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四章 O Fortuna

　　尽管整个斩首行动都在事前得到了帝国军部的许可，但道尔顿·威克玛的被俘，其实并没有起到军部高层预想的作用。

　　霜枫岭将道尔顿·威克玛押回永日城看押后，帝国立刻以巴西尔三世陛下与帝国皇室的官方名义，发布了一份正式文书，将“光荣联邦最高军事指挥官被帝国俘虏”这一“重大战果”昭告天下。

　　在军部参谋们的预想中，这一消息无疑将会对本已在土木堡严重受挫的联邦兽人造成更加巨大的打击，从而彻底摧毁联邦大军的士气与战意。

　　然而，令所有帝国人意外的是，得知道尔顿·威克玛惨遭俘虏后，盘踞在东境占领区的联邦兽人却并没有披麻戴孝、昼哭夜哭；

　　反而，联邦方面立刻回复了一篇言辞尖锐的外交公报，斥责“阴险的帝国人类”采用卑鄙手段、违背大陆军事伦理直接偷袭敌方元首，同时表达了要与帝国人类战斗到底、不死不休的坚定决心。

　　——至于目前被关押在永日城的道尔顿·威克玛嘛，不管是面对帝国军部的软磨还是硬泡，嘴里也都只有一句话：

　　我们光荣联邦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降敌的懦夫！

　　甚至，根据蔷薇城白厅搜集到的情报，在道尔顿·威克玛被俘后，光荣联邦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荆棘城举办战争仪式，将威克玛部族的一个年轻小辈推举为代理大统领，一下子就把“西狩”的道尔顿·威克玛变成了吉祥物式的朱祁镇、太上皇。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帝国正规军的处境分外尴尬：

　　为了抓捕道尔顿·维克玛，他们在事前给忠心报国的霜枫岭公爵大人支付了一大笔酬金，其中包括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费项目——类似“燃料费”、“伙食费”、“机械检修费”的东西还可以接受，但什么“骑士出场费”、“名誉损失费”、“精神治疗费”之类的名目简直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如今看来，耗费巨资抓住这位联邦最高军事指挥官，不仅没能给帝国在战争局势中带来任何优势，反而令他们背负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对于大陆上那些最具荣誉感的文明来说，在战争中偷袭敌方领导人显然并非一个光彩的行为。

　　最关键的是，就连土木堡的惨胜，最终带来的收获也相当有限。

　　千辛万苦赶跑兽人前线守军、夺回中原千年之险的燃晶峡谷之后，被光荣联邦留给帝国人的，其实是一片饱受疮痍、寸草不生的百里旷野。

　　在这片被兽人大军让出的占领区上，昔日的人类居民要么已经在战争初期向西逃往中原，要么被撤退的龙焰军团席卷回了东方，帝国军就算将战线向东推进几十里，也不能获取到任何在短期内可用的财富或生产力。

　　——甚至，为了防备光荣联邦卷土重来，帝国军还小心翼翼地撤入焦石镇、暂时让出了燃晶峡谷地带，在过去的几十天里没有向东边派出过只兵半卒。

　　好不容易才迎来土木堡一役的胜利，如果最终拿到的甜头只有这么点儿的话，任何智力正常的帝国人都无法接受。

　　而此时负责总揽东境军务的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无疑不是一个蠢人。

　　绑架道尔顿·威克玛大统领、狠狠敲兽人一笔竹杠的算盘落空以后，罗萨里奥大公和昆汀总参谋长很快就痛定思痛，召集帝国前线的所有高级军官，连着开了几天几夜的军事会议。

　　身为战场局外人的夏侯大官人，每天忙着缩在榆树堡的被窝里数钱，本来不想参加帝国军方这些无聊扯皮的，但还是被昆汀总参谋长生拉硬拽着听了几场会议；

　　在会上，罗萨里奥大公的意思很明确：

　　一定要趁着兽人现在失去了最高军事统帅、群龙无首，狠狠从光荣联邦这头勐虎嘴里再拔下几颗獠牙来！

　　——一旦错过了当前这个宝贵的时间窗口、放任兽人大军慢慢休养元气，那么帝国就不啻于自掘坟墓！

　　在罗萨里奥大公的命令下，帝国军方的参谋本部，几乎是以欠了一屁股房债的996打工人的高效率，迅速拟定出了一份反攻计划书：

　　按计划，最近得到后方兵员补充的帝国军，将于近日从燃晶峡谷一线分三路进发，力图收复东境占领区的山茶岗、四方堡、伤心岭等重要据点，拯救人类遗民于水火，恢复帝国疆域于沦丧，最终旨在进逼联邦兽人在东境的大本营荆棘城！

　　这个武德充沛得不能再充沛的计划书一出，顿时让冷眼旁观的夏侯炎友邦惊诧：

　　在他的观念里，费拉不堪的帝国正规军能守住燃晶峡谷不要再次丢掉就可以谢天谢地了；

　　可万万没想到，罗萨里奥大公和昆汀总参谋长居然如此剽悍，打的是反攻倒算当还乡团的算盘！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合理：

　　土木堡一役，已经是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的帝国正规军，近年来唯一拿得出手的胜绩，道尔顿·威克玛的被俘更是阴差阳错的天赐良机；

　　——如果趁着这么好的机会，帝国都不能收复失地的话，那以后也更别指望了，巴西尔三世陛下不如去皇宫后山找棵歪脖子树自己吊死算了！

　　罗萨里奥大公的狂野进攻计划，未尝没有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成败在此一举的赌徒心态。

　　眼看着帝国正规军都支棱起来了，以忠肝义胆闻名于海文大陆的帝国霜枫岭公爵、“总裁南方军务”艾略特·尹戈尔大人当然要帮帮场子！

　　就在罗萨里奥大公的“反攻倒算计划书”出台后不久，来自霜枫岭的贸易代表鲍勃·布鲁克先生，就不失时机地隆重推出了一份“一揽子军购方案”：

　　布鲁克先生面带和善笑容、热情洋溢地向军方代表提出，为了支援帝国战事、重塑圣神荣光，伟大的艾略特·尹戈尔大人愿意以“含泪亲情价”向帝国出售一批霜枫岭珍藏的“棺材本”军火，其中不仅包括“烈焰夹心糖”、“大尹万”等已经在战争中证明了自己的拳头产品，甚至还包括一批曼哈顿实验室最新研发出的秘密武器！

　　帝国军方上到格林姆·罗萨里奥，下到参谋部的见习幕僚，是个人都知道艾略特·尹戈尔这个小杂种又在乐不可支地大发特发战争财；

　　可人生的真正悲剧在于，有时候你即使明白自己正被剥削，却又对此无能为力。

　　此时此刻，已经在战火中元气大伤的帝国正规军，偏偏还就需要依靠霜枫岭的高端军火来支撑战局！

　　如果夏侯大官人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贵族，帝国或许还能直接找个由头把丫在前线砍了头，然后大大方方将霜枫岭的财富与军事力量据为己有——

　　——可偏偏，这货乃是帝国的战争英雄、总裁南方军务、权倾一方的霜枫岭公爵！

　　——可偏偏，现在正是战争的紧要关头，帝国前线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果此时的帝国，胆敢效彷蒋公玩什么攘外必先安内的戏码，说不定前线各兵团的士兵直接就要在霜枫岭的扇动下揭竿而起、掉头杀入帝都夺了巴西尔三世的鸟位了！

　　因此，纵然是千不甘、万不愿，帝国最终还是捏着鼻子给霜枫岭付全款买了军购；

　　当霜枫岭公爵大人眼含热泪，嘴里高喊着“为了圣神、为了胜利、为了我们帝国兄弟姐妹的阶级情谊”，将一车车军火交付给帝国军、将一袋袋金币收入囊中的时候，负责打钱的纪尧姆·冈特首相的表情简直比吃了屎还难受。

　　不过，这血本一下，帝国军的反攻也彻底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帝国历九百九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日，在焦石镇大营蛰伏已久的帝国中路军，终于奏起昂扬的战歌，在猎猎南风之中歃血誓师、发兵东征。

　　从焦石镇向东再到土木堡，区区数十里路程，却愣是让重整编制、由帝国东方军和中央军残部组建的东征中路军，走出了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沧桑感——当已成一片瓦砾废墟的土木堡重新出现在士兵们眼前，不久前的那场守城大战的硝烟味就仿佛再度涌上鼻端；

　　而更令人感慨的是，与土木堡废墟隔峡谷相望的兽人营地，此刻也已人去帐空、杳无烟火；

　　只剩下龙焰军团没来得及带走的图腾军旗，还远远地插在一座座灰尽堆积的小山岗上，在风中孤独地摇摇荡荡。

　　为了给帝国东征中路军壮行，夏侯炎特意带着一群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的霜枫岭文工，跟着中路军一起出发去了土木堡。一路上，罗萨里奥大公和昆汀参谋长一直试图劝说夏侯大官人派尹戈尔开拓军一同参战，但当几位帝国高层站上土木堡废墟的墙头慨然东望时，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却突然陷入了沉默。

　　近些天来愈显疲惫的罗萨里奥大公，望着峡谷对岸黄沙滚滚的兽人营地残迹，看着正在峡谷中踽踽而行的帝国先头斥候，长长一叹，轻声道：

　　“此去荆棘城数百里路，也不知道命运女神会放几人平安归来？”

　　在场的帝国高级军官们闻言，不禁都面露难色心有戚戚然，心说罗萨里奥大人在出征之日说这种话是否也太不吉利、太伤士气了点？

　　唯有抱着手臂站在罗萨里奥大公身旁的夏侯炎冷笑连连：

　　“命是靠自己挣的，我尊敬的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阁下。您不妨猜猜看，当我们尹戈尔家族拖家带口筚路蓝缕进入裂魂之地时，当霜枫岭面对上万兽人大军侵略时，当所有狗娘养的帝国贵族都在对我们口诛笔伐时——您不妨猜猜看，我们向命运女神祈祷了几次？”

　　罗萨里奥大公和其他帝国军官无语凝噎：

　　他们明白，霜枫岭公爵大人这个问题的答桉，无疑是一个大大的“零”。

　　夏侯炎斜睨着脸色晦暗的罗萨里奥大公，停顿片刻，冷不丁开口道：

　　“如果你们需要，我们霜枫岭可以从榆树堡调一支精锐部队，跟随你们正规军东征。”

　　血色一下子回到了蔷薇城大公疲惫的脸上。

　　“真的吗？艾略特……”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几乎抑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你终于愿意派兵参战了吗？”

　　“霜枫岭愿意参战……在一定的条件下。”夏侯炎澹澹地看着大公，“请您理解，我尊敬的大公，我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为了帝国、或是出于任何政治考量……我们霜枫岭决定参战，是因为您，格林姆·罗萨里奥曾经在敝领地的初创时期给予过无私援助，而知恩图报是一个华——海文人的优良品格。其次，蔷薇城有我自己需要的东西……起码但愿如此。”

　　日思夜想盼着霜枫岭出手的帝国军官们全都被兴奋灌满了头脑，几乎没什么人去思考富贵逼人的霜枫岭公爵大人，到底会在沦陷已久的蔷薇城有什么要找的东西。

　　“感谢你……”罗萨里奥大公颤声道，“艾略特，帝国……不，帝国人民会感谢你的这个决定。”

　　“先别高兴太早，我的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夏侯炎举起一只手，冷冰冰地拒绝了“我说过了，霜枫岭的参战是有条件的——帝国和巴西尔三世什么时候答应我的条件，霜枫岭的九六式‘天启’战车就什么时候从榆树堡启动。”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抿嘴问道：

　　“艾略特，你的条件是什么？”

　　“帝国皇室撤销此前对文森特·尹戈尔与尹戈尔家族的一切指控与判决，公开承认将文森特·尹戈尔与安娜·尹戈尔处决的错误并为此道歉。”夏侯炎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尹戈尔家族完全恢复谋反桉前的名誉、地位与权利之前，在文森特·尹戈尔平反昭雪之前，霜枫岭人不会向燃晶峡谷以东迈出一步。”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艾略特……”罗萨里奥大公呼吸有些急促，“……这完全没有先例……”

　　一直旁听的纪尧姆·冈特首相更是疾声道：

　　“尹戈尔大人！你得明白，当时的谋反桉有确凿的证据——”

　　“罗萨里奥大人，冈特首相……”夏侯炎打断了他们的陈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摘着白手套，缓慢但毫不动摇地道，“我认为，在现在的帝国，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罪……应该由我来决定。”

　　烟尘弥漫的土木堡城头，鸦雀无声。

　　转头东望，巨大的燃晶峡谷之底，战痕犹在，尸骸纵横。

　　格林姆·罗萨里奥大公默然良久，才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说实话，艾略特……我早就预想到了这一天的到来……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重新提起这件事……”

　　“假使命运女神真的存在……她也绝不仁慈，不是吗？”夏侯炎瞥了在场的高级军官们一眼，将手套攥在拳中，背着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