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旁的王璞擦了擦汗,闻言立刻道:“我们这里的确不曾接到人员失踪的报案。”


    从五品。


    大人失踪了,按理说早就应该闹起来的。


    如果没有,那只有一种情况。


    此人不是居住在永宁县。


    可他人死在这,无论如何自己是撇不开关系。


    所以,他慌呀。


    就怕自己的乌纱帽不保。


    就在这时,蹲在地上的陈仵作忽然“咦”了一声。


    他用竹镊小心翼翼地从尸体紧握的有些僵直的左手手指指缝中,拈出一点极其微末近乎黑色的颗粒物,置于白绢之上。


    “裴佥判,您看此物。”


    陈仵作将白绢呈上。


    那是一些十分细小的黑褐色颗粒,质地坚硬,略带光泽,沾着些许污渍。


    裴之砚凝目细看,又凑近轻嗅了一下。


    有一股极淡的奇异腥气。


    “此乃何物?”


    他问道,目光看向陈仵作和在场的几位官员。


    陈仵作有些尴尬:“回佥判,小的孤陋寡闻,未曾见过。”


    王县令也伸头看了看,茫然摇头。


    孙推官上前两步,瞥了眼,不在意道:“或是河底沉积的碎砾,被死者挣扎时无意中抓握在手?”


    刘参军却微微摇头:“观其颗粒均匀,不似寻常河底杂砾。”


    他说着接过白绢,仔细辨看,“这个色泽,倒让下官想起往年察觉旧档时,似有提及西北边州某些特有矿产。


    不过年深日久,一时难以记清具体。”


    他也是怕记错。


    不过这也算是提供一个思路。


    裴之砚心中一动,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吩咐道:“仔细收好,带回府衙再行查验。”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尸体,尤其是那空荡荡的颈部和腰间的银鱼袋。


    银鱼袋的系绳似乎有被用力拉扯过的痕迹,袋口边缘除了水渍,还蹭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黏腻之物,与血迹的颜色质感皆有所不同。


    “陈仵作,再仔细查验颈部伤口和银鱼袋口。”


    裴之砚沉声吩咐。


    陈仵作依言,再次细致检查。


    片刻后,他抬头,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禀佥判,颈部断口是死后伤,但刃口古怪,不似平时长剑刀剑之利…


    倒像是某种沉重且不甚锋利的异形兵器反复劈开所致。”


    “至于这袋口之物…”


    他凑近嗅了嗅,“有股极淡的腥气,像是某种迷香,中原很少见。”


    孙推官吃惊:“是中迷药而死?”


    且还不是中原之物?


    “头颅不见,小人也无法确定,还需将尸首带回去细验。”


    “王县令。”


    裴之砚突然转向王璞,“你立刻绘影图形,排查西京及周边今日所未报备离京或无故未归的五品以上官员,尤以武官为重。


    详查其平日交友往来,近日行踪轨迹。”


    “另安排人手,将尸身带回县衙,让陈仵作再验!”


    “是是是,下官立刻去办!”


    王璞连声应道。


    “孙推官,”


    裴之砚看向孙敬,“有劳你协助王县令,并细查近日洛阳各处城门守卫记录,留意是否有形迹可疑之人出入记录。”


    “下官明白。”


    孙推官拱手领命,眼神闪烁。


    “刘参军,”


    裴之砚最后看向刘云明,“你既提及旧档,便请您回府衙后,调阅近五年…不,近十年所有与边州矿产、异域贡品或违禁之物相关的卷宗档案,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


    刘云明目光微凝,深深看了裴之砚一眼,拱手道:“下官遵命,定当仔细查阅。”


    裴之砚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发现尸身的河滩。


    泥泞的地面上足迹杂乱,多是差役所留。


    河水缓缓流淌,将可能存在的痕迹冲刷殆尽。


    他看着那具无头尸身被抬上尸舆,心中念头飞转。


    不明碎砾、中原不常见的迷药,疑似武官的身份…每一点都透着非同寻常的气息。


    凶手将头颅割下。


    若不是为了泄愤,那便是想要隐藏死者的身份。


    可又不把他身上代表武官的袍服扒掉。


    诸如此类,都透着不寻常。


    安排完毕,裴之砚翻身上马,对王县令道:“本官这就回府衙,将今日之事上报府尹大人,请他定夺。


    诸位各司其职,依命行事即可。”


    裴之砚最后看了眼浊浪翻滚的洛水,猛地一抖缰绳:“回城!”


    承德骑马跟上。


    抵达河南府衙时,日头已微微西斜。


    他未做停歇,径直前往府尹李格非的公廨。


    书房内,李格非正批阅着公文,听着通报,头也未抬,“回来了?永宁县情况如何?”


    “回府尹大人,下官已勘察完毕。


    洛水滩头那具无头男尸身着华贵官袍,腰系银鱼袋,疑是五品以上武官。在死者左手中发现不明黑色沙砾,颈部断口似被异形兵器反复劈砍所致。


    银鱼袋口沾有少量的暗红色不明物,陈仵作初步辨认,是迷香,且不是中原常见之物。”


    李格非执笔的手一顿,终于抬起眼。


    “裴佥判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裴之砚神色不变:“下官初来乍到,于西京人事尚未熟稔,不敢妄断。


    不过死者身份特殊,死状蹊跷,已非永宁县能独立承办。”


    “下官回府衙前,已责令王县令绘影图形,全力排查西京失踪官员,并详验尸身,出具正式公文上报府衙……


    眼下诸事皆已经按章布下。”


    “不过按照目前得到的线索,不太寻常。下官愚见,是否将此事先密奏朝廷?或请旨令有司协查?”


    普通的一个无头案。


    当然不必如此。


    可死的是五品以上的武官,这性质一下子就变得非同寻常。


    李格非静静听着,同时审视着这位年轻的佥判。


    心思缜密,行事老练,懂得藏锋守拙,倒是比他预想得更沉得住气。


    “嗯。”


    良久,李格非才缓缓开口,“你处置得尚算妥当。此事的确蹊跷,容不得丝毫差错。”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奏报朝廷暂且不必,动静太大。不过确实需要增派人手。这样……”


    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小吏:“春生,去请赵通判过来一趟。”


    叫春生的小吏看着二十一二,十分机灵,应了一声,扶着腰刀飞快的跑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就领着赵必来了。


    赵必依旧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但步入书房,感受到内里沉凝的气氛,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几分。


    他先是对李格非行礼:“府尹大人。”


    又对裴之砚微微颔首,“裴佥判。”


    “赵通判来了。”


    李格非放下笔,将裴之砚方才汇报的情况,简明扼要复述了一遍。


    赵必听着,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眉头渐渐锁紧。


    待李格非说完,他沉吟了片刻后,看向裴之砚,问道:“裴佥判,依你现场所见,那尸身除了无头,官袍可还完整?身上可有其他明显搏斗所致的破损或撕扯的痕迹?银鱼袋…是仍在腰间,还是曾有被扯拽的迹象?”


    不愧是通判。


    一开口直切要害,不问虚的。


    他答道:“回通判,下官仔细查验过,死者官袍除了被河水浸泡肿胀外,大体完好,未见严重扯破或刃口划痕。银鱼袋系绳有被有力拉扯的痕迹,但未脱落,仍系于腰间。”


    赵必点了点头,胖胖的脸上露出神思的神情:“这就有些意思了。


    若是寻常劫财害命,或是仇杀泄愤,这身显眼的官袍和银鱼袋,断无留下的道理。”


    “凶手费劲割去首级,却留下能快速证明身份的官袍鱼袋,此举颇有些…,颇有些刻意为之的意味。”


    他顿了顿,看向李格非。


    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府尹大人,下官愚见,此案不像是简单的谋财害命或仇杀。凶手的目的性极强,手段残忍怪异,更似为了传递某种讯息。”


    裴之砚接了一句:“也有故意挑衅的可能。”


    赵必看向裴之砚。


    随后点头,“不错。”


    “大人,西京之地,勋贵高官云集,突然出现一名五品五官如此诡异毙命,本就极易引起恐慌。


    加之那迷香、砂砾皆非中土常见之物,伤口亦怪异,下官斗胆揣测,这其中或许牵扯那边.”


    赵必抬手,指着西边。


    “不过,江湖恶霸作案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赵必没有把话说死。


    他接着道:“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永宁县能轻易处置的,便是我们河南府,恐怕…也兜不住。”


    说到这,他冷不丁话锋又一转:“只是,眼下一切尚是推测,死者身份未明,诸多疑点亦无实据。若是贸然上报,恐徒惹朝中非议,责我西京官吏遇事慌张,不堪重任。”


    李格非眸光微闪。


    最近就有人弹劾他,说他执行新法,宽严失当。


    他这个府尹,也不是说很稳当。


    不少老臣,即便致仕,也都在盯着呢!


    “那依你之见,眼下当如何?”


    “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三管齐下。一,全力查明死者身份,这是关键。


    二嘛,裴佥判发现的证物至关重要,须立刻找人辨认。西京卧虎藏龙,总有见识广博之辈。此事或可交由下官暗中寻访,必觅得口风严实之人。”


    “这最后,须立刻加强西京内外巡查,尤其是官员宅邸,驿馆周边也需暗中增派人手,以防类似事件再生。”


    李格非沉思片刻,点头:“好!”


    “那便依通判所言,裴佥判,你从旁协助赵通判,一有进展,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裴之砚与赵必齐声应道。


    赵必笑着对裴之砚道:“如此,便劳烦裴佥判将那些证物交予老夫了。”


    裴之砚从袖中取出小心包裹好的白绢证物:“有劳赵通判。”


    府尹这个安排,裴之砚能理解,赵必毕竟是通判,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只交给他一个初入官场的新手。


    赵必接过,收入袖中。


    对李格非再行一礼,便匆匆离去,那胖胖的身影在此刻显得异常利落。


    裴之砚也行礼告退,来到自己的公廨掩上门。


    窗外日影西斜,将房间割裂成明暗交错的两半,他没有立刻处理案头堆积的公文,而是从袖中又取出一方淡青色帕子。


    打开,里面还有几颗更细微的砂砾。


    这是他在永宁县现场,另拾取的,武官被杀,但种种迹象表明,不是单纯的寻仇,这么大的事情,里面不知会牵扯到多少事情。


    他料到回来后,府尹不会单独将这个案子交给他。


    那赵通判就是第一人选。


    他脸色肃然,将这帕子重新放回袖中。


    此案,绝不是纯粹寻仇。


    下值的梆子声响起,裴之砚起身收拾案卷,缓步除了府衙。


    承德赶着马车等在外面。


    回到福善坊的小院时,暮色已四合。


    院中飘出饭菜香气,陆逢时正在院中那棵梧桐树下摆着碗筷。


    院子没有熏香,却奇异没有蚊虫嗡鸣声。


    想来是她用了什么法术。


    蚊虫虽小,其声“嗡嗡”,十分扰人。


    见裴之砚回来,她道:“洗手,吃饭!”


    裴之砚将官帽递给承德,后者飞快跑进屋将帽子放好,又出门将马车安置好。


    桌上三菜一汤,肉炒夏笋,素炒蕹菜,红烧鱼,加上一个冰镇后的紫苏饮子。


    味道只能说尚可。


    不过裴之砚吃的津津有味。


    他今天一日几乎都在马上,消耗大,中午只吃了一点干粮垫肚子,着实是饿了。


    吃过饭,承德将碗筷收拾了。


    两人在院中消食。


    陆逢时道:“早上承德回来说永宁县出了要紧的人命案,处理的可还顺利?”


    裴之砚看向她。


    随即笑起来。


    “笑什么,别告诉我,你一去,这个案子就破了!”


    “哪有这么容易!”


    就说嘛,这么容易,如何会惊动府衙?


    “那是为何发笑?”


    “你主动过问我的事,我心里很高兴。”


    高兴,自然就笑。


    陆逢时一愣,她自己方才都没有意识到这点。


    而是自然而然的就问出口了。


    说着,裴之砚从袖中掏出那方帕子:“阿时,你帮我看看这个。”


    帕子在他手心展开,露出那几粒细小的黑褐色颗粒。


    陆逢时指尖拈起一粒,置于鼻下轻嗅,随即指尖泛起一丝极淡的灵光,包裹住那粒砂砾。


    片刻后,神色突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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