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会已经散了很长时间,但是王导转回内室后却并不急着去处理公务,而是独坐窗前,眼望着书案上的满盒卷宗怔怔出神。

  对于年轻人,王导向来觉得即便是很出色,褒扬则可,无谓誉之过甚。可是对于那位驸马沈哲子,他真是生出恨生于旁人庭门之内的感慨。

  早在建康城尚被乱军盘踞,王导困在都中台内,惊闻会稽被分割创建东扬州的时候,他便已经动念要如何收拾这个残局。

  鼎立江东,王业客居远国,就算王导并不像其他侨人一样对于吴人警惕疏离,但也并不意味着就能一视同仁。这倒不是他心境狭隘、执于内斗,而是现实本就如此。东扬州的创建,无疑会加剧吴人专据地方的局面,这对于江东的稳定而言,隐患尤甚于江北那些桀骜军头!

  所以,绝对不能容许这种局面长久维持。

  可是,深悉利害是一方面,究竟该怎么做,王导也是权衡了良久。东扬州创建已成定局,不可能台中稍有指示便会罢止,加上因为苏峻这一场乱事,中枢权威几乎被扫荡一空,对于地方的钳制力道便更小。

  驸马沈哲子执着于在都中兴风作浪,在王导看来就是一个机会。沈家能够拔于东南之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其家得幸于帝宗,如果没有这一点,沈家即便是强势,但三吴之地豪强众多,未必没有人家跃起来挑战其家权威。

  所以他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将沈哲子召入公府,才抛出这一个意图。如果沈哲子那里有不配合,无疑会暴露出其家以南人而专守地方的本性,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就能让时人对这位擅作经营的驸马警惕起来,一举瓦解掉沈哲子数年经营之功。

  当然,沈哲子如果愿意配合那就更好了。可以用比较温和的方法再次将东扬州拉回到朝廷的统序中来,王导本性就不是一个好斗之人,只是希望大家都能竭力维持住江东的秩序,即便有所私计那也是人之常情。

  不独独是对东扬州,像是早先派顾和前往徐州郗鉴处,还有稍后要对荆州陶侃有所布划。王导和庾亮做的事情其实性质都是相同的,都是为了加强中枢的权威,让地方变得稳定起来。只不过,他的手段要更柔和一些。

  王导自认为是已经算无遗策,沈家即便是不愿意接受,为了避免被指摘为专据东南的恶名,迫于大势,也要接受这个结果。

  但是这一次,王导真的被沈哲子给搞蒙了,他实在没有想到沈哲子居然会来这么一出!让王彬去会稽?如果此事可行的话,这自然是王导所乐意的事情,地方无论交到谁手中,总是不如自家人可靠。他眼下徐徐图之,自然也希望事态能够往这个方向去发展。

  可是现在而言,时机不对,大大的不对!

  心内尚在权衡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王导便听门下来报说道王彬请见,心内不禁暗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人都已经到了门口,自然也不能避而不见,于是王导便打起精神,让人将王彬请来。

  少顷,身穿燕居时服的王彬便大步流星跨入太保府内。他眼下虽然挂了一个散骑荣衔,但却并不在台**职,而是赋闲在家,听到台中耳目传来的消息,连官袍都来不及换上,便匆匆赶往台城来。

  “太保公务繁忙,我这闲散懒卧之人还要前来叨扰,真是失礼。”

  王彬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和颜悦色的与王导说话了,可是这和气的态度在王导看来,反而还不如早先那冷眼怨望看着顺眼。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摆摆手示意王彬入座,而后才明知故问道:“世儒今天怎么有空入台?”

  王彬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心道我为何入台难道你不知道?不过转念一想,早先自己因为诸事困蹇、心绪烦躁,对太保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也难怪太保心里会有些别扭。

  想到这里,他便慨然一叹,说道:“早先家事、国事,诸事纠缠,让我不能心静。近来在家沉思良久,不免自察而惭。早先我家阿郎一时妄动,在都中闹出不小的风波,现在想来,确是不应该啊。我家煊赫门庭,本不宜为此阴祟之态,束子不严,我要向太保道歉。”

  王导听到王彬这般表态,嘴角已是忍不住抖了一抖,心知今天是含糊不过去了。

  他心内尚在思忖该如何说服王彬放弃此想,却又听王彬已经又开口道:“相对于太保总揽全局,智计于怀,我真是有所欠缺,所以也需要太保时时提醒,不至于积错难返。早先我执于一己之困,心念未免失于偏激,但也只是一时所惑,不会长久迷失。”

  “貉子奸猾难驯,趁于国难而把控东南,不独太保深忧,近来我与一众乡人所论,也多虑于此。既然太保有意使我南下坐镇,我当然不能推辞,要为朝廷解此顽疾。”

  讲到这里,王彬脸上已经不乏振奋之色,已是磨刀霍霍、向于东南的姿态:“沈氏宗贼之家,狡诈奸猾,于乡土之内盘踞罗织,已经积成顽疾。我也深知,若要除之并非短促之功,需以长力深挖。所以太保也请放心,今次之去会稽,我首先也会镇之以静,徐徐图之,没有万全的把握,不会……”

  “世儒且慢,能否听我一言?”

  王导见王彬已经越扯越远,乃至于讲到前往会稽后计划如何,可见已是笃定将要成行,他心情不免更恶劣。

  王彬听到这话,便暂缓详述自己的计划,两眼直直望着王导,点头道:“太保请说。”

  王导又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顶着王彬期待的眼神,硬着头皮说道:“听世儒诸多良言,可见并未把时光虚掷,仍是心系国计,让人欣慰。至于你去会稽,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你听我说,如今东南局势已是胶结,不堪力破。世儒你如果眼下成行,或是荆棘漫野、诸多掣肘……”

  “太保请放心,我既然受命,这些问题也都考虑过。东南形势确是不佳,不过也不足深患,只要击破沈氏貉首,余者纵使有些喧闹,久而咸宁。”

  王彬自信满满道。

  王导见王彬仍是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如果再说下去,很可能将话题谈崩。但王彬眼下去会稽,实在不算是一个好主意,略一转念后,他便又说道:“会稽虽然已成忧患,但毕竟不及眼前。其实我心里更希望世儒你能留在都内,帮忙维持住中枢局面,你也知……”

  “太保有话不妨直言。”

  王彬听到这里,哪怕再迟钝,也能瞧出王导神态间的为难之色,继而自己心内热情也渐渐冷却下来,沉吟道:“似乎我与太保,所思略有偏差。我听家人来报,说是沈氏貉子奏言为我请任,我不信那貉子会有如此好心。”

  话讲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委婉的余地,王导索性直言:“是的,其实会稽内史人选,我并无预算世儒,而是另有他选。驸马确是为世儒有请,意在缓解……”

  “真的是这样?”

  王彬闻言后,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心情可谓五味杂陈,想到自己先前那番作态,不免又羞又恼,恨恨道:“太保宏望于江表,所览南北群贤。我自知无甚过人所长,差胜于中人而已,唯以嫡亲所仗,渴望能得太保施以青眼。原来是我满腔杂念作祟,自辱于人,只是有一言请问,不知太保属意何人?”

  “世儒你何必要为此想?你我庭门共生的兄弟,若真是良任有缺,我怎么会不让你去?只是这一件事……”

  王导见气氛果如自己所料,半坐前倾,想要去拉住王彬的手,希望他不要再过分误解。

  然而王彬却蓦地将手抽回,只是满脸的冷厉之色:“庭门共生的兄弟?贤达如平子,痴愚如彬,大概都是疏远之异类。太保缘何定要将我强缚于都内?我自问此心无贰意于太保,唯患才不足彰,愚不堪用。但也想以此赤纯之心,来为太保分忧一二。”

  说着,他视线落在了王导书案上那一盒卷宗,劈手将之扯到面前来,翻看片刻后,脸色不免更加阴郁起来,乃至于望着王导冷笑连连:“原来这几人,便是太保属意之选?可笑啊可笑,王世儒在太保眼内,原来尚不及这几个庸夫劣卒!我本是深厌貉子,却没想到竟沦落到要让貉子为我执言!”

  王导听到王彬所言越来越不通情理,也渐渐有些不忿起来:“若我真是此想,自有内外共厌!但世儒你一时激于忿念,以此谤我,人情如何能堪?”

  王彬见王导也动了真怒,一时间微有滞言,迟疑片刻后才对王导拱拱手,继而叹息道:“太保或是自有谋算,但此事若无涉我也就罢了。貉子或是邪念举我,引我入彀,他是得算了。今次会稽内史之选,我是不能退让,否则便是甘居卑流之末,尚有何面目居于人前!”

  话讲到这一步,王导也明白,就算他不愿意也不行了。如果是别人还倒罢了,可偏偏是王彬,这让他即便有满腹的理由,也根本讲不明白。

  王彬表态完毕之后,又深深望了王导一眼,涩声道:“因此错意于太保,或是更加取厌。此职我自谋之,太保勿阻,于我已是情深。来日任于东南,若侥幸得一二建树,仍是我宗中来日立足于江东之张本,子弟经营之所恃!”

  说完之后,不待王导答话,王彬已经转身离开厅室。

  ——————————

  此时在太保府左侧一个跨院里,殷融满脸愁容的坐在室内,而其对面的梅陶虽然要好一些,但脸上也是没有什么喜色。

  “叔真兄,你常在太保近畔,依你观之,那小貉子今次所举王世儒,究竟是太保所示,还是他私心作祟,以此惑人?”

  人一旦有了什么想法,便很难保持固有的心态。原本殷融对于名位之类,倒也并不过分看重,否则也不会年届不惑,才刚刚脱离鞭下序列。可是今次对于会稽所选,他是寄望很大,然而突然出现这个意外情况,让他不能淡然。

  殷融心内很清楚,他虽然有些清名令誉,但在人望上,实在不能与王彬相提并论,双方几乎没有什么可比性。让他不能释怀的是,太保将他列在备选之中,究竟是真的看好他,还是只为衬托王彬得选?

  如果是后者的话,对他而言,不啻于一种羞辱。

  梅陶并不怎么愿意跟殷融谈论这个话题,可是晨会散开后,殷融便尾随他而来,让他避无可避。

  他虽然也名列备选,但其实本身并不怎么动心,一来他本身便有居任大郡的经历,早年曾经在王敦治下担任豫章太守,所以对这一份履历并不看重。二来他眼下也不是素白之身,因为曾经在肃祖丧期内于家中私奏女妓,而为大尚书钟雅所弹劾被夺职禁锢,近来才又得到太保的征用。

  所以短期之内,他是没有什么显用可能的。

  看到殷融一脸的困惑之色,梅陶心内其实不乏快意。他很明白自己备选只是凑数,殷融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彼此都列备选之后,殷融在他面前便不自觉的有些高姿态。现在横里插出一个王世儒,梅陶本身便无所欲,自然也就无所谓,但殷融心内的失落,可想而知。

  心内虽然有此想法,但梅陶也不便于表露出来,略作沉吟姿态,然后才摇头道:“太保如果真的属意于世儒,实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驸马不是也说过,这只是他自己心内所计,取或不取还在太保权衡之间。”

  殷融听到这话,精神不免一振。确实王世儒要出任会稽,实在没必要再搞这些闲事。多半是沈哲子自作主张,想要以此来阻拦他的前程!

  想到这里,殷融不免深恨,忿然道:“那小貉子也真是恃用而骄,太保将他拔于典选之用,那真的是信重有加。他既然居于此任,非但不思勤于职守,反而以此巧为奸谋,自作主张,实在是败坏事风!眼下我是身涉此中,不便多言。但此事过后,无论得选与否,我都要在太保面前进言,此事若不严惩,公府任事之风将要浮于规矩之外!”

  “你要进言什么?你要严惩什么?长任公府,尚且不能框于规矩,新进者又能法于何人?”

  殷融这里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个隐含怒气的声音,转头望去,便看到王彬正背负双手,神情冷峻的站在门口,他不免有些尴尬,站起身来说道:“原来是王散骑到来,你不知刚才我所论……”

  “哼,农家子也配谋任大郡!”

  王彬在王导那里吵闹一番,心内忿忿之余,也想找梅陶仔细打听一下当中的内情。可是入门后便听到殷融那一番话,虽然所指不是自己,但他眼下本身就是满腹邪火不得倾泻,加上一想到与此类人物共逐一任,便对殷融厌弃无比。

  他在太保面前还会有所收敛,可是对殷融又怎么会客气。说完这话后,也没有心情再找梅陶问话,当即便拂袖而去。

  殷融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笑容,闻听此言,整个人都愣在当场,待到回过神来,王彬早已行远,而在门口则站立着一些看热闹的公府属员,似在对他指指点点。

  “王世儒辱人太甚!”

  生平未受此辱,殷融嗫嚅片刻,蓦地跺脚怒吼,满脸铁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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