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兄,你又见过小师妹了?”

  宣鸣雷说着,脸上带着点惊愕。郑司楚此番北渡大江,虽然裘一鸣折在东阳城中,但情报还是顺利带了回来,亦算是克尽全功。他一回来,马上就向余成功缴令。余成功本来见一直没有回复,觉得此计只怕难以得手,没想到郑司楚居然将北军布防图带回来了,不禁欣喜若狂,马上就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决策。宣鸣雷来得倒是甚快,郑司楚想和他说说那些刺客的事,哪知刚约略说了一遍,宣鸣雷第一句居然是说这没要紧的话。他道:“是啊,怎么了?”

  宣鸣雷搔了搔头,慢慢道:“奇怪,真是奇怪。你这一次没和她正式照面吧?”

  “什么奇怪?”

  宣鸣雷抬起头,小声道:“小师妹的记性极好,见过你,肯定会记得你的,所以你临走时我让你千万要回避她。”

  郑司楚出发时,宣鸣雷确是说过这话,但那时郑司楚只觉那多半是宣鸣雷的私心。宣鸣雷自己说过邓帅妇是有意撮台他与邓小姐,宣鸣雷嘴上没说,看得出自己也很有这意思,但邓小姐并不喜欢宣鸣雷,所以他亦死了心。当时听了,只道宣鸣雷有点妒忌,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他笑了笑,道:“大概因为我姨父的面具做得极是高明,她未能看出吧。这一次,我一句话也没和她说过。”

  宣鸣雷道:“多半如此,万幸你这趟装个哑巴。若是一开口,定然会穿帮,我就得强攻东阳,去那边牢房救你了。”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如果真的穿帮了,宣鸣雷未必还会有机会救自己,自己的人头可能就已经悬在东阳城头了。他正待说一句,也已进了帅府,一见郑司楚和宣鸣雷坐在一处,他走过来坐到郑司楚边上道:“司楚,恭喜你成功归来。”

  郑司楚道:“可惜,裘一鸣未能生还。”

  宣鸣雷脸上也有点黯然,小声道:“代价在所难免。一鸣也早有准备。”裘一鸣是他亲手选拔出来的,他与裘一鸣亦有点交情,这一次裘一鸣殉职,他亦有些伤怀。年景顺在一边道:“是啊,血洒疆场,乃是英雄本色。”

  血洒疆场,也许在旁人嘴里自是英雄本色,可是对于当事人来说,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此消失,怎么看来都不是件好事。郑司楚默默地想着。

  此时有资格列席的众将已陆续进入帅府。待众将落座,余成功身后的一个亲兵高声道:“肃静!”余成功现在已然拜帅,排场也比以更大了。南军军衔最高的,本来就是他与乔员朗两个。他两人以前都是下将军,两人都是一个军区的长官。现在南军自成一军,乔员朗和他都越级成为大帅,但乔员朗名列十一长老之一,余成功自然比乔员朗的地位要差了一筹,所以大帅的架子只怕比乔员朗更足。众将全都站立起来向余成功行了一礼,齐声道:“末将听令。”

  余成功也站了起来,还了一礼道:“诸位将军,今日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郑司楚将军日前北渡大江,带回了北军的布防图。这等临危不惧,为再造共和大业披肝沥胆的精神,值得我等学习。”

  这些其实都是军中学习的套话,郑司楚当初在昌都军区便听过了很多遍。现在南方已和北方势成水火,但这些套话倒是一字未改。不过郑司楚的名声在南方已是响亮无比,众将听得他竟然冒险去东阳城取得情报,倒是大感佩服。

  说是商议,其实余成功已经定下了决策。从北军布防图上来看,北军现在采取的乃是声东击西之策。主力已调向西边,准备攻打天水省。上一回北军猛攻符敦,最终在乔员朗的全力抵抗下无功而返,却也在江南岸建了个滩头堡,直到现在仍在对峙,这一次北军大举增兵,看来势在必得,余成功就决定将计就计,派一支偏师赴援天水,却声称要从天水省北渡大江,进行左右夹击。如此一来,北军越发会把重心西移,而驻守在东平的主力则集中优势北上,一举攻取东阳城。这在兵法上是攻敌之必救的妙计,关键在于诸军的调度上,要让北军以为东平的攻击只是虚张声势。

  听余成功说完了他的计策,郑司楚见宣鸣雷低头不语,小声道:“宣兄,你觉得如何?”

  宣鸣雷抬起头,也小声道: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倒也是好计,不过邓帅会上当么?

  他刚说完,却见谈晚同举起了手,余成功示意他说话,谈晚同站起来道:“余帅,此计确是绝妙,但这情报若是北军放出的假消息,那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余成功哼了一声道:“谈将军,你过虑了。本帅派出的细作也从各处传来消息,北军确在向天水省调集重兵,东平城里聚集的大军亦有许多抽调出去,他们定然也是在东阳虚张声势,想要在此处牵制我军主力,以期打开局面。”

  北军在东阳城虚张声势,主力却扑向天水省,的确很有可能。与北军相比,南军的主力也仅是五羊军和天水军两支。因为五羊军实力比天水军强劲,北军避强击弱,先破天水,确是深合兵法。一旦天水省被夺下,五羊军便孤掌难鸣,到时北军就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了。所以余成功的计策其实就是北军的策略,就看谁能得手了。郑司楚看过了裘一鸣得来的布防图后,已觉得余成功的对策是上上之计,不过听谈晚同这般一说,亦不能不防。他也举起了手,待余成功示意,他站起来道:“谈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余帅,北军实力在我军之上,若他们合兵一处,我军实难抵敌,请余帅三思。”

  余成功见郑司楚站起来,本以为他会说出一番道理驳斥谈晚向,谁知他竟然赞同谈晚同,皱了皱眉道:“依郑将军之见,该当如何?”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从东平城发起攻击,确实比绕道天水再渡江北上要顺手得多。南军夺取了东平城时日未久,三军士气正盛,但邓帅肯定也防备这一点。毕竟在东平城外与士气正盛的五羊军血战,就算北军调集重兵,亦难讨得好击。可是既然他在防备这一点,东阳城绝非会是一座空城,虽然得到了北军布防图,可从布防图上看,北军向天水调集的都是陆军而攻打符敦,水军却又必不可少。他道:“冒进不可取,奇计不可恃,先细观情形,见机行事。”

  余成功听他这般说,不由大失望,心想:这郑司楚怎么持重得过了份?先前在五羊城可不是这样。上一回邓沧澜领兵来犯,余成功觉得五羊城自保有余,只要坚守城池,能保无虞,但郑司楚却坚持要出奇兵先破之江水军。那一次郑司楚有申士图竭力支持,这次奇袭也大获全胜,连余成功亦觉得自己以往未免过于保守了。只是大军北上,一举夺取东平城后,这个屡出奇计的郑司楚却又显得保守起来,说什么“奇计不可恃”,在余成功看来,“冒进不可取,奇计不可恃”简直就是在斥责自己一样。他心里有点不快,哼了一声道:“郑将军,你觉得这布防图是假的么?”

  郑司楚听他这般说,倒是说不出话来了。得到布防图后,他曾与各处细作传来的情报对照,已觉布防图不假,北军确实有先取天水之心,余成功之计亦非空谈。不过余成功这计划虽好,却未免有点一厢情愿了。他的意思是一股作气,夺下东阳城后,后防无虞,以此为据点,五羊水军便可以腾出手来增援天水,打破北军的合围。只是东阳城绝非东平城,上一次邓帅因为担心北方水军北战队实力大损,五羊水军趁机长驱直入,直扑雾云城,不得不弃城北上。现在又过去了几个月,北战队只怕元气已恢复大半,现在反是己方要防备他师己故技,派水军二次南犯五羊。一旦五羊有失,那就全军尽墨,大势已去了。所以他并不很赞成余成功说的这条将计就计,奇袭东阳之计,可是要反驳,现在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不禁有点语塞。年景顺见舅舅口气有点不好,忙举手站起来道:“余帅,谈将军和郑将军所虑,实非无的放矢。末将倒有一计,可知虚实。”

  郑司楚看了看他,余成功却微笑道:“请说。”

  原来他们舅甥二人已经商议过了。一瞬间,郑司楚有点微微的不快。余成功和年景顺另有计划,却没有告诉自己,隐隐有种结党营私之弊。不过他很快也就释怀,毕竟现在正是商议军机之时,他们先前没和自己商议,也许更有可能是自己刚回来,年景顺没来得及说,倒不能说余成功和年景顺结党营私。

  谈晚同道:“年将军,请问是何妙计?”

  谈晚同是水军中军,虽然他和崔王祥谦让宣鸣雷为水天三杰之首,不过职衔上他仍比宣鸣雷为高。年景顺道:“反间计。”

  反间计,也许是战阵上用得最多的计策了。郑司楚微微皱了皱眉,心想:“阿顺难道想诈降?”年景顺和邓帅亦有师生之谊,自己一家初来五羊城时,大统制派出的刺客便以此为由来和年景顺联系。不过年景顺已经将这事都向郑昭说过了,郑司楚也知道邓帅肯定不会相信年景顺的诈降的,他实想不到年景顺为什么还会提出此议,难道他真这般天真?

  或者,阿顺其实另有所谋?

  他的心猛地一沉,见一边宣鸣雷眼中也露出一丝疑惑。年景顺倒没看他们,只是道:“邓沧澜一直以为末将有归附之心,因此末将准备以此为借口向他诈降。”

  宣鸣雷再也忍不住了,站了起来抢道:“年将军,你也太小看邓帅了,他绝对不会信你!”

  虽然宣鸣雷没请示就插话,但这话实是知情的诸将都想说的。年景顺微微一笑道:“不错,邓沧澜确是不会信。但万一他信了么?”

  宣鸣雷一怔,不明白他这话有什么深意。年景顺也发觉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太玄妙了,慢慢道:“一般情形之下,邓帅确实不会信我诈降。但假如他表面上相信了,派人来与我接头,说明的就只有一点。”

  宣鸣雷道:“自是将计就计了。”

  年景顺道:“不错。邓沧澜非是等闲之辈,他也知道我等不会相信他会如此轻信,可仍然要与我接头的话,说明他只想将计就计,牵制住我们。”

  郑司楚已是恍然大悟。这条计其实并不是反间计,而是投石问路。邓沧澜是不会相信年景顺诈降的。也就是说,如果他答应下来,说明东阳城其实城防空虚,他故布疑阵,让己方以为他将计就计,其实是等着南军的攻击。事实上,却是想让己方觉得他早有预谋,准备在之江发动猛攻。

  年景顺口才并不好,这话说得有点绕口,郑司楚是明白过来,很多将领却听不明白。有个将领道:“年将军,那么说来,如果邓帅答应下来,便说明东阳城空虚,他们实是想主攻天水了?”

  说话的是七天中名列第七的叶子莱。年景顺最担心的是旁人听不懂,见叶子莱这般说,松了口气道:“叶将军,正是如此。”

  他心中一定,口齿也清楚了许多。这次攻击如何正攻,如何辅攻,水陆双方如何配合,攻下后如何坚守,他无不说得头头是道,郑司楚越听越是暗暗点头。虽然余成功有点泛泛而论,但年景顺确实是个实干的好手,将许多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照此计划,这次攻击确实很有成功的可能。

  要在一场军机会议上定下这般大的举措,当然不可能。谈论了半日,余成功要诸人回去马上准备,看情形如何再做定夺。会议一散,年景顺马上就过来了,向郑司楚道:“司楚,你回来得太急,我先前没来得及跟你通气,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刚才郑司楚心底有点微微的不快,现在却已荡然无存。他道:“阿顺,你这计划很好。”

  年景顺舒了口气道:“那就好。我本想早点跟你说一下,舅舅说事不宜迟,反正马上召开军机会,便在会上讨论即可。说实话,若不是你带回的情报,我实是心中没底。”

  原来余成功早就算定了北军会主攻天水,派裘一鸣过去,只不过为了确认,怪不得他别的不探,只取得了北军布防图。郑司楚小声道:“只是,阿顺,你该如何去诈降?”

  年景顺道:“我也想好了,派一个靠得住的人前去下书,就看邓帅如何应对。”

  他正说着,有个余成功的亲兵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道:“年将军,余帅有请。”年景顺答应一声,向郑司楚道:“司楚,你若想到什么错漏之处,请即刻告诉我。如果顺利,今年的砺锋节便可以在东阳城过了。”

  砺锋节是共和军建立的日子,也是再造共和成立的一天,对五羊军来说意义非凡。郑司楚答应一声,看着年景顺匆匆回到帅府中去。转过身来,却见宣鸣雷也在看着,却并不是看年景顺,而是看帅府,问道:“宣兄,你是触景生情么?”

  这帅府当初便是邓沧澜的宅第,以前宣鸣雷来过多次,都不必向司阍通报,不过现在却是余成功所居,他也不能随便出入了。听郑司楚一问,宣鸣雷讪讪一笑道:“没什么,天下事,俯仰翻覆,只在片刻间而已。”

  “对了,宣兄,你的斩影刀和斩铁拳,还有谁会么?”

  宣鸣雷道:“我本以为是我族秘传,不过谈兄也会,听说源出天水,会的人还有不少吧。怎么了?”

  郑司楚犹豫了一下。他怀疑劫持邓小姐的便是狄复组,可是那些人为了泄愤,后来把严家父子也杀了,他有点不好向宣鸣雷开口。顿了顿,他道:“宣兄,我有点怀疑,邓小姐遇的刺客便是你们狄复组的人。”

  宣鸣雷眉头一扬,半晌没有说话。郑司楚生怕得罪了他,忙道:“不过既然还有不少人会,只怕也未必。”

  宣鸣雷叹了口气道:“郑兄,你不必安慰我,这事有九成真是我叔叔他们干的。”

  “你叔叔?”

  宣鸣雷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狄复组是一师三辅?一师是大师公,他是狄复组的最高领导,底下便是三辅,我叔叔名叫屈木出,是三辅中的首辅,他除了教我,还教了好几个。先前泰不华来时,便说起狄复组虽然没有兵力,不能与北军正面相抗,但可以行刺对方首脑人物,没想到他们现在是针对小师妹了,我会要他不要累及无辜。”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看来那天自己碰到的,确是狄复组了。宣鸣雷见他沉默不语,又道:“郑兄,虽说用兵之道,无所不用其极,但行刺终是旁门左道,不足为训。将来我若能继任三辅,一定会严命不许再行此下策。”

  郑司楚道:“宣兄,不怕你动气,我只是觉得,你想的虽好,但只怕很难。”

  宣鸣雷有点不悦,沉声道:“郑兄,难道你也觉得我们夷狄之人,难以理喻么?”

  郑司楚见他有点生气,倒是不好说了,只是道:“当然不是。夷人狄人,还不是和中原人一般?既然都是一国之人,就不必再分什么彼此。只是宣兄,我怕的是积重难返。”

  宣鸣雷没再说什么。狄复组一直没什么大起色,连狄人都不太信服,这些年能做的亦只是行刺破坏之类。他道:“看以后吧。反正,郑兄,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郑司楚苦笑了一下。宣鸣雷自然不会让自己失望,他也相信宣鸣雷的人品,但狄复组这个组织确实已是积重难返,看他们事有不谐,就杀人泄愤,只怕将来总会有和南军决裂的一天。可是这话一说,宣鸣雷更要生气,他也不敢再说了,见宣鸣雷掉头就走,快步追上去道:“宣兄,你觉得阿顺这计划如何?”

  宣鸣雷道:“计划是没什么毛病。可是,郑兄,你觉不觉得这计划太过一厢情愿?邓帅就算答应了诈降,也未必就说明东阳城里真的空虚。”

  郑司楚点头道:“不错,我也这么想。所以,还要多方搜集情报,以求万无一失。”

  宣鸣雷顿了顿,又小声道:“郑兄,我总觉得邓帅败了一次,我们就把他看得小了。要知道,他得享水战天下第一的大名,可不是虚有其表。”

  “水战第一”的名号,现在在南军中都归到郑司楚名下。但在宣鸣雷看来,一场胜负说明不了什么,水战第一,仍是邓沧澜的。郑司楚道:“正是。所以机行事,才是上上之策。”

  宣鸣雷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郑兄有点事我一直捂在心里,会上没敢说,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什么?”

  “未料胜,先料败。先前我和崔王祥纪岑去伏击傅驴子,你也已先行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所以邓帅袭来时不曾措手不及。刚才我在会上听年将军说了那么多,可他却没有说着计划万一失败,有什么补救的措施。”

  郑司楚怔了怔。“未料胜,先料败”六字,可说是兵法的不二法门。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就得不到最好的结果。只是在会议上他也在拼命想着年景顺计划有没有不当之处,真个没想到如果计划没什么不当,但实施时万一失败又该如何。他道:“对,宣兄,你说得极是,我也没想到,马上就去请示。”

  宣鸣雷虽然对郑司楚说狄复组的不是有点不满,却也大为佩服他的从善如流,又道:“另外一件,郑兄,你就只要想想就好了。我觉得,余帅和年将军,现在有点结党的嫌疑啊。军中结党,那是大忌,轻则听不得旁人意见,重则以此营私,军纪大坏。”

  现在余成功和年景顺虽然还谈不上结党营私,以至军纪大坏,但他们有什么事自己先行讨论,根本没和别人商议,郑司楚也隐隐觉得这样子有点问题。不过终究不能去当面指责,他道:“这话也太重了点吧,余帅尚不能算听不得旁人意见。”

  “现在确实不至于此,但已有点影子了。就像刚才,余帅叫了年将军进去,却没叫旁人,连你都不能听闻,他有点把军权看得太过重了。”

  郑司楚笑了笑道:“阿顺是余帅的外甥,而且他们一直是搭档,先商议那也没什么,以前我们还不是一块儿先商议后再提出来?人的习惯总是有所不同。”

  宣鸣雷没再说什么。郑司楚这话倒也没错,不过他在邓沧澜麾下时,虽然和邓帅关系极为亲近,可有军机之事,邓帅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和傅雁书是他两大弟子就先叫来讨论的,而是把众将叫来一起商议。他倒不是真个觉得余成功真个结党营私,只是隐隐觉得,余成功公然与年景顺走得如此接近,有种把别的将领都排斥在外的意思。军队要成为一个整体方能如磐石般坚不可摧,一旦结成一个个小圈子,那这块磐石就会出现裂隙缝。只是他现在虽然已经升到了都尉,在五羊军中资历终是尚浅。在水军里与谈晚同和崔王祥能够亲密无间,可是和陆军诸将未免就有隔阂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希望这场战事能越快结束越好,不论谁胜谁败。”

  郑司楚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难道我们速败也好?”

  宣鸣雷看了看他,低声道:“有时觉得,其实我们快快败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们的人头自是不保,可是很多人的人头却因此保住了。”

  以前的宣鸣雷一直盼着战事越激烈越好。乱世出英雄,他又因为是狄复组中人,在血战中建功立业,将来让狄人真正能够扬眉吐气。可是这些日子经过了连番实战,他也觉得以前自己想的太天真了。战事一起,士兵自是伤亡难免,无辜平民的苦痛更多。大统制固然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可是大统制治下,狄人其实也并不就是低人一等,在大义的名份下把天下拖入血海之中,实在难说就是对的。特别是与申芷馨成婚后,他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成狄人了,只觉天下人都是一般,现在搞得南北分裂,刀兵相见,实不能说哪一边就是对的。他说着,又喃喃道:“共和,共和,共治和同,也许永远都实现不了吧。”

  郑司楚本想反驳他一番,可听到他这两句,却也默然不语。共和二字,便是天下人治天下。可天下人如此之多,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真的每个人的想法都要落实,那是根本做不到的。现在再造共和一方的信条,就是打破大统制的独断,可大统制真的被拖下马来,亦不过由一人独掌权纲换成一群人掌握权柄而已,细细一想,亦是换扬不换药。

  两人各怀心事,回去时谁也没有开口,都觉得前途莫测,实在难以预料。这一天回到住处,郑司楚心情极是低落,顺利回来时的踌躇满志已化为乌有。他虽没有与父亲深谈的习惯,此时却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想问问他共和到底什么,这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可父亲此时已随申士图回五羊城去了,也没有人可说。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待午夜过后才沉沉睡去。第二天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却被一阵马嘶声惊醒。他抬起头,撩开窗子,只见年景顺正急匆匆骑马进来,满面喜色,一见郑司楚探出头来,他高声道:“司楚,你还没起床?”

  作为一个军人,郑司楚实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难得有这么一天还被年景顺抓了个正着。他有点尴尬地说:“睡过头了。阿顺,有好消息么?”

  他本想问是不是邓帅接受了诈降,但转念一想也绝对不会这么快法。年景顺已推门进来,抓起郑司楚的外衣道:“快起来,一块儿去看刚从五羊城运来的东西。”

  郑司楚心头一动,道:“是新武器?”

  年景顺点了点头,微笑道:“陈司长真是天下奇才!现在我军实力,已远远凌驾北军之上!”

  郑司楚一边穿衣,一边道:“是开发出威力更大的舷炮了?”

  年景顺道:“舷炮是开发出来了,不过并不能比北军威力更大。只是这一回开发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把王真川带回五羊城,陈虚心开发舷炮的材质问题已顺利解决,但要把舷炮威力增大却非轻易能成的。几个月过去,一直没什么消息,郑司楚心中实是无日不在盼着。听年景顺说并不是更好的舷炮,诧道:“那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年景顺显得有点急不可待,见郑司楚穿衣,一边道:“你先穿衣服吧,我去给你备马,你穿好衣服马上出来。”

  待郑司楚穿好衣服,年景顺已把他的飞羽牵了出来。郑司楚跳上马道:“阿顺,到底是什么东西?”

  年景顺道:“不用着急,你见了就知道。有此利器,要胜北军,已是易如反掌。”他越说越兴奋,脸上都是红光满面,仿佛胜利就在眼前。郑司楚越听越是好奇,追问到底是什么,年景顺却死也不说。

  他本以为要去营地,谁知年景顺却带着他出了南门。郑司楚诧道:“在城外?”

  “天机不可泄漏,城中恐怕有敌军眼线,因此在城外演示。”

  好在出了城并没有多久。之江省在大江以南,河流湖泊众多,骑马实是不便,他们骑着马绕来绕去,到了城外的一处荒地。这儿有条河流过,本是块膏腴之地,现在应该已是冬耕的时候了,然而因为起了战事,现在已是荒凉一片,田野中杂草丛生,便是满目新绿。远远望去,在那河边搭了一个长棚,蜿蜒了足的半里之遥,将一条河也遮去了一段,外面有几百个士兵分列两边持刃守护。一靠近,有个士兵便迎上来道:“是什么人?”

  年景顺和郑司楚两人在军中几乎无人不识,不过年景顺仍是摸出腰牌,让那士兵验过了,那士兵才道:“年将军,郑将军,请进。”

  郑司楚见守御得如此严法,心中诧异。进了棚里,见余成功和几个亲兵坐在这一头,大棚的尽处停着一艘小船,却并非战船。他道:“到底是什么?”

  年景顺道:“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去见过余帅吧。”

  他们跳下马,余成功却早已等候在此,待年景顺和郑司楚向他见过礼,余成功也笑了笑道:“阿顺,郑将军,你们可是迟到了。”

  郑司楚忙道:“请余帅恕罪。”

  余成功今天的心情却是极好,捋了下胡须道:“没关系,还有水军的两位将军未至。”

  水军因为驻守在江边,来得更晚一些。郑司楚见在这儿的都是都尉级军官,七天将中尚是校尉的叶子莱也没在面前,听余成功说是水军两位将军,定是已身为都尉的谈晚同和宣鸣雷两人了,崔王祥亦不能与会。他更是奇怪,不知这次到底是什么事,竟连有权参与军机会的叶子莱和崔王祥两将都不能参加。再看看河上那艘小船,亦是寻常的民用船只,平平无奇,看不出异样,上面也并没有装舷炮。

  等了没多久,谈晚同和宣鸣雷也赶到了。他们赶到时都有点喘息,定然命令下得极是急迫。见过了余成功,余成功站立起来,笑道:“好,既然都到齐了,请特别司的华主簿演示吧。”

  一个亲兵应声进去,伸手点着了号灯。现在天色虽然已经大亮,但大棚里却显甚暗,他用号灯打了两个信号,那船上也回了两个,这亲兵道:“禀余帅,华主簿说马上就可演示。”

  余成功笑了笑,向众人道:“诸位将军,眼前是特别司的最新成果,请诸位验收。”

  郑司楚还不知要验收些什么,远远望去,却见船上忽地冒出了一团黑烟,他吃了一惊,宣鸣雷已叫道:“糟糕!这船着火了!”

  船只因为是木头所制,又刷桐油防火,若要生火,都要万分小心,那小船上冒出这许多黑烟,只怕已是烧得不可开交了。余成功却微微一笑道:“宣将军,请稍安勿躁,这可不是着火。”

  的确不是着火。因为如果真是着火,这么多黑烟冒出来,早就该烧得连外面的大棚都着了。宣鸣雷不再说话,心里只在想着:“到底是什么?”

  黑烟冒了一阵,马上就变得淡了,却见那船只边发出一阵水响,无风自动,忽然向前驶来。这回连谈晚同也不镇定了,诧道:“有人在驾船?”

  余成功笑道:“船上,除了华主簿外,只有两个人,再无别个。诸位将军,今天演示的,便是特别司的如意机。”

  如意机这名字,众人全都闻所未闻,但郑司楚已想初到五羊城特别司,华士文带他们坐的那种如意车,问道:“是如意车?”

  余成功却不知道如意车是什么,说道:“是如意机。郑将军,听说这还是陈司长令郎的设计,真是少年英才,我再造共和得道多助。”

  居然还是陈敏思的设计?郑司楚倒是有点吃惊了。自己这个表弟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不过心思很巧,据说还在姨父之上,看来这话真不是奉承。宣鸣雷却已叫了起来:“就是那种不用马拉的大车?已经能装在船上了?”

  余成功道:“宣将军猜着了。这船上装的是小号如意机,每一台可抵二十人之力。”

  所有人,除了年景顺和余成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却都露出了喜色。船只行进,若不能利用风力,就只能靠人力来驱动。人力终有尽时,因此长途航行时,划船的木手得轮班替换。如此一来,战船交战能接战的士兵便少了,现在有了这如意机,可以比人手划船航行更快,相应的装载的士兵和弹药却更多了。就算舷炮不能凌驾于北军之上,战力却是平地提升了一大截。

  难怪阿顺说我军实力已远远凌驾北军了。郑司楚想着,心里亦是说不出的激动。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吧?如果上一次邓帅来犯之时如意车就已发明,也根本不必用那种匪夷所思的奇计了,两军接战就能将他们打个片甲不留。他见那艘小船在河面上开始还慢,但越来越快,驶到近前时已急逾奔马,搅得河水如开锅一般响,有些水都溅到了岸上。宣鸣雷一直在搭着脉搏算着,待小船驶到近前,他失声道:“天啊!这么快!”

  这大棚长达半里,但这小船居然只用了这么点时间就驶了过来,虽然还比不上郑司楚的飞羽这等宝马疾驰的速度,当真已不下于一般马匹奔跑了。

  余成功听他赞叹,更是得意,笑道:“这还是在河中。若是在大江上,速度还能更快一点。诸位将军,有此利器,北军尚可畏否?”

  有此利器,北军不足畏惧。就算郑司楚也不禁这么想。当初宣鸣雷初到特别司,就说过特别司专注于民用器具的开发,对战具开发就嫌不足了。当时如意车更近乎一件玩具,华士文也说尚不完备,只能在平坦的路上行驶,而且容易坏,需要改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装到船上。他也赞道:“有此,取胜确是易如反掌。”

  这时小船停了下来,待停稳了,船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华士文。有些日子不见,华士文胖了些,一下船,他便到余成功面前躬身一礼道:“余元帅,演示顺利完成。”

  余成功已坐不住了,起身走到他跟前,扶住他道:“华主簿,此战首功,当归特别司,哈哈。”

  特别司以前和诸军没什么交结,军官对特别司亦不算如何看重,但这回每个人都向华士文行了一礼。说如意机的出现,将要决定战争的胜负亦毫不为过,人人都是这么想的,因此人人都向华士文行了一个军礼。华士文倒有点不习惯这等大阵仗,手足无措地团团还了一礼道:“诸位将军,这都是陈司长父子之功,在下不过打个下手罢了。”

  余成功道:“华主簿,此番共带来了几架如意机?”

  华士文道:“回余元帅,特别司共制成如意机十架,不过风级战舰尚无法驱动,花级战舰则需两架方能达到平时速度,雪级战舰就只需一架,因此还请余元帅定夺,看如何安装法。”

  听得风级战舰尚不能安装,谈晚同和宣鸣雷不约而同都有点失望。五羊城外一场海战,双方各损失一艘风级战舰。以前整个共和国共有四月艘风级战舰,水军北战队的巨门,之江水军的摇光,加上五羊水军的文曲和武曲。巨门和文曲武曲都是北斗七星的别名,摇光却是正名,据说因为摇光的别名叫破军,军中认为此名不吉,所以破例以摇光命名。只是郑司楚也听说过曾经有过一艘风级巨舰叫破军号,所以这说法其实不确。这四艘风级战舰,以摇光最大,文曲和武曲要小一些。五羊城外一战,摇光和武曲都被击破沉没,现在双方各剩一艘。只是北战队的巨门比文曲也要大一号,若是单打独斗,文曲号定然不敌,所以谈晚同盼望着文曲号能够装上如意机,这样就能扳平两者之间的差距。只是华士文说如意机尚不足驱动风级巨舰,他实是大感失望。

  他和宣鸣雷都觉遗憾,不过战舰装上如意机战力大大提升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五羊城外一战击破了东平水军,可五羊水军损失也不小,现在双方夹江对峙,水军实是最为吃重。如今水军有了个飞跃,要再次击破邓帅就不是遥不可及了,因此他们仍是极为高兴。

  郑司楚上前道:“华大哥。”

  华士文见旁人有点拘束,但和郑司楚很熟,笑道:“司楚,你也见到了,这可是你表弟的设计,师弟真是个少年天才。”

  郑司楚笑道:“华大哥也太抬举他了,但靠他肯定不成,肯定还是华大哥你出力更多。”

  华士文也笑了起来:“倒也不是抬举他。虽然师弟的草图还有点粗糙,但他想出了改良如意机的关键,确是难得。我跟了师傅那么多年,论天份,比他可是差远了。”

  一说到如意机,华士文顿时口若悬河。他是陈虚心的及门高弟,连脾气都有几分相似,亦有点不通世事。郑司楚道:“华大哥,如意机是要烧柴的么?怎么有这么多烟?”

  华士文叹道:“这也没办法。装在如意车上,只需烧一盆炭炉即可,所以你看不到烟。但装到船上,尺寸要放大许多,再要弄这许多炭,成本就太高了。”

  宣鸣雷在一旁插嘴道:“华主簿,能装到螺舟上么?”

  华士文摇了摇头:“还不行。螺舟在水底,无法排烟。”

  宣鸣雷本是螺舟舟督,螺舟载乘有限,而且只靠人力驱动,因此不能持久,在五羊车特别司初见如意车时他就问过能不能装到螺舟上,当时华士文说不行,现在仍然不行。他仍不肯死心,追问道:“那能不能用炭?炭可没烟。”

  华士文又叹了口气:“宣将军,还是不成的。人在螺舟中,会呼出废气,烧炭也一样会产生废气。就算没烟,用不了片刻螺舟就得升上水面换气,否则人都要憋死在里面。”

  宣鸣雷和谈晚同都叹了口气。螺舟是水军独得之秘,南北军都有,以往螺舟速度不够,而且潜伏水底的时间也不够长,本想借助这如意机让螺舟亦更上层楼,可看来目前尚无可能。

  闲说了一阵,余成功命士兵收拾了东西,一同返回东平城。如意机尚是军中绝密,但他们实在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在一处谈个不停,不时向华士文问个不停。年景顺最关心的是如意机能不能装到飞艇上,但华士文说也不成。飞艇上倒不需考虑废气问题,但如意机里装的是水银,实在太沉重,而且还需要大量燃料,若是装到飞艇上,飞艇只怕升不了空。不过华士文说现在特别司正在进一步改进,希望能尽快有所突破。

  郑司楚见宣鸣雷方才兴致勃勃,此时却有点黯然,打马到他边上,小声道:“宣兄,你还担心什么?虽然如意机尚不能装到螺舟上,但战舰确是凌驾于北军之上许多了。”

  宣鸣雷刚到五羊城时,就说过五羊军的战力不逊于北军,但战具却不占优势。现在如意机的发明使这种情况有了彻底的改观,他不明白宣鸣雷为什么又这么消沉。

  宣鸣雷看了看正在和谈晚同与年景顺交谈的华士文,小声道:“郑兄,我在想,如意机确是了不起,可是我军真的就凌驾于北军之上了?”

  郑司楚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是担心,北军会不会也有什么新的秘密武器了?”

  “不错。邓帅弃东平城,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这几个月来两军相安无事,一方面是我军新胜,士气正盛,可是北军明明实力还占优,却一味坚守,我总怀疑他们在等待什么。”

  郑司楚点了点头。如意机的发明,余成功和年景顺都显得有点过于乐观了,似乎胜利已然唾手可得。可当初舷炮就是北军先行开发出来的,南军正在迎头赶上,北军也不见得就无所事事。可即使北军在研制什么新武器,肯定是绝顶机密,不似军队调度这样无法完全瞒过旁人耳目,现在细作亦全然得不到消息。他道:“宣兄,你说得没错,看来也要加强细作探查。”

  回去后,他马上就去向余成功禀报此事。余成功倒也没有不当一回事,不过派出的细作仍然得不到什么消息,只是说现在北军的营中防备更紧,闲人根本无法靠近。现在双方隔江对峙,哪一方都对对方著意防范,南军的如意机试验亦如此严密,北军肯定一般如此。

  到了一月底,南军派出的细作仍然得不到有价值的情报,只是这计划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了。十架如意机已装备了两艘花级战舰和六艘雪级战舰,而年景顺派出的密使亦到了东阳城,将诈降书送到了邓沧澜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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