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杰闻言饶有兴趣道:

  “是用了新的法子判断胜负?如此倒是新鲜。”

  “不知是什么样的法子?”

  高振海笑道:“只是区区在下一点拙见,钟公子觉得不错,便拿来问问诸位的意见。”

  尉迟杰眯了眯眼睛,笑道:

  “哦,原来是高兄弟的想法,那自然应该是不错。”

  “我本就是过来凑个热闹,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一切全听高兄弟所说。”

  高振海笑了笑,似乎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又看向王安风,笑问道:“那达业兄……”

  王安风摇了摇头,淡淡道:

  “我只是陪着他们来而已,高兄大可以不必管我。”

  “那如何使得。”

  高振海正尝试将自身谋划变为事实的时候,那位清贵的文家公子已下了马,旁边早已经有人接下外面衣袍,盖在了青石上。

  那位文家少爷端坐其上,把玩着手中折扇。

  穿一身白衣,玉冠束发,旁边莺莺燕燕,看上去不似是出来射猎,倒像是携美同游,踏青赏景,旁边仆役随身带了美酒玉樽,跪在地上为其斟酒。

  文玉泽抬手把玩玉盏,神色从容。

  身份不同,看事情的视角也就截然不同。

  于此事上,高振海等人想着的是要如何才能够好好给自己团体中的一员出一口气。最多只是想着,如何能提醒一下远在天京城的梅家御使大夫,借以提高自己在诸多长辈心中的评价看法。

  文玉泽不然,他本就出身于天下间第一等的世家大族当中,没有办法比拟四大世家,却也不差多少,皇朝天子轮流转,可是世家门阀却如水流石不转的那块巍峨青石,千年间不曾倒下,根深蒂固。

  他文家祖上曾经也有过权倾一代的名相大将,而今家主不如先祖精彩绝艳,也是三品光禄大夫,是朝廷中难得的清贵身份,与上柱国中两位交好。

  其中一位姓氏为苏,同样以灭六国大战中的军功封侯,而今在上柱国官位之外,还领大秦三品将军位,掌控十八路铁骑之一,素来与尉迟一脉不合。

  他先前曾听父亲说过,当今圣上雄心壮志,似乎有意要动天下门阀世家。

  虽说天下世家,便如同军中一字长蛇阵,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千年以降,不知道多少帝王曾有这心思,却只是让门阀联系越发紧密。

  可当今不同于往日,国力之盛难当,皇室既然有此心思,他们自然要寻求自保。

  听说先前,苏柱国的爱子曾经被尉迟杰仗势所辱,双方早已经势如水火,若能借此机会,将其废掉,或者……

  惊世骇俗的念头在文玉泽心中一闪而过。

  他抬手饮酒,神色依旧清贵。

  王安风抬眸,察觉到那一丝似有若无的杀机,面上没有任何的异样变化,重又收回目光,就像是个木讷的青年。

  高振海所谓新的比试法子,说是将踏青闲适和射猎相结合,至于理由,说是若彼此分开,一则恐怕有人从猎户哪里买来了猎物,二来,未能展现射中猎物的英姿。

  不若提前准备好大雁飞鹰,原地放飞,众人原地开弓射猎,以射中者多为胜,这样一来可以展现风姿,而来也杜绝舞弊,一箭双雕之计。

  等到将这规矩都给众人大略讲过一遍之后,高振海笑道:“射猎飞鸟本就颇难,古有一箭双雕的美名,而今咱们以大雁射猎,比不得鹰隼飞禽,也算是大禽,壮我大秦武风。”

  众人往日从未曾有过这个玩法,兴致颇高,皆手持弓箭,争夺第一个出手的人,也有人索性开盘聚赌,猜测究竟谁能够拿得到今日春猎的魁首,气氛颇为热烈。

  王安风却兴致寥寥,走到离众人稍有几步的距离,看着远处山脉起伏,怔然出身。

  神武府,神武府,只是脑海中想想都知道少不得要和官宦世家接触,今日这短短时间,看尉迟杰虚与委蛇,就已经觉得无趣得紧,远不如江湖自在。

  可是神武府却不能够放弃。

  这不仅仅是父亲的遗憾,也是离伯的遗憾,是他们那一辈的记忆,是爹娘的过去,也同样是他的责任,他可以放弃许多事情,但是这件事情,容不得放弃。

  叹息一声,神色回复从容,道:

  “梅姑娘,可有何事?”

  梅怜花见自己被发现,也不在遮掩,笑道:

  “终究没能藏得住,看来玩家哥哥武功不错嘛。”

  王安风温和笑道:

  “只是稍微懂一些。”

  梅怜花踢了一块石头,笑道:

  “你们读书人啊,说是稍微,才是最麻烦最不让人懂的,说多了不对,说少了也不对,哎呀想想都头痛。”

  “对了,王家哥哥一人在此,可是觉得原地射弓有些无趣了?”

  王安风摇头,见那边几名梅家子弟已经被众人簇拥着走到了中央处,人人起哄,方才只在这些世家子弟边缘的梅家众人反倒是成了中心,便知道绝对有异,收回目光,道:

  “无趣倒是不至于。”

  “只是六艺之射,射法也有许多讲究,我并没有学过那许多弓箭技巧端仪,若是分开射猎,猎物数量倒不至于差太多,可若是这样原地比试,便是远远不如了。”

  声音顿了顿,王安风微笑道:

  “毕竟,我射箭的法子,也只是家里一个喜欢酗酒,或许当过两年兵的老头子教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梅怜花眉目流转,道:“原来是兵家射猎之术。”

  “兵家也钻研御和射,不知王家哥哥会的是哪一种?”

  王安风摇了摇头,半带玩笑道:

  “不在其中。”

  “这法子没名没姓,若真要较真,大概可以说是猎雉箭术?”

  “猎雉箭术?”

  梅怜花微微一呆。

  王安风点头笑道:“这是文雅些的说法,若不喜欢,叫做是杀鸡箭术,猎鸡箭术也都是无妨的。”

  “那老头子,离伯当年告诉我说,这是他为了射杀一只雉鸡所悟出来的箭术。”

  梅怜花旁边一名颇娇小的世家女子一直在听,还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声来,脆声道:

  “悟出箭术,如此厉害,那只雉鸡怕是了不得呢……”

  王安风似乎未曾听出其中的调侃,温和笑道:

  “我当年也如此问他。”

  “他说没办法,那时候遇到的雉鸡长得有些大。”

  “尾羽长及三倍于其身,喙坚如金铁,利如刀锋,羽成七色,如覆铁甲,煽动一下便是狂风四起,寻常雉鸡腾跃不过屋顶,那一只却能攀附青云,无惧雷电。”

  他说得诚恳真实,那名世家女子笑得越发欢快,道:

  “这么厉害,你吃过吗?”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没有。”

  “他说和我爹打赌打输了,便气不过跑出去猎了一只回来,给我娘安胎用,我问他还有吗?他说往后在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

  “也就是说,这只雉鸡也算是你吃的?”

  王安风微笑颔首,道:

  “大抵也可这样说。”

  那少女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一双手捂着肚子,几乎就要笑得流下眼泪来,道:“你真好有趣……”

  “猎雉箭术,真的好有意思,真想见见你的箭术。”

  王安风并未着恼,看了看马背上那朴素的重弓,笑道:

  “我却觉得,最好不要见到了。”

  这边谈笑,那边士子连射,突然听得欢呼雀跃之声响起,几人回身去看,便见到人群中那名钟姓男子旁边,一名冷峻青年倒提着一张大弓,臂膀粗大。

  旁边两名梅家青年神色略微有些苍白。

  那边一名仆役拍马,带着了箭矢过来,一根黑羽箭矢上面竟然串上了两只大雁,可见其箭术高超,众多世家子弟又是一阵欢呼,高振海抚掌赞道:

  “朱兄好箭术!”

  “先前还说一箭双雕,而今朱兄一箭双雁,也不差分毫啊,哈哈哈……”

  那名冷峻青年颇为倨傲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旁边那名梅家子弟,淡淡道:“还有一箭,现在该你了。”

  那名梅家子弟是梅怜花远房堂兄,此时面色微有泛白,却强撑着拿起了弓箭,旁边有人打开了装着飞禽的笼子,那些大雁扑腾着双翅,便冲天飞起来。

  梅子默牙齿咬住嘴唇,抬手张弓,拉弦上箭,握着弓箭的手掌却始终颤抖个不停,旁边世家弟子不断起哄,越是起哄,他却反倒是越发手抖得厉害,最终也没能够射出箭去。

  双臂气力松懈下来,一张颇为华丽的雕弓半搭在地上,满脸挫败之色。

  高振海笑道:“怎么了?梅兄,我等都还等着看梅兄你大展神威,一转局势呢……”

  梅子默勉强笑道:

  “朱兄箭术高明,在下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朱姓青年面容极冷峻,淡淡道:“不必如此。”

  “你若不射,此次比斗便算是我赢了。”

  “赌注便由我选。”

  梅子默张了张嘴,叹息一声,似乎是终于认输了,拱手道:

  “自然由朱兄所选。”

  朱姓青年面容稍微和缓了些,抬手一指远离了这边,抱着白兔,正在看山上风景的林巧芙,直截了当道:

  “那我要她……”

  梅子默面色骤然煞白,道:“你,你说什么?”

  “这断无可能!”

  朱阳朔面容转冷,冷哼一声,道:“断无可能?!阁下好大的口气!那方才我以我自家美婢当作赌注,你为何没有提出异议,此时轮到你了,便又如此模样。”

  “原来是个玩不起的孬种!”

  “谁说我玩不起……只,只是……”

  梅子墨心中恼怒,回了一句,可看到朱阳朔神色气势威武不凡,声音又软下来,呢喃半响,说不出个话来。

  又看到周围世家子弟的神色都有些不善,越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方才这些人分明都还面容和善,一转眼却像是变了个模样,令他面容不由得有些苍白。

  “诸位何必如此,今日只是出来围猎,又不是打闹……”

  “勿要伤了和气。”

  高振海笑着打圆场,众人冷哼一声,不再如方才逼迫,令梅子墨心中重重松了口气,一手抓在高振海袖口,几乎要感激涕零。

  高振海右手抬起拍在梅子墨肩膀,安慰了他几句,却又话锋一转,略显为难道:

  “可是,梅兄,我等毕竟有言在先,胜负之分,要有赌注才行,若是才立下规矩便破掉,岂不是太过于打脸了?”

  “高某自然不算什么,可是钟公子却不同了。”

  梅子墨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边身穿黑衣的冷峻男子,一时有些慌乱,抓紧了高振海袖口,道:“这……”

  “可是,这赌注也太……”

  高振海摆了摆手,笑眯眯道:“可是朱兄不也以自己美婢作为了赌注?这可是在春猎之前就已经说好了的,美婢自然要以美婢换才成,或者梅公子有什么比拟得那位梅婢的宝物,亦可。”

  梅子墨面色煞白,此时回想起来,方才一群往日颇为冷淡的世家公子如此殷勤,自己几乎要昏了脑袋,根本未曾细想,就已经答应下来,此时却已经是骑虎难下的局面,只能勉强挣扎道:

  “可,可那两位并非是美婢……”

  高振海笑眯眯道:

  “梅公子听高某一眼,我这一双眼睛,也是曾经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人的,那两名女子虽然算是有几分姿色,可是手掌上颇为粗糙。”

  “一身气质,显然是江湖门派出身,能有什么身份?”

  梅子墨吃这一惊,道:“江湖子弟?”

  “是极。”

  高振海颔首,复又劝说道:

  “何况彼此之间互赠美婢侍女,本事便是一桩雅事,本朝许多名士都曾互赠姬妾侍女,甚至于写诗相和,我见朱兄对那女子颇为喜欢,梅公子大可以和那位于公子商量一二,能否割爱。”

  梅子墨此事慌乱,被劝说着面现迟疑之色。

  那边早就有看热闹的世家子弟带着仆役护卫骑马将林巧芙围困在了一个圈子里,嘴里打着呼哨,言语已经从方才的和善变得颇不客气,时而有大笑。

  林巧芙自小养在深山,哪里见到过这种阵仗,几乎紧张到不能自已,只是抱着那只白兔站在原地。

  本来手持长弓,跃跃欲试的吕白萍见势不妙直接扔下了手中的雕花猎弓,抬手想要去摸背后的长剑,却记起出来的时候换了猎装,背剑带和剑鞘长剑都没带。

  一咬牙,抬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突入其中,将林巧芙保护在身后,尉迟杰方才离得不远,本是和几名女子调笑,却未曾预料到这种发展,面上霎时已是冷笑,看向那边几人,道:

  “诸位这是何意?”

  “哈哈哈,愿赌服输而已……于兄弟何必要如此恼怒?”

  高振海拍马而来,身后便是讷讷难言的梅子墨。

  尉迟杰面容阴沉,而高振海面上则是带着胜者所独有的矜持神采,驱马靠近,微笑道:

  “何况,不过是一介美婢。”

  “愿赌服输,不若就这样让与我等,梅兄之后定然会给与于兄补偿。”

  梅子墨在旁连连点头。

  “补偿?”

  尉迟杰呢喃两下,笑出声来,看向高振海,抬手一巴掌又快又猛,直接便是脸上。

  他是实打实的九品巅峰武者,虽然只是单纯的内功,可是这一招几乎运起了所有的内力,又重又响,高振海几乎被他一巴掌扇下马去,大脑一阵发懵,左脸上肉眼可见得肿了起来。

  周围一阵死寂,随即气氛便是骤然剧变,彼此都是年轻气盛的岁数,加上家世放在那里,谁肯吃上半点的亏,铮然兵器鸣啸的声音接连响起。

  本就打算给梅家些教训吃的世家子们阴沉着看向尉迟杰三人。

  往年纨绔打斗,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流血事件,倒不如说这种冲突时时发生,这么多人的势力打一个外地佬,他们可是丝毫都不担心。

  远处文玉泽仿佛未曾看到这边发生的一幕,淡淡饮酒。

  旁边那名灰衣抱剑的男子微微俯身。

  耳边听到了淡淡一句话。

  “废了他。”

  灰衣男子眸中迸出精光,微微颔首道是,怀中长剑在鞘内嘶鸣。

  文玉泽放下酒盏,眸中深沉无光,此事派遣属下暗中出手,做成之后,将那些世家弟子当中推出几名惹事的当作替罪羊,功劳他便自己吞下,能够借此机会,和苏柱国打好关系。

  此事他未曾出面,未曾参与,最多蒙受斥责禁闭的惩处。

  倒是最为起劲的高振海几人,怕是少不得家世败落,甚至于身亡于某一日出行,毕竟是大秦中地位最高的几人之一,孙子被废掉多少也有些麻烦。

  旁边美人斟酒,文玉泽把玩酒盏,神色依旧清淡。

  王安风和梅怜花几人已经赶到林巧芙几人身畔,林巧芙抓着王安风衣摆,躲在身后,面容被吓得煞白,身子都有些发抖,这些面容俊朗的世家子弟,吓唬起人来,比起手持名剑的四品武者更是精通。

  梅怜花已经从梅子墨那边听了这件事情,不知高振海对他说了些什么,先前还有些担忧害怕的梅子墨此时却是开口劝说道:

  “妹妹,现在这般模样,让于公子割爱也就是了,之后,之后我想办法补偿,没有必要坏了咱们梅家和江南道诸位世家的关系啊。”

  梅怜花气得面容微青,看了一眼林巧芙,发现后者在躲避着自己,更是暗自咬牙,心中忍不住火起,却又知道此时不是和梅子墨闹的时候,看向一张脸几乎肿成猪头的高振海,道:

  “我听方才所说,比斗还没有结束是罢?”

  高振海脸上已经不见了先前那含笑温醇的模样,顶着一张猪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做出风流倜傥的模样来,沉着脸道:

  “梅家小姐是打算代替梅子墨出这最后一箭……”

  梅怜花挑眉,淡淡道:

  “不可以?”

  高振海冷笑,道:“自然可以。”

  “可是你这边换人,我这边自然也可以换人,这也是规矩上定下的,梅小姐应该没有意见才是。”

  “朱兄,你可要迎战?”

  朱阳朔面容不复先前冷峻,看了一眼梅怜花,缓声道:

  “梅家小姐箭术过人,我自然不是对手,便请他人代为出箭,若是输了,美婢奉上,可若是赢了,还要请梅家小姐勿要阻拦。”

  他视线落在面色煞白的林巧芙身上,笑了笑,轻佻道:

  “今日我要为小娘子脱簪。”

  脱簪即是脱衣安睡的隐喻,欲行床第之事,便要脱衣,脱衣便先要脱簪,脱簪代指云雨之乐,乃是文雅的说法,周围宛陵世家子弟都面露了然笑意,争相起哄。

  梅怜花面色沉下来,见到周围世家子弟伴着护卫将这边众人围得密不透风,只得咬牙道:

  “等你赢了再说……”

  转头看向面容似乎安定些的林巧芙,强自笑道:

  “放心,巧芙,姐姐一定保你无事。”

  那边朱阳朔冷笑一声,道:“梅家小姐好大的口气。”

  “出来罢,让梅小姐看看你的本领。”

  声音落下,从后面拍马出来一名五短身材的汉子,穿一身劲装,手中抓着一张大弓,出来后只是抬手朝着朱阳朔行了一礼,便不再说话。

  朱阳朔并指一指此人,道:“便是此人替我。”

  看到这汉子的时候,梅怜花的面色便有些难看,当看到这人要一口气放出五只大雁的时候,心中更是不安,这名汉子虽然其貌不扬,又生得个五短身材,可是箭术却罕见不凡。

  只听得弓弦鸣响声音,箭矢如同飞羽一般,顷刻间便将那五只飞向不同方向的大雁射落。

  箭术是精细微妙的手段,并非武功越高越好,可是要坐到这一点,却非要能射快箭,用重弓,就必须要武功高超之辈。

  梅怜花单论箭术要在此人之上,可是武功却不够,瞬息间连开五弓,射落飞向五个方向的大雁,这等事情她根本难以完成。

  “如何?该你了,梅小姐……”

  高振海出言催促,隐有得意。

  梅怜花握着雕花弓的手掌下意识用力,视线隐秘瞥向周围,左手去取箭,却只打算等一会儿直接以箭矢射向周围,然后将这些人逼退开,可是之后又要如何才能逃脱……

  无论如何,先离开这里再说。

  暗自咬牙,便要拉弓上箭。

  便在此时,一张手掌握在了她的弓身上。

  王安风眉目低垂,一手提着灰扑扑的长弓,淡淡道:

  “我来吧。”

  那边长得娇小的女子看着热闹,拍手笑道:

  “怎么,要用你的猎雉箭术了?”

  王安风笑了笑,那笑容罕见没有多少温度:

  “没想到还是要让你看到了。”

  右手握着弓,那弓实在是灰扑扑的一点都不好看。

  笼子被打开,翅膀扑腾的声音颇为嘈杂,大雁振翅,朝着远处飞过,王安风抬起手中之功,左手持拿弓身,右手手指搭在了弓弦上。

  深深吸了口气,双瞳中赤色佛文流转。

  如来·十力。

  弓弦缓缓拉开。

  九华山可并不是这些世家子弟自家的后花园,这一片山脉占地极为广大,自古有名,《福地考》中,位列于七十二福地之中,居第三十九位,大秦开元年间,曾在此地建有开元宫。

  至今其中仍有诸多道门羽士,此时春日,风景最好,周围城池中达官贵人,文人书生或者来此踏春赏景,或者拜访开元宫中清修道人名士。

  天台峰为九华山第三高峰,其名有‘天台正顶’的来历,来访的名士书生自然不会费那么老大的力气登上山顶,在山腰处,甚至于半腰处边有亭台楼阁,可以赏景,可以听风。

  此处亭台中,却有许多女子,江南道多才子佳人,也多有沦落风尘中人,天下皆知江南道有一位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前些年大秦改年号为大源,是在三月一日。

  那一年,忘仙郡有名名为意难平的武者踏山破寨,杀官杀贼,一柄青竹为剑,惹得一地大乱,江南道却是花魁大比,美人如玉,一曲长歌醉了满城的才子少侠。

  当年曾有三川剑侠欲要入忘仙一会那意难平,却因醉倒江南,未能如愿,脱身出来时,意难平已经敛去无踪,却也丝毫无悔,言道若竺云梦愿意为他专门抚琴一曲,他便是在江南蹉跎一生也无所谓。

  虽说不过是命运多舛,沦落风尘的女子,却又无人当真敢把她当成了风尘妓女。

  原本名字已经不知,却曾写出‘几处歌云梦雨,可怜便、流水西东’的诗句,震动江南,便被称为竺云梦,词曲皆是天下一绝,音色柔婉,亦可以做豪勇悲烈声,令人赞叹。

  近日里谁人都知其心境不愉,似乎颇有沉闷,已经半月不曾抚琴,今日来此散心。

  侍女洗净了水果,捧上前去,看到她坐在凉亭石桌之下,似在怔然出身,偷眼去看,看到了桌上那长纸上诗句,抿唇笑道:

  “小姐还在想着这件事情吗?”

  “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呢,若是还不抚琴,妈妈要急得舌尖冒火呢。”

  竺云梦抬眸看她,笑道:

  “那不是最好,也少说你两句。”

  小侍女被看破了心里头的念想,吐了吐舌头,献宝般把果盘放在旁边,一边去看桌上诗句,她是竺云梦收养的侍女,竺云梦闲来无事会教她写字,所以认得出上面诗句,轻声道: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

  “好诗,好诗!”

  竺云梦看她一眼,笑吟吟道:

  “好在哪里?”

  小侍女说不出话,?竺云梦便抬手去捏这侍女的脸颊,然后索性抱在怀里,一边揉着小侍女的包子脸,一边自语道:“这诗本就是那一日醉梦中得来,一字一句都远比我原先写得要好。”

  “可偏生醒过来却想不出最后一句,叫人心里难受得厉害。”

  小侍女被揉得也很难受得厉害,拿起果盘捧起来,道:

  “那小姐你吃东西……”

  “心里再难受,吃些东西便好了,大难受就多吃,小难受就少吃些,总之难受吃东西一定没错。”

  竺云梦失笑,作势轻轻拍了下小侍女的额头,抬起手指取了一枚果子,却看到了下面围猎阵仗,一帮世家男子围着数人,其中一名穿藏青色猎装的男子似乎抬弓要射。

  隔得这么远,她看不真切,却隐约感觉到那弓似乎有些一般,灰扑扑一片,远没有曾见过的那几张名弓来得威武。

  一边略有走神,又捏了个葡萄,便要往嘴里放。

  却在此时听到了一声霹雳般的轰鸣声,天地似乎都震颤了下,手掌一抖,那颗葡萄便直接便跌落下去。

  一双眸子瞪大,看向下方。

  王安风握着这柄弓。

  如他所说,他并不懂得射术,开礼,倚旌,诱射诸般礼节更是一窍不通,动作错漏许多,所以周围隐隐嘲弄便一直不绝于耳。

  高振海更是觉得不屑。

  大秦弓弩制式各有不同,或者雕以细纹,或者色泽不一,以彰显品级,这样灰扑扑的一张弓显然是最次等,开这样一张寻常灰弓都要开半天的人,大雁早就飞走了,就算是射得准又有什么意义?

  尉迟杰面色却微微变化了下。

  在梅怜花林巧芙三人耳边低语,然后往后面靠了靠,觉得不安心,又靠了靠,最后还抬起手掌,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一双眼睛颇为兴奋看着王安风。

  此时已经拉弓如满月。

  而大雁也已经飞到看不到的远方,朱阳朔已经驱马来到近前,神色冷峻,并不看王安风,只是对捂住耳朵的梅怜花道:

  “你输……”

  王安风微吸口气,手指微微一松,以他外功水准,一时竟然有放松和酸痒之感,箭矢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激射而出,至数丈之外,如雷轰鸣之音才姗姗来迟。

  粘稠的白色气浪瞬间扩散,爆发。

  王安风站在原地,黑发如瀑,恣意飞扬,双眸微眯。

  轰鸣之音,宛如雷公震天鼓,萦绕在他左右朱阳朔靠得最近,胯下之马悲鸣出音,当场倒毙在地。

  朱阳朔惨叫出身,双手捂住耳朵,跌坠下马,五官当中,有鲜血流出,每一个世家弟子几乎都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叫出声来。

  可是连惨叫的声音都被淹没。

  箭矢以恐怖的速度旋转,上等精钢打制的箭身在飞行过程当中就已经崩碎,只剩下了断裂锋利的碎片,疯狂旋转,撕扯,将周围树枝草叶撕扯其中,仿佛一头碧色怒龙,冲天而起。

  那一处是无人绝谷。

  地形几乎瞬间被扭曲,原本的森林仿佛被犁出一条数里长的空白,刺目得过分。

  什么都没有,只有被掀翻起来,泛着湿润颜色的地面。

  几乎所有人的呼吸都在瞬间停滞,根本不敢相信肉眼所见,心脏在疯狂地跳动,先前拍手大笑的世家女子腿脚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漫长死寂。

  王安风看了下方向,将左手中弓交换给右手,甩了甩手掌,淡淡道:“不好意思,射偏了。”

  “这一局便算是我们输了。”

  “对了,你们想要的赌注是什么来着?”

  他面容带着礼貌性的微笑,却冰冷得没有半点温度。

  举了举手中的弓。

  那弓弓弦震颤嗡鸣,伴随着闷雷般的鸣响,几乎形成了肉眼难以看到的残影。

  王安风温和笑道:

  “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没有人回话,那名灰衣男子抱剑守在了文玉泽身边,竟也未曾动作,先前此箭,若朝着自己射过来,他能挡住,但也只是能够挡住。

  看了一眼仿佛未知猛兽肆虐过的白线,他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可怕的蛮力。

  几乎无视招数,无视防御,无视剑意剑势的蛮力。

  这是何等蛮横的武功路数,只需寻常招数,便能够横推一切,难道说……是天龙院?!

  想到那些恨天无把,恨地无环的力士,灰衣男子面容终于不复先前镇定。

  王安风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世家弟子,微笑道:

  “看来大家都忘掉了,我只隐约听到了簪子。”

  “愿赌服输,那我的簪子便给你吧。”

  抬手将发簪取下,随手扔在地上蜷缩颤抖的青年旁边,离得最近,承受了那一招恐怖的冲击力,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用上那簪子。

  然后面容微冷,王安风张开右手,道:

  “巧芙,令牌给我。”

  林巧芙一愣,然后才意识到王安风说的是什么,手忙脚乱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棱形令牌,白玉为底,带着微微的寒意,微松口气,然后便抬手递给王安风。

  王安风看了一眼这张腰牌,随即屈指一弹,白玉腰牌仿佛一柄出鞘利剑,瞬间前贯,稳稳倒插入地面当中,倒是将那些世家弟子吓得哆嗦一下。

  高振海壮着胆子去看向那玉牌,有两字铁画银钩,映入眼帘,想到了一事,其神色僵硬,逐渐变为了惊怖恐惧。

  那是一张白玉令牌,上面写着两个字。

  青锋。

  锋锐如剑。

  王安风负手而立,神色冷淡,不复先前温和,隐有淡漠,缓声道:“烦请诸位,告知家族长辈。”

  “近几日,青锋解将上门,与他们讲一讲今日之事。”

  “而今便不打扰几位雅兴,告辞。”

  剑光纵横三千里!

  天下谁解青锋意?

  高振海肝胆俱裂,如何敢让他走,抬手欲要挽留道歉,王安风侧身回望,一双眸子冰冷锋利得如同方才射出的箭矢,高振海呼吸一滞,再说不出话。

  那冰冷的气质迅速消失,王安风温和笑道:

  “还有何事吗?”

  “高,兄……”

  高振海坐倒在地,呢喃道:“没,没了……”

  王安风微笑颔首,流行一句话后拂袖而去。

  “他日当有一剑相送。”

  天台峰上,竺云梦怔然失神,眼中脑海,只有方才那冲天而起的一箭,自家小侍女已经抱头蹲在了桌子下面瑟瑟发抖,嘴里叫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顾不得去管小侍女究竟是想到了什么,竺云梦猛地站起身来,一手抓起笔来,无墨便碾碎了几枚赤色果子,蘸‘血’为墨一般,提笔在桌上那首诗自之后又添了一句。

  千里暮云平。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竺云梦长呼口气,写完之后读过数遍,只觉得无论意境还是遣词皆是自己从未敢想的境界,极为满足,抬眸再看亭下,已经没有了那人,只有一名青年坐倒在地,看着一张令牌,又哭又笑。

  收回视线,倒是颇为遗憾。

  梅子墨亦步亦趋跟在了王安风几人身后,一边走一边道:“方才王公子可真是威风得厉害!”

  王安风淡淡道:“没有什么其他要说的吗?”

  梅子墨微微一呆,面上浮现惭愧之色,嗫嚅了下,道:

  “有。”

  “今日,今日这件事情通通怪我,我,我一定会好好向巧芙姑娘道歉……”

  王安风脚步微微一顿。

  梅子墨迟疑道:“王公子……”

  尚未反映过来,王安风猛地转身,以弓身重重抽击在了梅子墨的脸上,下手极为重,梅子墨毫无防备,整个人像是破布口袋一样,重重飞出,砸在山岩上。

  随即跌在地上,呕出血来,血里有几颗白牙,未曾被杀了性命,却是极痛,也极怕,懵了一下之后,想到今日遭遇,禁不住哭出声来。

  梅怜花不忍收回视线,终究是女子,先前恼怒,此时看到堂兄如此惨状,也还是叹息道:

  “王家哥哥,我堂兄他……”

  “他也只是被利用了的而已,事情也没到那么糟糕……。”

  王安风淡淡道:“我知道。”

  “所以,我只是打掉他两颗牙。”

  淡淡的一句话,说得温文尔雅,隐含的杀气却令那边痛哭的梅子墨都颤抖了下,只敢抽泣,不敢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

  王安风轻抚林巧芙头发,看向梅怜花,道:

  “另外,还请转告梅三先生,我等之后便不去梅家落脚,之后会将落脚处客栈告知梅三先生,失礼之处,万望包涵。”

  梅怜花神色微变。

  尉迟杰咧了下嘴,看来这家伙是真的动怒了,这一下是要看梅家如何处置那名昏了头的弟子,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家伙在梅家的前途算是彻底玩完儿了。

  梅怜花张了张嘴,道:“这……”

  “梅姑娘,你若再说一句……”

  王安风略微提高些声音,将她话语打断,有方才那一幕幕佐证,梅怜花几乎有些惧怕,声音戛然而止,却看到王安风在温和轻笑,对自己眨了下右眼睛,道:

  “若再说一句,等一会儿的烤兔便没有你的份儿了。”

  林巧芙抱紧了怀中的猎物,面现向往。

  PS:有朋友说过我最大的问题是手速跟不上脑洞……

  好吧,今日爆发一下,要不然这个前奏剧情蛮无聊……

  以上。

  另:今天就一更,不要催我了,没了。掀桌(???′Д`?)?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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