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全完了……

  那大纛依旧高耸,甚至迎风招展。

  方貌环看左右,左右,竟是没有一人在看他。

  一队重骑奔来,几百精锐亲兵,竟也多是在逃,有少数人上前去迎,迎着迎着,也在逃散……

  不论方貌如何呼喊下令,再也没人听他号令了,也多是听不见他的号令了。

  方貌下意识想从土丘上下来,想打马就走……

  却是再左右看去,他又没了动作,晚了,一切都晚了……

  有那硕大的汉子,走到身边来,方貌抬头去看他,那汉子把铁兜鍪一掀,嘿嘿一笑:“洒家可逮着你了!”

  倒也不打不骂,就是笑着,巨大的朴刀往另外一个方向挥去,手臂粗的大纛旗杆应声而倒。

  方貌就看着这巨汉,兴许也想,人怎的能长得这么粗壮高大?

  巨汉并不看方貌,而是去看前方战场,等的是这大纛倒落之后,战场的局势变化。

  其实陷阵已然也就要突入到方貌面前了,两侧还有那些精锐铁甲,还有一些反抗之力,却是在大纛倒塌的那一刻,不知多少人在惊呼,也不知多少人在惊呼声中回头来看。

  崩溃崩塌,就在瞬间……

  重骑之威,在这野战对垒的战场之中,再一次显露其威力。

  此时,那巨汉鲁达,才把蒲扇一样大的手往那方貌后勃颈一放,那方貌立马脖子一缩,便如小鸡仔一样被控制在当场。

  鲁达来问:“你就是贼王方貌?”

  方貌无力之间,点了点头:“是我……”

  鲁达还来问:“你怎么不跑呢?”

  方貌又去环看,这话如何来答?是反应慢了?还是悍不畏死?还是脑袋空白发愣?亦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呢?

  答不来!

  鲁达又笑:“算你给了一桩前程,洒家当也有个将军之名!”

  将军自是不难了,就看是什么将军了。

  从一个小小的军汉,以功勋升迁到了一个小小的提辖官,再到指挥使,再得将军……

  这一路来,也是不易。

  鲁达并不是那般激动的喜悦,反而有几分唏嘘,唏嘘之间,抬头去看那四五百步之外的自家大纛所在。

  那里有一位将军,正也在打马往前,大纛也在动。

  鲁达把大朴刀插进江南的泥土里,这里土丘略高,虽然有雪,却还较为干燥,便是一屁股往地上坐去,也把方貌摁在身边坐下。

  几百骑也在周边环绕,并不再打马去冲。

  鲁达有话语来说:“洒家知道你们干这事,多少有些迫于无奈,但是,你们这么干下去,这世道不会变好,只会变得更差!”

  那方貌听到这番话语,那本已无神的目光陡然有了神采,立马就答:“朝廷昏庸无道,奸佞盘剥无情,百姓任人宰割,怎么都是活不得,揭竿而起,有何不可?”

  鲁达点着头说:“倒也无甚不可,洒家以往也不懂得这些,洒家的心思以往也鲜少多想什么事情,只是而今里,多想了一些,你不想任人鱼肉,却又鱼肉起了他人。”

  “我鱼肉了何人?”方貌铿锵来问,便是问心无愧。

  鲁达其实在喘粗气,他着实也累,身躯过于庞大,力气过于庞大,从来不善久战,只待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便是再来说:“你要杀贪官污吏,许也说不得对错,但你这麾下十万之人,皆杀的是贪官污吏,皆抢的是贪官污吏,那杭州城里的百姓,江南几十州县的百姓,都是贪官污吏?”

  方貌答得一语来:“本王自是严加管束了麾下!”

  “但你,管束不住……”鲁达是一个不想事的人,但他却从来又是一个极其通透的人,他不想事,不代表他想不明白事。

  鲁达一语,方貌凝噎。

  却是方貌噎得片刻,也有话说:“做这般改天换地的大事,岂能没有牺牲?”

  “做大事……”鲁达唏嘘一语来,抬头又看了看,抬手一指远处在移动的大纛,说道:“你看,那位贵人,他也在做大事,他也带来许多牺牲,兴许也有无辜,但他不肆意,他麾下的军汉更不敢乱来,也不会乱来……”

  “自是成王败寇,本王在此一败,你自怎么说都有理,本王若在此胜了呢?道理自也在本王!”

  方貌别过头去,刚才的情绪尽扫,这一刻,便真是视死如归的模样了。

  “你们啊,不该如此,兴许是不该如此裹挟,想来起事之初,你们兴许占得几分大义,从你们而行之人,多是心怀激愤之辈,所以,许多人随你们上阵,便是真能效死,你们也能拢得不少精锐,何以如今是这般局面?”

  鲁达,一语中的。

  方腊麾下,为何会有那前赴后继的精锐?

  只当都是教派洗脑?显然不全是,是这江南,真有许多人在无比愤怒与仇恨之中揭竿而起,这才是民心,也是奋勇敢死的力量源泉之一。

  何以现在局面至此了?

  是那百万贼,来得太快,过于良莠不齐,牛鬼蛇神尽收在手,却又管束不住,那些没有真正念想的人,一旦掌握了绝对的武力,他们的武力,便会肆无忌惮,任意施为……

  那本有的一点大义名分,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

  那太湖四贼,或说太湖四杰,本也不喜朝廷,为何又不愿从方腊?

  也如那湖州城中,达官显贵只是少数,但那些百姓竟也愿意帮着抵抗贼寇,这就是问题所在。

  鲁达还有一语:“你们今日之败,许是战之罪也,更多却不是战之罪,是你们自己走向了败亡之路!”

  方貌似也在想,便是这道理完全反转了过来,头几日还在为百万之众而高兴,怎的忽然就变了?

  只回头去看,看那十万人撒满天地去逃……

  方貌知道,兴许眼前这个巨汉说对了什么,至少说对了一点点……

  按理说,江南之地的百姓,应该是箪食壶浆来迎圣公之军,那苏湖之地,更是朱勔苛政的重灾区,更该如此!

  那太湖之贼,还把朱勔刺杀当场,更应该出兵来援来迎……

  怎么都没有发生呢?

  方貌还是回头去看,一百多里之外,就是杭州,杭州城内,此时此刻,在发生什么?

  那大纛来得极快,四五百步的距离,健马片刻就到,那位朝廷先锋大将,已然就在近前。

  巨汉起身去迎,那位大将翻身下马。

  方貌也去打量,一个年纪轻轻的汉子,模样硬朗周正,不比刚才那巨汉高大体宽,却是迈步走来,龙行虎步。

  那大将上前来,低头看了看方貌,又去远眺战场,看得好几番,才回头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鲁达嘿嘿笑着:“哥哥,洒家也是意外,只道这厮是不会逃……”

  这意外之喜怎么办?

  倒也简单,苏武明白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当今天子,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质,那就是很喜欢很需要情绪价值。

  这般的贼王,那就是最好的情绪价值,让这贼王趴在天子面前不断请罪,天子的情绪价值就拉满了。

  只要你能给天子提供无与伦比的情绪价值,那天子就会加倍奉还,对你好得如同至亲。

  “哥哥,接下来怎么办?”鲁达来问。

  “回湖州再驻扎,往后攻坚之战,当与友军同袍共同奋战!”苏武答着。

  野战,差不多打完了,兴许还有一两回,但再也不会有这般的场面了,方腊之军,往后定是据州县城池而守,只求退敌,不会再随意出击了。

  抓到了一个反王,这份功劳,也算足够足够大,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方腊擒拿在手,这场战争的主要功勋,皆在苏武。

  是苏武一己之力挡住了百万贼军扩张的步伐,是苏武两番与十万、二十万贼军死战,定住了局势,还擒拿了反王。

  再是苏武擒拿了方腊,这一切也就完美了……

  至于友军,自也有肉吃有汤喝,攻城拔寨,六十几个,每人每部,各有功劳。

  如此,皆大欢喜。

  只看大军依旧在追贼寇,这种追击掩杀的场景,实在看得太多次,大同小异。

  苏武倒也不以杀伤贼寇为目的,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还费钱。

  只待差不多了,就会鸣金。

  苏武忽然又看了看方貌,问鲁达:“这厮怎么如此垂头丧气失魂落魄?”

  鲁达笑着来说:“洒家与他说了一番话语,便是告诉他,他们此番,必然事败,他便如此了……”

  “他信你的话?”苏武又问。

  “他怎能不信?洒家就告诉他,败就败在两三月里的百万之众。”鲁达言简意赅。

  苏武自是听得明白,便是来夸:“你竟也如此通透!”

  鲁达嘿嘿笑着点头:“简单之理也……”

  苏武当真点头:“若是五万贼,兴许还真麻烦了,远比那梁山麻烦得多!”

  那方貌转头来看,这道理着实简单,乃至此时此刻,杭州城内的方腊兴许也想得明白,只可惜,想明白得太晚了,但凡早明白一个多月,一切可能真不一样。

  百万之贼,真正碰上精锐之军,战力加不得多少,反而多是粮草是累赘,还要肆虐州府管束不住……

  要这百万贼有何用?

  “把这厮绑缚起来,到时候制个囚笼养着……”苏武说着。

  “他许会寻死……”鲁达担忧。

  “那就让他寻吧……”苏武故意如此来说,还真别说,若是没有什么利刃,或者高处可跳,人寻死还真挺难的……

  咬舌并不能自尽,绝大多数人也咬不断自己的舌头,撞囚笼,最多给自己撞晕过去,其实就一个办法,饿死自己。

  在食物面前能饿死自己,那真是值得敬佩。

  苏武却还有失望,低头一语:“怎的抢了那么多钱财也不带在身上……”

  湖州一战,此处一战,苏武在战场上都收获甚微,钱财倒是有,得一个一个的尸首里去掏,其实掏不得多少。

  粮草是真不多,这些人百战百胜惯了,也没有极为严密的后勤组织,真是没有什么粮草存货。

  野战,不好,除了一些甲胄兵刃,战利品太少。

  那杭州城内,只怕是钱财之物堆积如山,那方腊之贼众,大概已然把整个杭州城的所有官私财货都聚在了一起。

  只要冲进杭州城里,第一个控制住要地,苏武甚至都不敢想象那是一笔多大的巨款。

  那些泥腿子,见到了那般的巨款,还能不想着分赃?还能想着要赶紧出城去继续奋斗?

  许还有六十几个州县都在拢,这般杀鸡取卵的发财方式倒是快……

  鸣金……

  军汉们在回,所有人回头的那一刻,都会不由自主地去看一眼自家将军那高耸的大纛。

  那“苏”字大旗,是真的好看,哪怕一天书都没读过的人,都认识那是个“苏”字。

  “苏”字左右,竖着两只猛虎,躯体矫健非常。

  只要看到大纛,众人就会莫名会心一笑,又赢了,又胜了!

  疲惫不堪之时,脚步依旧矫健,浑身依旧有力。

  那满头满脸是血的大队头范云,此时已然也聚到了鲁达身边,也就在大纛不远,再一次看到苏将军,他也咧嘴在笑。

  那慢慢回来的步卒军阵,与大纛还远,却依然在山呼海啸:“将军威武!”

  “将军威武!”

  声音一路而来,一直走到大纛之下,不绝于耳。

  苏武在高处,抬手稍稍压了压,声音依旧不停。

  其实,真以战争而言,苏武这支军队,甚至算得上是第一次真正如此野外对垒而战,也是第一次面对真正敢于前赴后继的精锐之敌。

  江南之行,是一场蜕变之战,苏武心知肚明。

  在军汉视角里,又不一样,他们看到的,感受到的,那就是湖州十万敌人,被自己一万人打得抱头鼠窜。

  此处,二十万敌人,被自己一万人打得落花流水。

  这种巨大的信心与荣耀,当真无与伦比。

  麾下这种经历与心境,正是此时苏武需要的,哪怕其中带有某种自我认知上的错觉,苏武也乐见其成。

  接下来的工作,自又是打扫战场,准备班师。

  但,先发钱!

  不论怎么样,不论这些钱有多重,但一定要先把钱发到军汉手里过一遍,他是自己带着也好,交给上官或者后勤杜兴那边再去保存也罢,或者就是去花掉,都无妨。

  但一定要先把钱让军汉们过个手,然后再看他自己怎么处理,只要不是作战的时候背着上战场,苏武是一概不管。

  当然,先保存在后勤之处,这也是个极好的选择,苏武亲自做过保证,哪怕人死了,钱也一分不少教到家眷手中。

  这一点,军汉们自是早已信任,便是多数人也都往杜兴那里去存钱,还为此专门新开了一个小部门,闻焕章就兼职了此事的主管,闻焕章也有了一个正经的官职,录事参军。

  这些事,也是在头前驻扎湖州城外之时操办的事,便是以往都在东平府附近转悠,这件事也就不太重要,而今几千里之外,这件事就显得格外重要。

  往后,便也该是常态。

  只待大军再宿一夜,第二天开拔回湖州大营里去,也还有走两天。

  湖州城内,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四城之门再也不闭,城池之内,弥漫着一种喜悦与放松,百姓们无事就往城外去……

  便是这个在说今日要到,那个在说当是明日。

  只待,当真在视线远方看到了那旌旗大纛,便是满城之中,皆是奔走相告。

  无数人涌出城池来迎,府衙里更是派出差吏军汉来维持秩序。

  知府邢岳,也出城来迎,也派那钱世疆远远打马就去,便是还有事情商议。

  商议何事?

  问问苏将军,能不能让大军以威武雄壮之姿,从南城进,从北城出,走这么一趟。

  这般仪式,对于邢岳与湖州城内的百姓而言,显然很有意义。

  苏武也就答应了下里,这不是什么难事,军中马匹有多,只管去走一趟,便是士卒也当享受一份千呼万唤的荣誉,也是好事,有助于军中政治思想工作的建设。

  入城之前,自要听下脚步,整理一下仪容仪表,也把甲胄清理干净,再穿在身上,重骑马匹自也要披甲胄,只管让百姓们也看看这般怪物长什么样子。

  倒是苏武自己却不去游这一趟街市,只看着军汉喜气洋洋打马列队往那城池里去,那百姓之欢呼雀跃,箪食壶浆在塞在给……

  军中严令,不得收百姓任何东西!

  军汉们自也不觉得有什么苛刻,只管照做,不论是鸡蛋塞来,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只管坚持不受。

  自也能博得美名,有一个词,秋毫无犯,这个词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但上下几千年里,真做得到百姓秋毫无犯的军队,那真是凤毛麟角。

  苏武麾下,却是轻松就能做到,这倒也不仅仅是荣誉感与思想觉悟,在这个时代,更多还是苏武麾下的军汉,大多不算穷。

  苏武带着伤员与烈士遗体,先回大营,积雪在融,大帐里燃起了炭火,苏武在烤火。

  更在工作,战事情况,方腊之贼各般情况,江南各地之情形,都要整理成书面报告,以最快的速度往北送去。

  倒是邢岳跟着苏武来了,也坐在大帐里,竟是接着军中的笔墨纸砚也在写,写得激动不已,甚至时不时还要问苏武几句:“苏将军,你看这一句的措辞如何?”

  苏武苦笑着来答:“邢相公自是哪般措辞都对。”

  其实苏武也明白,邢岳这是善意,就是要让苏武知道他是如何来写这些奏疏的。

  却是邢岳来说:“诶,自是你我商量着来,这奏疏要去中书门下,说不得还要让天子过目,岂能不谨慎措辞?”

  “相公文笔之道,自远胜过我……”苏武笑着,其实是觉得麻烦,他自己一大堆写不过来,还得给邢岳去看……

  “将军何必如此谦虚,将军之文才,我也多少有些耳闻……”邢岳捋着胡须来说,此番太过惊喜,头前还想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没想到,胜得如此干净利落,在去打听,竟还有那斗将之事一场不败,当真传奇非常……

  邢岳更知,经此一战,这湖州彻底无忧了,贼势已然止住,只去比较,江南东西两路,六十多个州县城池皆不能幸免,唯独湖州,已然在百万之贼兵锋之下,竟真就这么幸免了!

  苏武不仅仅是救了多少人命,更也是给邢岳个人的前程助了一把大力。

  邢岳说到文才,苏武以往听别人说这话,总会有一种不习惯,觉得哪里怪怪的,也知道自己是附庸风雅而已。

  但听多了之后,邢岳再说,苏武慢慢也习惯了一些,以往苏武必是谦虚之语,今日,苏武脱口而出,只道:“我非东华门外唱名者!”

  邢岳更是来笑:“而今不比以往了,当今天子擢拔人才,也不全看那东华门唱不唱名……”

  邢岳就事论事,如此说来,对于苏武而言,自然是好事。

  苏武也知道,兴许真是好事。

  对个人是好事,对于一个政治生态较为稳定的国家而言,那是乱得不能再乱了。

  就看着朱勔在江南……也看那太监梁师成入进士甲等,也在东华门外唱名……

  规则一破,当真就是天下大乱,赵佶是要为自己这些任性付出代价的……

  苏武叹了口气,继续去写。

  邢岳似也感受到了苏武的情绪,也是叹息一语:“再说,而今那东华门,也不是昔日的东华门了,将军啊,他们要得,你自也要得!”

  这般话语,已然就是交心之语,苏武抬头看了看邢岳,这邢岳,值得交。

  苏武微微一笑:“再说再说……往后再说……”

  算是把话题暂时说过去了。

  邢岳点着头,纸笔再写,又加几句夸赞苏武的话语:文采斐然,诗书满腹,经天纬地,胸有沟壑,纵观古今……

  夸人的话语反正不要钱,有没有用也多写几句,万一有用呢?

  自是这些话,便不给苏武看了。

  两人的公文,都往北发去,一个发到枢密院童贯,一个发到中书门下。

  那方貌在一个平板车架的囚笼之中,正在湖州城内游街示众,陪着他的还有几颗大贼头颅挂在左右,什么贼人飞龙大将军,飞豹大将军……

  若是旁处看得这般恐怖的人头,那自是要吓得人远远去逃。

  今日,却是百姓争相来看,若不是差役军汉管制,只怕诸般石头瓦片早已打砸而来。

  虽然打砸不得,但百姓激愤谩骂之语,那是响彻城池。

  随后对军汉们的夸赞表扬,那更是山呼海啸。

  方貌在看,失魂落魄在看……自也不知他心中会想些什么……

  那重甲骑军,人马俱甲,列队慢慢走来,便是百姓们眼睛都看直了,个个抬头,当真是大开眼界,竟是还有这般的军伍。

  甚至也有人说:“我的天爷,这般怪物,若是来打杀我,不用他动手,我便是吓都吓死了!”

  “有这般强军,这天下哪里还有敌手?”

  “是啊是啊,好生骇人!”

  便是话语此起彼伏,当真也是湖州百姓,从未见过这东西。

  有一甲骑,走着走着,忽然激动起来,便是左右转头去看,像是在寻什么人。

  左右没有寻到,又往高处二楼去看。

  忽然就听得一声呼喊:“郎君!范郎!”

  这甲骑听得是身形一震,连忙循声望去,真是她,这甲骑下意识要开口去答,却又忍住了。

  却是头前都头转头来问:“那位就是你那小枝娘?”

  甲骑范云点点头:“是她!”

  都头陈达也抬头去看:“就是为她不要了命?”

  范云陡然又羞涩起来:“嗯……”

  “哈哈……倒也……值当了,不错不错。她喊你,你便答她话语吧,此时不是行军,容你一回。”

  陈达说着,便也左右去捅身边同袍,皆往那二楼去指,众人都去看小枝娘。

  姑娘十五六岁年纪,发髻盘成了妇人模样,一身青靛衣装,脸上妆容精致,额头点着红花瓣,当真是个美人。

  却看范云越发羞涩,左右同袍皆是在笑,笑出了一种奇怪……

  还有话语,这个来说:“值当值当,死也值当!”

  那个也说:“哎呦,这是什么命!”

  “只是这小枝娘,怕是不好养活啊,范队头可得使劲挣钱才是……”

  范云满脸更红,却也答了一语:“她贤良得紧,莫要胡言。”

  “哦……”便听起哄,那怪怪的笑容又道:“贤良啊?有多贤良啊?”

  便是男人,从来幼稚。

  却是陈达一语:“你答话啊!再不答话,队列可就走过去了!”

  范云连忙再抬头去看一眼,队列当真就要错过去了,那小枝娘所在的二楼,已然就在身后,他连忙喊得一语:“我钱够了!”

  “啊?”小枝娘满脸激动,却是街面太过吵杂,实在听不清楚。

  “我钱够了!”范云再喊。

  “啊?你说什么?”

  “我的钱,够给你赎身了!”

  “啊?奴家听不清,你什么时候来寻奴家?”

  队列越走越远,就看那陈达左右示意一番,便说:“一二三!”

  三喊完后,左右二三十骑,忽然回头同声大呼一语:“我钱够了!”

  那小枝娘听得一愣,连忙羞红了脸去,低头把那大袖抬起来遮住脸面。

  左右也还有她的小姐妹,连忙来说:“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他说,钱够了,钱够了!”

  “嗯……”小枝娘脸在大袖里,烫得通红,轻声一语,又把那大袖稍稍放了一点,放出一点视线来,再去看,只看得那一伙铁甲军汉,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

  姑娘激动不已,返身入屋,奔得飞快,直回自己房间之中,台子上的首饰盒,柜子里的衣物,几把团扇,一些细软……

  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先收拾哪个,好似要走,飞着要走,飞去郎君身边。

  便也是小姐妹都跟了进来,笑笑闹闹,也是在打趣。

  “可教人羡慕呢,怎的妈妈让你伺候他,不选我去伺候他……”

  “是呢,若是我去伺候他,岂不……咯咯……”

  “苦命人呐,却也有好命来,好呀好呀……”

  “羡慕……”

  却看一个半老徐娘此时也一脸是笑进来了,尖锐的嗓音来说:“哎呦,可急坏了,那郎君可是实诚人,当是不会骗你的,这么急作甚,还早着呢,他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急不急……”

  “妈妈……”小枝娘只管是娇嗔。

  “嗨……好事,真是好事……我在这楼里盼了一辈子,盼个良人,没有盼到,你好命啊!”这半老徐娘,忽然也是眼眶有湿。

  身旁众人,哪个不是羡慕呢?

  “良人呐,拿命来换你,这般的良人,何处还有……”半老徐娘是老鸨,说来是高兴,也是半辈子的哀愁与唏嘘。

  就看那小枝娘忽然往地上跪去:“拜谢妈妈成全!”

  “唉……我没成全你什么,就是与东家多说了几句,多减了一些价钱罢了。”老鸨扭着腰肢答着,平常里,她也定是个狠厉人,偶尔间,却也有这一分的柔软。

  小枝娘只管磕头去,那老鸨又说:“哪天啊,我若是活不下去了,去寻你,你可也当给我安身之处才是呢……”

  “一定一定,如何也报答不了妈妈此番恩情。”小枝娘只管来答。

  那老鸨忽然团扇一摇,腰肢一扭,身形一转,回头要出去,也有话语:“说笑罢了,不会去寻你的……你啊,既然离了这里,就把日子过好,莫要再回来了。”

  说着,老鸨背影已然出了屋,那小枝娘也就在落泪,莫名之间,左右姐妹,竟也是抱在一起,抱头来哭。

  那队列之中,都头陈达也在皱眉,事情自是极好,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事可还麻烦,这人可怎么带回去。

  带个女子入军中,那可是大罪,脊仗五十,可不是玩笑,打死打残了去……

  这般事情,万万不敢做。

  但来日班师,上船就走了,范云也万万不可能脱队去,私自脱队,那是逃兵,便是绑了一摁,一刀就斩!

  这江南去京东,两千多里,一个女子,如何安然到得了?

  麻烦……

  想一想,将军向来重情义,当面去禀奏,且看将军如何开恩?说不定将军会有妥善之法,总不能真让一个女子孤身走去两千里……

  这兴许是个好办法!

  想到了办法,陈达眉头就展,再去看范云,范云正在与众多同袍说话:“嘿嘿……倒也不知什么时候可允了休沐,我立马就入城来。”

  “范队头,此番大功,怕是不止都头了吧?”

  “倒也不知,我不多想……”范云如此答着,便是功勋升迁还没下来,只是赏钱先给了。

  还是陈达来说:“至少啊,营副指挥使,将军何曾亏待过人,只待将军再扩员额,一差调,便是营指挥使,到时候,定也还有校尉之品级,那就是真当官了。”

  “都头如此说,那定是差不了,咱将军啊,就是好!”

  “那是那是,便是这般打仗,打一辈子我都乐意!”

  “待你老了,你也打不动了。”

  “我打不动,我儿子接着为将军去打!”

  “哈哈……你可没有小枝娘,哪里来的儿子!”

  “回去就娶,回去就说亲去娶,赶紧多生几个儿子,将军招兵不易,多生几个让将军来招!”

  众人皆是大笑,范云忽然也说一语:“那我也这般,我就生八个儿子!个个养得如狼似虎!”

  不知谁来一语调笑:“小枝娘跟了你,这回可苦得紧呢!”

  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范云这回不脸红了,只去争辩:“她定是愿的!”

  湖州城里一片喜气洋洋。

  杭州城内,却是文武百官在大殿,一片沉默不语。

  唯有吕师囊在开口:“谁还说我头前胡言乱语,只为脱罪?还说我为那兵败之事找借口?此番官军,着实大大不同,悍勇无当,一万之众,可当十万二十万军,乃至三十万五十万军,假是不假?”

  吕师囊终于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头前个个都说他无能,还要治罪于他,此时,都不说话了?

  自是不假了,那圣公亲兄弟三王方貌,就此落入官军之手,那八飞将,身死六个,只回来了侧阵两个。

  那战场之局势,说得是详细清楚。

  宋廷前锋大将苏武之军,当真强得不可想象。

  还有朝廷大军十五万,已然就在来的路上,怕是十几二十日就要到,其中更还不知有几支这般强横之军。

  此时此刻,这大殿之内,岂能不是人心惶惶?

  只看吕师囊扬眉吐气质问,在场之人,个个蹙眉不展,不知如何来答。

  那圣公侄子方杰来言:“圣公,诸位,便让我再去打一番,我就不信了,那苏武当真就这般无敌不成?”

  方杰是有资本说这话的,故事里,秦明就死在他手,他一身武艺,万夫莫当之勇也不是乱说。

  却是方腊闻言,立马抬手:“稍安勿躁。”

  方腊所想,其实简单,他方家最能打的就是方杰,已然损失了方貌,此时此刻,就更要稳住阵脚,万万不能让方杰再去犯险,此番大将苏武,着实不可以常理度之,若是方杰再失,这方家可就难了。

  只在在座之人无数,那个个都是自夸骁勇,个个战绩彪炳,百战不殆。

  就看方腊来问:“诸位爱卿,如今大敌当前,方杰年少,实在难去委以重任,唯有仰赖诸位爱卿,不知何人愿意再战那宋军苏武?”

  何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不言,许多人倒也不是怕,在场强横之辈有的是,方腊几乎把江南周遭,最有胆气最有勇武的人都招致麾下了,在座岂能没有悍勇?

  众人不言,原因很多,主要是众人自打进了杭州,慢慢都开始发现,圣公似乎并不是一个十分心胸宽广之人……或者换个词,圣公其实缺了那几分雄主之姿。

  自也是各人角度不同,都是豪杰人物,圣公一点小心思但凡露出来了,着实让许多豪杰之辈不太喜。

  请战之事,不急不急,先等一等再说,先看旁人怎么说。

  终究是没人说,宰相娄敏中来说:“圣公,宋廷大军十五万,不久就到,此番,我军为主场,当仰仗天时地利人和,与宋军作战,如此才是良策,只要能退敌,便是大胜,只要退敌,便是再下州府,必是亦如以往。”

  立马有人附和:“此言大善!”

  “好计谋!”

  方腊闻言,左右去看,在座之人,竟是都在点头,便是心中只问,怎么都不愿接着干了?

  这是都要保全自己,保全实力?

  这百万之众,悍勇无数……

  又听娄敏中来说:“只待趁此时机,稍稍停歇,用以整编精锐,再多操训,补充甲胄兵器,如此战力必是大涨,宋廷大军劳师远征,咱们以逸待劳,以天时地利人和以对,便是胜算最大!”

  方腊听得也点了点头,这话,其实有道理,这两三个月来,虽聚百万之众,但也从来没有过整编操训之事,如今与强军对战,自不稳妥。

  也罢,方腊便是一语:“那就各部各自整训,各守城池关隘,只待宋军再来,诸位皆听调令!”

  满场众人,只管起身:“得令!”

  “散去吧……”方腊摆着手,众人慢慢在散。

  只待众人散去,方杰立马忍不住了:“圣公,何以信不过我啊?我自不怕死,去给三叔报仇就是!”

  方腊摇摇头:“杰儿,咱们是一家人,还不到那个时候,怎能先把自家人都拼了去?如此,大业即便成了,又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人心难测,你当知晓其中……”

  方杰闻言,正是去想。

  方腊来说:“此番宋廷十五万大军,来得也好,只管让他们各自去守,他们个个悍勇,只让他们各自去打各自去拼,到时候退了敌,局势便就不同了!”

  方杰恍然大悟:“原道是这般念想,侄儿我明白了,圣公高明!”

  方腊又去看看自己的叔叔方垕,再看自己的儿子方天定……

  也是压力山大,这局势,真难!

  (兄弟们,下一章,风云际会就来。)

关于本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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