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文臻听见那一声招呼,眉心微微一颤。


    此时再掩饰毫无意义,她微微一笑,道:“陛下圣明。想不到陛下消息如此灵通。”


    “巧合而已。”永嗣帝语气有些庆幸。


    文臻瞬间便明白了,敢情这位在闻近纯宫里有人。


    “朕岂会要那女子为后?”永嗣帝语气冷漠而不屑。


    文臻想笑,又想叹息。


    原来没有她出手,永嗣帝也不会立闻近纯为皇后,从头到尾,那只是那女子的一场幻梦而已。


    难怪永嗣帝答应得那么爽快,本来她还有些奇怪来着。


    “那陛下打算如何呢?”


    “不如何。”


    “嗯?”


    永嗣帝微笑:“朕觉得,你做这皇后,比闻近纯合适多了。妹妹既然死了,姐姐代替自然天经地义。”


    文臻瞠目看他。


    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你回京来,不先回朝做你的尚书令,却潜入宫中李代桃僵,你打的是朕的主意吧?”永嗣帝轻声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朕如果也驾崩,东堂皇位更迭太过频繁,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你想过你无论扶持谁上位,朝政、军事,都必定要经过一番动荡,那么谁来调动军队,谁来组织粮草,谁来供应军需,谁来照应你那在对敌西番一线的燕绥?”


    “陛下这是皇族立场皇族思维,总以为这天下没有姓燕的坐镇便运转不开,却不知道天下事其实个人力量终究单薄,为将为皇都一样,不过是一个高踞宝座的吉祥物而已。”文臻一笑,“少了你,地球便不转了么?”


    她最后一句话永嗣帝没听懂,但不妨碍他理解前一句,眉头一皱,淡淡道:“西番已经私下给朕递了国书。”


    文臻看着他。


    “西番愿意与朕议和。或许你不知道,但朕刚刚得到消息。”永嗣帝冷冷道,“唐家易家已经起事,联军三路,一路取湖州,一路阻在衡州之前拦住戍卫营,还有一路潜入山林不知去向。而苍南州附近据说出现了兽潮,将建州军冲垮。东堂大地,战火已处处燃起。”


    文臻霍然变色。


    湖州!


    湖州此刻正空虚!


    自己派出的三万精兵按说该到了湖州,可是永嗣帝说还有一路唐易联军不知去向,以唐羡之之能,很有可能猜出了自己和燕绥的后手,那一路不知去向的大军,就是去拦三万精兵的!


    如果那三万精兵被拦,湖州危矣!


    永嗣帝缓缓道:“当此危急之时,东堂内外交困。西番愿意议和,那自然再好不过。所以你说,如果西番议和的条件是将林擎和燕绥交给他们,群臣会不会同意呢?”


    文臻的心沉了下去。


    满朝文武,包括自己的老师单一令,一向的宗旨都是大局为重。世家一旦起事,战火处处燃起,东堂兵力被迫分散,捉襟见肘。这种情形下必然愿意与西番议和,在那群老臣的心里,便是为国牺牲,也是理所当然。


    “西番现今占据徽州,被林擎燕绥围困,但西番同时兵分两路,向隋州池州而去,东堂绝无力量支撑这样的多线作战。”永嗣帝道,“你应该明白,最后的选择会是什么。”


    会是选择再次对不起林擎燕绥。


    文臻闭了闭眼,忽然道:“不,不对,不是西番要议和,是你私下递了国书要议和!”


    西番国内矛盾剧烈,需要战争来转移矛盾,如今战果刚显,刀锋噬血,绝不甘心就此主动收手!


    是永嗣帝自己要拿林擎燕绥来求和,甚至可能还会割地!


    “你不怕千秋史笔,永担骂名吗!”


    “朕含悲忍辱这一生,妻不成妻,女不成女,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到得如今,也只剩下不甘心三字。”永嗣帝轻轻道,“挣扎这半生,失去了一切,好容易坐上这帝位,却叫我转眼大梦成空,情何以堪?所以,朕这皇位,要长长久久坐下去,为此牺牲什么,也是值得的。”


    “你想要救你那夫君也成,你便留在我身边,全力保住我的性命,我便不拿燕绥去交换。”


    文臻呵呵一笑。


    燕家的男人啊,个个城府比海深。


    这是拿燕绥要挟,要自己为他保命,应对永裕帝了。


    “你若不应,朕今日朝上,便要将那议和国书拿出来和群臣商讨了,到那时候一旦形成决议,便是朕想转圜,也很难了。”


    文臻微笑看着他,心想我杀了你不就好了?


    永嗣帝却又微笑:“你在想要不要杀了我?你知不知道朕已经安排好了人,只要朕出事,议和国书立即递给西番,青州粮草立即扣下,并且衡州戍卫营会不战而退……不要和我说这样会葬送青州湖州,朕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文臻闭了闭眼,叹息一声,痛快地道:“好。”


    永嗣帝微微一笑:“那便辛苦你了,我的皇后。”


    文臻翻个白眼儿。


    接受朝贺已毕,她本该转回后宫,奈何永嗣帝只想留住她这个大盾牌,竟然握着她的手,留她在御座之旁,文臻看着那手,笑道:“陛下,我和莫晓是闺中密友,我称呼齐姑姑为师父。”


    永嗣帝触电一般放开手。


    手是放开了,却也没许她走,要留她在这朝中听政。文臻一直在疑惑,永嗣帝是如何对朝臣交代这位皇后身份的,听了几句听出来了,敢情他竟然对朝臣道,这位是蒋中丞远房侄女,刚刚进京,贤良淑德,选为皇后。


    蒋鑫年纪大了,这两年告病养老基本不在朝,他家世代清贵,家风清正,他家出来的姑娘,朝臣们自然没有什么异议,顶多嘀咕几句这皇后选得有些突兀,当此朝局纷乱之时,也无心多想。


    文臻听了几句,都在商讨如何对敌西番,以及世家起事的消息也传开了,一时群情激涌,文臻冷眼看着底下脸红脖子粗的群臣,心想看似一个个义愤填膺,其实真说不准里头有多少世家派系的人。


    典礼已毕,直接就开始朝会,观礼的人也纷纷退去,文臻看见随便儿跟在德妃身后转身时,对她使了个眼色。


    哟,这小子竟然认出来了。还好没有扑过来。


    文臻老怀弥慰,又略有怨念——这兔崽子早就认出了自己,竟然没有扑过来!


    果然,过不多久,便有宫女惶急来报,称太后病危。


    宫女是悄声来报的,但文臻隐约听见,便花容失色,霍然站起,惊道:“太后病危,这如何了得!”


    这一声顿时将正在讨论国事的群臣惊着,都去看永嗣帝。永嗣帝脸色微微一变,他并不愿去见太后,但当着群臣的面,本朝又以孝治天下,一句“不去”无论如何不能说,只得下令暂时休朝,自己携了皇后去见太后。


    而此时,地下某处,默然静坐良久的永裕帝,忽然身子一倾,喷出了一口血。


    晴明惊呼着去扶他,永裕帝按住心口,只觉得心绪烦乱,气血逆涌,连指尖都似有火在烧,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红的指尖,想着当初放毒药的时候明明说过阵子就好,怎么到现在都没消退,还越来越频繁疼痛颤抖,失眠多梦,连带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差了许多。


    也不仅仅是精神气,炼完药后,确实有一阵子精神百倍,他以为从此便恢复健康,正可以大干几十年,没想到没几天,各种不适便又来了,这种不适和以前的毒病沉疴感觉又不同,说不清哪里不舒服,但就是哪里都不舒服,他询问大师,大师还是说药力化得太急,须得慢慢调养。他虽然半信半疑,但除此之外,自己的武功和真气确实也没受影响,也只得等症状过去。


    而此刻他吐血,却是因为刚刚接到的军报。


    西番竟然出兵了!


    世家也趁此机会起事了!


    他竟然真的把局势都料错了,当初原以为西番无力再战,而世家家主可一网打尽,自此心腹大患都去,他可安坐皇位百年,可现在这个局面!


    永裕帝捂着心口,生平第一次,心中升起淡淡的悔意。


    他是不是出手太早了……


    半晌,等那一阵烦恶过去,永裕帝直起身。


    过去不可重回,后悔也已无用,局势如此糟糕,那自然更需要他力挽狂澜。


    他起身,理一理平天冠,整一整明黄袍,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凑到黄铜镜前,看了看自己的脸。


    镜子里,朦胧映出一张他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


    此刻,景仁宫殿内,一道闪电般的银白光影掠入暖阁,没有惊动任何人。


    那是三两二钱。


    三两二钱潜入殿内,跳上榻,对着那个小几,一巴掌下去,顿时整个小几连同上面的茶盏茶叶罐子书卷杂物都成了稀巴烂。


    隐约小几之下一阵轧轧乱响,三两二钱也不管,一屁股蹲下来,对着那小几上的茶杯洒了一泡尿。


    神奇的是,巨长巨臭的一泡尿,没有从茶盏里涌出来,不知道流哪里去了。


    三两二钱奉文臻之命,毁掉景仁宫地道出入口。


    文臻自己抽不开身,不是没想过办法想派人从地道口进去逮老鼹鼠,但这一处地道口因为总是掉尸首,已经被改掉了,再也无法从外头打开,文蛋蛋也没找到缝隙进去,文臻猜想永裕帝应该还有别的出入口,但皇宫这么大,一时也无法找。


    既然打不开了,那就毁掉,让他也别想再从这里出来。


    此时底下一阵警铃急响,有无数黑衣人往通道口方向奔去,晴明带着人,急着去修理被拍坏又被不明液体弄坏精密轴承的机关,头一抬,嘴里滴落骚气冲天的液体,哇地吐了一地。


    等他狼狈地退下再到了皇帝身边,永裕帝捂着鼻子退后一步,挥手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洗漱吧。”


    晴明委屈地哦了一声,又道:“上头的机关好像难以修复了,也不知道是谁猜到那机关不怕拆解怕水……”


    永裕帝微一皱眉,出口自然是景仁宫最好,毕竟景仁宫里到处是他的人和机关,但是此刻他有急事要办,也无暇去处理那机关,想了想道:“无妨,那处便废弃了吧。”


    晴明便不说话了。


    大师跟在永裕帝身后,永裕帝却忽然转身微笑道:“大师近日为朕护法,十分辛苦,也先留下休息吧。等朕处理完上头的事,便来接大师。”


    那和尚也便一点头应了。另有一群人无声无息上来,簇拥着礼服严整的永裕帝,行入前方黑暗之中。


    ……


    永嗣帝一脚踏入多日未来的慈仁宫,便嗅见了一股清逸的幽香。


    这令他有些诧异,太后宫中,一向都只燃厚重的檀香。


    他仔细嗅了嗅,确定这香没问题,便也没多想。


    文臻落后他一步,心里想着事。感觉一个小太监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李瓜擦过文臻身侧,走到随便儿身边,悄声道:“娘娘心里在想,如何才能看一眼慈仁宫的厨房。”


    随便儿:“……??”


    不是,老娘,你不会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做饭吧?厨神不用这么敬业吧?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认真地想了想,慈仁宫的厨房在后头的配殿,帝后探望太后是没可能去厨房的。


    随便儿想着,他娘肯定不是要用厨房,是……想看厨房的格局?


    片刻后,他去了后头,打开厨房的窗户和门。


    太后寝殿的一长排隔扇窗可以看见厨房这个角度,但是却被一丛丛梅花所遮掩。


    随便儿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和厨子们拉呱着,一边看着那些梅花树。


    然后那些梅花便无声无息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那边文臻进了殿,便皱眉道:“气味不佳,病人住处宜通风。”啪啪啪将窗户都开了,她本想站在窗前看一看能不能看到厨房,第一眼看见梅树那么多,再一眼看咦这季节怎么一朵梅花都没有,越过枝影再一看,有人正推开厨房的窗,探出一个大脑袋来。


    催花狂魔随便儿,对着他老娘风情万种地一笑。


    然后又幽幽翻了个大白眼儿。


    文臻:“啾咪”。


    身后永嗣帝一边走过来一边问:“你在看什么?”


    文臻做个手势,转身,随手关上窗,“看野猫。”


    她已经走了回来,永嗣帝也便无法再往那里去,但方才他已经隔窗看过一眼,斜对面厨房,没有人。


    他只好随文臻再走回去。


    那边随便儿已经缩到窗下,想着老娘方才那个手势。


    “赶紧走。”


    为什么要他赶紧走?这厨房有问题?


    ……


    文臻走到太后榻前,心中想着,果然是这里。


    老祖宗的画里,是个厨房,文臻做过司膳女官,还经常去各宫伺候饮食,接触过这宫中绝大部分的小厨房,但是那个厨房的布局,她没见过。


    而这宫中,她唯一没进来过的厨房,就是慈仁宫的。


    今日一验证,果然是太后的厨房。


    那么,老祖宗画下太后的厨房,是要告诉她什么?当年他在慈仁宫厨房伺候饮食,发现了什么?


    狡兔三窟,那些窟口都在哪里?


    太后改建香宫,后来又偷偷查景仁宫,宫中恨不得能挖地三尺,为什么一直找不到永裕帝?


    都以为永裕帝应该在景仁宫地下,可如果不是呢?


    毕竟太后无论怎么挖,总不能挖自己的住处。


    文臻心中滑过这许多事,面上却笑盈盈看着太后。


    床上那个老妇人,她还是第一次见,传言里说太后一头银丝却面容幼嫩,但现在,银丝是真的,幼嫩是没有的,床上就是一个枯槁的如秋叶,干瘦如僵尸的老女人。


    她一眼就看出这是长期慢性中毒的表征。


    随便儿干的?


    棒棒哒。


    太后挣扎着睁开眼睛。


    这老妇人虽然中毒已深,却因为多年使用异族药物,身体里有些抗体,竟然在弥留之际,清醒过来。


    此刻看见永嗣帝,她目光一亮,还没说什么,永嗣帝已经淡淡道:“好教太后得知,儿臣今日登基了。”


    太后的目光立即暗淡下去。


    文臻瞧着她,心想她知不知道厨房的问题?


    想来是不知道的。


    燕家的人啊,一个比一个心机深沉。


    以至于谁也做不了幕后大黑手,谁都以他人为棋,谁都不能避免成为他人的棋。


    这一局,不走到最后,谁也看不清输赢。


    “太后好生将养身子,后头还有几十年的福要享呢。”


    太后一阵猛烈的咳嗽,似乎被这话刺激着了,却又无法对儿子发作,一偏头盯住了文臻,她眼神浑浊,看不清这珠光宝气的女子,以为是儿子新立的皇后,便气喘吁吁地道:“外人……出去。”


    文臻一抬手,掀掉珍珠面罩,笑吟吟道:“我怎么是外人呢,我是你儿子的内人。”


    永嗣帝:“……”


    太后却不识得她,只道:“让她滚,我有话对你说……”


    永嗣帝看着她的焦灼之态,心中一动,正要说什么,文臻忽然道:“陛下,莫晓死的时候,亲朋好友,一个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她牺牲,直到三天后定州军乱,她的同袍才找到机会,帮她收尸。”


    永嗣帝手一抖。闭上眼睛。


    文臻又冷冷道:“齐姑姑当年之所以教我学艺,是因为我身上莫晓给的香囊,而将我误认为莫晓。她时时疯病发作,唤我做阿巧,每次把我当成阿巧时,她便分外温柔些。有时候她还会唤‘永郎’……陛下,永郎是谁?”


    永嗣帝眼皮一阵急速抖动,手紧紧攥在一起,霍然起身,道:“太后还是好生休养罢,有什么话,好了再说也不迟!”


    太后怔怔地看着他,摸索着要去拉他的手,永嗣帝立即让开,太后蓦然转头,盯住了文臻,嘶声道:“你是谁!你……是谁!”


    文臻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累赘的大礼服脱了扔开,一边更加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你和你的唐家,这许多年一直不肯放过的,文臻啊!”


    ……


    随便儿没有离开厨房。


    他开始给厨房的人帮忙,烧火。


    厨房里的人在熬药做点心,热气腾腾,遮没了很多人的视线。


    随便儿选择烧火,是他觉得,这满厨房的大蒸锅,大蒸笼,哪个看着都很可疑,又不能一一掀开来看,只有灶膛最安全,一方面燃毒烟方便,一方面总不能有人从生火的灶膛里钻出来。


    他想得非常有道理。


    然而世事经常不按道理来。


    随便儿正想着心思,机械地往灶膛里扔柴火,因此也就没注意到,那袅袅里烟气里,隐约一股不明显的淡香。


    说真的,厨房里各种香气都有,那一点淡香,谁都发现不了。


    随便儿扔着扔着,忽然啪嗒一声,木炭落地。


    随便儿立即反应过来——他的手麻了!


    再一看灶膛,不知何时火灭了,冒出一股的焦烟。


    随便儿眼珠一转,发现厨房里已经倒了一地的人,而厨房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随便儿自幼学武学毒,抗毒性强,立即醒悟自己倒得太慢,顿时往后一倒,脖子一歪。


    厨房外头走进人来,烟气中只能看见绣花的宫裙,是个女子。步伐却很轻,一柄雪亮的长刀垂在手边,经过一个人,便利落地砍下,那长刀渐渐一路滴血,她一路走一路杀,慢慢向最里边的随便儿走来。


    随便儿倒在一边,一只眼睛看着她,一只眼睛看着灶膛。


    灶膛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移动之声,随即钻出一个黑黑的人头来。仔细一看那人戴着铁面罩,想必是要阻隔灶膛里的热气和焦灰。


    那人出来后不知碰触了灶膛的哪里机关,整个灶膛一分为二,又出来几个人后,一人从从容容走了出来。


    平天冠,黑底明黄纹饰的皇帝大礼服,眼眸深邃,姿态风流。


    随便儿惊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永嗣帝!


    可永嗣帝不是在太后寝殿吗?他刚才还看见他往窗边走来着。


    随即随便儿便看见了“永嗣帝”的指甲,已经剪短了,但是边缘还是微微发红。


    他立即明白了,是便宜爷爷咧。


    便宜爷爷打扮成这样,看样子有人要倒霉了。


    眼看人都走过来,随便儿眼一闭,心中懊恼。


    便宜爷爷指甲剪了,当初弹入他指甲内的慢性毒,也不知道能发挥几成作用。


    而自己浑身僵木,也无法驭使母蛊。


    好在还有一根手指能动,弄出点动静喊三两二钱来想必没问题。暗中也有护卫,最后一定会出手。


    再不然施放一两种毒药也行。


    只是可惜这样就暴露身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老娘。


    但话又说回来,这里闹起来,老娘那里才能得到消息啊。


    那女子依旧在一路砍过来,已经走到随便儿身边,随便儿手指正要动弹,走过他身侧的永裕帝忽然“咦?”了一声,看了看随便儿,一摆手。


    女子的刀停在随便儿上方,浓腻的血液滴落在他脸上,随便儿不敢睁眼。


    永裕帝低头看了看,认出果然是那晚遇见的那个小太监,他没来由地就是喜欢这个娃娃,看见他便心中微软,兴不起杀机,淡淡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罢了。”


    那刀便收了回去。


    永裕帝蹲下身,亲手给随便儿擦去了脸上的血液,随便儿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擦过脸颊,强忍住了没起鸡皮疙瘩。


    随即永裕帝起身走了过去,身后人都没什么讶异姿态,陛下就是这样的,随时可以心如铁石,但温柔起来也很真。


    一个小太监,饶了也便饶了。


    随便儿悄悄放开了手指。


    等人都出去,他骨碌碌滚到门槛前,一眼却看见德妃带着菊牙匆匆转过游廊,竟然是往厨房这边来了。


    她马上就会撞上狗皇帝!


    随便儿大惊,此刻他还不能动,只得一抬头,盯住了游廊侧的梅花树。


    德妃发现随便儿忽然不见,有些不安,匆匆往后殿来,忽然膝前一痛,一低头,发现被一支梅花的尖枝给戳了。


    她转头,看着游廊两侧的梅树,梅花是不可能长到游廊上来挡人的,而其中一根树枝长得奇怪。


    前方拐角传来轻轻脚步声。


    德妃眼光一扫,发现此刻游廊四面空荡荡,根本无处躲藏,她立即拉着菊牙翻过游廊,背对游廊,站到梅树前。


    站过去本想作态采梅花,结果发现这坑爹的梅树一朵花都没,花都落了。


    那边门槛上随便儿想给自己一巴掌。


    都给他先前摧掉了!


    脚步声近了,人已经转过回廊,德妃忽然想起前几年在京中流行的一个话本的一个段子,立即蹲下身,拔下簪子做挖坑状,又用手捧起那些残花,凄凄切切地捏着嗓子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凄惨了两句,翻着白眼想不起来词儿了,只能掩面做唏嘘状,一边暗骂不知道那《石头记》作者是谁,当年她听这故事就笑骂矫情做作,如今哪里还记得那些酸词儿!


    所幸菊牙是个混老了宫廷,配合惯了她家主子的人物,立即将德妃一推,粗声道:“你这蹄子,张嬷嬷让你来收拾这花圃,可不是给你闲工夫唱酸词儿的,赶紧做完了还得回去支应呢!”


    两人这一搭一唱,一个自伤身世,见花落泪,一个泼辣粗疏,现实直接,倒十分符合慈仁宫内的宫女情状,两人都听见身后有人鼻音轻轻哼笑了一声,然后脚步声便过去了。


    那一大群人,听见的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两人都不敢回头,听得步声渐远,德妃舒了一口气,扶着菊牙站起来,把那刚才珍重葬下的花踩了一地,不敢再退回去,向着相反方向走,没多久就看见厨房门口还趴着的随便儿,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来,再一看那满地尸首,脸色顿时白了。


    “那老不死?”


    “嗯。”


    祖孙互握着手,都觉得对方掌心冰凉,德妃抱起随便儿便走,“没事,别怕,奶带你去找你娘去。”


    但是她刚带着随便儿转了一个弯,就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平天冠,大礼服,礼服后一双眼深邃带笑,温柔地看着她,道:“侧侧,花葬完了?”


    ……


    慈仁宫厨房里,几条黑影蹿下屋梁,按照文臻的吩咐,对着那个已经恢复原状的灶膛做了一番手脚。


    文臻确定厨房是一个地下出口后,就已经想办法通知这潜伏在宫中的人出手,终究是地下的人出来得太快,没来得及,但是终究还是有文章可做。


    ……


    寝殿里,太后听见文臻那一句,眼瞳猛然一缩。


    随即她竟然猛地坐起了身,一把抓住了永嗣帝的胸口,混乱而快速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虚应着唐家……你且再听我一次……离她远一点……还有……那个小太监……那个李……”


    文臻忽然在永嗣帝身后冷冷地道:“陛下,建议您离太后娘娘远一点,我发现这殿中似乎有人隐藏。”


    永嗣帝想起那些唐家剑手,立即掰开太后的手向后退去。


    太后砰地一声落在榻上,那句“……渊是文臻的儿子”被掼散在了咽喉间。


    她喉间发出呵呵的断音,眼底泛出深红的血丝,死死盯着儿子,犹自不甘挣扎着想说话,然而文蛋蛋已经悄悄地滚了过去。


    文臻本想听她临终前会不会和永嗣帝说什么秘密,比如这宫中秘辛啊地道啊什么的,然而这把火险些烧到她头上,那便再也留不得了。


    太后喉间的声音越来越低,盯着儿子的目光却始终不曾挪开,她还有千言万语未及诉说,她还要告诉他,他从来不是唐家的棋子,唐家才是他的棋子。告诉他那些年轻剑手不过是为了保护他,唐家的提议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她为了稳住唐家不过是口头承诺,这天下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他在谋算,她一个被皇帝时刻防备着的深宫妇人,与虎谋皮许些漂亮的诺言那都不过是上位者的常见手段,他自己也会使这样的手段,为什么临到头来却宁愿相信外人的挑拨,而不愿去理解她的苦衷……然而这些话都随着这一刻逆涌的鲜血噗噗地堵在了咽喉里,永远也没了再出口的机会,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一生为之呕心沥血的爱子,冷漠地立在榻前,避开她的目光,他的身后,甚至站着他和她的生平宿敌,那个长一张笑面,心却若深渊之深的女子。


    她的手指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能轻微地痉挛,她还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张了半天嘴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壁……”字,永嗣帝似乎是听见了,却将头侧了过去。


    她去摸床边,扯被褥,指节卡在床缝的边缘,却绝望地发现,那些大师们为她安排的机关,都毫无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毁掉的。


    这令她心头冰凉。


    这许多年,她以信“大日轮神”为名,建造香宫,日夜供奉,其实不过是为了奉养那来自普甘的神教麾下的大能者。她曾亲眼见过那大能者可呼风唤雨,可凭空移山,刀砍不伤,水淹不死,甚至多日不食不水不眠,依旧存活。


    这样的神异给了她信心,她要留住这些人,为将来的某一日做准备。因此多年来隐居僻世,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皇帝,一方面是避免人来人往发现端倪。她对那大能者言听计从,按他们的要求命宫女以血抄经,日夜以苦修向神表示虔诚,并撙节用度给两位大能供奉了许多珠宝,也有从唐家索要,不过自从唐羡之接管川北事务之后,唐家在人力和财力上对她的支持少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她身边的最后一个大能,莫名便失踪了……而另外一个,早在几年前,就因为被燕绥发现,她不得不下了杀手……数十年供奉,费尽心血,都只是为了爱子登上那最高位时垫实脚下道路,到得最后,他不听,不问,不信,不要!


    她很想问他,连母亲的话都不信,却宁愿去信你的敌人,燕时信,你为什么!


    然而她的目光渐渐散了,那些不甘的质问,不解的疑惑,喷涌的心火,无尽的郁愤……都在那双浑浊的眼眸里,如这渐近黄昏的日色一般,消弭而寂灭。


    她死了。


    至死眼眸不闭,紧盯着永嗣帝的方向。


    文臻看懂她眼眸里的疑问。


    淡淡一笑。


    不,你不会懂的。


    你们唐家人,就爱掌控别人的人生,以上位者冷漠的漫不经心,拨弄着他人命运,不知道也不在意那一弹指一言语,便是他人永远的悲剧。


    你自以为为他好,为他卧薪尝胆伺机夺这皇位,也要他和你一般卧薪尝胆不得享人间悲欢,直到他失妻,丧女,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一生汲汲营营,一场空花。


    你要满足的,到底是儿子的皇位,还是你自己的掌控欲?


    日夜筹谋者,必将死于谋算。


    永嗣帝早就转开了目光,直挺挺地侧脸对着窗外,听得身后侍从低声道:“太后娘娘薨了。”便抬步向外走去。


    他没有再看太后一眼。


    文臻要跟上,他却道:“还请皇后在此操持太后娘娘丧葬事宜吧,朕……想静静。”


    便有一群步伐轻捷的侍卫走上来,围住了文臻,却并不是唐家剑手,永嗣帝果然不会再用唐家的人。


    永嗣帝又道:“还请皇后不要别生枝节,想想青州,想想朕答应你的事。”


    文臻笑了笑,也就当真站住不动,唤人进来安排丧事。


    她心中微微有些焦灼,心想随便儿和德妃去了哪里?


    ……


    永嗣帝心情烦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慈仁宫侧殿的一处壁画前,那处壁画画着长轮宗的远古故事,大日轮神的诞生和神迹,画风艳丽而诡异,看得他心神烦躁,自然而然便走开了。


    母后死了,他心里乱糟糟的,并无解脱的轻松,也谈不上太深的悲恸,却只觉得这冬日严寒,日光都似乎带着寒意,落在远处的一片金黄琉璃瓦上,泛出金属一般的冷光。


    他想着自己那个好哥哥到底藏身在哪里,皇宫这么大,宫阙万间,他往地底一藏,谁知道他会从哪里出来?总不能皇宫的土全部翻一遍,何况宫中向来不可轻易动土。


    又看见香宫那些麻木的宫人缓缓走过,行尸走肉般大白天也看着让人发麻,他身边的亲信太监低声道:“陛下,太后薨逝,这些宫人……”


    永嗣帝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都是可怜人,放了算了;转念一想,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很麻烦,留在宫中怕成祸患,放出去于皇家和太后名声有损。


    她毕竟是他的母后,予他血肉予他护持,他漠然看着她死去便是完成了报复,总不能令她再名誉受损泉下不安。


    亲信太监低声道:“太后信长轮神佛,如今莲驾西归,这些人跟随太后修行多年,应该也已经修成正果,为那莲驾之前的接引童子童女,也该……一起随着去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慢慢踱过了慈仁宫和香宫之间连接的便道。永嗣帝沉思半晌,最终没有说什么,亲信太监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躬身退下,准备安排慈仁宫的管事嬷嬷们去办这件事了。


    慈仁宫的人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有嬷嬷赶上来,端着托盘和搀了毒药的酒壶。


    守在便道旁的是慈仁宫掌事姑姑巧玲,十分恭谨地给他行礼,永嗣帝点点头,一眼看见香宫里似乎有人影一闪,不禁心中一动,下意识掠了过去,他的护卫们也紧紧跟着。


    永嗣帝掠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回头一看,却看见巧玲冲他一笑,然后将香宫和慈仁宫之间相隔的门关上了。


    落在最后的一个护卫立即回身去推那门,冷不防一柄带血的长刀穿门而出,嗤地一声刺入他胸膛,随即又闪电般收回,如果不是那门上多了一个带血的洞,地上多了一具尸首,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永嗣帝眼眸骤缩,靴跟一转,便要扑上殿顶,一边伸手摸向腰间。


    他的护卫们也冲上来围住他。


    正在此时,香宫里有人一声尖叫:“太后死了!”


    “他要我们给太后陪葬!”


    “那老恶妇一辈子折磨我们,死了还要我们继续陪着!”


    尖叫凄厉,那些四处行走,万事都似漠不关心的宫人们,忽然齐齐扑了过来。


    有人把头上顶着的香戳向护卫的眼睛。


    有人拿着刺经的长针扎向护卫的咽喉。


    有人直接就扑过来,手撕头撞口咬……用尽全部的仇恨的力量。


    像僵尸们集体复活,瞬间香宫成地狱。


    护卫们都是高手,却架不住这些人来得突然,杀得疯狂,那些人不畏疼痛不惧死亡,在长久的炼狱般的生活中早已失去了正常的人性和情感,又或者在太后死去霾云终散以为终于得救的那一刻得知要殉葬,那压抑在心底的恨便彻底冲破了理智的堤岸。


    香宫人数众多,那些护卫很快淹没在疯狂嚎叫的人群中,黑压压的人头中鲜血飞溅,不时抛出断肢残臂。


    忽然有人在殿深处高声道:“这一对无道母子,母亲欺压残害了你们一生,她死了,儿子还要你们陪她下地狱继续受她欺压……杀了他们,朕许你们自由!”


    永嗣帝如遭雷击。


    但他并没有回头,大袖一展,已经使出这一生里最好的轻功,一步便上了墙,下一步便要掠上香宫的殿顶。


    却在此时胸臆间一痛,真气霍然受阻,仿佛有一根潜伏的针,在他全力运转内力的同时被调动,生生戳得他真气一泄,便慢了一步,随即脚踝一痛,一低头便看见一个枯槁的宫女,抱着他的靴子,低头死命啃咬,尖利的牙齿,咬入了他的脚踝。


    永嗣帝顾不得疼痛,猛地一甩,那宫女牙齿全断,鲜血横流,却依旧没有放开,而此时底下一个接一个宫女扑了上来,一个抱住一个,像一群蝼蚁吊在深秋的蚂蚱身上,拼命把他往底下拖。


    扑上来的人太多了,为生存人本就可以爆发出平日不能有的力量,饶是永嗣帝一身流转如意的好武功,在此时也生生被一寸寸拖下了墙,他回首,手中寒光一闪,心里明白此时唯一自救的办法便是壮士断腕,然而一个残废如何能做皇帝,又如何能斗得过自己那恶毒的哥哥……只这么一犹豫,砰一声,他被拽落尘埃,下一瞬那些宫女便像叠罗汉一样一个叠一个扑压下来,重重压在了他身上,他被压得噗地吐了一口血。


    他的母亲为了他所做的全部罪恶,此刻都孽力反馈到了他的身上。


    下一瞬他双臂一震,全身骨节闷响,地面烟尘腾起,砰砰响声四起,那些宫女全部跌了开去,宫殿深处有惊叹之声,似在惊叹他深藏不露,于此情境之下依旧还能有如此威势。


    然而那惊叹里,又隐隐带着几分讥诮。


    似在讥笑在绝对的计谋前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


    永嗣帝一边吐血一边起身,却在此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一抬头,就看见那香宫的标志,那八个巨大而沉重的几乎从未挪动过的金缸,如一片无边无垠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隆隆地向他挤过来,盖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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