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远征军吃了个大败仗,但对于共和国子民来说,这只是一个发生在遥远边疆的小战事而已。共和二十年伊始,依然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年份。过了年的正月十五,便是上元日,首都雾云城的街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郑司楚一大早起身,在院子里练了趟拳,正准备去吃早点,看门的老吴忽然急匆匆地过来,一边叫道:“少爷!少爷!”

  老爷少爷之类的称谓,在共和国早就废除了,郑司楚便跟他说过好多次,只是老吴年纪大了,总也改不了。郑司楚叹了口气,道:“老吴,什么事?”

  “程家少爷来了,请你出去。”

  “迪文?”

  郑司楚怔了怔,心里却有一阵欣慰。程迪文原本三天两头便要过来一次,但自从自己和程迪文受到处分开革出伍后他就从没来过。他顾不得和老吴多说,急忙向门口走去。一到大门口,却见程迪文穿着一身便装,正站在门口,有点百无聊赖地吹着口哨,一边停了辆两人座的马车。他又惊又喜,迎上前去道:“迪文!”

  程迪文抬起头来,笑了笑道:“司楚,你今天有空么?”

  “有空有空。上哪儿去玩?”

  以前程迪文去酒楼喝酒,或者去郊外跑个马打个猎,总会来叫自己。这两个月一直不来,郑司楚心知他是责怪自己连累了他,有心去赔个礼,却也觉得拉不下这个脸。没想到今天程迪文来了,说明他已不怪自己,当真让他喜出望外。

  程迪文道:“听说城西新开了个酒楼,有个厨子是句罗来的,做得一手绝好的烤肉,酒也很不错,一块儿去吧,我请客。”

  郑司楚没口子道:“好,好,我去换一下衣服,你先进去坐。”

  “不了,你换好衣服就出来吧,我在外面等你。”

  程迪文受处分,纯粹是受自己牵连,郑司楚一直觉得过意不去。他终于原谅了自己,郑司楚实在比什么都高兴。他连忙换了身衣服,又抓了些钱。再出来时,见程迪文已坐在车上了,他上了车道:“迪文,你不怪我了吧?”

  程迪文笑了笑道:“我爹也说了,其实这一仗是你救了我。要是那时我们不走,只怕也要死在乱军中,何况我们差点还赢了,那也是运气不好。走吧,好久没一块儿喝酒了,那酒楼里唱曲的姑娘也都不错呢,嘿嘿。”

  郑司楚知道程迪文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人,又因为喜欢一个少女,这两年来更是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越轨。现在居然说什么酒楼的唱曲姑娘,多半是在信口胡扯。不过程迪文好不容易原谅了自己,他也不敢去拆穿,只是道:“走吧。”

  现在快要过年,酒楼里生意很是红火,程迪文和郑司楚在一个雅座里做了一阵。程迪文其实并不爱喝酒,因为郑司楚酒量甚宏,他这才提议来酒楼。他的酒量远没郑司楚好,只是上来的酒是新酒,上口甜甜的好喝,郑司楚吃得口滑,与程迪文一杯干一杯,程迪文要撑面子,也只得杯到即干。唱曲的姑娘倒是有一个,不过隔壁有人在喝酒,那个姑娘正弹着琵琶唱曲,也没空过来。虽然只是隔壁,但那女子唱得不响,听不清唱的什么,听曲调只隐隐约约听得是一支《一萼红》。郑司楚一边喝着,心里不由想笑,正要夹一块酱肉吃,却听得隔壁有个人高声唱道:“嗨,姑娘,你这歌太不够意思了,我来唱个给你听吧!”

  这人想必是喝得有几分醉意了,那唱曲的姑娘轻声惊叫了一声,却听那人道:“怕什么,我唱完了就把这琵琶还你,又不会抢你的。”想必是夺过了那姑娘手里的琵琶。

  弹琵琶的多半是女子。传说以前有穆、曹两善才是琵琶圣手,都是男子,但郑司楚所见,也只有女子才弹琵琶。他听得隔壁那人声音粗豪,居然夺过琵琶来,心道:这人也当真不知好歹,不知会如何难听法。

  正这样想着,却听铮铮两声,却如刀枪突出。郑司楚嚼着酱肉,正要把杯中酒都喝下去,一听这两声,不由一怔。对面的程迪文本已醉态可掬,听得此声却是眼中一亮,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赞道:“好手法!此人是正宗的曹氏三才手!”

  程迪文擅吹笛,而笛子的指法与琵琶指法颇有相通。郑司楚也不知有什么曹氏三才手的说法,但听得此人指下琵琶声立时响了许多,一声声直如打上屋瓦的暴雨,却又一声不乱,心道:没想到这人倒是个琵琶好手。

  这时听得那人弹了几个调子,忽然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会当挽、轰雷掣电,向沧海、披浪射蛟龙。扳倒逆鳞,劈残螭角,碧水殷红。”

  琵琶本以柔媚见长,弹的也仍是那支《一萼红》的曲子,可是在这人指下却如天风海雨般逼人,隐隐竟有金戈之声,而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越发显得歌声慷慨激昂。程迪文只觉浑身都有些热,他的酒量并不算大,却一口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这人倒是唱得好曲子。”

  郑司楚也暗暗心惊。此人唱的这曲子虽然只有小半支,也算不得什么佳作,但其中豪气却直如旭日朝阳,喷薄而出。他平时待人温文尔雅,其实自视极高,心中总隐藏了一个自己远超侪辈的念头,可是听得这人的歌声,却不由大为心折,忖道:人说英雄辈出,如大江之水,后浪推前浪,果然不错,听这人弹唱,风度大为不凡,不知是何许人也。

  此时听得隔壁那人接着唱道:“记得纵横万里,仗金戈铁马,唯我争雄。战血流干,钢刀折尽,赢得身似飘蓬。抚长剑、登楼一望,指星斗、依旧贯长虹。”

  听到这里,郑司楚大觉诧异。听那人的嗓音,似乎年纪并不大,但歌声却似饱经沧桑,直如阅尽世事。他知道这《一萼红》还有最后一小段,却不知会是什么。可在屏息凝神听,隔壁却是“哗啦”一声响,有个人叫道:“宣先生,宣先生你怎么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夹杂着瓷器碎裂之声。

  郑司楚呆了呆,程迪文叫道:“怎么回事?”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程迪文一站起来,脚下边上一踉跄,郑司楚连忙扶住他道:“迪文,你坐着,我去看看。”

  他一走出门口,却见一个酒保扶着一个人从隔壁出来,那人年纪甚轻,口角流涎,满脸通红,嘴里尽是酒气。他道:“小二哥,这位先生怎么了?”

  那酒保愤愤道:“这小子喝醉了。”

  这人想必就是方才唱那支《一萼红》之人了。郑司楚没想到此人的歌唱得如此豪迈,却是个醉鬼。他道:“小二哥,你要带他去哪里?”

  “扔到门外。”

  郑司楚吓了一跳,道:“他喝醉了啊。”

  “喝醉了就有理吗?把一桌子细瓷器都砸个稀巴烂不说,还要动手打人,没把他扔到茅厕去醒醒酒就算对得住他了。”

  郑司楚这才看到那酒保额上还有块瘀青,定是这宣先生撒酒疯时打的。他道:“他现在是在醉中,等醒了当然会赔给你,把他扔到门外总不好吧。”

  酒保方才也是为了阻挡那人乱砸东西,结果额头被打了一拳,气头上才要把他扔出去。听得郑司楚这般说,他冷笑道:“这小子哪有那么多钱赔。以前撒撒酒疯,顶多也是胡乱吼几声,现在居然还要动手,我就算命贱,也服侍不起这种贵人。”

  郑司楚看那人醉得人事不知,酒保却是一脸恼怒。开店的讲究和气生财,若不是真个恼了,也不会把客人扔出去。他忙从怀里掏出几个金币,道:“小二哥,你看这点够么?”

  酒保没想到郑司楚会替那人赔钱,连忙堆下笑来道:“不用那么多,两个金币就够了。”

  郑司楚数出两个金币给他,那酒保道:“那我去结账,把找头给您。先生,你是他的朋友么?”

  郑司楚代那人赔钱,这酒保的脾气登时也好了起来。郑司楚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他叫什么?”

  “他啊,好像是叫宣鸣雷。”

  听得这名字,郑司楚不由皱了皱眉。这名字似乎很熟,宣姓也并不多见,可一时却想不起来了。他道:“那让这位宣先生找个地方坐吧,给他沏壶酽茶,账都算我身上好了。”

  宣鸣雷砸坏的东西有人赔,还有点小账,那酒保的心情大佳,笑道:“好嘞。大堂里有个空位,我给他找个地方坐着就是。打扰了先生喝酒,当真过意不去。先生贵姓?”

  郑司楚淡淡一笑道:“我姓郑。”

  他回到房里,却见程迪文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程迪文酒量本来就不及他,又喝得急,几杯下去便已受不了了。一人喝闷酒不免无趣,郑司楚把酒壶里残酒喝尽了,已觉意兴索然,便叫了壶茶慢慢喝着。刚喝了几口,却听得程迪文嘟囔了两句,也听不清是什么,只听得似乎在说“舜华”二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郑司楚一边呷着热茶,一边梳理着自己的记忆。

  他是国务卿公子,认识他的人远远多过他认识的人。“宣鸣雷”这名字印象不深,自然只是偶尔听到的。到底是从哪里听到过这人?

  他正自想着,程迪文忽地站了起来,叫道:“你别走!”他吓了一跳,忙道:“迪文,我还没走呢。”

  程迪文怔了怔,忽然脸上一红,干笑道:“司楚,是你啊,我还以为你赖账走了呢。”

  程迪文的父亲程敬唐,也是共和国名将,而且家中豪富。郑司楚的父亲郑昭虽然是主管政事的国务卿,论家底还不及程家富,说赖账云云自是玩笑。郑司楚心思机敏,察言观色,知道程迪文自是做了个梦,那“舜华”要走了,他一急之下才醒过来。那“舜华”多半就是他现在爱慕的一个女子,不过看样子也是一头热。郑司楚也不去拆穿他,道:“我喝得差不多了,你还喝不喝?”

  喝到此时,程迪文已经快不成了。听得郑司楚说喝够了,他如蒙大赦,笑道:“哈,你不行了吧,现在酒量还没我好。不过我也喝得够了,再喝下去,纪念堂可去不成了。”

  郑司楚诧道:“纪念堂?你什么时候转了性要去那里了?”

  那纪念堂规模十分宏大,是为了纪念共和国成立而建起来的,里面有几个展馆,分别展示了共和军的成立、发展和壮大。只是陈列着的那些破刀破枪实在没什么好看,所以自从落成,除了在建国日之类的纪念日里雾云城的各级官员会来应个景,平时也只有文校或军校的老师带着学生前来接受教育,至于一般平民,只怕做梦都不会跑到那里散心,郑司楚和程迪文两人在军校时还经常被带到此间,可是毕业后就再没来过了。听得程迪文说什么要去纪念堂,郑司楚才真正觉得诧异。

  程迪文正色道:“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了共和国,我去纪念堂纪念他们也是应该的。”

  他说着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郑司楚见他走得很不稳当,忙扶着他下楼,自己在柜上付了钱后,让跑堂的泡一碗浓茶让程迪文啜饮,道:“迪文,你真要去纪念堂?”

  程迪文小睡了片刻,酒意未消,现在醉意反倒更浓。他喝着茶,脑子还没糊涂,可是一颗脑袋却是东倒西歪,苦笑着道:“司楚,没想到这酒劲这么大。”

  郑司楚见方才那撒酒疯的宣鸣雷现在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是一杯浓茶,已经喝掉了半杯,只怕也没料到这新酒劲头会这么大。见郑司楚下来,那宣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似乎想站起来,但还是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大概是在表示谢意。郑司楚心知这宣先生酒品不好,喝醉了就发酒疯,现在大醉未醒,能有这样表示就不错了,也没在意,而程迪文这样子若再去赶车,只怕会撞进路旁的人家里。他道:“你还是回家歇息吧,今天也不早了。”

  程迪文却像是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来叫道:“什么?不早了?糟了,得赶快去。”

  他站起身东倒西歪地便向马车走去。郑司楚一把扶住他道:“你真要去的话,就在车上醒醒酒,我送你去吧。反正好多年没去过纪念堂了,去看看也不坏。”

  程迪文嘟囔着道:“不……不要你去,我行的。”可是嘴上说得响,却连站都站不直。郑司楚不由分说地扶着他上了车,自己解开马缰,一扬鞭,赶着马车向前而去。

  纪念堂在城北,离这里不近,坐马车也要好一阵。他也知道程迪文的酒意不浅,不敢太颠簸,走得便越发慢了。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开始程迪文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后来便倚靠在座位上呼呼大睡。郑司楚一边赶着车,一边想着到底是哪里听到过“宣鸣雷”这名字,可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路上人并不多,郑司楚虽然赶得不快,但也已到了。纪念堂向来人很少,今天门口却停了不少大车,看车上号牌,却是一些幼学的公车。共和国有个口号是开启民智,所以大力发展教育,儿童满七岁便要入幼学学习,到了十三岁再择优进入文武二校。这是共和国大力宣传的一个政绩,而参观纪念堂也是开启民智的一个重要举措,郑司楚就经常能在《共和日报》上,读到那些孩子参观纪念堂后写的千篇一律的文章。

  “今天我参观了纪念堂,回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文章大抵是这样开头的,然后是想到无数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创造了这个幸福美满的共和国云云,或者说“这种精神激励着我”之类。尽管文字并不完全相同,可是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样就算是开启民智?郑司楚不禁有些想要苦笑。程迪文似乎也并不需要去受这种激励了,他实在想不通程迪文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要来纪念堂。他停下车,拍了拍边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程迪文道:“迪文,到了。”可是程迪文却只是低低嘟哝了两句,转到另一个方向又打起了鼾。郑司楚实在没办法,便向纪念堂边的门房走去。门房里有个老者坐着,正看着一份新出的《共和日报》,郑司楚在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道:“老伯,能讨口热水喝么?”

  这老者抬头看了看郑司楚,道:“有,有,那边炉子上烧着呢。嫌烫的话,边上的瓦罐里有凉开水,兑着喝好了。”

  郑司楚倒了杯热开水,又兑了些凉开水,试试水温不烫了,端到了马车边,道:“迪文,喝口水吧。”程迪文迷迷糊糊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喉咙口忽地“咕噜噜”乱响,猛地扭向一边,“哇”一声吐了出来。总算他还有点神智,是吐向车外的,没把郑司楚吐了一身。郑司楚也只觉胸口一阵难受,隐隐有些作呕,心道:“迪文真是害人,别把我也弄得吐出来。”他见那门房的老头气势汹汹地冲出来,多半是听得有人在纪念堂门口吐了,要出来干预。他忙跳下车,把杯子递给那门房道:“老伯,真对不住,请借我把扫帚吧,我马上打扫。”

  他说得诚恳,加上衣着体面,那门房被他几声“老伯”一叫,倒也不好发作,哼了一声道:“要用柴草灰盖一盖再扫。门房里有把竹丝扫帚,我再去灶间拿点灰来。”

  郑司楚见这门房不发作了,这才松了口气,忙道:“我去拿吧,老伯你请去坐着好了,我会收拾干净的。”

  郑司楚从灶间拿了点灰来,盖在程迪文的呕吐物上,再慢慢地开始扫。虽然盖了些草木灰后气味也淡了,但那种酸酸的气味依然还在,让他眼里都有些湿润。他停下来抹了抹眼,却惊愕地发现,原来那真的是泪水……

  自己哭过么?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忘了哭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现在居然还真的会哭。想到自己原来也会哭,这比想到自己业已彻底葬送了的军人生涯更为难受。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在为被开革出伍而伤心吧?郑司楚一阵茫然。他是军校出身,武功高强,兵法精熟,年纪也轻,又是国务卿之子,原本前程远大,谁都认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名将——包括自己也这么想。可是这条开革令却将这一切都毁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自己将永远与军人生涯告别了。

  只是,会有意外么?他不知道。此时的郑司楚心里,却只是茫然。即使上阵冲杀,他也从未如此茫然过,现在却有种无比的惶惑,仿佛不知该怎么是好。

  “叔叔,你不要哭了。”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郑司楚扭过头,却见一队五六岁的小孩子正由几个老师带着从纪念堂出来,其中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前,正仰起头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他不觉有些尴尬,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了过来微笑着拍拍那孩子的头道:“叔叔是在扫地,被灰迷了眼。”

  郑司楚勉强笑了笑,装着没事的样子道:“是啊,叔叔眼里进了灰。”

  那小男孩“啊”了一声,抬头向那女老师道:“舜华老师,你给叔叔吹吹眼吧,我上回眼里进了沙子,你就这样给我吹的。”

  小男孩天真的话让郑司楚有些想笑,那女老师也笑了,却没有给郑司楚吹眼,而是摸出一块丝巾递过来道:“先生,你擦一下眼吧,手上也沾了灰,别用手去揉。”

  这个女子其实比郑司楚大概还小一些,但举止甚是大方,好像郑司楚也是她的学生一般,郑司楚接过来,见这丝巾极是干净,便拿过来擦了擦眼后还给她道:“谢谢了。”

  那女子抿嘴一笑,正要走,那小男孩忽然看见了一边马车上的程迪文,惊叫道:“程叔叔!舜华老师,那不是程叔叔吗?”

  那女子看着车上的程迪文,显然也有些吃惊,似乎要走上前去,但还是没有动。郑司楚道:“小姐,你认识他吗?”

  “你和他是一块儿来的吧?他怎么了?生病了?”

  程迪文吐了一阵,脸色不是太好,现在又在睡觉,神情十分恍惚,真如生了场大病一般。郑司楚道:“不是,他喝醉了。”

  “喝醉了?”这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她的鼻翼很薄,皱眉时小巧的鼻子也微微一动,却甚是好看。郑司楚也心里有些异样,觉得让她生气实是最为不好之事,忙道:“都怪我,我陪他多喝了两杯,忘了他酒量不好。我叫醒他吧。”

  那女子见郑司楚要去叫醒程迪文,急忙伸手按住郑司楚的手臂道:“不要了。”她展颜一笑,轻声道:“没什么。我叫萧舜华,先生你呢?”

  舜华?郑司楚蓦地想起程迪文醉中念叨着的这个名字了。程迪文念念不忘的,原来就是这个萧舜华?他打量了一下萧舜华,她并不是那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却生得清雅秀丽,仿佛春日的柳枝梢头那一抹新发的绿意。他淡淡一笑,道:“萧小姐好,我叫郑司楚。”

  “郑司楚!”

  这回却轮到萧舜华吃了一惊。她指着郑司楚道:“你……你就是那个在朗月省一战中获得二等勋章的郑司楚郑将军?你……你怎么这么年轻!”

  郑司楚苦笑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

  萧舜华更吃了一惊:“怎么,难道你升了元帅了?”

  共和国有三元帅,五上将,但现在三元帅中大帅丁亨利已然被斩,次帅莫登符早已亡故,只剩下三帅邓沧澜硕果仅存,郑司楚爬得再快,也不可能越过五上将成为元帅。何况郑司楚不过二十来岁,这种年纪成为元帅,那只有说书人的故事里才有可能。郑司楚又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我现在连军人都不是了。”

  萧舜华没再问什么。郑司楚也没有多说什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已说明了一切,何况方才他眼里确实有泪水,并不是被灰迷了眼。她道:“程迪文呢?”

  郑司楚迟疑了一下,道:“和我一样,也退伍了。”

  萧舜华不再说了。她看了看程迪文,喃喃道:“他从小就说想当个将军,看来这愿望也要落空了。”

  郑司楚只觉鼻子有些酸。想当个将军,这愿望自己何尝没有?不过对自己来说,这愿望也已经破灭了吧。萧舜华应该也看出了郑司楚心中所想,却抿嘴一笑道:“郑先生,其实有个故事你听过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什么?”

  “有个猎人出去打猎,捕到了一头刚出壳的小鹰。于是他把这小鹰带回家中,和家里的鸡养在一起。”萧舜华的声音轻柔而清脆,忽然笑道:“真是失礼,我这样说,好像把郑先生当成我的学生一样了。”

  她的学生就是那些胖乎乎的小孩子吧。郑司楚也笑了:“挺好啊,我想听。”

  “这小鹰慢慢地长大了。因为它生活在鸡群里,就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飞不出院子。开始时大家都一样,都是毛绒绒的,直到有一天,这小鹰发现自己和那些兄弟姊妹太不一样了。它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那些兄弟姊妹只会尖叫着乱窜,而它却听着风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尽管知道这个故事会怎么样,但郑司楚还是听得入迷了。不仅仅是故事,也许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声音。他道:“后来呢?”

  “后来?”她笑了,“后来的事,只有后来才能知道。你只要记住,未来永远都是属于你自己的。”

  她挥了挥手,向那辆大车走去。郑司楚也挥了挥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车厢里,耳朵却仿佛还在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的确,未来永远都属于我自己。

  这个年轻女子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的一根引线,让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沸腾起来。

  “毕将军到。”

  随着赞礼的传报,大统制府门口的两个卫兵一个立正。尽管毕炜将军最近遭受了一场大败,连一只眼睛都丢了,但第五上将胡继棠也是从断了手腕后才开始领军征战,结果“断腕之猛将”的称号一直传到了倭岛,所以毕炜虽然右眼蒙着眼罩,反倒令这两个卫兵更为尊敬。

  只是毕炜心里却没那么好受。

  西原一战,共和远征军一败涂地,前后八千人,最后逃回来的只有四千许,竟有一半丧生在西原大草原上。胜负固然是兵家常事,但作为共和国的名将,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状下迎来这样一个败局,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虽然事情过去了已有一段日子,大统制对自己也已处分完毕,但这次大统制召见,毕炜心里仍是忐忑不安。

  雾云城,本来就是帝国的首都,而大统制府也正是昔日帝君召见朝臣的勤政殿。虽然事隔多年,毕炜却还记得当初自己跟随帝国的文侯第一次上殿谒见帝君的情景。尽管那个帝君是个长年缠绵病榻的人,可是自己在听得帝君说话时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权势,威严,这些字眼从此就像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直到今天。

  “毕将军。”

  过来招呼的是一个年轻人。这人名叫伍继周,是大统制的文书。他虽然年轻,现在却是大统制下达政令的中间人,几乎可以说是这个庞大的共和国里的第二号人物——当然他并没有实权,只是一个忠实的传声筒而已。毕炜站起来,拱了拱手道:“伍先生。”

  “毕将军,大统制在荷香阁接见将军,请将军随我来。”

  伍继周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只是这些笑容好像是黏在他脸上的一样,从这张脸上毕炜根本无从判断大统制此时的喜怒。他只是道:“是。”说得恭恭敬敬,虽然他的年纪多半比伍继周的父亲还大。

  让毕炜带来的两个亲兵在勤政殿等候,伍继周领着毕炜向荷香阁走去。荷香阁在勤政殿的后院,是大统制读书的地方,布里得十分清雅幽静。到了荷香阁门口,伍继周弯下腰,沉声道:“大统制,毕将军到。”

  这一切,岂不与当初的文侯一模一样?不,见到文侯时的压迫感也没有如此沉重。毕炜还没来得及再去比较什么,门里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请毕将军进来吧。”

  伍继周轻轻推开门。门推开时,发出了“呀”的一声,显然是门枢里长久没上油了。毕炜听到过一个传言,说大统制有个怪癖,喜欢听门开合时发出的声音,有一次某个新来的内务官员不明就里,给大统制的住处门枢里都加了油,还惹得大统制大为生气,命令把那些油立刻擦去,直到门在开合时仍能发出这种有些刺耳的声音为止。只是毕炜却知道,大统制并不是有喜欢听开门声的怪癖,而是不喜欢有人在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走进来。

  与当时的文侯一样,不过文侯也没有大统制这样挑剔。他想。

  毕炜一走进去,伍继周便轻轻关上了门,门发出“呀”的一声,在关上时又发出恰如其分的“喀”一声。大统制的文书并不好当,伍继周年纪虽轻,听说精于史实,下笔也快,大统制大概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

  门里,一扇竹帘隔开了内外两室。透过竹帘,可以看到大统制正在内室里挥毫写着什么。大统制不喜欢与人面对面,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甚至这种私下的场合也是如此。毕炜笔挺地站在竹帘外鞠了一躬,道:“大统制,毕炜前来。”

  共和国以人为尚,以民为本,因此废除了跪拜礼,代之以鞠躬致敬。可是尽管已经推行了十多年,毕炜还是有点不习惯,他隐隐觉得以前的跪拜礼让他更自在一些。

  “毕将军,请坐吧。”

  大统制的声音很温和,可是毕炜不知道在这温和背后还隐藏着什么。表面上看来,大统制不喜欢抛头露面,但作为共和国的最高领导人,还是会出现在民众面前。在民众看来,这张只能称得上平常的相貌,配以这种温和的声音,让人油然而生亲近和景仰之心。可是,作为共和国最核心阶层的毕炜却能看到大统制的另一面:阴险,狠毒。

  这两个贬义词汇用在大统制身上,完全不过分。而这个无法告诉别人的结论是在毕炜偶尔读到一份第五上将军胡继棠在东平城易帜期间上给大统制的密信时,发现了一点小小的墨迹而得出的。

  共和国能够最终胜利,水火两军团在最紧要关头倒戈固然是第一大功,当时帝国前哨第一重镇东平城在共和军与帝国军的主力决战于坠星原时倒向共和军也起了极大的作用。当时镇守东平城的是帝国后起名将钟禺谷,后来在扫荡帝国残存力量时钟禺谷也表现得极为抢眼,大统制对他赞誉有加,那个时候毕炜还曾经担心这个后辈有可能在新生的共和国里地位超过自己。可是,当钟禺谷率领自己的嫡系前去扫平一支帝国西府军残兵时,却传来了他全军覆没的消息,钟禺谷亦战死当场。事后,钟禺谷的名字作为共和军先烈,进入了纪念堂。消灭了钟禺谷的那支西府军残部,曾经被编入帝国军的地军团,战力当然可圈可点,却只是一支残兵败将,兵力和战具都远远不及钟禺谷军。但就在那一战前,钟禺谷军中出了内奸,行兵计划尽为西府军主将获悉,以至于这一战毫无悬念,全军覆没。

  钟禺谷被困死时,另一支数目可观的共和军就在十几里以外驻扎。如果当时这支部队能够及时增援,钟禺谷根本不会败。可是很奇怪,尽管相隔只有十几里,当战事开始时那支部队却一直按兵不动,当时的解释是没有接到钟禺谷的求援信使。直到第二天,这支部队才赶到战场,当时钟禺谷已经全军覆没,而那支西府军尽管获胜,亦是惨胜,被这支共和军堵了个正着,结果同样被彻底消灭。

  当共和国已经取得天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残余敌人时,出了这么个败仗实在不太光彩,所以共和国战史里说起钟禺谷时,只是加了些“为国捐躯”之类的褒奖之辞,并没有对此事的前因后果详细描述。

  钟禺谷倒戈时,胡继棠在其中出力极大,后来便接掌钟禺谷的兵权,成为共和国开国八大名将中的最后一个。胡继棠是大统制的亲信,那封密信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无非是汇报当时东平城中的情况,所以当东平城顺利易帜后,这种密信也就没什么价值了,已是准备毁掉。毕炜也是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里看到这封密信的,偷偷保留下来,本来他也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上面有大统制的批文,希望能揣摩一下大统制的书法,这样在上书时就可以拉近与大统制的距离了。但读了几遍批文后,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大统制十分勤政,对这种上书批得也多,像这封密信上,胡继棠说的东平城诸要点,大统制还加了个一、二、三、四的序号,但在一句话下,却隐隐有一点墨迹,似乎开始想写,后来却改了主意,没有落笔。

  “其心欲降,然依职所见,其尚存观望。”

  那点墨迹就在这句话的边上,很淡,一不注意还不会发现,或者发现了也只以为是偶尔溅上的。如果是年轻时的毕炜,当然会不以为意,根本不去多想。不过,在经历了受邓沧澜裹胁不得不倒戈的事后,毕炜已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甚至是多疑了。

  仔细地看,那点墨迹可以看得出笔锋的毛痕,所以并不是溅上的墨汁。从那一点点痕迹来看,细细的毛痕纹理相当顺畅,所以是一个字的第一笔。

  仅此一点,自然看不出大统制到底想写什么字。但大统制写字有个习惯,一定要打完腹稿,所以下笔如游龙,从无滞涩。为什么他会在准备写下批文的当口突然又改了主意,只能是一个原因:大统制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的想法。假如把这件事作为“因”,钟禺谷军败干西府军之事作为“果”,毕炜就可以肯定,钟禺谷的死一定另有文章。尽管钟禺谷死于帝国覆灭后的第二年,但很有可能在大统制落笔又收回的当口,就已种下了死因。一想到大统制在轻轻一提笔的瞬间,对已经答应投降的钟禺谷的杀机就已种下,可是付诸实施却是在第二年了,而且是在这个虽曾起过观望之心、却已死心塌地的降将为了共和国不遗余力消灭帝国残部的同时,毕炜就感到无比的寒冷。

  自己比钟禺谷还不如。钟禺谷虽有观望之心,但他还是主动与共和军接触,而自己却是因为受到邓沧澜的裹胁才投降的……

  一想到这一点,毕炜的身体就会颤抖起来。不只一次,他在做梦时都会梦见自己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蒙面的刺客,而这刺客却穿着……大统制的礼服。大统制当然不可能来行刺自己,即使他真的有心要除掉自己,可是这个荒诞的梦毕炜却觉得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敢有违大统制的命令,甚至只做大统制说过可以做的事,可是他仍然害怕。

  戎马半生,身经百战,即使是面对死,毕炜也相信自己挺得过去,可是这种背后隐隐悬着一把利刃的感觉却让他心力交瘁。大统制究竟知道了什么?他对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仅仅这两个问题就纠缠得毕炜几乎要发疯,所以当他听说儿子毕此道不愿从军,只想踏上仕途、做个小官时,他这个共和国第一流名将居然全力支持。其实在他看来,毕此道能够不卷入官场才最好。

  从少年时就热衷名利,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老来却有这种想法,毕炜都有点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站得笔直,却垂下眼不敢看竹帘背后的那个人。有句话,叫“成大事者,必生异相”,但那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外貌也毫不惊人,与在路上见到的那些平民百姓毫无两样,可是这个人不折不扣可称得上“成大事者”。也许,他的异相并不在外貌,而是在心里。

  “毕将军,此番远征失利,请你将前后详细说一下吧。”

  毕炜又感到了一阵寒意,那股曾经在纸上嗅到过的对钟禺谷的杀机,仿佛一瞬间都对准了自己。战事在刚结束时就由随军参谋撰写详细军情总结上报了,大统制也已肯定看过。隔了这些日子,大统制又专程让自己讲述一遍,恐怕并不是要知道战场上的细节,而是想知道自己隐瞒了什么吧。

  这种汇报,大多避重就轻,尽量为自己开脱,但此时毕炜却再也不敢有所隐瞒,事无巨细都说了,连同大败前夕,郑司楚那封被自己驳回的上书都说了。

  “毕将军,郑司楚的上书,你觉得有没有见识?”

  毕炜怔了怔。在战况总结里,他故意把郑司楚自作主张,拉了两百人突袭楚都城这件事夸大了些,说此举使得兵无死斗之心,以致抵挡不住叛军进攻,却没想到大统制居然会问郑司楚有没有见识。

  他到底是什么用意?毕炜心里极快地捉摸着,但一时间却摸不透。是该对郑司楚落井下石呢,还是说两句好话,这个念头只是一转,他马上就道:“颇有见识,但还是书生之见。”

  “此话怎讲?”

  “战场上瞬息万变,此人的看法却有点拘泥兵法。”他咽了口唾沫,又道,“但这只是因为他经验缺乏而已。假以时日,这人才堪大用。”

  大统制没再说话,只是在挥毫写着。毕炜也不敢抬头,听着那种笔锋擦过纸面的声音。大统制突然问起郑司楚,到底是什么用意?在开革出伍前,郑司楚只是个行军参谋,论军衔也是个校尉,也许是郑国务卿私底下向大统制求情了,此时毕炜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往郑司楚身上推卸了太多责任了。虽说郑昭不能与大统制相提并论,但郑昭毕竟也是这个政权里的第二号人物,如果郑昭恼恨自己害了他儿子,对自己怀恨在心,岂不是无妄之灾,不过郑昭大概不知道,郑司楚其实似乎……

  “才堪大用吗?”

  大统制的话打断了毕炜的思绪。声音依然温和,但毕炜陡然间觉得身体又有些寒意。但这寒意也使得他脑海中一亮,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一次大统制叫自己来,真正的用意并不是对质自己哪些是避重就轻地瞒过去了,而是为了郑司楚吧……

  这想法让毕炜也有些吃惊。郑司楚只是个年轻人,又已开革出伍,无论如何大统制都不该对他如此关心。那么,大统制实际上,关注的是郑昭了。难道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郑昭为了儿子向大统制求情,而是大统制对郑昭动了杀机?

  这个想法让毕炜的心都一瞬间变得冰冷,如果不是强忍着,几乎当时就要发抖。大统制对国务卿动了杀机,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共和军受到的震动,将不亚于天崩地裂。不过毕炜当然不敢去向大统制求证,脑海中只是飞快地打着转。

  起因,当然是自己递交上去的那份军情总结。在总结里,自己将贵任推了一大部份给郑司楚,不过也说了些好话,说他熟读兵法,胆量也大,颇有谋略决断。也许正是这几句话触动了大统制吧。大统制至今没有子女,但年纪不老,这些年多半会生下儿女来的。而主管政务的郑昭有这样一个才堪大用的儿子,将来说不定有朝一日会威胁到大统制的地位,也许大统制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可是这样一来,大统制难道……难道想复辟帝制?

  毕炜几乎要惊呆了。大统制复辟帝制的话,那也有点太出尔反尔了。共和国胜利后,当时为了斩断复辟的可能性,把几乎所有帝国宗室全都斩杀了。这种血腥行为,虽说震慑了民众,却也使得那些帝国残军也铁了心与共和国对抗到底,五德营甚至一直抵抗到了十多年后的今天。当然这也符合大统制斩草除根的原意,可是大统制真的想让自己的儿子接任大统制,岂不是成了变相的帝君?那与当初宣扬的一切未免也离得太远了。

  当然不可能。毕炜心里想着。大统制到底想做什么,不是我能看得出来的。他也自知自己有好用计而不擅用计的风评。虽说经过那么多年战火洗礼,自己已算得上足智多谋了,不过与那些心计极深的人比起来,仍然是“不擅用计”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当然是要在战场上磨炼才行。不然,也仅仅是一本活的兵法罢了。”

  大统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毫写着。眼角瞟到了竹帘后的身影,耳朵里则是沙沙的走笔之声,毕炜一声不吭,心里却默默地念叨道:郑昭,我也卖给你一个人情,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自己老了,能与人为善,就多行善事吧。他想着,猛然间却想起了自己让洪修光暗中保护丁亨利妻女之事。他是有意让自己忘了这事,但此时却不住地冒出来。

  大统制,有识人心事之能。在这当口毕炜还想到了这种传闻。如果大统制真能识人心事的话,现在他岂不是就知道自己违背了斩尽杀绝的命令?他越想越怕,紧紧咬住牙关,要不然上下排牙齿真要捉对厮杀了。半晌,才听得大统制缓缓道:“毕将军,说下去吧,说说叛军首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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