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漆了凤仙汁儿的殷红指甲箍着木杵,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杵着,内中的蒜瓣逐渐成了蒜泥。

    厅堂里满是蒜味儿,晴雯探手抽出腰间汗巾子擦了擦沁出的汗水,看着红玉新剥出来的蒜瓣,顿时觉得手腕酸痛。

    红玉瞥了一眼,就道:“不若换我来吧,府里的姑娘都不曾留这般长的指甲,无怪不好做活。”

    晴雯心头火起,剜了红玉一眼,恨声道:“不劳你费心!”

    双手攥紧木杵,上下捣动,那刺鼻的蒜味儿愈发浓郁起来。

    书房里,李惟俭好似不曾闻到一般,这会子比照着讨来的尺子截了同等长短的纸条,而后又将那纸条对折裁剪,再对折、再裁剪,如此五次,总算得了想要的长短。

    大顺沿袭明制,这尺子长短自然也随了前明。李惟俭依稀记得明代一尺大抵在三十一到三十二公分之间,他便干脆折叠五次,裁剪出了心目中的一公分。

    待回头儿造了尺子,也好请内府依着尺度造好自己想要的零部件。

    帘栊一挑,琇莹一手托着坛子,一手提着包袱,喘着气道:“公子,买得了!”

    李惟俭放下纸条行出书房,接过琇莹手中的物件,嘴里说道:“让你去告知海平,你怎么也跟着去了?”

    琇莹就道:“哥哥手头儿也没了银钱,我不跟着只怕还买不来呢。”

    李惟俭恍然,随即笑道:“是我忘了。晴雯,回头儿把银钱给琇莹算了,为我办事总不能没好处还往里贴银钱。”

    晴雯应了一声,琇莹在府中憋闷了几日,方才出去游逛了一番,只觉神清气爽。

    瞧见晴雯在捣蒜,便自告奋勇过去接过了手。晴雯方才不过是逞强,她自知琇莹不是个有心计的,便借坡下驴将捣蒜的活计转了手,转头就去暖阁里取了匣子,问琇莹抛费了多少银钱。

    琇莹一边捣着蒜,一边如数家珍道:“公子要烈酒,一坛子烧锅两百文,两个玻璃罐子一百五十文,总计三百五十文。”

    这边厢,李惟俭先看了包袱里装着的两只玻璃瓶子。不过罐头瓶子大小,好似花瓶般造型,却要七十五文,这价钱不算便宜了。可大顺既然能烧制出透明玻璃,说明有一定化工水准,且炉温须得超过一千两百度。

    一千两百度,这温度足够炼钢了!

    再看那一坛子酒,大抵五斤左近,开了泥封顿时酒气逼人,估摸着起码有五十度了。

    大顺杀入辽东犁庭扫穴,此前归附后金的东蒙兀顿时学了墙头草。又因着这几十年准噶尔屡屡东侵,东蒙兀王公干脆纳表称臣,于是北地边境各处都是烧锅。

    为了便于运送与保存,这烧锅酒的度数是越来越高。

    李惟俭暗自思忖着,这烧锅稍稍改一改就能提纯酒精了。纯酒精不指望,医用酒精还是能办到的。

    琇莹身子壮,不过一炷香光景便将蒜瓣尽数捣碎成了软烂蒜泥。

    红玉就道:“四爷,都捣成蒜泥了。”

    李惟俭上前,将蒜泥倒入准备好的纱布里,包裹好后探手摸了摸熏笼,随即小心放在边缘。说道:“须得烘干三个时辰,这就成了。”

    转身笑着看向三个丫鬟:“去打了热水来,我洗漱过你们便去歇息吧。”

    三个丫鬟纷纷应下,红玉心中记下,如今还不曾入更,三个时辰岂不是要到三更天?她心中怦然,想着一会子早些睡,三更天一定要起来。

    红玉、晴雯打了热水来,伺候着李惟俭洗漱过,各人便各去安置。李惟俭又坐到书房里写写画画,待听得入更鼓声,他赶忙到熏笼前将那几包纱布包裹的蒜泥翻了面儿。

    捣碎、烘干,这只是前两步,其后还要筛选、浸泡,最后才能提取无臭大蒜素原液。这原液顶多保存两天,时间一长里面的二硫、三硫化合物就失了杀菌的效果。

    他又在桌案前熬了一阵,随即困倦袭来,打着哈欠忍不住暗忖吐槽,这年头儿夜里的确没什么娱乐,寻常富户都得跟百姓一般早睡早起。便是贾府这般的,也是逢着年节才会在夜里宴饮,叫了戏班子高乐。

    又熬了一阵,实在忍不住困倦,他便去了暖阁里想着小眯一阵,总要在二更时起来将烘干的蒜泥翻面。

    西厢里。

    晴雯端坐炕头,借着烛火绣着帕子,那帕子上的腾云镜花水月图样已绣好了大半。

    琇莹这憨丫头最没心计,眼看红玉早早铺了被褥倒头就睡,这丫头便也随着钻了被窝。

    将一朵荷花绣好,晴雯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禁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将那半成的帕子与针线丢进箱笼里,晴雯蹑足落地,铺了被褥,转头吹熄了烛火。

    正要上炕,隔着窗扉隐约瞥见正房里好似亮着灯火。

    四爷还不曾入睡?素日里这个时辰,四爷早就安歇了,莫不是忘了吹熄烛火?

    冬日里走了水可不是说笑的!

    心中思忖着,晴雯披了外裳,轻手轻脚开了房门,快步朝着正房行去。

    正房房门没落栓,晴雯闪身进来,见暖阁里依旧亮着烛火,就轻唤了声:“四爷?”

    内中没应声,只听得李惟俭均匀的呼吸声。

    晴雯暗暗咬牙,紧了紧衣裳,蹑足进得暖阁里,就见李惟俭和衣而卧,一旁的烛台上点着三只蜡烛。

    晴雯略略不知所措,思忖了半晌,到底上前轻轻推了推李惟俭:“四爷?要睡也得褪了衣裳啊。四爷?”

    “嗯……”李惟俭睁开眼,就见一张小脸在烛火映射下分外娇俏。恍惚了一阵,这才认出是晴雯。

    “晴雯?”

    晴雯就道:“四爷要睡总要褪了衣裳,这烛火也不好一直点着。冬日里天干物燥的,走了水可不是说笑的。”

    李惟俭撑起身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约莫快二更天了吧。”

    李惟俭就道:“不急,等二更了,还得将那蒜泥翻面儿呢。”

    “啊?”晴雯追问道:“四爷……弄得这物什,要翻几次?”

    “烘干三个时辰,每个时辰翻一回。”李惟俭笑道:“方才你们捣完了我才想起来,早知道就赶在明儿白日里弄了。”

    恰在此时,顺天府的更夫自后街走过,幽静的夜里,那梆子声传出去老远。

    李惟俭起身趿拉了鞋子,赶忙将熏笼上的棉纱布包翻了面儿。

    回转身形,就见晴雯蹙眉轻咬下唇,他笑问:“怎么了?这是谁又招惹你了?”

    晴雯就瘪嘴道:“知道四爷待下人好,可也没这般好法儿,哪有我们睡了,四爷却熬夜看着的?传出去岂不是让人以为四爷跟前儿没了上下尊卑?”

    李惟俭就道:“我明儿事儿不多,你们还要忙活一天……”

    “那也没这样儿的道理!”晴雯抢白了一嘴,上前推着李惟俭到得暖阁窗前:“不过就是稍稍熬一会子,四爷快睡吧,我看着就好。”

    “那多不好。”

    “左右不过再熬一个时辰。”

    李惟俭实在忍不住困倦,再看晴雯面上满是倔强,就道:“好,那就劳烦你了。”

    晴雯没再说什么,看着李惟俭褪去衣裳,只穿了中衣钻进被褥里,一会子便酣然睡了过去。

    坐在熏笼旁,晴雯手托香腮,心中说不清道不明。起先只觉得俭四爷很好,待人极为和气,也能纵着自己的小性儿;

    昨儿听说俭四爷痛打了那不知所谓的薛大爷一通,晴雯当即唬了一跳。心道原来俭四爷发了脾气这般厉害;待到了方才,晴雯只觉得好生荒谬。哪有体谅下人到这份儿上的?

    俭四爷很好,过分的好。

    晴雯目光不禁扫过那床榻上的睡容,想着能到俭四爷跟前儿说不得是自己的福分。想来宝二爷再如何好脾气,也做不到这般地步吧?

    夜里寒凉,晴雯紧了紧衣裳,困意袭来,她心中记着要熬到三更,便起身去到书房里,寻了铅笔与空白纸笺,循着记忆里的样子,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又在其上标注了四爷教过的拼音。

    她心中有些喜悦,想着一日光景就认得了十几个字,说不得再过几年自己也能读书看报了呢。

    夜凉如水,三更梆子声自静夜里传来。她忙不迭的起身,将那几个棉纱包翻了面。见炭火有些熄了,又拨弄了一番。

    正忙活着,忽而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惊得晴雯一跳!赶忙循声问去:“谁?”

    脚步声渐近,烛光一晃,却是披着衣裳的红玉。

    “怎么是你?”晴雯道。

    红玉面色难看,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晴雯就道:“临睡前瞧见四爷房里亮着烛火,我怕四爷睡下忘了吹熄蜡烛,就过来瞧瞧。谁知四爷给林姑娘做的药,须得一个时辰翻一次面儿。”

    晴雯面上略略尴尬,转瞬便理直气壮起来。落在红玉眼中,却成了晴雯是在心虚。

    红玉不听晴雯解释,心中暗忖,本道晴雯小性儿孤高,不想却是个有心计的。红玉千算万算,想着掐着时辰过来,便是没旁的戏码儿,起码也落个好儿……却不料被晴雯抢了先!

    红玉面上变了变,强忍住心中忿忿,凑在一旁软塌上坐了,说道:“你也熬了这般久了,不如先回去歇着,这里我照看着就是了。四爷说要烘干三个时辰,不能多不能少,算算再有半个时辰也就是了。”

    晴雯道:“不急,左右都熬了夜,这会子睡不着,我还是瞧着吧。”

    红玉面上再没好脸色,心道: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这晴雯果然是个奸的!

    暖阁里再没言语,晴雯坐在凳上等着,红玉干脆在软塌上假寐起来。待又过了半个时辰,晴雯将几个棉纱包取下,扭头就见红玉已然在塌上睡了过去。

    晴雯过去唤了几声,那红玉只是装睡。烛光下,晴雯见红玉眼皮子下眼珠来回转动,哪里还不知其是在装睡?

    想把我熬走爬上四爷的床?四爷这般好的主子,哪儿容得这小蹄子攀扯上污了名声?

    晴雯一咬牙,干脆脱了鞋子,跨过红玉躺在了软塌里面儿。

    床榻上李惟俭安然入睡,软塌上俩丫鬟各怀心事,心里将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待四更过半这才各自睡去。

    ………………………………

    清早。

    李惟俭一觉醒来,起身舒展了下筋骨,就见软塌上两个丫鬟抱在一处。

    他略略纳罕,心道红玉想来是记下了时辰,过来取下棉纱包的,可是怎么这二人不回房,反倒挤在了软塌上?

    熏笼里的炭火快熄了,暖阁里略略清冷。李惟俭没想明白,便穿了衣裳,而后抱起被子盖在了两个丫鬟身上,随即这才活动着筋骨出了房门。

    天色方才蒙蒙亮,院子里,琇莹正不安的抱着两柄木刀站在当中。

    见李惟俭出来,她赶忙凑上前道:“公子,真是怪了,一觉醒来红玉姐姐跟晴雯都不见了!”

    “哦,她俩在我房里呢。”

    “哈?她俩……怎么跑去公子房里了?”琇莹瞪着一双水濛濛的大眼睛满是困惑。

    李惟俭忍不住探手弹了弹琇莹光洁的脑门,笑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不如等她们醒了你自己去问?”

    “哦。”琇莹只是经的少,又不是真的傻。迟了一些,她终究琢磨过味儿来。

    好像不对啊!我才是最先跟着公子的,怎么那俩后来的反倒先钻了公子的房?

    待李惟俭习练过一套拔断筋,二人各持木刀斗在一处,心中恼火的琇莹不觉便加了几分气力。

    二人斗过几十招,忽而李惟俭被格得中门大开,胡思乱想的琇莹本能出刀就刺。

    李惟俭亡魂大冒,连忙缩头,却到底迟了一步。便是琇莹反应过来收了气力,那木刀依旧结结实实砸在了李惟俭肩头。

    “嘶……”

    “啊?公子!”琇莹丢了木刀凑过来,急得都快哭了:“我,我……”

    李惟俭揉了两下肩膀,气呼呼探手便将琇莹一头秀发挼成了鸡窝。恼道:“长脾气了啊,再有下次扣你月例钱!”

    “唔……下次不会了!”琇莹缩着脖子,好似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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