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心为形役，尘世马牛；身被名牵，樊笼鸡骛！

　　“我一直觉得读书人不够洒脱，做事拖泥带水，讲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

　　“陈平安，你和普通读书人不同，有几分血性，更像是无法无天的山泽野修，你干脆别读书了，入了我们这一行，做个逍遥自在，随心所欲的山泽野修，不受世俗拘束！“

　　陈平安摇了摇头，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遵循世俗秩序，做不到无法无天，不受拘束，否则他也不会因为顾璨的所作所为，过不了线心中的那道坎，选择了自碎文胆，在书简湖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山泽野修看似随心所欲，不受拘束，但实则难以长久，总有一日会因胡作非为，滥杀无辜而付出代价！”

　　“嘁，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就算是你一心向善，扶贫济弱，铺桥修路，也难保明日就会遭遇不测，成为路边枯骨，不得善终！”

　　刘老成将手里的养剑葫扔还给了陈平安，仰头环顾书简湖一望无际的水面，无数岛屿如星罗棋布，点缀在这座混乱不堪，堪比茅厕的无序之地，恶人遍地，好人难活，整座书简湖可能也就只有陈平安一个无辜之人吧。

　　“我收回刚刚的那句话，你这性格做不了山泽野修，心还是太软了，跟个娘们一样，你还是去读书好，否则怕是死得很惨！”

　　陈平安笑了笑，伸手指着背后的畏因仙剑，然后五指紧握成拳，淡淡的说道。

　　“我只是读过几本书，算不上真正的读书人！我是一名剑修，更是一位武夫，没有妇人之仁！”

　　陈平安仰头饮了一口乌啼酒，清冽的酒水从嘴角渗出，醇厚的酒香在渡船上弥漫，潇洒不羁，豪气万丈。

　　刘老成精光四射的眸子瞥了一眼陈平安背后的那柄仙剑，闪过一丝忌惮之色，随后伸手对准了十数里外一座邻近岛屿的山门，轻轻一抓，山门崩碎，吓得岛屿上的金丹地仙连忙撤去了神通手段，缩进了山水阵法之中。

　　这位金丹地仙以腹内藏匿有一枚听声符箓的游鱼，悄然游曳在渡船附近，想要以此偷听两人对话。

　　可惜依旧瞒不过玉璞境的刘老成，他在书简湖中虽然被限制实力，但是境界未跌，甚至隐隐快要突破到仙人境了，灵觉无比敏锐，这点小手段根本瞒不过他。

　　“这么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但我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找死？像你我这般知进退，识时务的人还是太少了！”

　　“可能在杜懋的眼中，我在老龙城的做法也是在找死，在许多立于山巅的大修士眼中，刘岛主也曾被如此看待过吧！”

　　陈平安沉吟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涩的笑意，十分认真注视着刘老成，沉声道。

　　刘老成闻言，稍稍一愣，随后目光就落在了陈平安背后的那柄仙剑上，喟然一叹，苦笑道。

　　“可不是吗，在宫柳岛上我对你生出了杀意，也许你背后那位大剑仙也认为我是在找死吧！”

　　“山泽野修看似自由，实则只是没有主人的疯狗，只要拿一根骨头，就可以驱使野狗撕咬猎物，充当爪牙！”

　　刘老成脸上露出几分颓然之色，他作为上五境的大修士，但是在那些山上宗门的眼中，也只是一个鹰爪走狗，随意驱使，比不得宗门那些嫡传弟子，上不得台面。

　　“也许只有踏入了十四境，立于人间之巅，才能真正的做到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吧！”

　　刘老成感慨的说道，苍老浑浊的眸子中透着几分憧憬，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虽然已经打破了玉璞境的瓶颈，即将迈入仙人境，但是依旧如一例蜉蝣，仰望那立于人间大地之上的浩瀚青天。

　　陈平安默然不语，脑海里浮现出老秀才，齐静春，东海老道人，左右，阿良，老大剑仙等人的身影，十四境乃是失传二境之一，立于人间绝巅，亿万众生之上，好似依旧不得逍遥自由，也有着自己的困扰。

　　先生自困功德林数百年，雕像被撤出了文庙，没有了陪祀资格，门下大弟子崔瀺更是叛门而出，文圣一脉也遭受到了儒家的打压，备受争议，成了笑话。

　　齐师兄学问精深，境界高远，光风霁月，温润儒雅，依旧两鬓霜白，愁眉不展，对这个人间很是失望，更对自己感到失望，甚至连亲传弟子赵繇都改投儒家他脉，山崖书院也远避大隋。

　　东海老道人，碧霄洞主，合道天下太平，世间越太平，修为境界越高深，依旧独坐藕花福地，沦为了道祖坐骑，比不得老瞎子自由。哪怕是自由自在的老瞎子，独开一条登天路，还不是见不得人间腌臜事，自挖双目，终年待在了十万大山之中。

　　阿良性情豪迈，洒脱不羁，但也逃不过自己的命运，虽是十四境纯粹剑修，不得不在天外天与道老二争锋，不得返回浩然天下。

　　师兄左右，纯粹十四境剑修，要不是有周周珏的庇护，担任了剑气长城隐官，也入不得浩然天下，更别提剑斩桐叶宗，为陈平安出头了。

　　老大剑仙何等英雄，远古十豪的候补之一，万年来剑道第一人，合道剑气长城，第一个问剑托月山的十四境纯粹剑修，有望成为人族第一个纯粹十五境剑修的存在，一样不得自由，枯坐剑气长城城头万年，心神俱疲，了无生趣。

　　陈平安此生见过最逍遥，最自由的人，唯有周珏一人矣，虽仍处在十四境，但已经打破了十五境的桎梏枷锁，杀伐无双，心无所滞，道是无情却有情，比三教祖师还要自在，不受那世俗拘束，也无需合道天下，真正的做到了大自在，大超脱。

　　小渡船上，两两无言。书简湖众岛屿上的修士看到了陈平安和刘老成共乘一艘渡船，议论纷纷，人声鼎沸。

　　“刘岛主若是我想说一句不太中听的真心话，不知你是否大人有大量，包容一二？”

　　陈平安惊醒，脸上露出了谨慎之色，仔细观察着刘老成的反应，小声问道。

　　“那你就憋在心里，老子不爱听，本来就够心烦的了，还要受你小子的气不成！”

　　刘老成恶声呵斥，以他上五境的修为，虽然在东宝瓶洲还做不到逍遥自在，但在书简湖倒是可以放肆一些，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陈平安突然很想跳脚骂娘，又担心刘老成恃强凌弱，虽不至于杀他，但让他吃点苦头还是不难的，少年只能识趣的将话憋在了心里。他休憩了片刻，重新起身划船，缓缓道。

　　“刘老成，虽然你的为人和处事我不喜欢，但你跟她的那个故事”

　　陈平安稍稍停顿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言语措辞，朝这位玉璞境的大修士竖起了大拇指，无比自信的说道。

　　“可如果是换成是我，与你一样的处境，我一定做得比你更好。”

　　说到这里，形神憔悴，两颊凹陷的陈平安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喃喃道。

　　“既然能够遇到这么好的姑娘，又怎么舍得去辜负呢？！”

　　陈平安目光转动，看向了剑气长城的方向，那位墨绿色的少女明艳大方，锋芒毕露，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比珍惜，不舍得伤害她一分一毫。

　　“怎么能为了大道修行，就舍弃了那样纯粹的喜欢！”

　　“刘老成你太狠心绝情了，难道没听过只羡鸳鸯不羡仙吗？”

　　陈平安不仅是为了红酥出手阻拦刘老成，更是为了守护他心中的道理和那纯粹的爱情，见不得杀妻证道的人间惨事。

　　“山上修士，最怕沾染红尘，在书简湖中，我应该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了，因此剑修才会被其余练气士羡慕，无论怎么杀人，也不怕因果缠身，相比于三教百家，更喜欢在山下修行。剑修还是山上有名的难缠鬼，快意恩仇，杀伐果断，怎么舒服怎么来，束缚少，只是也不受儒释道三教待见！”

　　心情难测的刘老成似乎也被陈平安的话触动了心灵，神色幽幽，唏嘘的感慨道。

　　路途遥远，终有尽头，渡船经过几座素鳞岛在内的藩属岛屿，来到了青峡岛地界，山水阵法已经被刘志茂开启，他可不敢放刘老成进入青峡岛。

　　陈平安看着开启的山水阵法，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了船尾的刘老成，抱拳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开口说道。

　　“今日我与刘岛主不打不相识，多谢你与我一同游览书简湖！”

　　“愿赌服输，不必客气！”

　　刘老成爽朗大笑，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腾空而起，化作一抹虹光返回宫柳岛，发出一连串轰隆隆如冬雷震动的炸响。

　　陈平安这是在借刘老成的威势，震慑书简湖众岛屿，哪怕陈平安说两者没有任何的关系，甚至是陈平安越是撇清关系，书简湖众修士就会越忌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当儿戏。

　　刘志茂离开渡口后，陈平安返回屋子，摘下了畏因仙剑挂在墙壁上，脱去了法袍金醴，只穿厚实棉袍勉强御寒，往那只小炭笼里边，丢了木炭，点燃炭火，提着取暖，坐在长凳子上闭目沉思。

　　“我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借周先生和文庙的威势震慑刘老成，刘志茂，又借助刘老成，刘志茂的威势震慑书简湖其他各大岛屿的修士！”

　　接下来的几天，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议论青峡岛的这位账房先生，就连池水，云楼四座湖边大城，同样没有例外，一时间陈平安成为了书简湖的舆论中心，所有人都在猜测陈平安与刘老成是什么关系。

　　紫竹岛岛主乘坐一艘灵器渡船来到了青峡岛，喜气洋洋的给陈平安带来了三大竿岛上祖宗辈分的紫竹，送礼的比收礼的还要开心。

　　这位岛主在陈平安的屋中只喝了一杯白开水就离开了，陈平安一路相送到渡口，抱拳相送。接着许多让陈平安吃过闭门羹，或是登岛游历却无岛主露面的势力，纷纷约定好了一般，前来青峡岛拜访陈平安。

　　春庭府，妇人披了一件纯白无杂色的贵重狐裘，带着华贵的手镯，玉佩等饰品，雍容富贵，身后还跟着两个秀美的婢女，排场极大的走出了府邸，神色阴晴不定的向山门口那间小屋行去。

　　半道上，妇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两位婢女，眉头微皱，有些觉得不妥，随后她又脱下了那件贵重狐裘，摘下了玉佩，手镯等名贵饰品，交给了两位婢女，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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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前去即可！”

　　妇人是个聪明人，否则当年在泥瓶巷也不可能一人就可以将顾璨拉扯大，其实在泥瓶巷她已经做到了最好，如今反而不如那时做得好。

　　妇人走到山门口那间小屋门前时，已经冻得面色惨白，嘴唇铁青，身躯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了。

　　自陈平安搬出春庭府后，妇人这是第一次主动出门来见少年，她至今不能理解陈平安的良苦用心，只会记住他的不好，心中存着怨恨，甚至再过几十年，也未必会理解陈平安的做法。少年好似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招人嫌。

　　门外冻得如同鹌鹑似的妇人，正双手笼肩，尽可能让自己变的暖和一些，她这些年处尊养优，早就忘记了受冻挨饿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陈平安推开了屋门，走到了妇人面前，将炭笼先递给了她，淡淡的说道。

　　“婶婶怎么来了？你可以让人打声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妇人跟着陈平安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强颜欢笑道。

　　“平安，小泥鳅死了，婶婶也不敢多说什么。但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它不在了，别说是继续住在春庭府，就算是在青峡岛占间茅屋，都可能活不下去了，所以你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尸体还给我们，找个地方葬了？”

　　妇人一脸的哀求，很会卖惨，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陈平安，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如果你觉得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婶婶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埋怨你。顾璨这些年一直唠叨，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当年在泥瓶巷只不过是一碗饭而已，你就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

　　说到此处，妇人掩面而泣，声音呜咽，似乎伤心到了极点。

　　“如今落得这么个田地都是命，婶婶不怨你，真的！”

　　陈平安注视着泣不成声的妇人，神色十分平静，不曾动容，妇人的一些做法早就让他感到心寒了，如今不过是想要好聚好散罢了，也算是对得起当年的那段香火情。

　　陈平安始终没有说话，屋内的气氛宁静到了极点，落针可闻。

　　妇人有些坐立不安，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向了陈平安，惨然道。

　　“你不答应也没有关系，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不讲究什么死了入土为安。”

　　陈平安眼神恍惚，脑海里回忆起了过往的岁月，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才是顾璨最好的娘亲。

　　“平安，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见了那个刘老祖，危险吗？”

　　妇人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陈平安的反应，见他似有动容之色，趁热打铁的问道。

　　陈平安双拳紧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心中最后一丝香火情消散了，只剩下了唏嘘和无奈。

　　陈平安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不定，他松开了膝盖上放着的拳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沉声道。

　　“婶婶，一家人有时是不需要说话的，都能看到。当年婶婶打开院门，给我拿了一碗饭，我看到了。当年婶婶和人吵完架，不想让顾璨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给我使眼色，我也看到了！”

　　妇人欲言又止，双手攥紧那只小炭笼，太过用力，指节都变白了。

　　陈平安吐出了胸腹之中藏了许久的浊气，有些话并未说出口，他不想撕破了脸皮，落了妇人的颜面。

　　“婶婶可能不知道，当年在泥瓶巷，我就知道你为了那条小泥鳅想要我死，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

　　“婶婶，你可能不知道，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询问我的底细，刘志茂他以回音水秘法带走了杯中水，放入了白玉碗中，想要让我听听你说的话，只是被我震碎了而已。”

　　“婶婶不知道，你摘掉狐裘饰品，让婢女回府，进屋说的这些话，言下之意，我都一清二楚。”

　　陈平安叹了一口气，把这些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只说了一句话。

　　“婶婶，以后的书简湖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和顾璨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害怕了，担心哪天守不住家业，哪天会出现寻仇的刺客，需要以杀止杀。”

　　“那一天到来时，我希望婶婶能够小心些，多看看，多想想怎么帮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变得更大。”

　　妇人使劲点头，眼眶湿润，微微红肿，再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

　　陈平安目送妇人远去后，返回屋子，看着留在桌子上的炭笼，妇人不愿将其拿走，说她自己以前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早就习惯了。

　　妇人一路走得艰辛，却没有怨言，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回到春庭府后，她看着快步走出的婢女，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

　　“陈平安你说这么多，还是没用啊！””

　　陈平安趴在桌上，手捧着那只炭笼，迷迷糊糊打着盹儿，半睡半醒间重返当年泥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