  曹操道:“怪不得段颎搜他不到,原来是桥公救下了,您的府邸他岂敢搜?”

  桥玄捋着他的长胡子,脸上泛起一阵得意:“哼!我当度辽将军那会儿,他段纪明不过是我帐下一个别部司马。后来他当到度辽将军,老夫我已经是太尉了。他一路走来,每每在我手下任职,我叫他干什么,他焉敢说一个不字?”

  “哈哈……何兄藏到您府,算是找到全天下最稳妥的地方了。”曹操说着瞥了一眼许攸,“子远,你还真是嘴紧,有这样的好事,却不告诉我。”

  “当时我不知道你与他相厚,所以只得三缄其口。不料那日将兵书拿回去一说,何兄竟然也认识你,还说你曾经救过他的命。这才晓得大伙都是一路的人马。”许攸也笑了,“总之多亏了你的兵书。”

  曹操似乎明白了,原来桥公今天来找他,绝不单单因为看了他注的兵书,必有要事相嘱。又见老少六人所坐之地离家丁仆人颇远,才明白他刚才叫大家过来坐是有意回避手下。曹操暗自感叹:人说桥公粗率乖张无大体,却不知他粗中有细城府极深。

  只听桥玄又缓缓道:“此事万万不可声张!何伯求之事可悯。当初蒙闯宫怨罪,现又有干宫阙劾书之事。昔日陈蕃取义,八十多名太学生只此一人生还。眼见他一时冲动又要枉送性命,老夫焉能不管?实不相瞒,自那日到今天,他一直都未曾离开过我府。但洛阳终究是虎狼之地,不可久留。此番他计划往南阳避难,顺便联络各处的朋友。可这一路上州城关隘盘查严密,所以有劳孟德将其混在从人当中,顺路护送他至南阳。”

  “没问题。此事有我们兄弟一力承当,您就尽管放心吧!”曹操爽快答应。

  “好!能通兵法者果然亦明是非。”桥玄又笑了,“不过此事仅可咱们六个人知道,切不要传扬出去。就是你爹、你叔父,乃至你那些朋友袁绍、崔钧,都不可告知。”

  “行!”曹操转头又嘱咐弟弟,“德儿听见没有?你也要记住。”

  “兄长放心吧!弟弟从小到大,什么事儿不帮你藏着掖着?”曹德笑了。

  “你们也不必紧张,由他混在从人之中,应该不会有什么枝节。”说着桥玄已经起身,“想必孟德举孝廉,过不了一年半载还要进京来,那时你只管来府里找我吧……我还有些公务要办,就让子文他们再送送你们吧!”

  曹氏兄弟就此向桥玄拜别,许攸三人也跟随桥玄上车离去。哥俩长揖到地,直到桥玄的车马走远了,再也看不见了,才缓缓起身。扭过头来,又见一身家丁服色的何颙过来问安:“小的桥府管家,奉我家大人之命往南阳公干,顺便一路上伺候二位,望公子不弃。”

  曹操知道他这是故意演给众随从看的,便大模大样道了句:“知道啦!你暂且在我身边,也给我讲讲你家大人的轶事。”

  “诺。”得了这话,何颙便可以大模大样,不离曹操左右了……

  就这样,何颙跟着曹家的一行人,顺利混出了司隶之地,直到沛国才分手。

  临行之时曹操劝他要保重自己,切不可再行险。

  何颙拉着他的手羞愧不已:“大恩不言谢,兄弟两次救我出水火,实在令愚兄惭愧……本指望皇上能够振作朝纲、扫除奸徒,哪知他偏听偏信不辨忠奸。不但没能给陈太傅报仇,反又害了千余名太学兄弟……昏庸啊!我大汉有此昏君,天下岂能安稳?愚兄此番又要奔走逃亡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也报答不了你的救命之恩了。愿贤弟日后为官能匡扶社稷,为我正义之士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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