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左桥号,便听得里面一阵乱。郑司楚不知出了什么事,跳下车,刚往里走,有个伙计迎了出来,一见他,便叫道:“三毛,你来得正好,你二叔昏倒了!”

  郑司楚呆了呆,连忙跟着他跑向后院,却见后院已有几个伙计围在一处,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左慕桥。左慕桥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全无神智。郑司楚只觉如晴天一个霹雳,心道:他怎么了?一瞬间,差点要怀疑父亲当初是得了什么会传染的怪病才昏迷的,因为左慕桥现在的样子完全和父亲那时一模一样。他抢上前道:“二叔怎么了?”

  那个小苟正在左慕桥边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天,三毛你来了,快扶你二叔回房吧。方才老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突然摔倒在地。这回怎生是好?”老板的家小都在五羊城,离这儿远得很,现在突然昏倒,他也一下乱了方寸。本来应该把老板扶进房里,只是小苟倒也精细,老板突然昏迷,天知道染了什么疫病。他发作得这般快,这种疫病想必也极为厉害,小苟实在不敢多碰,可是他身为老板的心腹伙计,他不扶谁扶?正在犹豫,郑司楚恰恰回来了。这个三毛是老板是远房侄子,他去扶那是天经地义,小苟暗叫侥幸不迭。

  郑司楚扶起左慕桥,手暗暗搭了下左慕桥的脉。当初父亲昏迷时,戚海尘教过他一点搭脉的秘诀,平时可以随时关注病情变化。他一搭之下,却觉得左慕桥脉像平和,似乎没什么大碍。他道:“苟哥,二叔有我照料,外面你去应付吧。”

  关键时候老板突然倒下了,这回铺子该是谁做主?小苟听郑司楚这般说,心道:三毛倒也识相。三毛做别的事做不像样,但身为老板的侄子,照顾老板那是当仁不让,暂时代理老板管理左桥号,他小苟也是舍我其谁。小苟连声道:“好好好,三毛,你二叔就要你费心照顾了。”

  把左慕桥扶到了床上,郑司楚只觉心头一阵茫然。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宵雨,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在左慕桥床边坐了片刻,他站了起来,向后院密室走去。

  这密室仍然没什么异样。郑司楚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父亲!”

  门一下开了,迎出来的却是郑夫人。看到郑司楚,郑夫人惊道:“司楚,你怎么还过来?外面出什么事了?”

  郑司楚闪了进去,小声道:“左先生昏迷不醒了。父亲呢?”

  郑夫人失声道:“什么?”左慕桥明天要安排好送郑司楚离开,这机会是他们一家人仅存的生机,也是郑昭让给儿子的,现在左慕桥昏倒,那连这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了。

  郑昭这时走了过来,小声道:“司楚,左先生说什么了没有?”

  郑司楚摇了摇头,“他和您当时差不多,人事不知,完全不能说话。”

  郑昭叹道:“唉,司楚,连你也走不掉了。”郑司楚道:“也许,还有一个机会。父亲,我方才见到了宣鸣雷。”

  一听到这名字,郑昭亦是动容,压低了声音道:“是他?他没认出你来吧?”

  现在郑司楚脸上已贴着那张人皮面具,全然变了个人,便是郑夫人都认不出来,不要说是宣鸣雷了。郑司楚却摇了摇头道:“他认出我来了。”

  郑昭更是吃惊,郑司楚已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郑夫人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插嘴道:“司楚,你就这么相信这人?”

  郑司楚道:“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此人若要扣下我们,那天晚上便可下手,方才也完全可以动手。但他这般应对,我觉得在这人身上应该有一条生路。”

  郑夫人看了看郑昭,心道:司楚这孩子也是冒失。可是事已至此,怪他已是无用,何况她也明白儿子的心意,让他一个人逃生,郑司楚定然不愿。她忖道:让阿昭去做决定吧。反正……这样也好,要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处。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又是一阵悸动。在她心底,自己和郑昭是一家人,郑司楚和自己是一家人,但从未想过郑昭和郑司楚也是一家人,现在将三个人看成一家,实是第一次。

  郑昭低头不语,半晌才道:“此人说今晚要过来?”

  郑司楚道:“是。”

  也许,这是现在自己一家人脱险的唯一办法了。郑昭道:“好吧。就赌这一把。司楚,你先回去,不要露出马脚,晚上等宣鸣雷来了,总之见过之后再做定夺。”

  郑司楚答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密室。只是在他心里,隐隐地有些异样。

  父亲听到左慕桥昏迷的消息后,没有太过惊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分明记得,父亲刚昏迷时的样子,和现在的左慕桥一模一样。难道左慕桥突然昏迷,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好在他现在名正言顺可以照顾二叔,连活都不用做了。这时请的郎中也过来看看,却说不出左慕桥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只说是沾染了邪气,用药补养调理就会好的。

  天黑下来时,左桥号上了灯,也该关店门了。那些伙计全都过去吃饭,郑司楚因为名正言顺地要照顾左慕桥,旁人给他拿了一份饭菜。胡乱吃过,忽然听得脚步响,正朝这边过来。

  是宣鸣雷!

  郑司楚正待迎上去,却见过来的是小苟。小苟苦着个脸过来,郑司楚心头一沉,迎上前道:“苟哥,有什么事吗?”

  小苟小声道:“三毛,白天你送货时出什么乱子没有?”

  郑司楚怔了怔,道:“没有。”

  小苟道:“真没出事?林先生家有人过来,说要找你问话,我担心那批货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记着,和气生财,他们就算扳岔子,你也别和他们闹。”

  郑司楚心头一动,忙道:“苟哥,定然不是货的事,他们说我笛子吹得好。”

  这回轮到小苟发楞了。他看着郑司楚道:“你还会吹笛?”见郑司楚点了点头,他这才舒了口气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林先生就爱这个,你可真有福气。”

  郑司楚哪还有心思跟他胡扯,道:“那人呢?”

  小苟道:“就在厅堂里等着呢。”

  他们走到前厅,郑司楚一眼便见宣鸣雷正站在那儿打量着墙上几幅字画。他穿着一身便装,双手背在身后。虽然暮色已临,灯火不明,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一见郑司楚出来,宣鸣雷转过头,打了个哈哈道:“三毛,你来了,先前人太多,有几句话不好说,所以林先生才让我过来的。”

  小苟听得这几句,不由暗自咂舌,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三毛的笛子吹得怎么好法,居然让林先生如此看重?虽然郑司楚说不是因为货的事,可他仍然有点担心。现在总算从对方嘴里听到不是来问罪的,他也算放了心。人家明说了有几句话先前碍于人多不好说,现在自己总不好支楞个耳朵在一边听,便讪笑了笑道:“三毛,你和这客官聊吧,我先去吃饭。”

  待他一走,宣鸣雷看了看左右,小声道:“郑兄,你倒是找了个好地方。”

  直到现在,郑司楚仍然不知道此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看着宣鸣雷,低声道:“宣兄已经决定了?”

  宣鸣雷脸上浮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这个,我要见过令尊大人方能决定。”

  郑司楚心里一动。宣鸣雷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的真实用意就是为了找到父亲?他正在心里踌躇,身后突然响起了郑昭的声音:“宣将军。”郑司楚大吃一惊,一下转过身,却见郑昭从身后的暗影里走了出来。

  看到郑昭,宣鸣雷正色躬身施了一礼道:“郑国务卿……”

  郑昭扶住他道:“宣将军,不必了。”

  两人对视着。黑暗中,这两个人的目光都仿佛闪电一般闪烁。他们两个人明明应该并不认识,但在郑司楚眼里,却觉得他们好像早就相识一般。半晌,郑昭的嘴唇略略一动,微笑道:“宣将军,你都已准备好了吧?”

  宣鸣雷抬起头,也突然笑了起来:“郑公果然。我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今晚就乘螺舟过江。”

  郑司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他还对宣鸣雷疑虑重重,但父亲似乎已然对他坚信不疑了,而宣鸣雷也似乎完全相信郑昭已经信任了他。在郑司楚心目中,原本最好的打算只是宣鸣雷能网开一面,但宣鸣雷现在这么做却已属反叛,是放弃了一切。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与郑家并非世交,与郑司楚也没什么大交情,到底是什么让他能这么做?

  宣鸣雷已在与郑昭商议着渡江的细节。人分百种,一艘螺舟上下共有二十余人,让这些人全都齐心跟着宣鸣雷反叛那自然不现实。宣鸣雷说他这艘潜虬号上只有五个人他可以完全相信,因此也只对这五人说过。因为螺舟队的纪律极其严明,就算放大假也只能放一半,这样一来舟上还有六个人不甚可靠,上船前必须先解决了。郑司楚听他说得详详细细,显然谋划已久,更觉得有点异样。

  宣鸣雷难道早有预谋?他明明是共和军螺舟队的舟督,有着大好前程,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抛于脑后?而父亲向来不是个轻信的人,有时候郑司楚觉得父亲似乎对自己这个儿子都没有开诚布公,可现在他对宣鸣雷却似乎毫无保留,完全信任,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司楚。”

  郑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郑司楚扭过头,低声道:“母亲。”

  “来,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父亲议事时,向来不喜旁人打扰。现在他和宣鸣雷正在商议着渡江的事,对一边的妻子儿子已毫不关注。郑司楚跟着母亲走到一边,仍然看着正窃窃私语和父亲商议着的宣鸣雷,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即使是父亲,对于他来说总有点莫测高深。宣鸣雷这人乍一看性子很直,但现在看起来,却也高深莫测,与当初所得的印像全然不同。也许,看透一个人真是那么难。

  他正想着,却听宣鸣雷道:“好,就这么办。郑公,事不宜迟,马上出发。”

  这些天来,郑昭嘴角第一次浮起了一丝笑意。本以为已是走投无路,但冥冥中上天却似乎在眷顾着自己,居然凭空掉下宣鸣雷这个救星。但假如司楚不曾下这个绝后计,宣鸣雷肯定亦下不了这个决心。

  真是天意。他不由看了看那边的郑司楚一眼。宣鸣雷见他在看郑司楚,只道郑昭是在担心儿子,低声道:“郑公,令郎英姿勃发,胆大心细,真是今世良材啊。”

  郑昭笑了笑,“宣先生何尝不是?对了,那件事请宣先生不要忘了。”

  宣鸣雷亦是笑了笑,又点了点头道:“鸣雷省得。”

  郑昭这才走到郑夫人跟前,低声道:“小薇,走吧,我们过江去。”

  这些天来,他一直忧心忡忡,直至绝望,但此时说来,声音中却已有着掩饰不住的欣慰。郑夫人知道丈夫的养气功夫算得上当世数一数二,向来声色不动,但现在也如此欣慰,看来这一次当真能够逃出生天了。她站了起来,也微笑着对郑司楚道:“司楚,走吧。”

  虽然天色已晚,但郑昭还是很小心,让郑司楚先出去看看。左桥号的伙计们因为明天要出发,早早就休息了,大堂里空无一人。郑司楚开了小门,宣鸣雷的车正停在门口,他让父母先进了车,自己却不进去。宣鸣雷走在最后,见郑司楚没上车,低声道:“怎么不上去?”

  郑司楚道:“我来赶车。”

  宣鸣雷心中雪亮,明白郑司楚实是并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生怕自己赶着车跑到共和军营里去。他淡淡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将我逼得走投无路,还不相信我。

  如果没有郑司楚这档事,也许自己还能保留住那个大秘密。但郑司楚来见自己后,不管是把他一家送上去,还是放走,自己都要面临绝境了。他倒也不多说,解下缰绳递给郑司楚道:“好吧,你来赶。”

  郑司楚在军中好几年,骑术极精,驭车术也很不错。宣鸣雷见他手腕一抖,那两匹驾车的马便应手小跑起来,比自己驾得还要平稳,倒也有点佩服。两人挤在前座,大车不紧不慢地向南而去。此时天色已晚,周围漆黑一片,路人行人已少。前面有个拐角,那边传来一阵人语之声,郑司楚见这儿尚已无旁人,过去了便不好问,便低低如耳语般道:“宣兄,我想问你件事。”

  宣鸣雷本来坐在位子上若有所思,听得郑司楚的声音,他也低声道:“请说。”

  “你为何要如此帮我一家?”

  宣鸣雷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因为我爱上你了,你信不信?”

  郑司楚险些把缰绳都丢下来。他面对生死关都凛然不惧,可宣鸣雷这个回答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猛地看向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里满是嘲弄的神色,心知他在胡扯,这才定下神来,不悦地道:“我是真心问你。”

  宣鸣雷道:“现在你不必多问,将来会知道的。”

  因为他对我也不能完全信任吧。郑司楚想着。不管怎么说,宣鸣雷现在确实是在帮自己一家,这一点不会有错。他心里想着,不觉得走神,宣鸣雷见马车有点偏向路边了,急道:“小心……”

  他话未说完,前面拐角处突然闪出一匹马。马上骑者本来四平八稳地坐着,没想到一拐弯竟然一辆马车当头撞来,吓得一带缰绳,那匹马一声暴叫,险些把那人摔了下来。那人心下着恼,喝道:“什么人?竟敢冲撞蒋太守!”

  之江太守蒋鼎新!

  宣鸣雷只觉脑袋都是嗡地一响。无巧不巧,蒋太守居然也在这时出来,偏生撞了个正着。郑司楚戴着面具,面目全非,可车里的郑昭和郑夫人却瞒不过去了。他暗暗叫苦,但声音仍是镇定自若,在车上站起来道:“潜虬号舟督宣鸣雷。真对不住,末将马上来向蒋太守赔罪。”

  差点被撞上的人是蒋鼎新的随从。虽然共和国宣称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人人平等,但太守的随从多少也有点仗势欺人的意思。不过此人听得前面竟是螺舟队潜虬号舟督宣鸣雷,这名字他也听说过,因为宣鸣雷刚调到东平城来时,就在观风阁撒酒疯,很闹了一场,不少人知道这个军官发起酒疯来可不得了,心道:原来是宣舟督。上回太守要责罚他,邓元帅没让。他是邓元帅爱将,倒也不能太无礼了。便道:“原来是宣将军。驾车可要小心点。”

  宣鸣雷听那人说话也缓了下来,心头一宽,忖道:还好没出乱子。要是撞伤个人,那就纠缠不清,坏了大事。冲撞蒋太守,事情可大可小,好在那人也没大碍,看来尚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正在这时,有一群人从拐角后转了过来,其中一个高声道:“前面出什么事了?”正是之江太守蒋鼎新的声音。那随从道:“回蒋太守,螺舟队的宣鸣雷舟督也在此,险些撞上。”

  蒋鼎新一听“宣鸣雷”这三个字,便是眉头一皱。宣鸣雷刚到东平城,便恃酒闹事,自己要处罚他,偏生又被邓帅压下了。虽然后来宣鸣雷亦自知理亏,再没出过这种事,但他对此人还是没什么好感。有心说随他去吧,但转念一想,若这般冷淡,只怕反要让这宣鸣雷多心,以为自己小气,但说:“那请他过来吧。”

  宣鸣雷跳下车,向蒋鼎新走去。却见蒋鼎新带了足足二十几个随从,也不知这时候还出来干什么。他走到蒋鼎新车前,躬身一礼道:“蒋太守,末将宣鸣雷失礼了,请蒋太守莫怪。”

  蒋鼎新笑了笑道:“宣将军啊,今天没喝酒吧?走路可要小心点。若是撞上了马先生,那可不得了。”说着,向边上的马先生一笑。宣鸣雷也不知这马先生是谁,但蒋鼎新对他如此客气,只怕也颇有身份,但向那马先生躬身一礼道:“马先生,末将失礼了,还请恕罪。”

  马先生是个十分瘦削的人,年纪也约摸已有六十来岁。他坐在蒋鼎新对面,本来也没注意这个军官,宣鸣雷既然向他赔礼,他自然也要还礼,在座上站起来道:“宣将军……”

  他话未说完,眼里突然似有一道电光闪过。宣鸣雷见他神色突然有点异样,不知他在想什么,蒋鼎新却恐怕宣鸣雷不知马先生身份,大大咧咧地行礼忤了马先生,在一边道:“宣将军,马先生乃是大统制特使。”

  蒋鼎新其实是一片好意,要让宣鸣雷别失礼,但宣鸣雷听来却如当头一个炸雷,他背后已有汗水沁出,低声道:“马……马先生!”蒋鼎新见这个难管的舟督竟有惧意,不觉颇有感慨,心道:大统制果然是非凡人物,宣舟督要算是眼高于顶的人了,但一听是大统制派来的,马上就吓成这样。

  马先生的眼神此时已转成了笑意,只是蒋鼎新在一边没正对着他的眼,没发现他眼里的笑意实是带了一分嘲弄。他看着宣鸣雷道:“宣将军真是胆大心细,不知要去何处盘桓?”

  他说得随和,宣鸣雷却已冷汗直冒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马先生。正因为得知此人要来,逼得他不得不与郑昭一家人一同逃亡,谁知运气竟是如此不好,马先生早来几天,他置身事外也不会受牵连,晚来一刻,自己更是已脱钩而去,再不用惧他,偏生不迟不早,在送郑家出发的路上遇到了此人。

  怎么办?他心里已转了十七八个念头。难道真的要铤而走险,拔刀劫持人质吗?只是他还不曾想好该该劫持蒋太守还是马先生,马先生已扬了扬手,大车后一个骑马之人便已上前道:“马先生。”

  “南斗先生,请你叫个人陪我与宣将军过去打个招呼。”

  南斗听马先生这般说,倒是一愣,心道:马先生也有点小气了,人家又没真个撞上你,都怕成这样还不依不饶。但马先生乃是大统制亲自派来,要他由马先生全权指挥,这种小事也不算什么。此时北斗诸星君都已派出去打探了,身边只有本部硕果仅存的七杀在,他向七杀抬了抬下巴道:“七杀,过来陪马先生前往。”

  一听到马先生说“南斗”这名字,宣鸣雷便觉身上又是一凉。这南斗虽然这人貌不惊人,一副猥琐样,身上却有一股异样的压力。待他叫七杀过来,宣鸣雷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心道:完了!他们是影忍南斗星君!

  影忍南北两部,不算是太有名的组织,却可能是最可怕的组织,宣鸣雷早就听说过这个组织是大统制直接指挥的,个个本领出众,有这南斗和七杀在马先生身边,想动手已绝无可能。蒋鼎新见马先生把南斗和七杀叫了过来,心头一动,忖道:马先生怎么了?难道这宣鸣雷可疑吗?虽说螺舟队舟督和郑昭似乎不可能牵扯到一块儿,但他也不敢大意,示意左右上前,挡在宣鸣雷身前。此时就算宣鸣雷真个想动手,也再无机会了,他只得看着马先生带着南斗和七杀向自己那辆车走去,心底一片冰凉,只是绝望地在心底叫着:完了!一切都完了!

  南斗和七杀跳下马,跟着马先生向大车走去。郑司楚已看到过来几个人,两个不认识,其中一个却正是在路上曾与自己恶斗过一次的。他心知不妙,但脸上有张面具,加上他在军中已久,什么事没见过,虽然震惊,却仍不慌乱。在七杀看来,车上这个赶车人倒是大剌剌地动也不动,甚是失礼,冲着郑司楚喝道:“马先生在此,还不行礼!”郑司楚连忙在车上一躬身,大着舌头道:“马先生。”

  马先生看了看郑司楚,脸上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郑司楚见这老者笑起来与父亲和宣鸣雷先前一般似有无限深意,心中暗自一惊,心道:这马先生到底是什么人?马先生却没有再理睬他,径直向车厢走去。七杀在一边已看出有些不对,抢上前道:“马先生,要不要我去开车门?”

  看马先生的样子,只怕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大统制交待过,马先生是他的全权代表,要他们一切听从马先生安排。那日在路上他与郑司楚恶战,对郑昭这个武艺极高的儿子大为忌惮,现在郑司楚戴了个面目坐在驾车的位上,他自是认不出来,心想万一郑昭真个在车里,那郑司楚定然也在车中。郑司楚夺到了天梁的如意钩后,以钩使枪,他南斗五星竟然合力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此人见事情败露,突然从车中发难,实是难敌。他是个极其忠心的人,就算明知不敌郑司楚,也不能让马先生遇险,因此要自己去开车门,谁知马先生摇了摇头道:“不必。”

  他们在车外只说了两句,车里的郑昭却已面如死灰,心中只是想道:原来南武已经物色了一个后继者,便是此人!

  他与大统制齐心携力,共赴危难,终于扳倒了帝国,在血与火之中建立起了共和国。本来他觉得大志已申,接下来当一展所长,将这共和国建设成人间乐土,然而一切却如脱缰的野马,全然偏离了他当初的构想。丁亨利叛逃后被杀,随即轮到了自己。本来他还一直觉得南武因为要倚重自己的秘术,不会对自己下杀手,现在才明白南武实是早就已有了远虑,对自己一家也绝对不会再有什么不忍之意了。

  车外之人,竟然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

  郑夫人那日受伤后,一直都没能痊愈,现在精神也不甚好。她见丈夫突然面色大变,两只手竟在不停颤抖,她伸手握住了郑昭的手,也不说话,心里却很平静,忖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可惜了司楚,连那位宣将军也害了。到了这最后关头,她反倒极为镇定,隐隐又有点遗憾,便是自己一生中有一次对不起丈夫,只怕永远都无法向他坦白了。

  车外的南斗见马先生站在车前,也不推车门,只是静静地站立,心中有点诧异,暗道:马先生这是怎么了?只是他向来尽忠职守,对大统制更是忠心不二,既然大统制说马先生是自己的全权代表,在他眼里,马先生便等如大统制一般,不要说马先生站在那儿不动,就算马先生要杀了自己,他也不会皱皱眉头。他只是与七杀两人站在马先生身后看着车门。郑司楚见这三人走到车门前,手已不知觉地摸向怀里的如意钩,只消马先生一叫出来郑昭在内,他就要不顾一切,抽出如意钩大开杀戒。但马先生却站立不动,他也不由诧异,心中一样在想:这马先生是怎么了?难道,他有妖术不成?想到“妖术”二字,却突然间想起来东阳城的路上遇到南斗诸星君时,他们一样叫着父亲有妖术。

  马先生看着车门,面无表情,眼里却在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南斗和七杀两人站在他身后,看不到,郑司楚坐在驾车位上,却能够看到,见这马先生眼神闪烁不停,仿佛在一瞬间想到了许久以前,有欣慰,也有愤怒,甚至还有点悲哀。他心道:要是我能读懂他的心思就好了。但要读懂人的心思,只怕天下没人能够做到,他的手在胸前如意钩上按了又按,总是抽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也不是很久,但在郑司楚看来却仿佛已经很长时间了,马先生突然道:“走吧。”

  南斗吃了一惊,低声道:“马先生,走了?”

  马先生看了看他道:“我弄错了,不相干的事。”

  南斗看了看蒋鼎新车前的宣鸣雷,蒋鼎新的卫队已将他围在了当中,只怕一有异动,这些卫队便要出手。他道:“没事就好。马先生,请回吧。”

  马先生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走时,突然又看了一眼郑司楚。郑司楚一直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待马先生看过来,他连忙垂下眼睑想掩饰,哪里还来得及,已与马先生对视了刹那。这刹那间,他只觉马先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自己的内心,直入心底,仿佛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翻检出来了,险些要失声叫出来,幸好在军中那么些年不是白呆的,他仍是声色不动。待他再抬起眼来,马先生已与南斗和七杀回去了。

  蒋鼎新见马先生回来了,没什么异样,心下一宽,笑道:“马先生,怎么了?”

  马先生笑了笑道:“不相干的事。”他向宣鸣雷拱了拱手道:“宣将军,对不住,耽搁你了,一路走好。”

  宣鸣雷如在梦寐之中,心道:我真在做梦吗?难道传言是假的?

  他听说过,大统制身边有个会秘术之人,能够读懂人的心思。这个消息连邓元帅都不知道,他最害怕的便是此人,此人一来,郑昭一家自然逃不掉,而郑司楚曾与自己有过接触,以大统制之能,肯定要把自己也翻出来。单单郑司楚那件事还不算什么,但自己本身的大秘密也将藏不过去了,所以他权衡之下,只得全力以赴地与郑昭一家逃亡不可。只是,向郑家伸出援手,也并不全然因为知道了大统制身边这个异人要来,他更有点赞叹郑司楚。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只怕只能着落在这家人身上,因此才坦然过来。当他发现郑昭也有这种秘术时,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只是与马先生狭路相逢,却已越出了自己事先所料,本来觉得苍天何意,造化无端,竟然如此捉弄自己,甚至已绝望得想要自杀了,谁知这马先生竟然会当没事一样放过自己。

  难道自己想错了?

  他有点发呆。不,绝对不会错。马先生方才并没有推开车门,可见传言中他有那种读心秘术确实不假,郑昭也有这等本领。难道因为他们都有这门秘术,是同门师兄弟,所以马先生才冒险放了一马?想来又绝无可能。大统制是何许人物,如果马先生真的是郑昭的同门师兄弟,还会如此信任他,要他来搜捕郑昭吗?可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饶是他颇富智计,实在想不通此中的前因后果。

  蒋鼎新见马先生坐回车上,便向宣鸣雷扬扬手道:“宣将军,请回吧,驾车可要小心点。”他心想这宣鸣雷胆大妄为,只怕做了点不太合法的事,被马先生看出来了。他颇为自律,看不得手下作奸犯科,如若是平时,定要借机一查到底,整整这个宣鸣雷,也好让邓沧澜以后无法再庇护这个得意门生,但现在另有要事,已无闲暇去管这些旁枝末节了。宣鸣雷忙闪到一边,看着蒋鼎新的大车和人马擦肩而过。

  马先生一走,车中的郑昭便无声地长舒一口气。郑夫人见他额头竟全是豆大的汗珠,方才只怕已吓得魂不附体,心想:阿昭怎么吓成这副模样?她掏出汗巾要给郑昭擦汗,只是这般一动,伤处又有点疼。郑昭接过汗巾,擦了擦,仍是不说话。等蒋鼎新一行人走了,车门被轻轻一拍,宣鸣雷在外面道:“公意如何?”

  郑昭低声道:“没事。”

  想不到马先生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南武肯定不知道,不然绝对不会派这个人过来。他仍然有点后怕,却也有了无限欣慰。人算不如天算,南武的手段确实厉害得难以想象,本来自己是肯定走投无路,唯有死路一条,左慕桥虽然最终决定要出卖自己,但被自己及时发现,而且一是遇到宣鸣雷,二是南武竟然会派来马先生,全是南武和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马先生对自己确是恨之入骨,恨不得将自己食肉寢皮,但因为司楚,他终于放过了自己,这真是天可怜见了。他想起郑司楚刚出生时,自己也曾起过将这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的主意,但那时妻子对自己恨意已深,身心全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心下实是不忍再给妻子一个致命的打击。随着郑司楚长大,渐渐可爱,又渐渐英武,崭露出过人的才能时,他已不知不觉地将这个与自己本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若亲生。本来他并没有多想,但正是因为对郑司楚已有父子之情,在这个已经绝望的时候,又因此而现出了一线生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他想着。二十余年前的一念之仁,最后还是救了自己一命。他不觉握住了妻子的手,耳语般道:“小薇,你的伤怎么样?”

  郑夫人对他本来已行同路人,长年分居,但郑昭昏迷后,郑夫人才发现自己对丈夫实是不能无情,现在对他的恨意更已荡然无存,微笑道:“不要紧。”

  郑昭点了点头,扣了扣车厢前的小窗板,低声道:“走吧。”

  此时在蒋鼎新的大车上,马先生和蒋鼎新两人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先生是大统制的全权特使,虽然蒋太守官职比他高出不知多少,但对马先生,蒋太守甚至有点谄媚。马先生微笑着,心里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马先生名虚静,属法统上清丹鼎派。因为身怀秘术,被大统制招纳。马先生虽然是法统之人,但仍有建功立业之心,因此马上首肯。大统制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来东阳城找出郑昭的下落。对这个落难的国务卿,马先生实已极有恨意,因此日夜兼程赶来。只是让他意外的是,就在发现郑昭在车里的同时,他还发现了郑夫人的一个秘密。

  郑昭的儿子,竟然是那个人的儿子!

  马虚静,昔年曾是帝国小吏,官职最大也只做到督察院巡检。巡检只是个不上名堂的小官,充其量只是个护卫首领,所以连大统制也不知道现在的法统高士马虚静曾经也在前朝为官。事实上马虚静亦是在督察院犯下过失,觉得再无晋升可能,才弃职不干,投入法统清修的。他投入法统后万念俱灰,对人世已再无奢望,结果反倒因缘巧合,修成了这种秘术。又因为这秘术被大统制发掘,要他辅佐自己。此时的马虚静虽是老人,心却死灰复燃,想趁着尚未老朽,再做一番事业。

  在他出山之时,仍是踌躇满志,但察觉了郑司楚的身世之秘后,却又心如止水。

  成又如何,败又如何?当年纵横天下百战百胜的大帅,一般已被人们遗忘。事过境迁,最让马先生珍惜的,还是很多年以前,与大帅一同护送丁大人去五羊城谈判的那一段了。那时大帅虽未拜帅,亦是个大将军,而自己仅仅是个督察院巡检,但两人在海上共抗海贼,结下了一段虽然短暂却也深厚的情义,此后虽再没能相见,马先生仍然未能忘怀。海上那段狂风暴雨、血火飞扬的日子里,同样也是他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每当想到正当青年的自己曾与大帅一同战斗,他就激动得要颤抖。甚至,对郑昭那种莫名其妙的痛恨,也是因为传说大帅就死在此人手上。

  郑司楚。他想到驾车的那年轻人。这年轻人将郑昭当成了自己的亲生之父,不知道这个父亲实是他生身之父的大仇。最让他意外的是,郑昭竟也有与自己一般的秘术,那么他是知道郑司楚其实并不是自己的血脉。然而郑昭将仇人之子视若亲生,着实令他想不到。

  也许,郑昭也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无耻吧。一切竟然如此交错复杂,难以理清。要拿下郑昭,势必也要将那个人留存于世的唯一血脉也斩断了,马先生最终还是下了自己毕生最难下的一个决定。只是如此一来,大统制交派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以失败告终,想在大统制麾下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必然也将破灭。但现在的马先生心境反倒平和之至,仿佛眼前豁然开朗,光风霁月,另有一番天地。

  人生如梦亦如戏。既然如戏如梦,也就这样子吧。他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想着。

  郑司楚,你不要辜负了我这一番好意,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如此帮助过你。不要就此泯然众人,默不作声,要展开遮天羽翼,一飞冲霄,如你真正的父亲一般,完成你生身之父的理想。

  他想着,车也在缓缓前行,马先生脸上已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一瞬间,他仿佛将自己的理想也交付给了那个少年,身上再没有负担。

  此时宣鸣雷的马车已到了城南江边。到了江边,宣鸣雷看了下四周,小声道:“行了,下车吧。”

  这儿本来就甚是偏僻,现在天色已晚,再无旁人。他还有点担心此地会不会又设下埋伏,走到车边叩了叩车门道:“郑公,周围有什么不对吗?”

  郑昭推开车门,小声道:“没人,走吧。”

  一行五人下了车,向江边走去。今日宣鸣雷的潜虬号正值轮休,舟上的人一半人都上岸休息去了,潜虬号停在岸边,黑漆漆的身影便如一条巨鱼。郑司楚知道水军的螺舟乃是军中秘器,他一直在西北当差,从未见过螺舟,见这螺舟只露出一个顶,看样子水中还有很大一部份,心道:人的心思当真精妙无匹,发明螺舟之人确是个天才。他想起先前程迪文说起,西原薛庭轩用新武器突击,将共和国三上将击败。世事便是如此,你追我赶,只消有一方固步自封,便要吃到苦头。螺舟能在水下潜行,该如何击破?

  宣鸣雷自然不知道郑司楚现在是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对付螺舟,他走到岸边拍了拍手,潜虬号顶上忽地呀了一声,一个圆舱门开了,有个人钻了出来,也拍了两下手。宣鸣雷道:“阿力,如何?”

  那人正是曾在江边喝住郑司楚的阿力。他一出舱门,轻轻一跃,跳上岸来。走到宣鸣雷身边,阿力小声道:“成了,他们全无疑心。”

  这船上还有十一人,其中五人是宣鸣雷可以绝对信任的,另外六人他却不敢打包票能不顾一切跟自己走,所以宣鸣雷只对这五人交待过。听阿力说那六人全无疑心,他笑了笑道:“好,进去吧。”扭头向郑司楚道:“郑兄,稍候。”

  他钻进了舱里,潜虬号上的水兵正围在一处,吆五喝六地在赌钱。虽说赌钱并不是禁令,但被长官看到总不太好,那几个水兵见宣鸣雷突然进舱,有点尴尬,想道:宣舟督向来放假上岸就非喝个烂醉不可,今天怎么转了性?但长官回来,他们齐齐立正道:“宣舟督。”

  宣鸣雷扫了他们一眼,喝道:“我一走你们就胡作非为!给我进舱去!”

  那六人心下惴惴,但军中长官之命便是一切,他们也不敢顶撞,乖乖进了一个空舱。潜虬号虽然不小,但一个舱向来只住四个人,要进六个人着实有点挤,进去了四个后,另两个见里面有点迟疑,宣鸣雷喝道:“还不进去吗?”这两人只得进去。他们一进去,宣鸣雷便喝道:“关你们禁闭,好好在内反省!”

  这六人听得舟督要关自己禁闭,不由叫苦道:“舟督,我们下次不敢了!”另有一人却叫屈道:“小于他们一样赌钱了,舟督,你可不要厚此薄彼。”另几人与宣鸣雷较为接近,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见宣鸣雷要关自己六人禁闭,他们大觉委屈。宣鸣雷喝道:“难道你们想让他们几个也关在这间里?”边上一个士兵吓了一跳,心道这四人的舱睡觉还行,呆六个人已觉得挤,再来五个,那连搁脚的地方都没了,忙拉了拉那叫屈的士兵道:“别多嘴了。”关禁闭虽是处罚,不过关一阵也就是了,别惹恼了这个爱发酒疯的舟督,再添上几样责罚可不好玩。

  宣鸣雷心中暗笑,将门关上反锁,小声道:“行了,让他们进来,准备开船!”

  阿力答应一声,转身出去将郑司楚一家带了进来。郑司楚下了舱,阿力将顶舱门关死,小声道:“郑公子,等一会开船后有点颠,要想吐的话,床下有痰盂。”他听宣鸣雷说过,这回要反出水军,护送郑国务卿一家过江,虽然有点害怕,但他和阿国两人是宣鸣雷的结拜兄弟,向来对宣鸣雷说一不二,绝无二心,只是见郑司楚一副猥琐木讷的样子,心道:我还以为国务卿是什么天上人一般,原来他儿子长得比我家隔壁那二傻子都不如。

  郑司楚道:“多谢。”他见母亲下舱时有点费力,忙扶住了她。阿力领着他们到了一个舱里,笑道:“郑国务卿,郑夫人,郑公子,你们就在这儿休息吧,等过了江,我们会来叫你。”

  郑昭点点头道:“多谢了。”

  昔年他也曾来水军中视察,到螺舟上看过,见宣鸣雷这人虽然长得像是个粗鲁之人,但舱中却干干净净,极是整齐,心道:这宣鸣雷倒也有点本事,怪不得人说他是邓沧澜的得意门生。

  江面上已遍布水雷,寻常船只根本过不去,但螺舟却是在水底潜行,水雷也无可奈何。郑司楚只觉潜虬号忽地一沉,舱中挂着的油灯亦晃动起来。螺舟因为要在水底行进,所以油灯没有几个,这般一晃,舱中更加昏暗了。郑夫人本来身上带伤,这般一晃更加难受。郑昭见她神情,忙道:“小薇,你要不要紧?”

  郑夫人道:“让我躺一下。”

  郑司楚心想还是让父母静养,便站起来道:“父亲,母亲,我先出去看看。”

  他走出了舱门,想到现在头顶上便是大江,若是螺舟突然破条缝,江水岂不是直冲进来?心中忽地有种莫名的惧意。这时听得前面传来了宣鸣雷的声音:“左四度,半速。”却是宣鸣雷在发号施令。郑司楚见他头上已有汗水,心道:有麻烦吗?便轻声道:“宣兄。”

  宣鸣雷发下号令,正待从怀里摸出银瓶来喝上一小口提提神,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扭头道:“郑兄,你不歇息吗?”

  郑司楚道:“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宣鸣雷先是一怔,马上想道:该死,我怎的将他给忘了。原来螺舟是靠人力驱动,但船上现在只有五个水兵了,速度大减,他现在说是“半速”,其实就是所能达到的全速,正在为速度上不去而犯愁,听得郑司楚自告奋勇,便道:“正是正是,快去阿力那边摇桨!左边!”

  他指了指后边,郑司楚走了过去,却见那里是一个很大的座舱,有许多座位,每个座位前都有个手柄。只是现在大半都空着,只有五个水兵正在摇手柄,左边两个右边三个。阿力也已听得了宣鸣雷的声音,招招手道:“郑公子,这边!”

  郑司楚坐到了阿力身前,道:“该怎么做?”

  阿力道:“你摇就是了!”掌舵靠的是宣鸣雷,他们便是充当驱动。单靠五个人,要启动潜虬号还当真不易,他们个个都已摇得满头是汗。郑司楚抓住手柄摇去,只觉力道沉重,他咬了咬牙,两臂一用力,这手柄登时被摇了下去。添了个生力军,郑司楚的力量也不小,潜虬号立时快得许多。此时这螺舟已深入水底,水面上当真波纹不起,一艘螺舟便如一条大鱼般向大江南岸而去。

  螺舟是共和军水军的独得之秘,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到,有一艘螺舟竟会私自渡江,更不会被察觉。先前被宣鸣雷关起来的那六个水兵却已发现螺舟竟然动起来了,一边打门一边叫道:“宣舟督,出什么事了?怎么螺舟动了?”但宣鸣雷只作不知,螺舟造得更是远比一般船只坚固,就算这些水兵怀有必死之心,想把门砍破都不容易,何况他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根本没想到要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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