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娜夫人这些天一直心情很差,时不时会流泪。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一天,连得知父亲去世也不曾落过一滴泪,但现在一想起下落不明的女儿,心里就有如刀绞。

  这个女儿虽然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性情却简直就是以自己为模子脱出来的,连相貌都有点相似,如果不说,没人知道她只是义女。可娜夫人没有产育过,对这个义女完全视作亲生,这么多年来,几乎从未分离过,可是东阳城的陷落太过突然,先前郑司楚杀到帅府已经极其意外,更意外的是郑司楚居然没把自己带走。本来可娜夫人觉得危机已经过去,连她都大意了,根本不曾想到后来竟会有这等突变,已经在败北边缘的南军居然能够翻盘,以至于南军冲来时,帅府中人全都措手不及,忙乱中,竟把傅雁容给丢了。

  一个年轻女子陷落在乱军中,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可娜夫人连想都不敢想。事后邓沧澜也曾派人潜入东阳城探听消息,可是毫无头绪。她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可娜夫人每天都忧心忡忡,好几次午夜梦回,发觉枕畔尽是泪痕。

  这一日,已是共和二十四年的五月中。四月初,昌都军的突变使得北军雪上加霜。本来南军夺下东阳城后,人心不稳,立刻发动反攻胜算极大,但由于昌都军的变数,使得短时间里组织不起反攻了。好在南军的东西两条战线也在趁机休整,同样没有能力进攻。东线上,申士图已经行辕北迁到东平城,摆出一副马上要决战的架势,西线的乔员朗都在日夜加修清穹城,同样是一副与胡继棠死战到底的模样。不过,从四月起,共和国倒难得有了短时间的平静。

  可娜夫人看了一阵战报,放下卷宗站了起来。这些日子,她随军一直住在秦重岛。这个岛本来没有多少人口,现在却聚集了数万大军,一下子倒热闹了许多。她走出屋子,眺望着外面的夕阳。

  屋边,是一丛芦苇。夏日将至,芦苇长得很是茂盛,不时有水鸟飞起,远处则传来水军训练的声音。可娜夫人看了一阵,心里却更是沉重,正待回屋,却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

  那是邓沧澜。

  邓沧澜见妻子站在门外,远远便叫了一声:“可娜。”

  可娜夫人见丈夫跳下马,脸上木无表情。为大将者,喜怒不形于色,邓沧澜这模样她当然见得惯了,只是作为妻子,她隐隐觉得丈夫似乎有点异样。她迎上去道:“沧澜,你回来了。”

  邓沧澜将坐骑交给亲兵,过来道:“阿容有消息了。”

  邓沧澜说得平静,可娜夫人却如闻惊雷,呆了呆,急道:“她在哪儿?”

  “南军中。”

  果然是落到了南军手上!不过可娜夫人倒是放下了心。落到南军手上,总比杳无消息好得多。不知为什么,自从见过郑国务卿那个儿子,她觉得有此人在,女儿就不会吃苦。她道:“她怎么样?”

  “进去说吧。”

  邓沧澜向屋里走去。可娜夫人急着要听消息,忙跟着他进去,走得太急了,在门槛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邓沧澜听得声音,忙扶住她道:“小心点。”

  待进了屋,可娜夫人便急道:“阿容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邓沧澜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道:“事倒没什么事,不过,南军给我下书,要我按兵不动。”

  可娜夫人一怔,诧道:“这真是南军发来的正式文书?”

  邓沧澜苦笑道:“是正式的,申士图的花押还在上面。”

  可娜夫人叹道:“真想不到,他们堕落成这样,郑国务卿难道也同意这样的做法?”

  虽然邓沧澜没有明说,但可娜夫人哪里会猜不出来,南军发这样的文书,是想以阿容为人质,要邓沧澜不得向南军发动进攻,否则,只怕会对阿容不利。邓沧澜叹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按理,郑国务卿不该是这种人,可申士图本来也不该是这种人。”

  虽然郑昭已是大统制明令缉拿的叛首,但邓氏夫妇对他的才干与自律都十分敬佩,因此人后说起他时仍按以前的称呼。而申士图这人,邓沧澜昔年执掌五羊军时也与他多有接触,觉得此人宽厚仁慈,能力超群,是个相当不错的人物,即使成为了敌人,也是可尊敬的敌人。可是现在这两人居然会想出拿阿容来当人质来胁迫的主意,实是让他们大感意外。可娜夫人深深一叹,低低道:“沧澜,人都是会变的。”

  她说这话时,想到的不仅仅是郑昭和邓沧澜,也包括大统制在内。邓沧澜倒没听出妻子话中的深意,只是道:“是啊。”只是南军这封密信虽然有点下作,却也让他内心极为不安。可娜夫人查颜观色,已知他正拿不定主意,低问道:“沧澜,你决定怎么做?现在不也正是不能出兵的时候么?答应他们也并无不可。”

  昌都军的变乱虽然平定了,可善后事项一定很多,近几个月里,定难向南军用兵,因此答应他们其实是顺水推舟,并无不可。邓沧澜道:“现在确实不能用兵,可是……若答应他们,岂不是因私废公?”

  可娜夫人没有再说话。她对大统制的性情,比丈夫知道得更深。大统制律己极严,律人更严,邓沧澜目前是共和国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若与敌人达成这种密议,实是一项大罪。她道:“那,我便向大统制上书,请他许可吧。”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口气却已有气无力。大统制是不可能答应的,而且这样上书,会让大统制觉得那是自己倚仗着身份,要逼大统制答应,只怕后果更为不堪。邓沧澜叹了口气道:“上书是多此一举,反而添乱,还是一口回绝,再将此事禀明大统制为是。”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可娜夫人眼里不禁又淌下了两行泪水,低低道:“可是……可是阿容她……”

  “阿容不会有事的。”

  邓沧澜没有再多说。他本想让妻子帮自己拿拿主意,可妻子显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最好的办法也正是如此。他道:“可娜,不用多想了。虽然南军提出这等下作提议,但我想他们还不至于为难阿容一个小姑娘。”

  邓沧澜的回书很快由密使送到了申士图案头。当申士图看到这封措词既客气,又严厉,毫无回转余地的书信时,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将回信交给一边的郑昭道:“郑兄,你瞧瞧吧。”

  余成功提出这计划时,申士图也曾与郑昭商量过。郑昭说邓沧澜绝不会答应,但也不妨一试。因为这条计策真正的用意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用傅雁容去要挟邓沧澜,而是现在其实北军近期已不可能出兵南犯了,一旦邓沧澜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南军将这封回书公之于众,必定会动摇邓沧澜在大统制心中的地位。可是邓沧澜一口回绝了,南军实是枉作小人。郑昭扫了一眼,也叹道:“看来邓沧澜还是无懈可击啊。”

  邓沧澜虽然曾在五羊城外失利了一次,可上回南军攻打东阳,却实是明败实胜,五羊水军遭到了一场重创,现在南军短时间内同样没有实力北上了。如果能让邓沧澜地位动摇,无异于给同样处于休整阶段的北军一个重创,这样在南北两军的恢复期间,南军就掌握了主动权。然而此计不售,看来优势也不能这么快就把握住。他道:“士图兄,既然事已至此,那也不必再打这主意了,还是站稳脚跟,尽快恢复实力为上策。好在乔员朗现在也已经稳下来了,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那位邓小姐拿她怎么办?”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郑兄说得正是。乔员朗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看来今年不会有什么大的战事了,正好趁这机会大力扩军。那位邓小姐么,到时找个机会,将她送还北军,也好让世人知晓我再造共和以人为尚,宽容大度。”

  再造共和一方,现在是九省联盟。天水、广阳两省以外,除了朗月省地处偏远,实在派不出什么兵力,其余六省都开始了大力征兵,其中闽榕省的兵力已经扩到了三万,另五省也都有了万余兵。加起来,南军总兵力已有近二十万之多。不过,这二十万兵中,现在称得上有战斗力的,充其量也不过广阳五万、天水三万不足,闽榕一万而已。看来今年的首要任务,已不是发动战争,而是全力训练军队,尽快使九省联盟名副其实。只是这段时间里,北军肯定也会大力扩军。北方有三个军区,原本就有十五万足员兵力,征兵的难度也比南方小得多,就算眼下,他们有实力的兵力起码不会少于十二到十三万。再拖下去,恐怕南方还是赶不上北方恢复的速度。他道:“余成功怎么说?”

  “他提出要出兵北伐,攻下北宁城。”

  北宁城是首都雾云城的门户,如今东阳一带的驻军,水军驻在秦重岛,陆军大多退驻北宁。在当初五羊城外一场海战中,余成功未见什么功劳,这一次攻击东阳,虽说损失极大,毕竟也是个震动整个北方的大胜利,规模比五羊城海战也要大,余成功的名气也一下大了起来。他原本在十七下将军中名次相当靠后,东阳一战后却已直逼邓沧澜,有人甚至说那是当世两大宿将的决战,余成功下克上,已超越了邓沧澜,因此现在他的名声可谓一时无两,而他也踌躇满志,已在张罗着趁胜北上,一举克复北宁,以窥雾云城的大计划了。郑昭虽然不通军事,可听申士图说余成功在谋划这个,叹道:“士图兄,欲速则不达,此为古人明训,不可不察。”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此事不可急于求成,余成功自己也知道。”

  他们正说着余成功,这当口一个亲兵在门外禀道:“申公,余帅求见。”

  余成功现在是大帅的身份,军中事务繁忙,余成功在调度整编上倒也相当称职,每天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他要来见申士图,定然是有什么要紧事。申士图忙道:“快有请余帅。”

  余成功进来的时候,满面春风,眼里都是要溢出来的得意。他一进门,见郑昭也在,向两人行了个大礼道:“申公,郑公,两位都在,真是太好了。”

  余成功自外甥年景顺战死后,一直不苟言笑,铁板个脸,申士图见他难得如此情绪高涨,便问道:“余帅请坐。请问有什么好消息么?”

  余成功本已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道:“回禀申公得知,狄复组不辱使命,已将那宣讲团家小尽数搬来。巧得很,他们在来时,正与那宣讲团狭路相逢,便一事不二做,连这些人也一同搬来了。”

  委托狄复组去雾云城搬取报国宣讲团家小,是二月份的事。当时郑司楚和宣鸣雷正在为要赴援天水,将与傅雁书对上而担忧,结果宣鸣雷的叔叔屈木出正好受申士图所托来东平城与他相见,宣鸣雷请他想办法调走傅雁书,屈木出果然让万里云假传军令将傅雁书调走了。那个时候万里云正与狄复组打得火热,将傅雁书调虎离山不过顺手之事,搬取宣讲团家小之事倒没这么容易。虽然报国宣讲团中尽是些艺人,大统制对这些人并不看重,本来艺人到处宣讲,随时可以替换,所以连宣讲团本身也不过是小股队伍护送,根本没想到要保护这些人家小,不过因为人数不少,要一个不漏地搬来,又不能打草惊蛇,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只是狄复组能力倒是不小,到四月中,此事大功告成。当他们带着这些人南下,路上无巧不巧,正碰上四处巡演的报国宣讲团。屈木出听申士图说过,搬取宣讲团家小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将宣讲团也收了来,现在碰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哪肯放过,当即设伏杀散了护送人马,将这报国宣讲团尽数捉了来。宣讲团中那些艺人在戏台上说起来绘声绘声,指挥千军万马,真个有不世名将之风,哪见过真刀真枪,何况家小也都已落在这些人手里了,自是俯首贴耳,跟随南来。他们先到的东阳城,余成功曾听申士图说过这事,一见狄复组居然提前完成任务,喜出望外,连忙前来表功。

  申士图听得这报国宣讲团已尽数擒获,亦是大为兴奋。报国宣讲团四处宣扬再造共和一方无恶不作,本来他只是一笑了之,但随着战事进展,却觉这些艺人居然甚是深入人心,越靠近北方,民众对南军的忌惮越深,都是这宣讲团办的好事。现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这宣讲团原班人马去宣扬大统制的恶行,对争取民心肯定大为有利。他在经营广阳省时就极注意争取民心,现在越发注重,忙道:“好,先让他们歇息几天,排演几个节目,就让他们四处宣讲去。”

  余成功道:“申公,还有一件事。这宣讲团中有位先生深明大义,为再造共和所感召,愿尽力为我军出力,他还献上了一条妙计。”

  报国宣讲团里尽是些艺人,这些人演个戏都是行家里手,献计恐怕是不知所云了。不过申士图这时心情亦是大好,笑道:“他献上了一条什么计?”

  “腹中掏心计。”

  这名目还有点不明不白,余成功见申士图和郑昭两人都甚是关注,笑道:“申公,郑公,我军不是捉到了邓沧澜的爱女么?先前要她为质,让邓沧澜按兵不动。不过现在昌都省出了这等变乱,北军短时间里已无法南侵,不过依末将之见,此时邓沧澜定更不会同意此议了。”

  郑昭见他料到了邓沧澜不肯答应,心底多少有点佩服,心想余成功能成为一个军区的军区长,倒并不是虚有其名。他道:“余帅所料正是。这与那腹中掏心计有关么?”

  余成功道:“有关,有关。此女身份重要,邓沧澜不肯答应,正好成全他因公废私的虚名,但此女雅擅琵琶,若将她编入宣讲团,为我军四处宣讲,却可收到反戈一击之效。申公,末将以为,此计大为可行。”

  申士图听得要将傅雁容编入宣讲团,却是一颌首道:“果然!这么一来,她父亲的北军大帅位置,只怕也要不稳了。”

  邓沧澜的女儿四处宣扬北军的不是,对北方人的影响不可谓小。申士图也去看过傅雁容一次,见她容貌态度皆非同凡响,而且性好音乐,与女儿正有相似处,对她更有好感,也不想难为她。这一次邓沧澜不肯答应,他本想将傅雁容放回去,但听余成功一提,却觉这少女的利用价值还很大,不可轻易放归。他沉吟道:“计倒是妙计,快让那位先生过来,好好商议吧。”

  余成功见申士图极感兴趣,笑道:“那位先生就在门外。巧得很,申公,他还是您的本家呢。”说着,他转身向门外道:“申先生,请进吧。”

  门外,走进来一个男人。这男人身材虽然不高,但长得甚是端正,一脸正气。一进门,他便深深施了一礼道:“在下申公北,见过申公与郑公两位。”郑昭不认得他,这申公北却认得郑昭,见郑昭也在,这两人是南军最高领袖,居然同时召见自己,他更觉有面子。

  申士图见他自称申公北,果然是自己本家,对他更生一分好感,笑道:“申先生请坐,果然是我本家啊。”

  申公北本要坐下,听申士图的话,忙站起来道:“公北不才,先前为南武蒙蔽,实是有辱此姓。今日得见申公与郑公,有如拨开浓云,见得白日,始知昔年所为尽是倒行逆施。申公与我,实与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一般无二,公北此后,再不敢僭越以此姓自居矣。”

  郑昭初见这申公北,见他气宇轩昂,倒也有点欣赏,但听他一开口竟如此肉麻,微微皱了皱眉,心道此人怎么这般无聊。不过申士图倒不觉申公北无聊,只觉这人谦逊,没有艺人那种江湖习气,甚是落落大方,笑道:“申之一姓,并不常见。我族有申先生这等人才,亦是面上有光,何须废姓。”

  申公北听申士图这么说,一张脸几乎要笑出花来,赞道:“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申公高义,公北仰之弥高,若申公不弃,公北愿以子侄礼重新见过。”

  申公北年纪也有五十左右了,比申士图小了没几岁,居然要以子侄礼见过,郑昭只觉背后都有点毛毛的,身上似乎出了一身痱子。申士图笑道:“岂敢岂敢。”那申公北却不由分说,跪下磕了个头道:“申公在上,同宗小侄申公北见过。”

  共和国虽然明令废除了叩拜礼,不过废的只是因公门面上的,私人间,特别是小辈见长辈,仍执叩拜礼的也多,也没有人会那么无聊,说某个人向长辈叩拜了一下就犯了法。申士图见申公北真个磕了个响头,忙扶起他道:“申先生太谦了,请坐请坐,士图担当不起。”

  他一自称士图,申公北只觉与这位再造共和的最高领袖关系一下亲密了许多,忙道:“应当的应当的。”坐下来时,却也不正坐,侧身坐在椅上,连坐礼也是执的子侄礼。申士图道:“申先生,听余帅说,你献了腹中掏心之计,果然极妙!只是那位邓小姐若是不愿从命,该当如何?”

  申公北道:“那位邓小姐是邓沧澜爱女,琵琶之技极佳。先前公北来东阳城,曾与她见过一面。若此女一味拘泥亲族之情,不肯以国事为重,公北倒另有一计。”

  申士图见他计策连连,更感兴味,问道:“计将安出?”

  “此女在东阳城时曾登台献技,大受追捧,很多人都认得她,何况也是弹琵琶的,所以其实也不用她真个上台献技,只消在台上坐定,摆个架式,台下看客便会说,连邓沧澜之女都为再造共和出力,可见天命有归,尽在再造共和。”

  申士图心想这话等于没说,她肯上台就行,若连台上都不肯去又该如何?他还没问,申公北却接道:“若此女连这等都不愿,也并不烦难。申公,到时只消下点迷药,让人将她搀到台上,让她手中捧一面琵琶,看客怎知她弹了没弹,只要见她人在台上,一样便可。”

  他话刚说完,郑昭在一边斥道:“岂有此理,这万万不可!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若这样做了,一旦走漏风声,徒招话柄!”

  申公北被郑昭劈头一说,吓了一跳,心想:“糟了,郑国务卿反对么?”不过郑昭以前官比申士图大,现在却位列申士图之下,最后拍板的还是申士图,因此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申士图。

  当申公北说要将邓小姐下了迷药,扶到台上摆个样子,申士图本来觉得如此也未尝不可,不过郑昭的斥责也不无道理。再造共和宣称的是大统制背离了共和信念,而共和则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邓小姐不是军人,不过一介平民,若要下了迷药让她登台宣扬大统制的不是,迟早也会穿帮。一旦事情穿了,郑昭说徒招话柄还是轻的,只怕更会被人说再造共和一方下作无耻,不择手段,民心反而尽失。他摇了摇头道:“郑公说得不错,这等确实不太妥当。”

  申公北一听申士图说这样不妥当,忙道:“确实!申公真是仁心慈念,这也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最好还是不要实行才是。因此最好的,还是向那位邓小姐晓以大义,让她自愿。”

  申公北这话申士图倒也听得进。不过让谁去向她晓以大义?本来宣鸣雷是最佳人选。宣鸣雷乃是自己快婿,与邓小姐又是师兄妹,说不定邓小姐真会被宣鸣雷说动。只是邓小姐长得比自己女儿还美,若芷馨得知丈夫与师妹奉了父亲之命常常在一块,恐怕会大为不悦,来向自己使性子,再说宣鸣雷才堪大用,五羊水军要他一力主持,哪会有空做这种无聊之事。他正想不好,郑昭忽道:“士图兄,申先生此议倒是不错。”

  申士图道:“错是不错,不过让谁来劝解她为是?”

  郑昭笑了笑道:“士图兄真是糊涂一时了。邓沧澜既已回绝协议,邓小姐留在此处终非长计,不如就送回五羊城,让令爱与她好生说说。”

  申士图心中一亮,忖道:“我怎么把芷馨忘了?”申芷馨极好音律,看中宣鸣雷正是因为宣鸣雷弹得一手好琵琶。那邓小姐同样弹得一手好琵琶,两人一定会谈得拢,到时邓小姐说不定真能被说动。而邓小姐留在这里,邓沧澜仍会不死心,万一派出什么高手将她救回去,那再也利用不上了。他道:“郑兄果然足智多谋,就这么办!”说完,他看了看申公北,笑道:“申先生,那报国宣讲团的事,就有劳你了。”

  申公北大喜过望,这时本应行公礼,他兴奋得连朝代都忘了,又跪下磕了个头道:“公北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申公北这人精力旺盛,得了申士图之命,果然兢兢业业。报国宣讲团里都是艺人,却也有人觉得深受大统制之恩,不应如此反戈一击,申公北一个个苦口婆心地劝说,两日里将这些人顾虑尽数打消,这新编的报国宣讲团马上便可出发。不过在向傅雁容声明要她加入宣讲团时却碰了个钉子,傅雁容任申公北口若悬河,理都不理他,申公北脸上挂笑,心里却恨不得真向傅雁容下点药把她架到台上去演出。不过申士图也已说过不能这么干,他终没这个胆子,只得回来复命,说万事俱备,只是那邓小姐油盐不进,还得有劳申公掌珠出马。

  申公北把这事当成天大的要事,申士图却并不如何看重。傅雁容不愿加入报国宣讲团,那也由她,说不定在五羊城呆一段时间,她会转过弯来。这几天一支押送补给的小队正要回五羊城去,申士图便关照领队的将傅雁容也带走。他说明了一路上不得为难邓小姐,但也不能让她出事,自有人去办理。

  这一天,郑司楚带了些鸭肫肝来看望傅雁容。宣鸣雷要他多看看自己小师妹,当时郑司楚装傻,其实却大大感激宣鸣雷。他来时想起宣鸣雷说傅雁容爱吃鸭肫肝,便去是东阳的卤味名号新昌记看看。但前些日子城中战火纷飞,号中老板伙计吓得逃命,新昌记一直没开门,不过现在局势趋缓,店面今天又开张了。郑司楚一见新昌记重开,便买了一包带来。渡江时,手里拎着包卤味,他却有点怔忡。

  见了傅雁容,该说什么呢?饶是郑司楚足智多谋,现在却想不出什么好计。与傅雁容一共见过了五六次,当化身为施正时,还曾与她斗了一回智,后来率军奇袭东阳城,杀到邓沧澜帅府,她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真面目。只是这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自己时,她眼里只有痛恨和不屑。后来她被乱军捉住,自己和宣鸣雷救了她,她看自己时倒没有什么痛恨了,但也谈不上好感。现在冒冒失失去看她,该怎么说呢?难道说想见她,想看看她好不好?

  郑司楚摇了摇头。这样的理由实在太肉麻了,他不惧刀枪,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看来,就说受宣鸣雷所托好了。反正直鸣雷是她师兄,他军务繁忙,无暇前来,委托自己代走一趟,那包鸭肫肝也是宣鸣雷让自己代买的,这样说来倒是顺理成章。想定了这主意,郑司楚才觉心里定了些,可仍是有点七上八下,几乎有点畏缩不前。

  到了傅雁容的住处,门口守兵都认得他这个南军第一后起名将,向他行了一礼便放他进去。刚走进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几声琵琶。这几声琵琶柔软娇媚,真如春日梁上语燕,郑司楚现在对音律已深有体会,心想:“她的琵琶之技,果然还胜过宣兄。不过,宣兄琵琶里那等苍劲之意,她也是没有的。”

  门口是堵影壁,走过影壁,便是住宅了。这处宅院虽然不大,却十分清雅,申士图确实不曾难为她。郑司楚见琵琶声婉转入耳,不忍打断,便立在门外细听。待琵琶声一停,他这才高声道:“傅雁容小姐,小将郑司楚求见。”

  门帘“啪”一声打开了,傅雁容走了出来。难得见她一次,郑司楚见她嘴角带着点笑意,实是许久未见了,心里不知怎么一来又有点悸动。傅雁容倒甚是大方,向他行了一礼道:“郑将军,您怎么有空前来求见?”

  她把“求见”二字咬得有点重,自是取笑郑司楚话中不得当。郑司楚只觉脸颊有点发烧,心想自己求见余成功,求见申士图之类说得惯了,这两个用在她身上确实有点不确。他道:“傅小姐,在下受宣鸣雷兄所托,前来看望。宣兄说傅小姐爱吃鸭肫肝,我正好买了一包,这个……”

  一听是鸭肫肝,傅雁容眼里却有点发亮,问道:“是师哥托你来的?”

  一说起宣鸣雷,郑司楚也就有了借口,便道:“正是。宣兄说傅小姐孤身留在东平城里,举目无亲。眼下南北双方交战,尚不能送傅小姐归家,便要我来……”他还要说,却听门里宣鸣雷大声笑道:“郑兄,你总算来了!”

  这一下把郑司楚闹得个面红耳赤。他没想到宣鸣雷居然也在这里!宣鸣雷见郑司楚大为尴尬,心中暗笑,心想这家伙向来镇定自若,千军万马中拍马舞枪,毫无惧色,现在却是胆战心惊,这模样真个难得一见,不能错过了,便笑眯眯地看着郑司楚道:“郑兄,你倒是对小师妹客气,从没见你给我买什么东西吃。”

  郑司楚恨得几乎要一拳打到宣鸣雷脸上,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是顺路……”

  宣鸣雷撇了撇嘴,没说什么。新昌记根本没在郑司楚驻地到渡口的路上,无疑他是专程去买了进来。不过他也知道若是挑破了郑司楚面子更下不去,只怕要更恨自己,便道:“小师妹,郑兄既然来了,那我也要回军营去了。那面琵琶你先用着,要有不对的地方就跟郑兄说吧,我都托给他了。”说罢又向郑司楚道:“郑兄,那你就陪小师妹说说话,别惹哭她啊。”

  郑司楚见宣鸣雷要走,亦待滑脚开溜,可宣鸣雷拿话挤住自己,总不能掉头就走,干笑道:“怎么会。只是,不太方便吧……”

  宣鸣雷道:“你还想小师妹单独招待你么?宋先生也在里面呢。”说罢,便扬长而去。

  郑司楚却不知他说的“宋先生”是谁,只是屋里还有旁人,他倒不是太不安了。傅雁容倒很大方,说道:“郑将军,请进来吧。”

  郑司楚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茶香,屋中还坐了个老者,却是上一回在林先生宅中见到的琴师宋成锡。只是当时宋成锡见到的是个中年市侩施正,见宣鸣雷出去,进来的是个面如冠玉,英气勃勃的少年军官,不由呆了呆。傅雁容道:“宋先生,你不记得了吧?这位郑司楚将军其实你也见过的。”

  宋成锡暗叫自己年高多忘事,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少年军官了,忙站起来道:“郑将军,恕老朽失礼。老了,真想不起来了。”

  傅雁容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郑将军千变万化,头一回变成了施正,第二回,变成的是个叫严青杨的哑巴。”

  严青杨是谁,宋成锡根本不知道,那施正他却记忆犹新。这个中年市侩吹得一手好笛子,让他大为吃惊,当初他还与那施正和傅雁容、王真川四人合奏过一曲,只是现在郑司楚相貌英俊,哪里还有半分施正的模样?他惊道:“什么?郑将军便是施正?”

  郑司楚道:“宋先生,恕我上回未能明告。”

  宋成锡叹道:“郑将军真是神出鬼没。对了,邓小姐,郑将军也在,带了笛子没有?若带的话,再合奏一曲《坐春风》吧?”

  这宋成锡年纪虽老,对音律的痴迷却也不下于傅雁容。上回在林先生宅中合奏《坐春风》,实是他平生快事。刚才与宣鸣雷同来看望傅雁容,三个人都痴于音律,便有合奏之心,不过傅雁容说师哥拿来的这面琵琶她还要先熟熟手,所以试弹了一曲。本待弹毕三人合奏,不过宣鸣雷不告而别,补上来这个郑司楚兼施正却是个笛子大好手,更能将这一曲《坐春风》奏出神韵,当即不顾唐突,便说要合奏。郑司楚身边一直带着铁笛,便道:“笛子是有,不过……”

  宋成锡道:“带了就好。哈哈,施先生,您的笛技只怕仅次于程主簿,不过,他用的乃是铁笛……”这时他见郑司楚从怀里摸出的也是一支铁笛,竟与上次林先生家中见程迪文吹奏的那支一般无二,惊道:“老朽失言了,原来施先生用的也是铁笛啊!”

  郑司楚心头暗笑,心想这铁笛本来就是程迪文送自己的,自然一模一样。虽然宋成锡说自己笛技还不如程迪文,但现在他对音律之道已登堂入室,知道程迪文的笛技堪称天下独绝,自己仅次于他,那也是天下有数的高手了,他只有高兴,便道:“是啊。宋先生请。”

  傅雁容见这一老一少两人兴致勃勃地要合奏,自不好扫他们的兴,便抱起琵琶,嫣然一笑道:“那,宋先生,郑将军,我先起个调吧。”

  她坐好了,纤指一拨,一串乐声自弦上滚落。这一曲《坐春风》郑司楚也已练得甚熟,上回在林先生家里与她合奏的情景,郑司楚做梦都梦到过好几次,待这一段过门奏毕,他的笛声与宋成锡的琴声同时响了起来。

  “南国秋来八月间,

  芭蕉阶下绿、荔枝丹。

  红楼隔水卷珠帘。

  人如玉、翠袖待谁怜。”

  《坐春风》本是广阳省的调子,郑司楚初到五羊城,与申芷馨和宣鸣雷合奏过多次,亦是琴、笛、琵琶合奏,正与现在一般无二。宋成锡是老琴师,名声虽然不太响,琴技却也不逊申芷馨,而傅雁容的琵琶之技较宣鸣雷更胜一筹,与《坐春风》这种软媚调子更加相合。三人合奏此曲,真个如水乳交融。宋成锡的须发都已灰白,正如经霜苍松,郑司楚英气勃勃,便似翠竹凌云,而傅雁容则如初春雪中一支娇艳欲滴的寒梅,三个人的合奏竟比当初郑司楚与宣、申二人合奏更为和谐。

  这《坐春风》本为两段,本来有歌词,现在虽没有人在边上吟唱,郑司楚耳畔却似听到了一个女子在唱。他记得上回自己与他们合奏时,吹起笛子来不知收敛,结果笛声越来越高,最后几让旁人难以应和,因此这一次大为蕴藉。宋成锡上次与郑司楚合奏,亦觉他的笛技虽好,却嫌霸道,有点我行我素,但这一次却极是温文,不见锋芒,但又不卑不亢,既不自行其是,又不随波逐流,被琴声和琵琶声淹没,三件乐器的声音既分得一清二楚,又融合得天衣无缝,平生合奏,真个从未如此快意。他指下风生,嘴角却已浮起了笑意。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宋成锡轻拨琴弦,将这一曲了结,叹道:“施先生,老朽又失言了,你的笛技,已能与程主簿分庭抗礼,不相上下。”

  傅雁容奏完此曲,亦觉心中说不出的妥帖,掩口笑道:“宋先生,人家姓郑,姓施那是骗骗人的。”

  宋成锡有点尴尬,干笑道:“是,是。”他年纪老了,满脑子就是眼前这人姓施名正。郑司楚也笑了笑道:“名姓不过几个字而已。玫瑰有香,不以名异。”

  “玫瑰有香,不以名异”,这句话却是异国之谚。郑司楚读书很多,宋成锡却不曾听过,叹道:“郑将军这话说得好。玫瑰之香,就算换个名字,其香如故。郑将军真是文武全才!”

  傅雁容又掩口一笑道:“宋先生,这话可不是郑将军说的。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本是极西一个莎氏之人所言。郑将军,我没记错吧?”

  这句话是郑司楚新近才读到的,却也不记得什么莎氏不莎氏,只是道:“傅小姐真是博学,小可甘拜下风。”

  傅雁容道:“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家里书很多,那时候整天不能出去,就乱看,要不是这话里有玫瑰,我也记不住。可惜……”

  邓沧澜当年就有手不释卷之名,在纸发明之前,书是很难得之物,邓沧澜那个时候的俸禄大多买了书,家里一直藏了许多。傅雁容想到父亲这些藏书在定已毁于战火,神色有点黯然。一说到书,郑司楚忙道:“傅小姐也爱读书么?我手头倒有好几箱,都是前一阵混乱中收来的。我顺手看了看,上面便有这句话,以前倒不曾见过。”

  打下东阳城,战利品自然都要清点归库,郑司楚在战利品中发现了好几大箱书。辎重营发现这几口箱子时,只道是什么宝物,打开一看却是些书,不由大失所望,本来已要拨给伙房生火用,结果郑司楚看到了,忙救下这几箱书,想在回五羊城时把这几箱带去捐给文武校,现在就顺手从面上拿了本来看。傅雁容眼中一亮,问道:“是装在箱子里的么?”

  郑司楚道:“是啊,是几口大木箱,上面还雕着花和蝴蝶一类。”

  傅雁容眼中更为明亮,问道:“那,你看这‘玫瑰有香,不以名异’这八字后,是不是还有眉批?”

  郑司楚道:“是。字很小,好像是什么‘人亦如此’……咦,你怎么知道?”

  傅雁容叹道:“那是我的书。”

  郑司楚一怔,忙道:“哎呀,我不知道。傅小姐,不过请你放心,书都好好的,一本没少,你什么时候要,就一块儿进来。”

  傅雁容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太笨重,而且,我都读过了。”

  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她颊边却是一红。郑司楚见她脸红,不禁有点莫名其妙,又不敢问,只是道:“没关系,到时装一车就是了。”

  他却不知道,那几个字,正是当时郑司楚化名施正时逃归后傅雁容写下的。傅雁容想到那个施正如此本领,真个称得上文武全才,偏生长了一张市侩的猥琐面孔,读到这书中八字时心生慨叹,顺手在书边写下。现在知道这个施正原来是郑司楚,哪里有半分猥琐的模样,当初那句感叹纯属无的放矢,不知怎么就有点羞涩。她一觉羞涩,话一下就不多了,宋成锡在一边还想多说什么,但见傅雁容只是敷衍,心头雪亮,笑道:“邓小姐,天已不早,老朽也要告辞了,郑将军您再坐一会吧。”

  他不说还好,这般一明说,郑司楚和傅雁容脸上都有点红,心想这宋成锡也真是太直了,孤男寡女怎么好独处一室?郑司楚也站了起来道:“那我也要走了,宋先生,我送送你吧。”

  宋成锡一说出口便觉失言,这样说来眼前这青年男女恐怕要不好意思,忙道:“没什么,人老了,倒想走走,郑将军请便。”他将琴装进布囊,向两人拱拱手告辞,转身便走,一边嘴里还哼哼着:“可惜好容颜。明朝风雨后,总凋残。劝君且放两眉宽。杯中酒、以尽一宵欢。”却是那《坐春风》的后半首。刚才三人合奏这一曲,让宋成锡亦觉是生平快事,到这时还在回味这一曲合奏。

  看着宋成锡离开,郑司楚实是很想再坐一阵,只是又极为尴尬,便道:“傅小姐,那我也要告辞了。”他顿了顿,只想再说几句话,可脑子里空空一片,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一眼看见自己拿来的那包鸭肫干,忽道:“对了,不知傅小姐爱不爱吃荔枝干?要是爱吃的话,我给你带一点过来。”

  荔枝干是五羊城特产,运到别处都是当补品炖着吃的。傅雁容抿嘴一笑道:“我爱吃新鲜的。不过这果子不能吃太多,以前我在五羊城时就吃太多了,结果牙痛了好几天。”

  郑司楚笑了起来:“是,荔枝是热性的,太甜,吃太多会上火。”

  说完吃的,却又没什么话题好说了,两人又觉尴尬,便是这两句话亦纯是没话找话而已。郑司楚道:“那,傅小姐,我也走了,若有空,再过来看你。”

  说罢,郑司楚向傅雁容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走出影壁,门口那两个士兵见他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郑将军。”

  郑司楚还了一礼,说道:“你们在此好生看守,不要让闲杂人等过来。”

  一个士兵笑道:“遵命。不过,郑将军,也没几天了。”

  郑司楚诧道:“怎么?”

  “这位邓小姐马上要去五羊城了。”

  郑司楚更是诧异,问道:“她怎么要去五羊城?”

  两个士兵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道:“郑将军还不知道?余帅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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