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网吧会员
文综考试结束后，大家都长吁了一口气，不管考试结果如何，至少被班主任王求老师当作犯人一般严厉看管的情形，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不过现在才下午四点半，离六点半上晚自习，还有整整两个小时。
这么宝贵的自由时光，该怎么打发呢？
有人提议去镇上电子游戏厅打游戏。
“都高中生了，现在谁还去电子游戏厅？去旁边那家网吧充一个会员，玩《石器时代》或者《罗马帝国》，可比电子游戏厅里的那些老游戏好玩多了。”
“再好玩？你也不能连饭都不吃，把生活费节省出来去上网吧？”旁边有人好心规劝道。
“腹中无粮草，修仙路不遥。毕竟刷帖比吃饭更容易飞升嘛。你要知道，我如今可是搜虎论坛bbs的版主了，一天到晚忙得飞起，哪有空吃饭？”
“你不吃饭，为什么要偷吃我的面包？周小蓉做主送给教师办公室的那几捆甘蔗，那几筐橘子，是不是你爬窗户进去偷吃掉的？”
……
眼见网络游戏的危害就要被人揭露出来，作为镇上第一家网吧的少老板王玮立马站出来打圆场道，“上网只是一种娱乐消遣，该吃饭得吃饭，该喝水得喝水，不能影响正常生活。而且，只是偶尔上上网，玩游戏，查资料，看电影，听音乐，都很方便，对日常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
说罢，王玮又拿出一叠卡片，对众人说道，“这是我们家网吧的会员卡，里面充了十元钱，可以玩五个小时。现在见者有份，凡是班上同学，都可以拿一张，以后可别说我不讲义气了。”
“还有这种好事？”众人立马上前，将王维手中的那一叠会员卡，抢了一个精光。
周兴本以为，他和王玮曾经闹过矛盾，王玮应该不会把会员卡送给他。
怎料，等众人大呼小叫，蜂拥着向镇上网吧方向跑去后，王玮却走到周兴身边，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了另外一张卡。
“来，周兴，你虽然转到文科班去了，但大家毕竟都在理科班一同学习过，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这张VIP会员卡送给你。他们那些人拿的都是普通卡，我这张可是VIP卡，里面充了二十块钱，可以让你免费上网十个小时。”
“免费上网十个小时？”周兴惊喜地说道。
虽然说，他如今通过摸鱼捉虾，多多少少也积攒了一些零花钱，三五十块钱已经不足以打动他了，但白嫖得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要了还想要。
“那我就多谢了哈。”周兴毫不客气地将那张VIP卡拿到手中。
“走走走，咱们先去上网一两个小时，感受一番再说。”王玮陪笑道。
周兴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玮这厮，没理由对自己这么好心吧？
难道说，他想让自己沾上网瘾，成为他们家网吧里定期生长的一颗韭菜？
想到这里，周兴不由哑然失笑。作为穿越人士，玩过那么多精致手游，欣赏过那么多VR高清视频，又怎么可能被古早风格的《石器时代》《罗马帝国》所吸引，又怎么可能被画面模糊的小视频所吸引？
不过，周兴确实也想去网吧一趟，去办理一些个人私事，比如说建立个人邮箱，注册QQ账号，等等。
眼下正是江南秋季，秋蝉在清爽的凉风中微吟，远处的田野里传来打稻机的轰鸣声。
周兴跟着王玮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他的后颈上还沾着教室吊扇吹落的粉笔灰。小镇上的青石板路泛着潮意，墙根处的苔藓爬过“严禁未成年人入内”的斑驳标语，红漆木门上“新世纪网络会所”的招牌被风刮得哐当作响，最后那个“所”字缺了一角，像被时光啃噬的缺口。
“刚定制的招牌就有了破损，这家广告商真是太不靠谱了。”王玮小声抱怨道。
推开网吧大门的一刹那，热浪裹着劣质烟味扑面而来。三十多台CRT显示器在昏暗里此起彼伏地明灭，如同深海里缺氧的灯笼鱼。
天花板的吊扇转得磕磕绊绊，把墙面上“爱护设备”的标语吹得卷边，露出底下更早的关于《恐龙时代》的游戏宣传画。吧台后坐着个花臂男人，左脸刀疤斜切入鬓，正用油腻的指甲抠着键盘缝隙里的烟灰——周兴知道，这人就是网吧老板，也是王玮的老爸，外号“虎哥”，他的抽屉里永远藏着几盒不同档次的香烟，用来散发给不同档次的贵客。
“老爸，我同学周兴过来了，开两台靠墙角的机子，让我们今天能够玩个痛快。”王玮熟稔地敲了敲吧台，虎口处还沾着下午考试时的墨渍。
王老板斜睨了周兴一眼，不动声色地在键盘了敲了两下。
“好了，你们可以去上网了。结束后在吧台再刷一遍会员卡即可。”王老板貌似很平静地说道。
上次王玮带人闯入哑巴河村，结果被周兴这厮挖坑，安了一个偷鸡贼的罪名，让王老板损失颇大，里里外外抛费了几百元钱不说，还搭进去了许多人情。
要说王老板心里完全没气，那也不可能。但王老板毕竟是混过社会的人，知道在这个世道，打打杀杀最是没用，打赢了赔钱，打输了住院，怎么都讨不到好。
在他看来，要报复周进这厮，其实很简单，让他沾上网瘾就行了，不仅能让他玩物丧志，毁掉了个人学业，还能给自家网吧源源不断地送钱，提供稳定的盈利点，这不比找人把周兴这厮打一顿要强？
也正是因为这个考虑，王老板做主，给王玮班上同学送的都是普通会员卡，给周兴这厮送的则是VIP会员卡。
他相信，只要让周兴免费上网十个小时，就能彻底拿捏这个乡村青年。
周兴和王玮二人的座位在右边靠墙角落，显示器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周兴用衣服袖子擦了擦，露出XP系统标志性的绿色草原壁纸。主机箱里传来电流的嗡鸣，像某种深海生物的低吟。
这个时候，王玮已经插上点卡，塑料片在插槽里发出“咔嗒”轻响，屏幕跳出血红色的《石器时代》标题界面，像素恐龙甩尾时震得桌面微颤。
“试试这红暴龙，贼猛。”王玮把键盘推过来，键帽上沾着可乐渍，“WASD控制移动，空格攻击——你以前没玩过吧？要不要我教你？”
周兴盯着屏幕里蹦跶的原始人，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突然想起十几年后自己读研时，在华西师范大学图书馆里敲字写论文的模样。
那时他总抱怨机械键盘太吵，此刻却觉得橡胶键帽的触感格外亲切。
“玩游戏不急，我先弄个邮箱。”周兴点开IE浏览器，地址栏输入“”时，王玮的眉毛挑得老高：“写信啊？你还真有网上笔友？”
CRT显示器的蓝光在周兴脸上流动，他看着注册页面上跳动的光标，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的邮箱还需要手动输入生日和相关密保问题。
当“zhouxing2001@163.com”的提示框弹出时，身后传来某桌玩家的骂娘声：“我靠！又被怪物打死了！”
“可以啊，你这手速……”王玮的可乐罐悬在半空，疑惑地问道，“你这比学校教务处的那个打字员还快！你家真没有电脑？”
周兴笑而不语，指尖在键盘上飞舞着申请QQ。这个年代的注册页面还带着点阵风格，昵称栏里“重启人生”四个字让王玮笑出眼泪：“你咋不叫‘雄霸天下’呢？太土了！”
但当八位号码跳出来时，他还是忍不住凑近屏幕，惊讶道：“卧槽，你这号不错啊，连续三个数字‘8’，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卖钱？”
“以后肯定能卖钱，但现在分文不值。”周兴随口答道。
“来来来，咱们先加个QQ好友。”王玮热情地说道。
周兴给自己申请了一个QQ账号后，他又再接再厉，申请了第二个QQ账号，他这次是帮康绮申请的。
周兴本来还想多申请几个，因为到了2002年下半年，QQ对新申请的账号试行收费制，月租两元，老账号则仍旧免费。这使得QQ老账号的交易价格，最贵的时候达到了十元钱一个。
但周兴转念一想，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少说也有几十万资产，QQ账号卖钱这点绳头小利，想必也看不上了。
毕竟说破了天，他一个人又能申请多少QQ账号呢，哪怕是一百个QQ账号，也才值千把块钱，还得花大量时间推销、售卖出去，这不是吃饱了撑得慌吗？
有这个功夫，干什么不行？
见周兴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始终不玩游戏，这让王老板都不禁有些好奇，他开始绕着吧台巡逻，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周兴点开新浪财经，输入“茅子”两个字时，王玮探过身来：“你在看股票？你家还有钱炒股？”
“没钱就不能看一看？”周兴没好气地说道。
“也是哈，先看一看不是坏事。”王玮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陪笑说道。
电脑屏幕上，贵州茅子的K线图平缓如溪流，此刻股价28.5元，买盘卖盘的数字像未拆封的礼物。
周兴盯着“市盈率”那一栏，突然想起父母亲此刻在田地里采摘棉花的背影——要不是捕鱼捉虾，他们两人一天到晚都挣不到一股，这个时候研究茅子股票，确实还有点儿太早。
周兴意兴阑珊地关闭财经频道，转而来到体育频道。
“国足进世界杯了。”周兴滑动滚轮，主教练米卢的照片占了半个屏幕。
王玮撇了撇嘴：“我爸还曾说国足出线绝无可能，结果前天得知国足出线后，他高兴得又哭又笑，说这是难得一见的足球盛事，被他给遇到了。我心想，这至于吗，世界杯每四年一次，每次都有几十支球队参加比赛，以后国足杀入世界杯还不是轻轻松松？”
周兴一时间都没敢接话。他心想，眼下全体国人都在为国足的世界杯出线而深感振奋，他还是不在这个时候泼冷水好了，就让大家多高兴几天吧。
国足出线的评论区里，挤满“国足必胜”的留言，字体清一色的宋体五号，带着千禧年特有的热血与天真。
周兴想起2002年韩日世界杯的那个夏天，自己在岭南一家工厂，和同事们挤在餐厅里看电视，此刻他却在这家黑网吧里，看着这些即将成为历史注脚的文字，不由得分外伤感。
“玩两把《罗马帝国》呗。”王玮已经操控着士兵攻城，投石车抛出的火球在屏幕上炸开，“让你看看什么叫战术。”
周兴摇了摇头，点开“我的电脑”里的D盘。十几个文件夹整齐排列，“学习资料”“电影”“游戏”的命名带着刻意的掩饰。
他双击“电影”文件夹，跳出的窗口里果然躺着几个AVI格式文件，文件名诸如“午夜凶铃”“山村老尸”，但扩展名却不对劲——这年代的敏感小电影，大都藏在更深的子文件夹里，用“资料”“课件”之类的名字伪装。
这时候，王老板的皮鞋声突然逼近，他小声对周兴道，“看电影去隔壁包间，别在大厅里乱点，要不然被别人看到了，你也尴尬！”
周兴抬头，正对上对方警惕的眼神。他这才注意到吧台上方有个小窗口，蒙着半透明白纱，隐约能看见里面摆着两张沙发——那是给“特殊用户”准备的。
王玮吐了吐舌头，小声说说：“这是小港岛酒楼余老板的主意，有年轻妹子在里面卖爆米花，其实……”
话音未落，窗口里飘出一缕香水味，混合着主机箱的焦糊味，在闷热的空气里酿成某种暧昧的氛围。
电子钟显示18点整，周兴的QQ突然传来一阵抖动。点开一看，是王玮发来的消息：“真不玩游戏？还有十分钟就下机了。”
周兴偏头一看，发现王玮正带着耳机听音乐，难怪他不说话，改用QQ发言。
周兴打字回复道：“不了，你玩吧。”输入法还是智能ABC，选字框里的选项带着笨拙的可爱，不像后来的搜狗拼音能精准联想。
“靠，你到底来干嘛的？”王玮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两块钱一小时呢！你就弄了这些破玩意儿？”
周兴看着对方急躁的模样，不急不缓地说道，“先了解一下上网事项，下次再玩也不迟嘛。”
周兴关掉所有窗口，按下主机电源。CRT显示器逐渐暗下去，映出他此刻的表情——平静中带着某种释然。
走出网吧时，巷口的路灯刚亮，昏黄的光晕里飞着蠓虫，远处传来榆州县第七中学晚自习的预备铃声。看来他是来不及吃上晚饭了，只能顺路买块面包充饥。
“明天还来不？”王玮叼着根冰棍，“我爸说后天有《传奇》私服，可好玩了。”
周兴抬头看天，猎户座的星群刚爬上屋脊，十年后他在西北边城，再也没见过这么清晰的星空。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QQ号码纸条，纸角被汗水洇湿，却依然坚挺地卷着边。
“不了，”周兴笑了笑，转身走向路灯照亮的街道，“我得好好复习了。”
王玮在背后的嗤笑声被夜风揉碎，周兴听见自己的球鞋踩过青石板，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是某种重启人生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