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期盼与忐忑中,时间一点点流逝。三个昼夜之后,决战日终于到来。

  这天一早,定柱特地命人给自己烧了一大捅热水,将身体上下清洗了个干净。然后又找小妾梳理了头发,整理了胡须。随即,走到临时行辕侧厅,跟左相贺唯一、知枢密院使、保义军万户李思齐,保义军副万户李思顺,真定路达鲁花赤、忠义救国军万户李汉卿,蒙古军万户掩笃剌哈,探马赤军万户郭择善,以及其他十几个副万户、千户们一道享用早餐。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一仗到底要打多长时间,所以众人吃得都很慢,并且尽可能选择肉食和奶酪等物,以便能让自己体力和精力不出现难以为继的状况。而平素上下级之间同席用餐时的繁文缛节,则都尽数丢在了一旁,谁都不会再去刻意顾及。

  大伙心里其实都很明白,这是关键一战。如果侥幸得胜,则三年之内,朱贼没有力气卷土重来。而若是战败,从沧州到大都,将再无敢战之兵。大元朝即便没有立刻亡国,想要在太子的掌控下重整河山,恐怕也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而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又不是个有心胸的雄主。大伙先前奉妥欢帖木儿之命杀了那么多太子一系的人,今后如果去投奔冀宁,少不得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至于朱屠户那边,也不用多想。定柱、贺唯一都是大元丞相,连哈麻都知道保全脸面选择去塞外投奔阿鲁辉帖木儿,他们两个岂能甘为臣虏?!李思齐和李思顺两个,当年曾经是赵君用的心腹,自从卷了兵马和火炮接受招安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没了路可供回头。至于李汉卿,则更是朱屠户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间不共戴天……

  “沧州城四下里都是一马平川。本相将三十门重炮和一百二十门四斤炮摆在了四面城墙上,还留了六十门备用。”见大伙神情都极为凝重,定柱放下筷子,笑着交底儿。“除非徐达能原地变出座高山来,否则,火器上这次咱们肯定不会吃亏。”

  “斥候也探明了,吴贼良谋这几天率部向东扫荡地方去者,不会赶回来参战。王宣的第六军团,阿斯兰的第九军团,也没出现在百里之内。以徐达的谨慎,他还会留下一到两个旅,沿着漳水警戒,以防月阔察儿背后捅刀。如此算来,实际上参战的淮贼,只有第三军团和第四军团一部分,总人马不会超过五万!”左相贺唯一也坐直身体,列出一系列具体事实来鼓舞士气。

  淮安军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又以步卒为主,所以对底下各兄弟友邻队伍之间的配合,要求极为严格。而越是要求配合默契,则越需要中军的命令能尽快清晰地被贯彻执行。故而徐达在一场战斗中,所能投入的兵力就不可能太多。六万几乎已经是极限,超过这个数字,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能有效指挥。

  两位大元丞相所陈述的都是事实,并且个个于自己一方有利。但李思齐、掩笃剌哈等人听了,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轻松之色。只是继续木然地嚼着干肉和奶酪,木然地饮着奶茶,仿佛灵魂早已经飞出了躯壳一般。

  “本相也想明白了。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定柱愣了愣,迅速更换思路,大声补充,“如果此战获胜,本相绝不会带着大伙回大都,也不会向太子屈膝。咱们干脆就效仿唐末河北各镇,从此每人占领一块地盘儿,关起门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这也是一句大实话。因为即便他能打赢了徐达,依然不会被妥欢帖木儿父子所容。还不如索性真的拥兵自重,做一个较大的藩镇。然后审时度势,再谋其他出路。

  众人听在耳朵里,脸上的表情终于比先前多少生动了些。陆续停下筷子,强笑着回应,“其实做藩镇没什么不好,当年晋王李克用,却是终生未曾辜负大唐!”

  “是啊,天子圣明,我等自为良将。天子昏庸,我等也能保土安民!”

  “那朱屠户恰好姓朱,恰好比当年的朱温!”

  ……

  大伙读过的书都不算少。很快,就顺着定柱的说辞,将眼前形势与唐末黄巢之乱联系了起来。当年黄巢的大齐,也曾进入过长安。但两年不到光景,黄巢就身败名裂。倒是曾经败于黄巢手下的各地节度,后来活得都挺滋润。想给朝廷送点钱粮,就送上一点儿。想不送就不送。关起门来,在自家地盘上抢男霸女,朝廷也没胆子干涉太多。

  如此想着,倒也令人精神略为振奋。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几声火炮轰鸣,“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宛若晴空霹雳,震得房檐处瑟瑟土落。

  “徐贼背信弃义,提前开炮了!”李汉卿脸色一白,长身而起,就准备出门去掌控自家队伍。

  “是空炮,这厮耐不住性子,急着催老夫出去决战呢!”贺唯一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大声宣布。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紧跟着依旧有炮击声传来,但没有听见人喊马嘶。很显然,贺唯一的判断非常准确。徐贼在鸣炮催战,而不是提前向沧州城发起了进攻。

  “那老夫就去成全了他!”定柱用手背抹了下嘴巴,奋力站起。“按当初安排,忠义救国军跟在中军,归老夫直接调遣。其他各军,紧随贺丞相和两位李大人。走,咱们今日与徐贼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除了李思齐之外,其他众将齐齐起身,咬牙切齿地怒吼。

  反正早晚都是拼命,大伙又何必拖拖拉拉?很快,各路兵马就集结完毕,沿着沧州城的东、南两座城门,蜂涌而出。用后军抵住城东南角,斜斜地排出一个倒垒字大阵。

  这是定柱与贺唯一两个在沙盘上反复推演,才确定出来的列阵方案。可以最大程度上利用到南墙和东墙以及几处马脸上的火炮,压制敌军。而徐达的营盘,原本就扎在沧州城东南方十里左右位置,从那个方向领兵过来,恰好可以与元军这边正面相对。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淮安军依旧在对空开炮,节奏缓慢,彼此间遥相呼应。他们并不是在鸣炮催战,而是利用火炮声响亮的效果,传播某种紧急,或者重要消息。而他们前来参战的各支队伍之间,距离拉得也的确有些远。光凭着旗帜和鼓角,很难让每个士卒都听得清楚。

  “徐贼打的是什么主意?”没等将自家军阵排列整齐,贺唯一心中就涌起了一抹不祥之感。连忙将后军暂时交给自己的副手,中书左丞特尔慕统带,亲自策马去中军提醒定柱。

  “好像不止是徐贼的第三军团和吴永淳的第四军团来了。”李思齐、李思顺两兄弟的直觉也非常敏锐,几乎与贺唯一同时赶到了中军,带着几分忐忑低声跟定柱探讨。

  “的确不是!吴良谋可能也返回来了。不,不是吴良谋的第五军团,旗帜不太一样,人数也少了太多,你们往东面看,正东!”定柱举着一架重金求购来的大号望远镜,努力分辨对手的旗号。

  “肯定不是吴良谋!”李汉卿关注淮安军多年,能清楚地记住每一个军团的特色认旗。吴良谋年青胆大,思路天马行空。所以他的第五军团除了标准番号认旗之外,通常还会举起数十面插着翅膀的老虎旗,以炫耀自家武力强悍。

  而徐达和吴永淳,就比他低调得多。特色认旗一个为淮安军中标准的盾牌,另外一个则是交叉起来的双剑。透过各自高价淘弄来的望远镜,贺唯一、李思顺和李汉卿等人,可以非常轻松地分辨出,徐达拿出了第三军团的全部力量,吴永淳麾下来了大约有六个旅,两家兵马此刻正缓缓从西南、东南两个方向,朝沧州城下集结。而正东方来的那支队伍,却打着另外一种旗号,一轮明月,一轮旭日,一面广袤无际的大地和海洋。日月同升,永照华夏。

  “轰隆隆!”又是一声号炮,定柱、贺唯一、李思齐、李思顺等人,身体同时一晃,脸色个个都变得极为凝重。

  “是朱屠户,是朱屠户的第一军团。他,他可能亲自来了!”李汉卿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强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面认旗他记忆太深刻了。当年,朱屠户的座舰上,就插着同样的旗帜,跨河履行与脱脱的约定。结果他精心准备的火药船分毫没派上用场。脱脱丞相却当场吐血,旋即气绝而亡。

  他恨,恨那个人,那面旗帜。恨那个人活活气死了他的东主,恨那面旗帜毁了他出将入相的美梦。如果不是朱贼造反,他相信自己在脱脱的引领下,足够走上跟贺唯一同样位置。即便不顺利,至少也能跟中书左丞韩元善比肩。而现在,他却只能在定柱手下摇尾乞怜,并且还被人像防贼一样提防。

  一瞬间,李汉卿甚至忘记了自己心中日后问鼎逐鹿的雄图壮志。挣扎着就想点起队伍扑过去,将日月旗下的那个家伙,无论其是不是朱屠户本人,碎尸万段。然而,他的胳膊,却被忽然走过来的两名蒙古武士死死扣住,无论如何挣扎身体都难以向前再移动分毫。

  “李将军病了,胡言乱语。来人,把他给我送回城中去,找郎中诊治!”贺唯一铁青着脸,向李汉卿身后的怯薛命令。

  “来人,传老夫命令。从即刻起,忠义救国军交给沙喇班代掌。直到李将军痊愈!”根本不给李汉卿反抗的机会,定柱默契地补充。

  “是!”几名怯薛齐声答应,架起李汉卿,就往城门方向拖去,任凭此人如何挣扎、叫喊,都绝不放松。

  忠义救国军副万户沙喇班,则如同鬼魅一样从人堆里钻了出来,与李汉卿擦肩而过,冲着定柱躬身施礼,“末将在,末将必不负右相所托!”

  “你……”李汉卿双眼圆睁,拖拉在地上的两条腿,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苦心积虑谋划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直谋划着如何背叛别人,如何获取最大的好处。却没想到,自己身边也有人早已背叛,早已谋划着要取而代之!

  “拖下去!如果他敢乱我军心,就立刻斩了!”定柱头也不回,大声催促。随即,又举起望远镜,继续朝着正东方仔细察看。

  李汉卿这个人虽然狼子野心,但其见识却也不差。从正东方缓缓靠过来的那面战旗,的确是第一军团所有。战旗下的队伍规模不大,顶多只是一个骑兵旅,两千人出头。但队伍中每个人身上,却都披着一件银丝软甲,铁盔上的闪光耀眼生寒。

  “是第一军团近卫旅!”定柱听见左相贺唯一在自己耳边用颤抖的声音分析。“徐洪三的将旗在里边,在队伍正中偏左位置。旁边那个,旁边那面日月旗下,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伙,应该就是朱重九!”

  “是朱重九,除了朱重九没别人。我当年在徐州见过他!”李思齐的声音,听起来也又干又紧,隐隐带着颤音。

  朱重九来了,他海上而来。吴良谋前几天杀向了东方,不仅仅是为了扫荡那些豪强世侯的堡寨,还肩负着去接应朱重九,替近卫旅开路的任务。

  朱重九来了,他居然抛下了淮扬,偷偷离开了徐州,偷偷来到了战场最前方。他要亲自指挥这场战斗,亲手来埋葬大元。

  朱重九来了,他离开时,淮扬安然无恙。张士诚居然没有出兵,张士诚居然放弃了这辈子最好的机会,甘心永远被他踩在脚下!

  ……

  刹那间,定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是看着远处那支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队伍中的那名铁甲黑脸将军,宛若天神降临,身后涌满跳动的日光!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有声音在明媚的春日下,缓缓响起。

  起初,还有些单薄。但是转瞬,就变得极为响亮。宛若沉睡多年的巨龙,猛然从深渊中跃起,发出醒来后第一声长吟。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

  嘹亮的“龙吟”声中,前来参战的淮安军队伍,迅速向彼此间靠拢。一面面战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不见王师久,这是自建炎南渡以来,汉家军队的脚步,第一次踏上燕赵大地。而在此之前,华夏遗民已经在重重胡尘中,苦苦忍受了二百三十余年。

  漫说北群空。华夏不是没有豪杰,只是豪杰成长的时间稍微长了些,但是其终究会一飞冲霄。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但凡汉家男儿,有几个会忘了靖康之耻,忘了武穆遗志,忘了长江以北,长城内外,祖辈先贤披荆斩棘,从猛兽毒蛇嘴里夺回来的万里河山。

  此乃“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从来不容外来者窃据,也不容文明的敌人玷污。哪怕猛兽毒蛇在汉奸的勾结下得逞于一时,哪怕是黑云遮住天幕,哪怕是尸横遍野,血海滔滔。终究有一天,日月将重新升上天空,照亮这片骄傲之土。

  此非某个大能写在书上的宿命,也非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碰撞仇杀。而是文明必须战胜野蛮,创造者必须战胜劫掠者。

  否则,人类都将永远坠入黑暗的深渊。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

  听着那惊天动地的呐喊,定柱忽然觉得一阵阵心虚。侧目张望,发现贺唯一、李思齐等人,也是个个额头见汉,脸色苍白如纸。

  “我大元自世祖立鼎,一统宇内,德被万民……”他扯开嗓子,试图带领亲兵们一起鼓舞士气。却发现喊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孱弱无力。

  当年大元以杀戮立国,屠完了草原屠燕赵,屠完了汴梁屠两淮,将契丹、女真、党项、汉人,屠得十室九空。将华夏北方沃土屠得多年不见炊烟。有什么脸面,说自己德被万民?!

  如果说将万万百姓,屠杀掉六成以上,都可称为德政的话。那天下豺狼虎豹,岂不个个都是茹毛菩萨,饮血生佛?

  至于立国之后,民分四等,坊里连坐。废科举,包税务,以纸换金,寸铁不准落入民间,如是种种,哪一样,那一桩,不是率兽食人,倒行逆施?

  连定柱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又拿什么去鼓舞士气,去用祖辈父辈的“文治武功”,折服对手,晓谕天下?

  “开炮,开炮示威!通知城上,立刻给我开炮示威!”听定柱越说声音越小,左丞相贺唯一再也不敢耽搁,从主将的亲卫手里抢过一面黑色的令旗,高高举过头顶,奋力晃动。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正东和正南两面城墙,上百门大小火炮陆续发出了恼羞成怒的咆哮。黑漆漆的弹丸飞出去,砸得地面上烟尘滚滚。

  距离太远,四斤炮根本够不到淮安军的脚尖儿。重炮也根本不可能打得追。此番狂轰滥炸,纯粹就是为了打断旷野里那令人惭愧莫名的呐喊。

  效果相当不错,当第一声炮击响起,淮安军的呐喊声戛然而止。但是很快,便有嘹亮的军号声替代了呐喊声,再度如龙吟般,穿过城上城下所有蒙元将士的耳朵。

  伴着嘹亮的军号,淮安将士的移动速度,也猛然加快。各支队伍以旅为单位,在行进间,加快向徐达的中军帅旗附近集结。而徐达本人,则策马奔向了正东方,奔向了那面高高挑起的日月河山大旗,隔着老远,就向朱重九举手施礼,“报,主公。第三军团全部,第四军团四零一、四零二、四零三、四零四、四零五旅,已经奉命集结完毕。请主公示下!”

  “弟兄们辛苦了!”朱重九举手于额头,迅速还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一边策马高速奔行,一边大声命令,“此战,依旧由你指挥。该怎么打,就继续怎么打,我过来替你呐喊助威,观敌掠阵!”

  “遵命!”徐达愣了愣,旋即一拉战马缰绳,疾驰回了帅旗之下。未几,中军处便又传出来又一阵慷慨激越的唢呐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各旅的将旗下,陆续有唢呐声遥遥地回应。队伍行进的节奏瞬间又是一变,除了炮兵之外,每个旅都一分为三,每个团都像鲜花一样在翠绿的田野中绽开,变成一个个中等规模的空心方阵。

  一个个空心方阵互相靠近,肩膀靠着肩膀,犄角靠着犄角,在距离元军三里之外,缓缓停住了脚步。城墙上的重炮已经可以打到这个位置,但重炮对于空心方阵的破坏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除非碰巧正砸在某个人身上,否则,炮弹落地处,都是徒劳地窜起一团团尘烟。

  光挨打不还手,向来不是淮安军的作风。转眼间,第四、第五军团的直属炮团,就已经向城头发起了远距离压制。他们的车载八斤炮,内部与六斤炮一样刻着膛线,准头和威力都远胜之。只要把拉车的驽马卸开了牵走,车身末端下压,与专用的定位炮锚以螺栓想接,就可以翘起炮口,调整射角,发射出复仇的火焰。

  “呯!”一枚巨大的开花弹飞出炮口,掠过碧蓝的天空,砸进了沧州城内。

  “轰隆!”整个沧州城都被震得摇摇晃晃,浓烟滚滚,直冲半空。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紧跟着,更多的八斤开花弹,砸向了沧州城墙,马脸、敌楼、垛口,砖石横飞,残肢碎肉溅落如雨。

  摆在敌楼,马脸等处的蒙元重炮,不得不调整方向,与淮安军的八斤炮展开对射。然而,无论是从火炮的精度方面,还是操炮者的水平方面,双方都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剽窃者就是剽窃者,一旦遇到正主,就迅速被打回了原型。

  简单模仿出来的东西,可得其皮毛,却不能得其精髓。更何况这些年来,尝到了甜头的淮扬商号不断加大对科学院的投入,淮安军的造炮工艺在不停地提高改进,淮安科学院和百工坊的匠师们,也从目不识丁的老一代,逐渐换成了百工技校毕业的新人?!

  “轰隆隆隆隆!”大约半个时辰后,随着一阵巨响,沧州城的东南侧马脸,数十桶火药中弹殉爆,将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和两门重炮,同时送上了半空。

  马脸正面和两侧的城墙,随即开始颤抖,颤抖,都像化了冻的积雪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垮塌。暗黄色的浓烟上下翻滚,将躲避不及的元兵挨个吞没。被定柱摆在那里作为后军的两个万人队不得不向前挤压躲闪,将整个大阵瞬间挤得支离破碎。

  “全体向前,一决生死!”定柱不敢指望炮战的结果了,高高举起弯刀,面目狰狞。

  人数上他依旧占据优势,敌方的主将朱重九也已经赶到了对面的军阵当中。如果能侥幸将此人杀死,结果必然是乾坤倒转。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

  绝望的吹角声,在元军各部间响起。左军,右军,中军,后军,四个方阵齐齐前压。迅速吞噬与淮安军之间的距离,努力去展示最后的野蛮。

  他们要去杀死那个人!

  他们要努力改变即将从头顶压下来的命运。

  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朱重九身上金色的铠甲和胯下黑色的战马。

  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朱重九打着马,在自家队伍前往来盘旋。手举铁皮喇叭,做交战前的最后动员。

  “自打徐州举义那一刻起,朱某就不停地问,我究竟是为何而战?”他缓缓策动着战马,目光看着整齐的队伍,看着队伍中那一张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

  徐达、吴永淳、徐洪三、连老黑……

  “如果仅仅是为了报仇,在徐州被拿下的那一刻,已经足够了,我的仇人已经死绝了!但是,朱某却不能放下刀!”

  稍稍顿了顿,他将目光转向众人身后,半空中,站着芝麻李、孙三十一、张氏三兄弟,还有一个又一个倒在战场上的英魂。

  他们都在看着他,看着他从徐州,一步步走到现在。从一个杀猪的屠户,一步步走到万夫之雄。

  “因为只要朱某放下刀,元兵就会杀过来。杀掉朱某,杀掉朱某周围的同伴,杀掉从徐州到汴梁到扬州的亿万无辜!”

  “他们肯定会这么做,朱某知道。因为朱某知道,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他们以屠戮为乐,以野蛮为荣。他们从没将我等视作同类,只想把我等和我等子孙永远当作牲口,任其宰割!”

  “他们曾经从塞外草原,杀向了遥远的西方,将沿途数十个国家全部毁灭。他们自北向南,灭女真、灭西夏,把屠刀探向大宋,将数千万无辜百姓像野草一样割倒宰杀!”

  “他们每到一地,必将焚毁宗庙,破坏学堂,将祖辈先贤们留下来的文字典籍付之一炬!”

  “他们将农田变作荒野,将城市变作瓦砾堆,将村庄变作乱葬岗。他们走一路杀一路,从来没有主动停止。除非,他们被反抗者砍翻在地。”

  “所以,在他们没有被赶走之前,朱某永远不会放下刀!”

  马打盘旋,他从队伍一侧,缓缓走向另外一侧。“非但如此,朱某还希望你们,也永远不要放下手中的刀,跟朱某一道,赶走他们,光复祖先旧土!”

  “此战,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们自己,而是为了我们的先辈,为了那几千万被当作牲畜宰杀的无辜者,为了那上百个被弯刀和马蹄毁灭的文明!”

  “的确,我们自己有缺陷,但这却不是我们活该做奴隶的理由!”

  “的确,我们自己不够完美,但这同样却不是我们活该被毁灭的借口!生而为人,我们的肩膀,和世间所有他们,所有民族一样高矮。”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远方,投向江南。

  胡大海忽然遇刺,张士诚迫近镇江,陈友定降而复叛,试图割据福建。朱元璋掉头东来,目的不明。那里,还有更多的战斗在等着他,他必须尽快结束眼前这场。

  “此战,不是为了征服,也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捍卫。捍卫你我作为人的尊严,捍卫文明不被野蛮征服的权力。如果胜利,你我就不但保护了自己,保护了身后的妻子儿女,并且保护整个华夏。而你我的子子孙孙,也必将永远记得你我今日所为。永远在野蛮面前抬起骄傲的头颅,永远不会再被任何人奴役,永远不会再陷黑暗!”

  “你我前赴后继,终究有一天,不会被敌人奴役,也不会被自己人奴役,让世间所有人,永获平等和自由!”

  “平等和自由,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力。而虎狼之辈,却念念不忘奴役和掠夺。我们如果不去战斗,就必然会丧失,直到我们丧失作为人类所拥有的一切。所以,今天,我请求你们,跟着我,举起你们手中的武器!”

  猛地丢下铁皮喇叭,他侧转战马,对正蜂拥而来的敌军,同时抽出腰间杀猪刀,高高地举起,“好男儿,前进!”

  “前进!”徐达奋力挥动令旗,数万将士仰起头,骄傲地回应,同时奋力迈开脚步。

  数万好男儿,迎着敌军的炮火和刀枪,洪流一般滚滚向前。涤荡沿途任何阻挡!

  【全书终】


尾声

  再激烈的战斗,都有结束的那一刻。

  华夏历大明光武十年,大元帅徐达率部攻至捕鱼儿海,俘北元皇帝爱猷识理达腊,太上皇妥欢帖木儿、太上第二皇后奇氏投水自杀。

  蒙元曾经的第一皇后伯颜忽都因为退位已久,未受波及,在达赉诺尔与族人一道享尽天年。

  自此,九州归一,华夏陆地上止戈息武。

  华夏历大明光武十一年,定北将军陈有亮据和林自立,长史李喜喜以下四十余将不肯同谋,皆被有亮所杀。镇北将军吴良谋自云中出塞讨陈有亮,三战皆胜。有亮欲走西域,被傅友德追上生擒。押解至京师,大明光武帝、华夏大总管朱重九亲审之。陈有亮再拜曰:“非贪心不足,为子孙谋尔!”

  帝默然良久,交陈有亮于有司定罪。越明年,立功勋院,以开国武将、文臣年迈且无实职者二十八人充之。又令正二品以上文武,卸任后皆入功勋院。凡涉律法订立、变更,军国重事,非功勋院附属,不得颁行天下。因其权力居中书省之上,民间称为,上院。

  华夏历光武十二年,大食东扩不断。三佛齐王沈斌屡战皆败,乃遣使奉国书、户籍至大明请求内附。大明皇帝,华夏大总管下令立南洋大都督府,朱重八以大都督之职出镇旧港。败大食海寇,将其驱至木骨都束。

  华夏历光武十五年,南洋大都督朱重八自渤泥出海,历时四个月而还,奉南洋图志以进。

  华夏历光武十六年,科学院主事焦玉、工部尚书黄正相继病故。帝念其从出身微寒却有奇功于国,诏令建国士院。以民间有识之士,军队有大功之士官,以及科学院,工部各局有奇功且无官职者充之,人数定额为四百。自宰相之下,各部尚书及侍郎,国士院皆有权弹劾之。因国士多出身寒门,民间称之,下院。

  华夏光武十八年,华夏舰队发现南大陆,广袤不亚于本土。朱重八奉命移镇南于此,教化野人,传播文明。

  是年,丞相刘伯温以病去位,监察院知事禄鲲替之。禄鲲性格平淡,不愿以外戚之身多生事端,凡刘伯温所定之策,尽数如旧。民间戏称,刘规禄随。

  华夏历光武二十八年,禄鲲告老。罗本继之。严明法度,惩处贪腐,诸宿将多有不满,密谋逼罗本自行让贤。然大总管朱重九力撑罗本,并杀李武、崔德等将以儆效尤。诸将与群臣震慑,不得不告诫儿孙各自收敛,以保家族富贵。

  华夏历光武三十年,西域大总管毛贵破撒马尔罕,恢复盛唐版图。

  华夏光武三十一年,考校钱谷策书,空印事起。罗本以贪腐罪弹劾户部及各省官员,帝怒,下旨从重。有司抓捕涉案者六百余人,皆判处极刑。功勋院以“杀官太多有伤国本”,力阻之。帝盛怒,然陈基冒死谏曰,“自古无毁诺之君”。帝默然良久,准功勋院所请。涉案众官吏因此皆从轻处置,贪腐之徒多有漏网。自此吏治清明不似立国之初。

  华夏光武三十八年,罗本亦告老,乞骸骨还乡。大总管朱重九遂推动上下两院,立定制,丞相五年一任,凡任丞相之职者最多不超过两届,最长不超过十年。

  华夏光武四十一年,大总管朱重九传位于其子朱恒,挟禄后及诸妃南游,途中偶染风寒。未己,崩于集庆。是夜,紫金山天文台记录星落如雨。

  朱恒,重九与禄双儿之子。性格坚韧阴柔,行事颇有其外曾祖之风。即位后,改年号永乐。

  华夏历大明永乐十年,南洋大总管朱重八病故于南大陆,马革裹尸而还。第二任华夏大总管,永乐帝朱恒亲迎其骸骨于广州,葬于崖山。

  下葬当日,张弘范所书石碑被天雷劈碎,坠入大海。

  或云,乃永乐帝不喜张氏所为,暗许重八之孙朱高燧以炸药毁之。

  ……

  华夏历崇祯十七年,大明皇帝,第十六任华夏大总管朱文渊因加税之事遇阻,下令解散议会,逮捕宰相钱谦益。上下两议院有议员私下煽动百姓持械上街,围皇宫。

  朱文渊惧,失足落于荷塘中溺死。

  燕云军团都指挥使刘宗敏率部进京,杀丞相及文官、议院百二十人,为朱文渊殉葬,未几,自立为第十七任大总管、丞相。立崇祯之子朱慈炯为帝。解散上下两院,其余中枢百官皆仿宋制。

  女真人趁乱于辽东兴兵,夺沈阳。辽东军团都指挥使刘仰之率军讨之,历时三月,叛乱乃平。

  宗敏嗜杀,五年后,死于兵变。

  百官与两院议员经刘氏之暴烈,方思及光武帝当年立意之深,乃还大总管位于朱慈炯,恢复上下两院,大明中兴。

  慈炯当年亲眼目睹其父之死,又受刘氏所迫数载,落下隐疾,头晕不能久视国事,乃将政务军务俱托于丞相陈近南。

  自此,华夏正式进入虚君时代。

  又五十年后,几经反复,大明皇帝与华夏大总管两职俱永远成为象征,不再具有实权。

  其时,华夏已经正式宣告立国两百九十六年。据高邮之约签订三百年整。

  华夏立国第六百个年头,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

  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平等之论深入人心。百姓对官吏的畏惧之心越来越淡,探究历史上英雄人物生平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许多历史上被视为隐秘的事情,逐渐成为研究目标。

  但无论史学家和民间爱好者如何努力,华夏历史上,却有三大谜团,始终无法揭开。

  第一个,便是朱重九的师父到底是谁?到底是哪个饱学之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传授给了华夏第一任大总管那么多知识,甚至留下了华夏大学和科学院的镇院之宝,物理学、初级化学及经济学。

  第二个,当年南洋大总管朱重八和大总管朱重九二人之间到底有无血缘关系?为何二人会一见如故。乃至朱重九几乎亲手将朱重八从别人家的亲兵,推上和州总管之位。后来又在立国不久,百废待兴的情况下,断然倾尽自家全部分红,支持朱重八向南探索陆地和海洋,直至征服渤泥,并以此为跳板发现南大陆,令华夏自此三百年内,都再无缺粮之忧。

  第三个,也是最为令人困惑的一个。那就是,当年朱重九刚刚击败定柱所帅二十万元军,就被迫带领第五军团仓促回救扬州。而当时胡大海遇刺,陈友定造反,淮扬局势危如累卵。朱重八的兵马,为何会止步于和州,却没有继续向东?随后,朱重九与朱重八二人在江上相见,又说了那些话。令双方居然彻底化干戈为玉帛,从此互相扶持,共耀华夏?

  很显然,第三个谜团与第二个,彼此之间息息相关。如果能揭开其中任何一个,另外一个恐怕也就真相大白。但海外朱家和陆上朱家,对此都讳之极深。就连最知名的考古大家郭沫若和史学泰斗范文澜联袂登门求教,都没得到任何解释。

  倒是民间,后来有一本《移星图》,广为流传。据说,此书乃第一任丞相刘伯温晚年所做,用极为隐晦了手法,解释了前后五百年内所有重要事情。

  其中有一篇紫微天府旧事,写得极为玄妙。勉强翻译成白话文则是,紫微星君出游,与天府星君相遇。天府星君以中天诸星的归属问之。紫微星君避而不答,却说自己有一梦,某人家贫,幼年为僧,后忽开天眼。率领群星,驱逐妖魔,涤荡天庭,功莫大焉。及至晚年,却为了一家之私,替妖魔文过饰非,并降祸群星,令天地两界生灵涂炭。及梦醒,深惧之,不敢让此景再现。

  话音未落,天府星君起身,正色下拜。随即,笑曰:吾亦曾有一梦。某人家贫,幼年以宰畜为业。而某日忽开天眼,无所不知。率领若干星宿,驱逐妖魔,涤荡天庭,上下三界皆得其惠。然其未至晚年,却已经无力约束群星,乃至斗转星移,灾祸不断。共工怒触不周山,祝融火烧南天门。更有星宿之子侄,竟率兽食人,所行与妖魔别无二致……

  语未罢,紫微星君亦躬身受教。

  南北二星相视大笑,各归其位,从此交相辉映。

  寓言的结尾,则引用了道德经中的一段原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旋即,又接了一段怪异之语。三之上,目不可见,耳不能闻。然孰能论其有无乎?

  ……

  后世有好事者认为,此段论述乃揭示了多维空间之玄妙。

  然刘伯温之子孙,却矢口否认《移星图》一书,乃其祖上所著。认为是后人托名而作,如《六韬》之托名姜子牙,《三略》之托名黄石公。实际作者,则多不可考,且不愿露名姓于天地间尔!

  华夏立国七百年,有书生杨某得《群星图》,揣摩数月,心神恍惚。某日俯身桌案,梦见自己再回当年,附身于李汉卿,欲与朱重九一争天下。然终生不被蒙元所信,全部努力在关键时候付诸东流……

  及梦醒,长叹而起。终日且哭且笑,最后乃至疯癫。

  邻人闻之,笑曰:连做梦都没忘了出卖祖宗,甘心为奴为婢,此真乃天生贱骨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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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是酒徒精心创作的其他小说, 千千书屋提供男儿行最新章节全文免费阅读TXT下载在线听书等服务。 本章节第七十三章 决战(下)由千千书屋网友上传分享,供书友们免费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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