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之事,触动人心。

  在新制颁布之后,而后又有旨意,责令各县进行县试,考取童生。

  这一项项的措施,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倒不是李世民性急,而是李世民比谁都清楚,此时趁着许多大臣还未回过味来,许多措施必须尽快实行。

  等到新的一批童生出现,接下来便是州试,一群有功名的读书人开始脱颖而出。

  那么……这些得了功名之人,将会迅速成为新制的基础。

  毕竟人家凭本事考来的秀才,总不可能你说反对就反对吧。

  李世民是个深谙世情之人,任何的新制,维护它的,必定是能从新制中获得好处的人。

  如若不然,就算是话说德再好听,平日再怎样晓以大义,都是无用的。

  这就如同当初太上皇和李建成一般,他们自以为自己占据了礼法的优势,可以凭借一道诏书,就可以将李世民赶出权力的核心。

  却是不知,这些东西在功臣集团们充满了疑虑的时候,所谓的诏书,根本就是废纸一张,没有人愿意拥护这样的诏令。

  反而是大家感受到了威胁,纷纷自觉地围绕到了李世民的身边,劝说他立即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太子和齐王,逼迫太上皇退位。

  一切的根本就在于,李世民有这样的基础,每一个人都会自觉的去维护李世民的利益。

  因为大家已捆绑在了一起,哪怕是提着脑袋,冒着灭族的危险,跟随李世民弑兄逼父也在所不惜。

  此时在中书省,房玄龄命人将最新的诏令送去尚书省执行。

  他活络了筋骨,随即便有书吏进来道:“房公,长孙尚书求见。”

  六部尚书之中,长孙无忌的权柄最重,李世民几次想要将他送入门下省,令他成为宰辅,可长孙皇后却都以长孙家受到的恩荣太重为由而拒绝。

  因而,固然作为宰相,可房玄龄对于长孙无忌却是不敢怠慢的。

  他先命人奉茶,而后让人请了长孙无忌进来。

  长孙无忌入内,坐定后,随即看了房玄龄一眼,便道:“房公近来气色好了不少。”

  房玄龄面上带着微笑,可是脸上的不愉快却是一闪即逝。

  你确定不是故意的?没看到老夫眉角处的伤口还没好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长孙无忌莫非是耻笑老夫?

  房玄龄不露声色地道:“一大把年纪了,哪里有好坏之分呢?余生不过是为陛下效死而已,至于人的气色,却无关紧要。各人都有各人的运数,此天定也,凡人何须自寻烦恼……”

  他啰嗦了一大通,云里雾里,其实就是说了等于没说。

  长孙无忌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犯了房玄龄的忌讳,此时也不好点破,因为这等事,越是点破,反而越是尴尬。

  于是他便诚恳地道:“房公所言甚是,令某受益良多,可见天命之说,绝不是空穴来风,我辈切切不可强求。你我而今也算是功成名就,上天也算是待之不薄了。不过……有些话,我想来问问。”

  房玄龄抚案,笑容可掬地道:“什么话?”

  长孙无忌咳嗽一声:“陛下陡然改制科举,且这改制,迅疾如风。实在让人有些看不透,此时木已成舟,却不知是不是往后选官,一切都是科举说了算了?”

  房玄龄微笑着看他道:“长孙相公以为呢?”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往后恩荫者,只怕难有作为了吧。”

  说到此处,似乎也点中了房玄龄的痛处。

  朝中有用的官爵只有这么多,一旦被这科举者占住,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其他门径入朝之人什么事了。

  可任何一个家族,想要保持常青,就必须得有子弟能够占据这样显要的位置。

  那些世族,哪一个不是自诩为四世三公,不就是因为如此吗?

  一旦子弟中没有人能占据高位,十年二十年或许看不出什么,可三十年,四十年呢?

  哪怕你的祖先再显赫,这样的时间一久,终究还是有家道中落的可能。

  何况一旦没有子弟在朝中,时间久了,势必要和天子渐渐疏远了,偏偏家里又有这么一大份的家业,若是有心人觊觎,子孙们真能守住吗?

  或许对于那些有无数子弟的世族而言,他们现在倒不担心这个,毕竟……他们本就擅长为朝廷提供人才。

  可长孙家和房玄龄不同,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家学渊源,家族的人丁也很单薄,尤其是嫡系子弟,就更是少得可怜了。

  说穿了,他们是新贵,根基不够深,别看现在位极人臣,身居高位,呼风唤雨,可一旦权力无法交替,未来会是什么光景?

  二人各自对视一眼,都一言不发。

  良久,房玄龄才率先苦叹道:“陛下心意已决,已经不容更改了,我等为臣的,只能跟从。别人可以反对此策,我等受陛下隆恩,可以反对吗?子孙自有子孙的福气,哎,不管了,不管了。”

  长孙无忌却不这般看,他显得很忧心,皱着眉头道:“现在让子弟们读书,是不是为时已晚了?”

  他其实还是不甘心,不忍心长孙家终有一日败落下去,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自己也能够扬眉吐气了,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子孙看人的脸色呢?

  房玄龄便苦笑道:“长孙相公以为现在还来得及吗?你家的冲儿是什么性子,你想必是知道的吧,长孙相公以为他与街头上算命的书生相比,学问谁更好?”

  长孙无忌一听,顿觉得刺耳,这什么意思,说我儿子不行?

  他拉下脸来,此时心里有气,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家房遗爱不也是不怎么样,世人都知他是草包。”

  长孙无忌的这番话说的就更直白了,房玄龄的脸微微变色,这正是朝着他的最痛处戳啊。

  不过他还是勉强地挂着笑容道:“遗爱固然顽皮,可毕竟年纪还小,交了一些狐朋狗友。”

  长孙无忌哪里不晓得,这狐朋狗友四个字,指的就是他的亲儿子,他感觉自己受了侮辱般,于是又羞又怒地道:“自己不敢教儿子,岂可诿过于人呢?”

  房玄龄这一下子,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那一句,自己不敢教儿子这话上,什么事都可以忍,你长孙无忌莫非是讽刺老夫惧内不成?

  房玄龄捋须,拉长着脸道:“送客。”

  “呵……”长孙无忌冷笑,只吐出了两个字:“告辞。”

  外头的书吏听到里头的动静,吓得脸色骤变,忙探头探脑,随即便见长孙无忌背着手,气咻咻的出来,口里还念念有词:“他一个和尚,也配骂人秃驴,岂有此理。”

  骂归骂,长孙无忌自己的眼眶却不禁红了。

  若不是因为儿子实在不争气,又何至于有这样的担心。

  他堂堂吏部尚书,竟会如此的失态,哎……终究还是关心则乱,事不关己的事,倒是能保持超然的态度,可一旦牵涉到了自己子孙后代,真正休戚相关的时候,便发现……所谓的涵养,所谓的气度,都不过是浮云而已。

  摇摇头,心里竟乱如麻起来,纵他有千般都聪明,此刻缠绕在心头的只一件事……怎么办?

  …………

  “房公……长孙相公走了。”书吏轻手轻脚的走进来道。

  “知道了。”说罢,房玄龄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自责,自己和人作这口舌之斗做什么,只是……

  此时,他抬头道:“二皮沟大学堂,平日都教授什么?”

  “啊……”书吏一愣:“这个,学生所知的不多,就晓得有不少寒门子弟都投考,招募了一些生员,又听说里头教授人学问,设立的校规,和军法一般,不,听说是比军法还要严厉呢,至于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房玄龄一时无语,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和夫人交代了。

  虽说这是陛下让房遗爱去做伴读,夫人也是同意了的,可哪里晓得,太子也跑去学堂读书,这不是坑人吗?

  现在房遗爱进去多日,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想去打听,都被事涉太子的机密,给打了回来,也不知儿子在里头如何了,这若是吃了什么亏,肯定最后是他倒霉的。

  又想到这孩子被他母亲宠溺惯了,不学无术,成日糊里糊涂的,而今朝廷开始革新科举,这是摆明着……将来要挤占恩荫的空间的,他现在还能为相,将来他的这些儿子,又能到什么程度?

  房玄龄摇摇头,叹息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书吏早就感觉到房玄龄的气色不对了,一听房玄龄让自己走,便如蒙大赦一般,唱了喏,匆匆出去。

  …………

  在这寒意正浓的日子里,一封书信,被送到了二皮沟。

  陈正泰的好兄弟,那突利可汗终于有了回音。

  陈正泰迫不及待地取了书信出来看。

  一切如他所料,突利对于陈正泰的请求,表示了热烈的回应,表示自己将率本部驻扎于朔方一线,无论如何,也要保护朔方军民的安全。

  唯一提出来的要求就是,今岁大漠中也受了一些灾害,希望陈正泰能够提供一些粮食,好让突厥人可以过个好冬。

  陈正泰当然知道这兄弟是有粮的。

  果然是本着能坑兄弟一把就坑兄弟一把的态度,能从他的手里骗到一些粮再说。

  看到此处,陈正泰不禁对身边的马周等人感慨道:“果然这个世上,什么兄弟,真是一点都靠不住,我剖了自己的心肝交朋友,他竟还想骗我粮食,人心都是肉长的,可这位突利兄,竟是铁石心肠。”

  马周在一旁尴尬了很久,才道:“恩主,突厥人畏威而不怀德,最是狡诈,恩主与他们交涉,却要小心了。”

  陈正泰挥挥手,唇边勾起了一抹笑,口里道:“也罢,准备一些粮,给突利兄送去,毕竟是自家兄弟,他可以无情,我陈正泰不能无义,不过……这粮要分期给,就说运输不易,每个月送两千石去。再有,酒价该涨了,现在通货膨胀这样厉害,老是这样廉价,也不是一个事,每斤给我涨五个钱。另外减少一下牛马的采购,把牛马的价钱给我压一压,现在筑城乃是当务之急的大事,陈家也缺钱。”

  马周连忙说是。

  接着,陈正泰话锋一转,道:“还有那个铁勒人呢,将他叫来吧。”

  铁勒部已经彻底的击溃了。

  那首领契泌何力惶惶如丧家之犬,只带着数十个亲卫逃了出来。

  他本是想要去投奔突利的,毕竟突利乃是突厥人的首领,想要报仇雪恨,突厥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很快,他便见到了一人,此人自称陈氏,愿带他前往大唐。

  这契泌何力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当然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自也是知道,大唐可是当初击败突厥人的存在,于是毫不犹豫地随这陈氏的商贾来到了二皮沟。

  可是到了二皮沟后,他并没有立即见到陈正泰,此时这汉子却是急了,虽然在这里受到好吃好喝的款待,可千里迢迢而来,却只是供给自己吃喝,这算怎么回事?

  契泌何力自幼便天生神力,这在铁勒部是出了名的,只是脑袋简单了一点,而铁勒九姓彼此又离心离德,因而才有此败。

  他身子如铁塔一般,一天要吃掉九只鸡,他似乎对鸡情有独钟,毕竟在草原上,这玩意吃不到,那牛羊肉吃腻了,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何况他自觉得鸡虽小,可这么小的骨架子,‘腱子’肉却很结实,倒是颇像自己一般,吃它们,不冤。

  心事重重的在此住了两个月,终于有人前来,天子门生,郡公,少詹事陈正泰召见。

  契泌何力等着正心焦呢,顿时打起了精神,匆匆跟着来人到了陈府。

  陈正泰亲自出了门迎接他,面带笑容。

  一看这个笑容,契泌何力顿时觉得自己没有白来。

  嗯……这笑容很憨厚,一看就是实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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