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别情莫思忧（上）

　　曾经唐青以为，自己见到云姨的时候，会大哭三声，然后滔滔不绝，将这近一年的委屈与辛酸，尽情倾诉。

　　曾经唐青以为，自己见到云姨的时候，该如倦鸟投怀，匍匐于那温暖安宁的怀抱，上演一出荡气回肠的重逢。

　　然而当他真正站在云姑身前时，面对着第一位让自己真心接纳的长辈，面对着慈母严父兼有的感情归宿，却惟有默默而视，默默而立，默默哽咽，默默失语。

　　不是他不想，也不是因为云姑身边多出一名僧人，不是因为他们的修为比以前更高。这个时候，就算老天爷化成人形站在一旁，也不能阻止唐青的感情宣泄。

　　原因在于云姑自己。

　　云姨还是那个云姨，还是那么清朗飒爽，还是那么冷冽而又祥和，还是那么孤傲而又平易。

　　然而其眉宇之间，却有掩不住的忧思，亮比星辰的双眼，却有隐埋极深的哀愁，更有浓浓的疲惫。

　　之前想不到，看到的第一眼，唐青就已经想到。

　　与自己的经历相比，云姨所肩负的，所承担的，所挑起的，艰难何止十倍！

　　如今的怡花国，命运几乎系于她一身。

　　“亿万之民压一肩！”听起来何等慨然豪壮，然而其中的负荷与辛酸，又有谁能知晓。下意识之中，唐青犹然生出一缕羞愧，一丝心疼，完全没有了倾诉的欲望。

　　云姑也是如此。

　　她一眼就能看出，唐青经历了许多许多，修为竟然提升到结丹中期，精神也极其饱满。然而其鬓角发端，眉眼表情，无一不含有风霜之意。无一不再告诉她，其历程是何等凶险，经历又是何等的难以想象。

　　去年的唐青，完全就是一根锋利无匹的标枪，桀骜、彪悍，傲立人前，充满着不可一世的狂蛮。除了在自己面前，无论对谁，他都不会稍假辞色。想起天髯被唐青折腾得死去活来的那副场景，云姑喟然而谈。

　　画面犹在眼前，人却已经不再是那个人。

　　现在的唐青，彪悍依旧，却多出些许沧桑；桀骜依然，却蕴含着无形的威严。以他区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竟然无形中显露此等气质，何其不易。

　　唐青改换了容貌，却改不了那种已经初现峥嵘的气势。在云姑的吩咐下，梦天然亲自带他前来。以他的修为年龄，与梦天然一派掌门走在一起，不但没有丝毫露怯胆寒的意思，隐隐然还仿佛要压过一头。

　　不是故作深沉，更不是强撑胆气，唐青随同梦天然而行，竟仿佛一座大山矗立在其身后。不要说云姑和空性，就连梦天然自己，都能感受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压力。他觉得自己身后的人，仿佛一只不能抗拒的凶兽，散发着狰狞无法抵御的凶焰，几乎让他生出胆寒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过荒谬，是因为唐青由于情绪过于激荡，完全无法自控的结果。事实上，如果不是这种气息过于惊人，唐青要见到云姑，只怕还要费一番波折。因为他不愿意显露真容，梦天然的修为，离看破他的隐匿程度，差得还很远。

　　正因为如此惊人，梦天然才能勉强接受这个事实。敢于自称是云姑的故人，又怎么可能是普通角色。修为虽然底下，气息却如此强悍，倒不是无法理解。

　　然而在云姑看来，唐青的变化固然令她心喜，更多的，却也是心疼。

　　需要经历什么，才能培育出如此气质，纵然面对空性，唐青都面不改色。要知道，空性如今的功法有变，威压无法自抑。梦天然只要进入十丈范围，就已经无法抬头，唐青却恍如未见。

　　挥手喝退梦天然，两老一少就在这凉亭之中，彼此相视，彼此无言，彼此感受。所不同的是，空性多了些好奇，云姑微带激动，唐青则泪雨磅薄。

　　“云姨！您……瘦了！”

　　足足半柱香的功夫，唐青才仿佛看清云姑的每一分表情，每一分辛苦，每一分牵挂，最终憋出一句无聊感叹。

　　“瞎说！”云姑难以自禁的莞尔，眼中微有湿意，招手道：“好孩子，过来让阿姨好好看看！”

　　听到这声亲昵中带着责备的话语，唐青才终于确认，自己的的确确已经来到云姨身边。身躯忍不住剧烈颤抖，唐青几乎是以扑的方式冲入云姑怀中，放声嚎啕。

　　“好孩子，没事了。阿姨直到你受了很多苦，现在没事了……没事了！”轻拍着唐青的肩膀，云姑如同哄着婴孩入睡，呢喃轻语。

　　“不错的孩子！”空性大师展颜而笑。

　　云姑笑而不语，看着唐青的目光不掩骄傲。

　　“云姨……”唐青抬起头，仿佛挂着鼻涕的孩子王，小心地问道：“这位玉树临风倜傥潇洒人采风流慈眉善目不减凶神恶煞之气的大师傅是谁？”

　　空性愕然，怔然，茫然。

　　“胡闹！”云姑板着脸，抬手给了唐青一个爆栗，随即微笑道：“还是老样子，非得装模作样。”

　　“俺不是想给大师傅留个好印象嘛。”唐青挠挠头，委屈地说。

　　“这货不是好货！”空性心里说。

　　久别重逢，自然要叙旧。叙旧，自然是从分离时开始。

　　唐青讲了京都之战中自己的经历，云姑则将后面的事情介绍一番，两相对照之下，三人均是唏嘘不已，感叹非常。

　　原本唐青想着，是否该寻个由头，再敲空性一笔。天髯和云姑与唐青何其亲近，但是为了得到功法口诀，也都是付了代价的。空性作为更牛一层的人物，唐青又怎么好意思让他空手套白狼。

　　然而当他得知，空性为了踏破樊笼，以自燃舍利的代价硬生生踏出那一步，唐青不由肃然而敬。随后再听说他先灭赤魂子，后与云姑合战隐老，负伤之后已然无法压制明王之火，唐青更是倏然而惊。

　　没有任何犹豫，唐青拿出三无留下的玉简，躬身送到空性手中，诚挚羞愧说道：“大师傅，俺其实白顶个圣传的名头，功法手决还有三无前辈的感悟都在这里。您自个儿参详参详，看看能否有用？”

　　空性其实已经憋了好一会儿，早就想找唐青讨要功法。云姑的变化他看在眼里，儒门现在全体闭关，据说也是收获巨大，要说他不动心，不过是自说自话寻些安慰罢了。只是人家刚刚露面，连体己话都还没说上几句，无论是颜面还是身份，都让他没办法开口。

　　眼下唐青主动奉上，空性自然佛心大慰，连连赞叹道：“难怪师弟说施主与我佛有缘，小友……”

　　“别介！”

　　唐青才不管他什么身份，直接喝断了空性的禅语。有云姨身边，他觉得自己如同顶了金钟罩铁布衫外加十三太保横练，安全得不能再安全。

　　“大师傅您别见怪，俺这辈子和啥都有缘，唯独与佛祖不咋待见。俺有仨老婆，佛门要是有俺这样的弟子，只怕得气得轮回转世不可。”

　　空性再度愕然、怔然，茫然，云姑却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芊羽如何了？”

　　唐青连忙大拍胸脯，连声道：“云姨放心，小丫头没事儿。什么玄阴绝脉，到俺这儿就是小菜一碟。芊羽现在是俺二老婆，保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

　　“对了，云姨，儒门现在咋样了？说起来，俺和老丈人都没说上两句话。可惜这次没把芊羽带回来，也没办法回门儿。”

　　云姑听他一通胡扯，失笑道：“平安就好，修士毕竟不是凡间，什么回门不回门。至于儒门，你现在去了也没用，他们已经搬往京都，与隐门所剩弟子合并，成为新的护国宗门。况且现在儒门全体上下，绝大多数都在闭关，争取早日将九符之道参悟透彻。柯正守闭生死关冲击瓶颈，更没功夫见你这个便宜女婿。”

　　“喔！那也好，俺本来也有点害怕。听说老泰山头回见女婿，是要拿棍子打的，不见正好。”唐青悻悻然做无辜状，惹得云姑给他个白眼，心说就你这副野猴子摸样，还能害怕！

　　“说到冲击瓶颈，俺倒是有主意。”正着急该拿什么做见面礼哄老泰山开心，唐青忽然想到钜金，兴致勃勃的说道：“俺在锦绣谷中发现好东西了，对冲关大有帮助。云姨您给看看，这东西见过没。”

　　拿出钜金，将五毒的话原词照搬一遍，听得云姑与空性纷纷色变。他们太清楚这其中的意义，虽然说对元婴以上的效果减弱，但是如果有足够的量，可以受益的低级修士何其多也。运用得当的话，怡花国的整体基础都要提高一筹。

　　然而唐青随后的话，立马让他们陷入失望。总共就这么点……那还玩什么？别说怡花国，单单他老丈人那边恐怕都不够。

　　云姑尝试了吸收了一些钜金，默默感受了一番。以她的修为，瞬间就能得出结果。点头道：“确如你所说，不过对化神修士来说，基本上没什么作用。想不到你竟然能收罗到如此奇人。锦绣谷在怡花国已经不知多少万年，从来没有人能够发现其中的奥秘，如此看来，只能是你的机缘。”

　　此时，云姑看向唐青的目光，分明就是慈母期盼儿有成的骄傲与夸赞。唐青感受着心头荡起的暖意，鼻端又有酸楚，不觉有些痴然。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